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残垣断壁处的小花

作者: 上洪 | 来源:发表于2022-12-31 18: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克罗地亚战后,

    尚未散去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着。

    天空有些低沉,

    不知是雨前的预兆,还是硝烟的弥漫,

    云朵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灰色。

    倒塌的墙壁让凌乱的碎石铺了一地,

    尘埃在空气里飘摇,

    最终落定,回归泥土。

    在战火摧残后的断垣残壁中,

    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

    东西两国,在玛门激战已有好一段时日。

    胭脂红淡淡抹在天际,怒放的晚霞之下,是青灰色的天空。静谧的小镇将沉入夜色,正值将暮未暮的傍晚。

    教堂的钟声响起,惊了栖在高高尖顶的乌鹊。马车偶尔驰过街道,蹄声散乱在喷泉的广场。巨大的和平女神雕像,伫立在广场正中,由断剑铁匕铸成,双手放在胸口,两翅展开,似要为人民遮蔽一切战争的罪恶。

    马车中的女人掀开了车帘,她戴着天鹅绒帽子,穿一身雍容华贵的长裙,注视巨大的雕像,似在思考为女儿治疗精神疾病的事。身旁穿着白裙的女儿,同丈夫坐在一起。

    忽然,她看见天边,一粒,不!是许多,如星海般的光点,划破天空,直直坠来。愈来愈近,她的瞳孔猛然放大——哪里是银河坠落,天使降临,分明是无数炮弹,携路西法堕落人间!

    轰鸣的炸裂声如暴雷,震耳欲聋,房屋如千秋的醉翁,颓然倾尽,大地为之震颤,火光尘雾蒸腾而起,很快淹没整个城市。慌乱的人群涌动,不断有尸体倒在街道广场,鲜血同残阳重叠。空气中尘埃弥漫,耳畔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和伤者痛苦的呻吟。

    教堂的修女,跪在圣母像前,虔诚地祈祷,圣母眉目慈祥,仿佛能怜悯世间一切不幸,给予灵魂的救赎。修女抬头望向圣母,恍惚觉得几缕光明浮现眼前,下一刻,身躯便炸裂在一道火光中。

    马车中的三口人慌忙下车,逃亡在茫茫人海。飞快袭来的炮弹已避无可避,男人面容坚毅,一把推开妻女,在刺眼的炮火中独自湮灭。

    女儿被余震波及,意识已有些模糊,眼睛重得快睁不开。隐隐约约间,她看见父亲尸体炸碎,一只穿着西服的胳膊飞出,血肉模糊。血溅到母亲的白裙,刺鼻的铁锈味迸射。天空一片灰暗,巨大的和平女神像,被折断了双翼。模糊不清的视野越来越暗,她沉沉地昏迷过去。

    醒来已是夜晚,她身处在常住的医院病房,身旁是看护的护士。她转头望了窗外,墨黑的树影婆娑,父母买的钢琴摆在窗口,蓝夜静谧。若按寻常,爱她的父母一定就在身旁,守候着她醒来,而如今……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艾丽妮,你醒了”,护士看见她醒来,扭过肥大笨拙的身体,开口道,“真是一场不幸的事。”

    “是的。”她心情低落,躺在床上并不愿多说话。

    良久,艾丽妮还是忍不住,声音微颤地问道:“仁慈的女士,请告诉我,我的父母呢?”

    “哦,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我怕你知道之后伤心,加重病情。”护士极力想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但并不是那么成功。

    “请告诉我。”她动人的声音,浸满悲情。

    “他们都过世了,你的父亲真是位绅士,为了掩护你和你的母亲,死于炮火”,她顿了顿,油腻的手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睛,“你的母亲也是圣洁的烈女,在把你送到这,交代好事宜,留下一笔钱后,自尽了。”

    艾丽妮极力压抑心中的悲痛,恳切地问道:“我可以去看看母亲吗?”

    护士连忙道,“当然不可以”,她又意识到这么说有些突兀,补了一句“我怕你伤心过度,病情严重,就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

    内心却想着,搜刮她贵妇人的母亲遗体上,贵重的项链手镯,随即又蠕动着她肥大的身躯,关上门出去,只是她已经去晚了,财宝早已被人瓜分殆尽。

    艾丽妮再也抑制不住,长长的羽翅般的睫毛下,淡蓝色的眼眸不断涌出温热的泪水,淌过苍白如纸的脸庞。艾丽妮蜷曲在雪白的病床上,玉琢成的腿布了几道血痕。

    脱下衣服关上灯,她借着月光坐在窗前,指尖轻轻跳动在黑白的钢琴键上。赤裸的身体在月光照拂下,仿佛披着一层柔曼的轻纱。她弹着莎士比亚的《杨柳歌》:

    “可怜的她坐在枫树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杨柳;

    她手抚着胸膛,她低头靠膝,

    唱杨柳,杨柳,杨柳。

    清澈的流水吐出她的呻吟,

    唱杨柳,杨柳,杨柳。

    ……”

    她瞥见窗外翠绿的藤蔓,伸出触手疯长进屋,纠缠着她玉似的身体。雪白的肌肤布着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犹如玉石的红色裂缝,绿色的藤蔓攀附暗红的结痂伤口。她低头弹着琴,不语。

    有蓝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停在遍布的伤痕上。身后一个青年抱住了她赤裸的身体,他容颜俊秀,动作也分外温柔,爱怜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美丽的恋人。”

    “珀伽索斯……你来了,我的父母离世了。”艾丽妮依旧弹着琴,清澈的声音近乎悲凄。

    “那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他同情地说道,“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可是我听医生和父母说,你只是我幻想中的男友,根本不存在,对吗?我亲爱的珀伽索斯。”

    珀伽索斯没有直接回答,沉默了许久,“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

    见他不愿回答,艾丽妮又换了个话题,“你说为什么两国要打仗,在一起和睦相处难道不好吗?无数的人死在了战争中——包括我父母。”

    “或许都贪婪的欲望促使的,社会处处都是,我天真的十六岁的恋人,你哪里会知道。”

    “那世界上有真正美好的社会吗?”

    “或许有,那里没有金钱的罪恶,人人按需而得,人民自由,天下大公。”

    “要多久?”

    “我也不知道”,珀伽索斯摇了摇头,“但必定会到来的。”

    艾丽妮懵懂地点了点头,起身拾了粒床头的药,和着玻璃杯中半凉的水吞了下去。须臾,入屋的藤蔓和珀伽索斯一同散去,她也闭上了哭得红肿的眼,沉沉睡去。

    恍然几月,原本被上流社会的父母,重金买下,挤满各种饰品,琳琅满目的病房,竟变得空荡荡。

    最开始一个月没有异常,自第二个月起,那位油腻臃肿的护士,开始用连指甲缝里都藏着泥秽的手,拿走一些小东西。起初艾丽妮并没有在意。

    半个月一次,十天一次,七天一次,到后来愈来愈频繁。其间艾丽妮也询问过为什么,护士只是用甜得发腻的声音,作出遗憾的姿态,反倒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模样,说是艾丽妮的遗产不多了,只能够变卖东西,聊作医疗费用。

    遗产确实不多了,不过不是治疗所用,本来巨大的遗产,被夜晚脱下白大褂穿上笔直西服的绅士们,分割成一份份,胡乱挥霍在闹市。

    偶尔霓灯闪烁的街道,会经过一两个漆黑的巷口,这时绅士们会匆匆走开,害怕战争时治安较差,碰上他们最鄙夷的,走投无路的穷光蛋,不仅可能有损绅士风度,还可能安全难保。

    但在夏夜难免会被一两只蚊子,悄无声息地偷袭一两口。蚊子贪婪吸吮着血液,而受害者一无所知,直到吸饱了,再也吃不下了,蚊子才会拔出口器,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般,离开已没有用的受害者。徒留可怜的受害者,为时已晚地觉察。

    真是可恨的蚊子!

    这时若四下无人,绅士便使劲挠挠,或还会臭骂几句他们不屑的市井粗语,随后又恢复成温文尔雅的模样,真是极有绅士风度。

    至于艾丽妮房里的小物件,他们是看不上的。那么,那些东西去哪了吗?当然是被体贴近人的护士逐一变卖。钢笔、图书、风铃……后来,甚至于巨大的钢琴也被人搬走。

    于是乎,好心的护士整理出了一个简洁的病房。对此,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艾丽妮,自然是无可奈何。巧合的是,不多时,仁慈的绅士们也把遗产瓜分一空。对于没有了价值的艾丽妮,随即以遗产耗尽为由,将她冷漠地赶出医院。

    夏风挟带着热流喷涌脸上,午后的阳光炙伤了草木,青草也低垂着头颅。黏腻的汗珠淌过艾丽妮雪似的面庞,几缕金黄的鬓发也被浸湿。她立在法国梧桐阔叶的荫蔽下,淡蓝色的眼瞳极为迷茫。

    战争让她的家成为废墟,她已无家可归,不知应去向何方。白色的裙裾,像池中的荷花,在水波荡漾,微风袅袅中,浮浮沉沉。冷漠的行人,纷起的汽车鸣笛声,冲撞着耳膜。

    远远的碧树上,闪烁着日光,她看作了千朵摇曳的白花,一瞬间绽开满树。不知何时,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珀伽索斯。艾丽妮是个易落泪的人,看见珀伽索斯,她动容地流了泪。

    他仿佛知道一切似的,温柔地摸着她的头,“你真是受苦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是受苦了。”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言语有些哽咽,捂住了脸流着泪。

    “你要坚强起来,看那边的公示栏,不是写着战事好转了吗?战争不久会结束的。你应该照顾好自己,好吗?亲爱的艾丽妮。”

    艾丽妮在哭着,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嗯”的一声。

    伴着聒噪的蝉鸣,杨柳倒映在河面,碧波荡漾,一圈圈的涟漪中,柳树倩影模糊摇荡,刹那柳条已生长得触及水面。转瞬一月,艾丽妮仿佛一夜成长,认清了现实,成为了工厂的一名女工。

    凭着姣好如明月般的容貌,艾丽妮过得也还算可以,但不可谓不辛苦。每天来时晨鸟试啼,去时月光已浮起在归路上,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单调而高强度的工作,常常汗水湿透了衣服。

    令人作呕的是,油光满面的主管,经常以工作的名义,对艾丽妮心怀不轨,脸上堆起的肥肉像一座小山峦,粗如黄瓜的手指时常乱动。可怜的艾丽妮,为了本就微薄的工资,不得已而忍气吞声。

    对于现状,她已经很满足了,起码能够有一个平稳的生活。高强度的劳动,让她暂时忘却过往,免除那些忧伤痛苦。

    同往常一样,在夜色弥漫中归家。蔚蓝色的天边又闪烁着星辰,而那些星辰竟在游走。啊!是炮弹!何其相似的场景,梦魇一般的画面让她永生难忘,这一次的炮弹竟比上次还要多,雨点一般纷纷落下……艾丽妮睁大了眼睛,蓝色的瞳孔中映着红色的炮火,再一次震惊而又害怕……

    几个小时后,轰炸落幕。窒息的尘埃,瘫倒的颓墙,遍地的石砾,绝望的月光,萦绕着一片悲凉。艾丽妮的金发披在好看的双肩,从废墟弥漫的灰尘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仿佛脚踩着棉花。往素清澈的眼眸,竟如一滩死水,不起波澜,呆呆失神。使人疑心,是否被哈迪斯勾走了灵魂。她步履蹒跚,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踩过破碎的砖块,踏过鲜血浸染的小路,像游魂飘荡在夜的世界。

    夙命似的,不知不觉间竟飘游至了和平女神广场。举目望去,原先广场平整的石砖地面,已支离破碎,裸露出下方的泥土。巨大的和平女神依旧静立在广场,只是双翼被炮火轰坠。无数人星星点点,聚集在这里,发出微弱的光亮,仿佛星星之火,又像是银河坠落人间。

    广场上的多是中下阶级,他们祈祷和平,不愿战争。有金发的少女,扎着麻花辫,双眼蒙着溅到殷血的白布条,在父亲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两鬓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的手染满红色,血浸红了一部分的白发。甚至于婴儿的白色襁褓也朱红一片。

    艾丽妮漫无目的地环视着,凄凉的景象刺痛了她的内心。她往昔一切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幕幕绽放在眼前,与现实的悲景碰撞,纠缠,愈演愈烈。她感到疼痛般的悲哀袭来,头疼痛非常,不顾一切地含着泪飞离广场。

    她奔跑着,步履不停,如风行万里。来到了一处小河旁,远远望去,河水有些发白,艾丽妮疑心是月光漫洒。走近一看,并非如此,而是确确实实的奶白色液体,她用纤手拂了拂水波,用双手捧起一泓,凑近一闻,竟真的有淡淡的奶香味。可以确定的是,这满河都是被倾倒的牛奶。她十分不解,明明战争时候,近乎饿殍遍野,为何还有富人倾倒这样多的牛奶?

    思考良久没有答案,她起身准备离去。一旁垃圾桶边闪着绰绰的人影,她感到有些害怕,却还是定睛去看,发觉原来是个老妪。老婆婆从垃圾桶里挑捡着东西,这引发了艾丽妮的好奇。

    她走上前去,有些许惊愕,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穿着褴褛的衣服,背后还有一个大洞,从垃圾桶中搜寻着面包之类。

    老妇人看见了艾丽妮,并没有感到羞辱,而是平淡地说:“美丽的小姐,你一定是惊讶我这个老婆子的行为吧。没有办法,我年纪大了,承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工厂把我辞退了。正值战争年代,上层的老爷总会扔一些东西”,她指了指艾丽妮曾疑惑的那条河,“你应该看见了河里的牛奶了吧,那都是老爷们,为了控制物价倾倒的,这样更有利可图。”

    艾丽妮有些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人会为了钱财如此无情,“战争会胜利的,那样一切就会好转了吧。”

    “胜利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两国在玛门交战,本就为龌龊不堪的目的,我们胜利之后,又会去掠夺另一个国家,只不过受难的对象改变了……或许又没有改变,他们都是我们这样的百姓”,老妇人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拿着肮脏的面包,径自离去了。

    艾丽妮立在原地,心绪纷涌。她环顾四周,月光远远散落在荒郊,背后的城市尘雾未消,荒诞的天真旧梦渐渐死去,浮薄的城寰,无情的世人,她无言地看待一切。

    夜色已到了至深处。

    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间,珀伽索斯坐在一架钢琴前,一身笔直的西服,指尖跳动在琴键上,弹的是激昂高亢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曲声萦绕在耳畔,让她隐隐看见灰烬中的残垣断壁,夕阳倒映在血泊和尘埃之中。

    “克罗地亚战后,

    尚未散去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着。

    天空有些低沉,

    不知是雨前的预兆,还是硝烟的弥漫,

    云朵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灰色。

    倒塌的墙壁让凌乱的碎石铺了一地,

    尘埃在空气里飘摇,

    最终落定,回归泥土。

    在战火摧残后的断垣残壁中,

    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

    良久,曲已尽,而声犹在。

    艾丽妮忽地想起,珀伽索斯曾说过的社会。她蓦然望向城中,一道道冲天火光燃起,烧红天幕,夜明如昼。

    广场中的和平女神雕像,静默地俯视着人群,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句话,所有人都跟着高呼起来,响彻全城。

    “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所有饥寒交迫的同胞,联合起来!”

    注:“玛门”,贪婪之神,这里用作地名。

    “艾丽妮”,和平女神,即“厄瑞涅”,用作人名。

    “帕伽索斯”,天马,希望之神,这里用作人名。

    “《杨柳歌》”,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根据朱生豪译版,或可作《杨柳》)

    “《克罗地亚狂想曲》”,钢琴曲,马克西姆代表作,发行于2008年,用高昂的曲调描绘战争灾难和重建后克罗地亚的生机。

    “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现译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致所有战争中受难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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