触不可及

我的同桌英子突然递给我一只耳机，粉嘟嘟的很是可爱。我看了一眼正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和英子交换了一个坏坏的眼神。我带上耳机，里面放着一首英子最喜欢的老歌，名字是Every Breath You Take。

那是煤城县入冬以来最普通最平常的一个午后。煤城中学的高三教学楼上挂满了猩红的条幅，上面用雪白的黑体大字刷着奇怪的标语。教学楼里面坐着一堆又一堆吊儿郎当的学生。虽然是冬天，但空气沉闷如往常一般，甚至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屑的味道，慵懒、乏味，让人困倦。只有青筋暴涨的老师才让所有人残酷地认识到：明年，这帮学生就要高考了。

此时此刻，我和英子躲在煤城中学某个教室的角落里面，静静的享受着生命的襁褓中最后一点安逸。

英子显然很高兴，跟着节拍抖动着身体，把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挑逗起来，在她红色的校服上跳啊跳啊。我看着她，不禁入迷起来，全然忘记了音乐里面老男人沧桑的声音在叽叽歪歪着什么歌词。

英子压低声音说：“看什么看！”

我说：“没看你，我在看阳光呢。”

其实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这首歌，原因无他，只是歌词写得太差劲，简直是一个变态的老男人在尾随一个曼妙的女郎，这难道不是跟踪狂吗？怎么写成歌词就变成情圣了？

英子不以为然，于是批评我对于音乐的欣赏水平太差。

“改天我好好教教你怎么欣赏音乐。等着我叫你，咱去学校的钢琴教室里面，我给你弹琴。”

我嘿嘿笑，忙说好啊。

英子不放心的叮嘱，“就咱俩哈，谁也别告诉。”

于是那一周的周末的午后，英子带我去了我们学校的钢琴教室。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钢琴教室的门槛。那是个普通的教室。教室的四周刷着和我们教室一模一样的绿油漆，有些已经开始斑驳起来。尽管如此，整个教室还是因为煤城中学唯一一架钢琴显得熠熠生辉。

我很紧张，于是我说：“钢琴教室就这样啊?我还以为有多华丽呢。”

英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手足无措。

那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裙子上面有很多很多好看的碎花图案。时值冬日，英子时髦地穿上了一条打底裤。一双精致但不失大气的小靴子和打底裤相得益彰，把英子年轻曼妙的身姿衬托的恰到好处。

我偷偷看了一眼脚上的微微起皮的运动鞋，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抑，直挺挺的顶在我的胸膛上。

英子在钢琴前坐好。背着阳光，她笑着和我说：

“二井，我要开始弹了哦。”

英子很美，笑起来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我扯了扯洗的有些发白的校服衣角，点了点头。

英子就弹了起来。

她再一次把阳光调动起来，流转的音符和空气中的分子混合在一起，炫耀着英子的骄傲的青春和美丽，把我的的庸俗和平凡冷冰冰的衬托出来，让我在暖暖的阳光里面不禁一阵哆嗦。

一曲终了，英子闭着眼睛，静静的把钢琴的盖板合上。

她把手放在盖板上，突然问我：

“好听吗，二井？”

我衷心地说，真好听，可惜我听不懂。

英子说，这是一首复调曲子，一个声部的曲调至始至终在追逐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曲子的最后一小节，两个声部用一个和弦结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英子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我还很年少，实在听不懂这句话到底包含了多少少女一闪而过的情愫。

后来我才知道，英子给我弹的那首曲子叫D大调卡农。我把这首歌在深夜里单曲循环了无数次，却最终也没明白，追随为何意，和弦为何物，这让我在黑暗中十分伤感。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镜子中的自己充满了复杂的心态。

在那以前，我理所当然地以为，镜子不过就是个摆件，被各种各样的人拿来照了又照。就连我自己，也是随便往里面一看，只要确保脸上不挂着没洗干净的香皂沫就好。

可惜，英子的一首D大调卡农让我再也无法用平静的心态照镜子了。

有时，我会看着镜子默默发呆，那里面有一个皮肤粗糙，身材微胖，发行凌乱的少年。

那真的是我吗？我很惶恐。

有时我甚至开始抗拒照镜子，我开始害怕。因为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镜子是个平淡无奇的反射面，好看的人在里面自然是光彩照人，平添无数自信。

而对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镜子只能把我惨淡的生活反射给我年幼而脆弱的心。

我确定我就是这么毫无缘由地爱上了英子，爱的无法自拔，爱的如此卑微，爱的让我一遍遍在镜子里面看着自己，又一遍遍地躲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好在我们是同桌，我可以毫无理由地接近她。英子家境殷实，从小便跟着父母花了大价钱请来的钢琴老师学音乐。煤城县当年灰头土脸，钢琴是及其稀罕的物件。但那对于英子来说，不过是儿时寂寞的玩具罢了。

我也喜欢音乐。我曾经不止一次走过煤城中学钢琴教室的门口。我很想踮起脚尖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毫无缘由地逼迫着自己不那么做。每当钢琴教室里面有音乐飞出来，我的心脏都一次次地跟着跳动。

这让我很羞耻。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一只玩具口琴。我对着吹嘴吹了半天，也没吹出声音来。后来才发现，玩具口琴是个塑料盒子，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堆廉价而难吃的劣质糖果。我吃掉了它们，在我最需要营养的年幼期肆意挥霍着我顽强的健康身体。等到里面都空了，我合上盖子。口琴发出了声音，这让我很高兴。

高三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我对英子说，“我其实还行再听听你弹钢琴来着。”

英子很高兴，她说刚好她买到了一本谱子，是她从没有练过的类型，不如去她家，她再谈给我听。

“我再弹给你听好了！”

我很想拒绝，却很想去看英子弹琴。

英子握着我的袖子对我说：“别想了，就这周末！”

高三的压力无疑让我们两个冒失了。

英子不应该叫我，我也不应该答应。

和别人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通常会轻描淡写。只有这种淡淡的表达方式，才能更好地表达我对英子家回忆的感受。

我敲门。

一个打扮华贵，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给我开门。显然她就是英子的母亲。

女人很热情，显然英子已经提前告知了我要来的事情。

但无奈我年少早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女人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自上而下看的优越感。

我那天穿了一身宽大的格子衬衫，纯棉料子，几次过水以后早已经松松垮垮。

我换鞋，微微起皮的滑板鞋让女人皱了皱眉头。

我进客厅，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他高大，威严，生猛。在装潢华丽的客厅里面正襟危坐，气势逼人。

他沉默着，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视，并没有把一丝丝目光投放到我身上。

我站在客厅里，礼貌地问好。

男人头也不回的说：

“嗯。”

女人显然有些尴尬，她说，英子就在卧室，你自己进去吧。

我内心麻木，手脚冰冷。走到卧室，英子正坐在钢琴后面。

她的眼睛有些肿胀，周围又一圈，红红的。

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来了？”

我沉默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走到钢琴面前，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了琴盖上面。琴盖上面刷了一层很亮的油漆，亮晶晶的，倒映出我失落而疲惫的面容。

我一边细细地抚摸着钢琴，这是我第一次抚摸它，这让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说：“好琴啊，比咱们学校的好多了。”

英子带着哭腔说：“价钱是那个的五倍呢.......”

我说：“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英子低下头，说：“哪里会，是我不好意思。”

沉默的半天，她又说：“对不起。”

我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我家里还有点事儿，那我先走了。”

英子和女人都没有太多挽留，男人更是没看我一眼。

我扯了扯衣角，穿上起皮的滑板鞋，关上门，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

后来我安慰我自己，如果我是英子的父亲，估计也会这么做吧？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和一个穷小子来往密切？何况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不如早早吓退这帮穷小子，癞蛤蟆岂能吃得起天鹅肉？

但是我仍然止不住地恨自己，恨命运，恨这世间冥冥注定的一些事情。那段时间，我一想到自己的玩具口琴就忍不住想到英子五倍价钱的钢琴，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对英子的爱，很单纯。我幻想过无数次要和她一起过美丽的生活，我幻想过自己光芒四射，足以和她一起调动阳光。这份爱情很朦胧，很淡然。可惜的是，一次简简单单的造访，将我不值一文的爱情狠狠踩在了地上，变成了稀巴烂的一坨东西。

新学期伊始，英子不出意外被老师调换了位置。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面。

那段时间大家都很忙，忙着学习，忙着幻想大学，忙着规划自己的人生。

好在我成绩优秀，忙里偷闲，尚可以一个人哼着曲子在角落里抚慰自己的孤独。

于是顺理成章，毕业，暑假，大学。我和英子礼貌的互换了联系方式，却再也没有过交集。

我们都知道，人这一生的感情是有限的，不要为了不可能的事情浪费这些宝贵的感情。

我们都不再冒失。

英子去了一所音乐学院，我去了一所理工大学。

英子的大学过得风生水起。无数男生送花表白，美丽的妆容，用不完的化妆品，自带光环的音乐技能，这让她的朋友圈很充实漂亮。

我的大学不出意外灰头土脸。上课，写作业、考证、为了考试发愁，为了找工作发愁，为了买一双滑板鞋减掉一顿饭钱。

慢慢的，在英子家不愉快的遭遇不再痛苦的那么刻骨铭心。我知道，人生来孤独，平凡的人尤其是。学会承认平凡，才能缓解这种无可救药的孤独。

于是我和英子，都很快乐地活着。

快要毕业的时候，我突然收到了英子的微信：

“亲爱的同学，我的个人音乐会，将在下周日举行，希望你们能够能来看我的演出，爱你们么么哒！”

我们已经整个大学没有联系。收到她群发的信息，我苦笑着。

挣扎了好久，我终于坐上了去往英子城市的最后一趟高铁。

高铁飞驰，穿过了大半个中国，从黄土高原一直穿到华北平原。从落后一直穿越到现代。在列车上，我忍不住想，英子当年说要给我弹一首曲子，那首曲子究竟是什么？

英子无可争议地在音乐会上美丽无比。她谈了很多曲子，可惜我听不懂。

演奏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从后台上来了一个架子鼓手。舞台上，一架价值不菲的钢琴和架子鼓搭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英子示意鼓手可以开始，于是前奏响起。

Every Breath You Take。

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了，因为把流行曲子改变成钢琴与架子鼓的纯音乐合奏，简直是太棒了。

在人群里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慵懒的午后，响起了那只粉嘟嘟的耳机，怪可爱的。

一曲终了，大厅里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然而，高潮居然是帅气的架子鼓手从身后掏出了一朵玫瑰，单膝跪在地上，递给了英子。

大厅里面开始欢呼、喧嚣、起哄起来。有女生开始整齐划一地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有的男生们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疯狂的摇起来。

真是俗套啊，我想。

英子接受了玫瑰，眼睛里面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她的眼眶周围又一圈，红红的。

在喧闹的大厅中，舞台上暖黄色的灯光默默地打在英子身上，让这个幸福的女孩无比美丽动人。这让我无可救药地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弹琴少女，那个自卑而又敏感的孤独少年。时至今日，英子都不知道，我曾经不远万里来看她的音乐会，并碰巧目睹了男孩对她的求爱。

是的，当时我就平静地坐在喧闹的人群当中，默默审视着我的她点点滴滴的过往，默默祝福着她能过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