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飞来一本账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3-08-21 12:3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十年不遇才白领一次东西,你领回一本(他想哗啦啦地翻给儿子看看这是个什么破玩意儿,天蓝色的硬皮子翻不开,就在手上啪啪地甩打着)破书来,除了烧火,还能干甚?!咱家又不缺烧的!

    儿子往后一下一下躲着身子,瞅着他委屈地嗫嚅道,这又不由我的。他一下子不动了,隔着翻滚的微尘看了一会儿儿子,转身一低头出了门。

    妻子冲他背抄着手的背影喊,饭熟了,你去哪?他头杵着只管走;右手死死地攥着书。

    已经是农历五月了,看到哪都是灰突突的。坡坡坎坎上白花花的反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磨毛了的太阳在灰蓝的天空踽踽独行。山谷里只响着他刺啦刺啦的脚步声。脚一踏下就有黄尘扑起。山谷两壁的岩纹、洞穴、巨石狰狞又怪诞。数得见的山榆像火柴梗一样这里插一根,那里插一根。

    爬上第三道山梁,站在那棵向西北挣着身子的老山榆跟前,就望见了对面阳弯里的学校:两排头碰头L形挨着的教室,见不得人似的想窝进山坡里,又相依为命地互相安慰着不要怕。

    他的呼吸粗起来。右手烦躁地拨拉了一下老榆树的干枝,忽霎,落下一篷尘土。两片指肚大的鹅黄叶片惊慌地抖了几下。

    校园里就校长董平和他老婆。一个栽扫帚,一个洗衣服。脚步声传上来,都歇下手望向坡下。等看清从坡下一顶一顶地钻出来的人头是谁,他老婆又开始洗衣服。

    说起来董平和他还读过一年书。不过,连着读了三个四年级的他,第二年就辍学了。董平去县城读了一年高中,学习实在是跟不上,回来当了民办教师。学校里除了董平两口子,还有一位老师,是个初中生。两人商量着上课,反正学生只有二十六个。

    他阴沉的脸让董平热情的笑僵在了脸上,小心地问他,生娃,你怎了?他把书甩给董平,说,老同学,你这不是欺负人了?这东西能干甚?董平本能地一抱,把书抱在了胸口,拿下来一看,明白了,苦笑着说,老同学,不光你儿子分了一本书,别的孩子也分了一本书。哦哦,对了,有两个孩子没分到,我只得把两本老旧的教科书分给他们了,要不,他们的老子还不来闹?

    他的火悠地灭了,但还是黑着脸,蹴下来,从怀里摸索出旱烟袋来,两手像瞎子摸骨一样在旱烟袋上摸摸捏捏的,就在旱烟袋里装好了一锅烟,才把油光黑紫的羊棒骨烟锅从旱烟袋里抽出来,慢悠悠地叼着,用打火机点着了。黄豆大的烟头明灭了几下,噗地一吹,烟锅空了,把旱烟袋和羊棒骨烟锅递给蹴在对面的董平。董平如法炮制地吸了一锅烟,又把羊棒骨烟锅和旱烟袋递给他。他边慢悠悠地装烟锅,别瞅着董平栽了一半的扫帚说,这城里人耍笑咱了嘛,咱又不缺烧的。董平也瞅着扫帚说,谁知道咋日鬼的了,这次来了一袋子书,都是衣服多好。不过,你儿子还分了一双耐克鞋呢。他噗地吹空了烟锅,把旱烟袋和羊棒骨烟锅递给董平说,看你说的,(看着书)这也是一双鞋,不是更好?董平边装烟锅边笑,日你的,再说也不顶事了。咦!这不是一本书吧?就拿起放在膝盖上的书看了看皮子,翻开,笑起来,呵呵,这是个账本嘛!又合住书皮看,哦,这里贴着一条胶布……《2011年家庭收支明细账》这这……

    他把账本抢过去,刺啦刺啦地翻着,像要急急忙忙地从账本里找到最坏的结果,嚷,我说老同学,这不行!要是一本书,点火的时候还能看看上面的铅字了,有人人还能看看人人了,这这……这能干甚了!就啪地把账本拍在董平的膝盖上,说,这不公平嘛!

    董平拿起账本端详着,挠着头说,这该咋办?这总是捐书的人把自家的账本当书给捐出来了。他说,我才不管呢,你得给我个公道。董平说,不行……把我的教科书给你?我和学生们挪对着伙用书。他说,那不行,我会被骂死的。董平说,那就等冬天我杀鸡时,赔你半只鸡吧。他低头掸掸裤脚上的土,红着脸说,那哪能呢!唉,快算毬了,谁让我儿子手气差呢。董平赶紧说,就是呀,这可是抓阄分的呀……

    回家的路上他懊悔地想,这要也是双鞋多好,老婆那双鞋早该换了……要是一件衣服多好,我好几年没有替换的衣服了……要是……要是……结果,他所想到的每一件东西都被这本账本给挡在了门外!

    一翻上那道山梁,他回头看看学校(董平两口子像两只蠕动的蚂蚁),就坐在那棵老山榆下面,脑袋歪来歪去盯着账本,想从它身上捞回点什么来。皮子上那行蓝色的钢笔字端正又清秀。他就想:对!看看字也行!2011年,日他的,这是去年的账本呀。这让他觉得和账本的主人隔开了一年半的距离。

    他翻开硬皮,第一页空荡荡的,骂一声造孽了。儿子的本子,正背面都写完了,他用橡皮除了,再用一遍。如果不是纸成了棉糊,他一定再除一遍的。

    他惋惜地翻过空页,一行行连笔的小字吸引了他。这一带就董平的字好看,可和这字一比,丑得瘆人了!字好看,他就特想知道每个字念甚,要不,就和闻到了饭香却吃不到饭一样急抓人,只是一笔一划写出的字他都认不了几个,这连笔字就更不要说了。他吭哧吭哧地抠了好一会儿字眼儿,才万般无奈地拣认得的字读,结果,读得最多的是洋马马字。每个洋马马字的后面都有一个甩胳膊甩腿的字,这让他纳闷,猜了半天,霍然明白,是个元字!他脑子里咚地撞响一声钟,余音嗡嗡嗡地颤悠个没完——这些洋马马字就是一笔笔钱呀!他像明白过来撒在眼前的纸是钞票,急急忙忙拣起来那样,急急忙忙地数了一下,光第一页就有四十八个洋马马字!唉,自己家的账十年也记不了一页的——春天十六亩旱地里播种三百斤小麦、九十斤玉米、五十斤土豆;一百块钱捉个猪崽。秋收下来,卖点小麦或者玉米,应付村里和亲戚的红白喜事、过年。一年开支最大的事就是杀猪,这天可以美美地吃一顿猪肉烩菜。猪杀得再小,肉也得全卖了。猪如果大,那么就不用卖小麦玉米了——灾年如影随形呀!至于衣服,都是传辈数的,实在不行了,才置办一件——这就是自己家一年的账,可这家人家一年怎么就能记一个账本呢?

    他心算过人,很快算出,这一页就有12116元!吓蔫了他——这是自己一家人十年不吃不喝的收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诚惶诚恐地捧起了账本,像乞丐拣起了帝王的遗珠,替帝王认真保存起来。

    是的,村里人没事了就瞎谝山外的世界怎么怎么好,他认为这是梦里娶媳妇了。现在,这个账本像从西王母的蟠桃宴上滚落的一颗苹果,砸晕了他——还敢说天上没有西王母吗?但也把他从“人”里砸了出去,才明白,自己拒绝相信那些瞎谝是真的,是挣扎着想呆在“人”里面!    

    他把账本和那尊半尺高的菩萨瓷像供在躺柜上(因为这只母亲留给自己的躺柜,大哥二哥和他闹翻了),不让妻儿碰一指头。一回家,像给菩萨上香时那样擦擦手,才拿起来翻看。虽然他觉得翻看账本像从门缝上偷窥帝家花园一样是亵渎与冒犯,但他就是由不住!先开始,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词他就问儿子。很快知道儿子和自己是半斤对八两,只得去问董平。董平虽然没去过城市,但近几年来过三拨支教的大学生(捐助的事就是大学生回城后争取来的),从大学生那里知道不少城里的事,所以,那些古怪的词大多能给他解释得有模有样。就这么,他成了董平家晚上的常客。

    他发现董平对账本的兴趣越来越浓,给他讲解时很陶醉。为了晚上给他解释好一个陌生的词,董平给学生讲课时老说错了话,一有空就翻那本烂字典,实在不行,跋山涉水到五十里外的乡政府,用乡中心小学的电话,请教那些支教过的大学生。董平告诉他,这账本不光记账,而是把一家人的生活也记了下来。比如去哪哪吃饭、有些谁、上了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花了多少钱。比如妻子又换了哪家美容院、什么时候去美容美发、师傅说了什么、用的什么牌子的护发膏。比如去什么什么地方旅游……董平告诉他,记账的人是位高中老师,业余作家。他的妻子在街道办工作。当然了,董平为了让他明白作家是干什么的,街道办是干什么的,又费了一番周折。

    很快,光看账本就没意思了,两人常常从字里行间想象着这家人家做的事,然后评头论足一番。比如对那人的妻子每个月就美容美发一次很是不满——山里的女人一辈子也不美容美发,活得不也很好?尤其是用那么贵的化妆品,一瓶就是他十六亩地一年的收入!两人直骂这是个败家娘们儿,奇怪的是,那男人一点儿也不生气。两人就猜测,这男人一定怕老婆,就认真地从账本上找证据,好狠狠地奚落他一番——连我们山沟沟里的男人都不如!可找了几天没找到,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人家这么美容美发,和他们刮胡子是一样的!两人好几天沉默不语。

    他白天晚上都恍恍惚惚的,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妻子一眼一眼地看他。一天,那账本不见了。妻儿都说不知道。他先把自家翻了个底朝天,又去翻别人家。一村人把他堵在家里要个说法,因为这村子从古至今就没丢过东西。妻子这才慌慌张张地把账本拿了出来,给村里人说了半天好话。村里人一散,他就打了妻子一耳光。妻子噙着泪说,你的心思一点儿也摊不在种地上,这么下去,咱就得喝西北风了。他说,你懂个屁!这账本人家会来寻的,到时候咱拿不出来,你说咋办?妻子说,一个烂本本,谁会千里迢迢的到咱这穷山沟来寻?你就不要给自己舍不得它找借口了!那里面有金还是有银了,你就着了魔。他说,给你说你也不懂,反正我告诉你:要是再不见了账本,我就烧了咱的屋子!反正咱这日子比喝西北风也强不在哪。

    他心里确实觉得那人会来找账本的,但又特怕那人把账本寻走——后来他不去董平那里了,一个人捧着账本摸黑坐在山崖下,他就从账本上听见了一家人的锅碗瓢盆声,城市的车水马龙声,海风的呼啸声,看见了城市的万家灯火……

    董平要儿子催了他几次,他只得又去开了董平家,才发现董平这一向也没闲着,又对好几件事有了新的解释。你比如对xo。两人最着迷账本上的吃喝事,有两次说是喝的xo,两人一头雾水。这次董平告诉他,xo是洋人的酒,一瓶上万块钱呢!这话一出口,两人都瓷住了。良久,董平低下头,喉咙里咕嘟咕嘟了两声说,老同学,账本的主人只是一名教师,他老婆只是个街道办的。两人在城里是普普通通的职工,你看看人家过的甚日子,再看看我过的甚日子——好歹我也是个教师呀!喉咙里又咕嘟咕嘟起来。他说,你知足吧,你家好歹还有电灯,我们都靠烟锅子照明呢!抱起账本走了。每当这个时候,董平不舍的目光让他很受用——自己也有让人眼红的宝贝了!他老觉得让董平看账本自己吃了大亏,这就是他后来不来董平这里的原因——账本他快背会了。

    路上,他绞尽脑汁地想:xo到底是瓶什么样的酒,得自己一家人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挣来……想着想着一股悲凉袭卷了他,再次想到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不!和人家比,咱就不是人!对了!这账本里说他一位朋友的狗,天天二斤带骨生肉!他妈的,我一年就杀猪那天、过年那几天,才能吃到肉!我真连人家的狗都不如!

    羞耻让他恨不得立马从世上消失了!就想着怎么从碰着天(周围最高的山峰)上跳下去,让绝壁把自己的身体撞得稀烂,让黑老哇(乌鸦)和老鹰把这身贱骨头啄得连个骨头糁糁也不剩!就是说,他对自己充满了仇恨——投胎时真瞎了眼!他选择从碰着天上往下跳,也是对家乡的控诉!——瞧你给我的生活!也是对老天的控诉!——都是人,你为什么这么待我!这让他的脚步噌噌起来。当他发觉自己在走向碰着天时刹住了脚:这么死太亏了……我得像人一样活上一回再死!怎么才能算是像人一样活一回呢?当然是敞开肚子喝一回酒了!对!喝一瓶宝丰酒!他一下子腰杆儿挺直起来。

    全县最贵的酒就是本县产的宝丰酒——30块钱一瓶。听说为了扶植县酒厂,县里拒绝别的酒进来。实际上人家也懒得进来——卖不动。县酒厂就三样酒。宝丰酒是有头有脸的人喝的,比如王乡长。15块钱的宝庆酒是能上得了场面的人喝的,比如村长。2块钱的散装酒就是他们这些老百姓喝的了。这三样酒把全县人归置在三个档次中。当然了,你如果舍得,可以喝宝丰酒,但全县人会把你当窜场子的人看,最终哪个场子也不要你。但这种结局现在吓不住他了。

    每年腊月他们都要去乡中心商店(乡政府就在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村子里)置办年货。他是爱喝两口的人,在售货员用酒提子往他那只用了十来年的酒瓶(这是当年给村长垒了两天院墙换来的。以前花花绿绿的商标纸,已经磨成了一团黑糊糊的空白纸)里灌散酒时,不由得觑一眼摆在货架第一层、第二层上的宝丰、宝庆酒。只有这时,售货员才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才不会一脸鄙夷地对待自己。它们就像公主和郡主,自己的偷觑就是对它们的冒犯。现在,他终于能受用它们一次了!

    是的,受用一次!看看自己的喝酒还能叫喝酒——年三十,用那只从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三钱酒盅子喝上三杯,把瓶口用那条发了黑的塑料带子一层压一层地裹死。初一到十五,不论谁来做客,只轮着喝三杯。十五以后不论谁来做客,白开水待客。剩下的酒用硬胶泥封口,埋到地下,到十月杀猪那天一次喝掉。而现在,自己终于能醉一次了!

    全村就一杆秤,是桂生的爷爷买的,几十年来满村子窜,偶尔桂生会把它寻回去,好提醒一下村里人,这是他家的秤。他打听到秤在刘生家,就去寻了来,拆开用泥封死的粮仓,往化肥袋里称三十三斤半小麦(现在麦子一斤九毛)。这么称了后,粮仓里就剩下四袋子多一点小麦了,这让他心里不舍,但马上想:还这么抠抠掐掐的有意思了?!

    他称出第一秤盘小麦,妻子过来问他要干甚?他说,我要敞开来喝一瓶宝丰酒。妻子惊恐地望着他,嚷,你真得疯了!他摇头,我没疯。把小麦倒进化肥袋子里,开始称第二秤盘小麦。妻子脸煞白,说,你不过日子了?他在变弯了的秤杆儿上捻动着黑油油的秤砣吊绳说,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次死了算毬了。妻子软在地上,说,你要是真买回宝丰酒来,我就吊死在门框上。他把一秤盘麦子倒进袋子里说,死了比活着好。

    一路上他真是扬眉吐气——没想到龌里龌蹉了四十年的自己,也能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但当他站在中心商店的柜台前时,小腿肚索索地抖起来。当售货员问他买什么时,他像不敢叫出县长的名字一样不敢叫出宝丰酒的名字来。

    售货员疑惑地看着他。外面那几个依着柜台、欺生取乐的闲人嚷,是个哑巴,哈!售货员心领神会地一笑,戏弄地冲他比划开了手势。

    他脸通红,说,宝……庆酒。

    像在眼前响了个鞭炮,售货员把身子往后一闪,又把头探过来,盯着他的嘴。那几个闲人默默地看着他。他后怕地想:自己说出的要是宝丰酒,这些人会把自己轰出去的。就这,售货员的眼里冒开了烟——哪来的野人,敢和我开国际玩笑!他赶紧把卖小麦的钱拿出来,抽出十五块来,抖抖索索地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捏得钱铮铮地响。闲人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咳嗽声。售货员将军了似的把一瓶宝庆酒放在他前面的柜台上。

    他的两脚倒来倒去。

    售货员愠怒鄙夷的目光威逼得他呻吟了一声,抓起酒瓶就走。

    他一出门,闲人们才都呀了一声,涌出店门看他。他走到一个房拐子后面不见了。闲人们轰一声就炸开了锅,说他一定脑子进水了。纷纷议论他是哪个村的人,有人就说出了他的村名。两个闲人撒开腿追上了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跑,拐到山崖后面不见了。

    怀里的酒像贼赃。他腿软、心跳。一出村子就拐进一道山缝儿里。噗的一道影儿掠过头顶。他腿一软,跌坐在一块儿石头上,抬头张望(阴森森的山缝儿上面是一条晴空,一抹云丝黏在峭壁顶上)想,那总是一只蝙蝠。他定定神,慢慢地把酒从怀里掏出来。瓶颈温凉而硬,才确信,这事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像一个杀人犯在杀了第一个人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一下子放开了那样,他一下子镇定下来,为自己刚才没敢说出宝丰酒而懊悔——总觉得亏了!他想回去换成宝丰酒,又怕轰动了乡政府,自己出不来。还因为,他潜意识里真不舍得兜里的十五块钱。他不由得端详酒瓶上的商标。碧绿的底色上画着两穗中间弯向两边的金黄麦穗,上面是红彤彤的“宝庆”两字。多少年了,这商标是村里人眼里最美的画,但这样近地看过的没几个人。他盯着庆字,想把它盯成个丰字——宝丰、宝庆的酒瓶上就一字之差。

    他遗憾地揣起酒瓶,钻出山缝儿。不远处逡巡着两人,一见他,站起来就走,拐到山崖后不见了。他战战兢兢了一会儿,就怪自己多疑——路是众人走的嘛。走了几步,他又摸出酒瓶来看。几个气泡从瓶底升起,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他对着太阳一翻手腕,咚一声瓶底朝天,沙的一声,马蜂出窝似的一群气泡从瓶颈里窜出来,冲破翻滚着银光的酒液,噗噗地碎裂开,好看极了。

    他就这么一下一下地让酒瓶冒着气泡,忽然想:这么贵重的酒,就着咸菜喝,是作践了它!得有肥肉!是呀,要痛快地活一回,就不能缩手缩脚!他就想,炖了那只下蛋的芦花鸡吧。可这就少收入几十颗鸡蛋呀!嗨!又抠门儿了不是?就这么定了!又想,光炖鸡也配不上这瓶酒呀,那就……炒一盘猪瘦肉!自己剩下的钱还够买二斤猪廋肉的!他揣起酒就往乡政府折。又想到,两个菜还是不配这瓶酒的,那就(他搜肠索肚地想着听说过的好吃的)……再来盘红烧肉……再来盘酱牛肉……再来盘溜肥肠……再来……他猛然惊醒——置备这么多菜,得把剩下的麦子都卖掉的!

    他沮丧地折回来,琢磨着是少几盘菜呢,还是借几袋子小麦?前面两个人影一闪,不见了。他想了想,不可能是劫路的,这事儿多少年没有了,就继续解决这个难题。

    前面传来狗叫人欢声。他认出是村里的狗、村里的小孩。纳闷他们跑这么远干吗?小孩和狗见了他,却不敢再靠近了似的,欢欢喜喜地往回返,与他不即不离的。

    他不再掏出酒瓶看。

    忽然,前面一声欢呼,人和狗撒腿往回跑。他正纳闷着,就瞭见远处有五六个人,站在山路拐弯处的那块儿大石头旁。那里通常是人打尖的地方。他眯眼细看,是村里的年轻人。他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北,摸了摸怀里的酒瓶。

    合成一伙的两伙人,见他近了,怕他靠近了似的往回走,也是与他不即不离的。走着走着,那些小孩和狗又欢呼一声往前跑了。他就瞭见村口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头发就炸起来——他们知道自己买宝庆酒去了!这是他害怕的,但他知道妻子和自己一样害怕村里人知道这事儿。

    把酒藏起来已经不可能,他只能机械地走向村里人,一边恨着自己迟钝,一边想着该怎么办。

    一双双眼睛瞅着他,嫉妒、羡慕、不安、激动、疑惑、恼怒交织在沉默里。

    人群里的两个陌生人真刺眼。他忽然明白,这就是一路上老忽闪在他前面的那两个人!不!是中心商店里的两个闲人!他愤怒地问,你俩跑了五十里路,就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村的人?那两人不吭声,但一脸得意——你中状元的喜讯不是别人,而是我们告诉给你的家里人的!

    村长问,生娃,你真买了瓶宝庆酒?他不吭声。村长说,拿出来让大伙看看。他不吭声。村长问,你是一时糊涂了吗?他如果说是,就能把酒退回去了。

    那两个陌生人莫测高深地看着他。他摇头。村长问,你为什么要喝宝庆酒?语气里有责问的意思。他说,我只想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人群里低声呀了一声。

    村长问,痛快过后呢?人们像村长一样盯着他。一个陌生人搓着鼻翼看着他。碰着天的影儿映在他脑子里。

    他说,接着过日子嘛。

    三伯摇着头说,过不成了——尝过腥的猫,心都用在偷腥上了。人们纷纷应和,实际上是怕他喝到宝庆酒。

    村长说,把酒退了吧,我喝它是没办法,得应付上面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喝了宝庆酒,就和村长站齐了。他扫了一眼两个陌生人,说,那我就成了全乡的笑话。三伯呻吟道,造孽了,一家人好端端的日子要让你给毁了。他不吭声,想着碰着天,想着妻儿。

    人们和他沉默着。那个陌生人还在搓着鼻翼,好像才起来个粉刺。

    儿子哭着跑来嚷,大(爸)!我妈上吊了!拉上他就走。人们跟在后面。村长跟着走了两步,觉得掉价,回去了。

    妻子趴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左边是桂生嫂,右边是毛小嫂,劝她想开些。门框上垂着个绳套,小板凳歪倒在一边。一见他,桂生嫂就骂他跟上鬼了!你老婆从听到你买了宝庆酒,上了三次吊了!三伯说,生娃,把酒退了吧。他眼梢瞟了下两个陌生人说,退了,我没脸活了。妻子嚎着说,那我就上吊!桂生开玩笑说,算毬了,咱们二十户人家打了平伙吧——一家还不到一块儿钱嘛。一院的女人骂他皮痒了,说,这头儿一开,全村人离喝西北风不远了。

    就这么吵嚷一番,气氛轻松起来。三伯说,生娃两口子,你们看这样行不——就把那瓶酒放起吧:对生娃来说,有酒了;对生娃家的来说,那十五块钱还在么。桂生说对呀,我说生娃,你现在把它喝了,一道尿就尿没了,你要是把它放起来,不就顶如天天有一瓶宝庆酒了?说完,扫了一眼人群,确定了什么,才把嘴挨过来,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不见村长的脸多难看?虽然得罪他也咋不了咱,但给你的鞋里丢进颗豌豆去,你还不得弯腰脱一脱鞋?你不喝,他不也有面子了?

    大家纷纷附和。

    三伯问,生娃家的,行不?那女人翻他一眼说,看他。三伯问,生娃,行不?他说行。搓鼻翼的陌生人嗤笑一声:这不是把酒当画儿看了?没劲儿。就和伙伴走了。

    等一院人收回目送那两人的目光(对乡里的人,他们总有一种畏惧感),他把酒从怀里掏出来,一院人啧啧起来。妻子嚎着嚷,我的十五块钱呀!我能给儿子买一件衬衫,能买一只铝盆,能……桂生嫂劝她,生娃家的,不要哭了,酒没进肚就还是钱嘛。妻子也觉得再哭闹就没理了,就呴呴地抽咽着。

    三伯谦卑地问正要把酒瓶拿回家的他,能让我拿一拿不?他看着酒瓶迟疑一下,说,能。三伯诚惶诚恐地接过酒瓶端详着。桂生他们都往过凑。他赶紧说,我摆在柜盖上,你们进屋看。

    一屋人啧啧称赞着柜盖上的酒,说着许多关于宝庆宝丰酒的传说。烟雾缭绕中,那酒越发像仙子。

    忽然,桂生问他,生娃,你咋就动了这么个念头呢?妻子气呼呼地把柜盖上的账本一拍,说,就这个东西害的!他心疼地拿过账本来婆娑着说,唉,你们要是知道城里人过的什么日子,也会和我一样的。

    一屋人鸦雀无声地瞅着账本。

    桂生说,你给我们念一念。桂生媳妇说不要念,一念,你也中邪了。一屋人吵起来:有人赞成桂生,有人赞成桂生媳妇。最后,还是用老办法:选出代表,划拳裁决。

    村里人没事时,除了瞎谝就是划拳,个个是划拳高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遇上委决不下的事,就用划拳来裁决。

    桂生这派赢了。他们正兴奋地嗷嗷地叫,桂生媳妇一把抓起账本,挤出屋门就跑。他明白过来,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往屋外挤。反对的人也明白过来,抗着不让他出屋。赞成的人才明白过来,挤出屋去追。等两派人纠纠缠缠地追出村外,桂生媳妇早站在了村边的秃头崖上,碎纸片像蝴蝶群一样顺风向东飞。等他气喘气喘地爬上秃头崖,桂生媳妇笑嘻嘻地把账本的硬皮子递给他,说,生娃,你看咋办吧,反正账本的瓤子是没有了。一屁股坐在崖顶上乜着他。他的牙咬了又咬,说不出话来。崖顶的风抽得他脸疼。

    每天中午、晚上,桂生他们都攒到他家,一边觑着那瓶酒,一边要他讲账本里都的内容,听着听着就笑:生娃,你这是叨传奇了吧。他叹口气说,信不信由你们,就不讲了,抚摸着账本皮子。他们的目光落在账本皮子上,不吭声了。有的就骂桂生,把个老婆宠得没了样儿,要不,白纸黑字的,多带劲儿!桂生只是嘿嘿地笑。

    人们的怀疑让他很不舒服,就把董平找来作证。每晚,两人互相佐证,一唱一和地说着账本里的事,人们果然不吭声了。十几颗明明灭灭的烟锅照亮了十几双出神地盯着他俩的眼,照见了黑乎乎的屋里缭绕的烟雾,照见了柜盖上酒瓶的轮廓,都不时看一看瓶子上闪烁着的那一颗米粒大的星光。

    外村的人也攒过来了,听到半夜,打着火把回去。不久,离他们上百里的人也来听,半夜打着火把回去。天冷上了,人们来的时候都拿上一两根柴禾,在院子里点着火堆听他和董平讲。

    这种壮观场面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解放前听瞎讨吃子说书,一次是土改的时候听工作队员宣传。山里人的心又一次空前地激荡起来。这种情况以前土改时出现过一次——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要实现了;包产到户时出现过一次——自己又能种自己的地了。现在是被山外天堂般的生活诱惑着。但这种诱惑带来了痛苦——镜子一样照见了自己非人的生活!一个又一个男人萌生了和他一样的想法,害得女人们都对自己的男人严防死守,发生了许多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比如一个女人,在粮仓的封口上做了记号,天天早晚去查,一发现不对,就和男人大闹天宫;比如一个女人,一看不见自家男人,就哭天抢地地四处找。比如一个女人,把自家卖鸡蛋的钱缝在裤带里……

    但最提心吊胆的是他的妻子,因为酒就在柜盖上放着。她要锁在柜子里,但他反对——他一进门就要看见酒。唯一让她安心的办法是把酒退掉。他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处处提防着她。于是两人走到哪都相跟着。就是上厕所,一个在厕所里,一个在厕所外。厕所外的要是先走,厕所里的一定连屁股也不擦,提起裤子就去追了。村里人一见他俩就揶揄:两片儿药。是两块儿黏在一起的狗皮膏药的简称。

    第二年农闲时,三伯家往出接一间房。按习俗,谁家动泥水营生,二十户人家中的男人都去帮忙。他硬拉着妻子去给三婶帮厨,眼睛老是往屋里觑,惹得人们叽叽咕咕地笑。第三天上柁、上领子、上椽子、压绽。正忙得不可开交,前院三嫂站在院子外喊,生娃,你媳妇这次可真上吊了,快回家看看!他一晃,赶紧蹲下托住椽子,半天才从墙上下来。

    情形还和上次上吊时一样,只是毛小嫂换成了前院三嫂,正和桂生嫂一左一右打劝着嚎啕大哭的妻子。那瓶酒立在门口熠熠生辉。他一步叉过三个人,拿起那瓶酒婆娑着。妻子呼天抢地道,看看!我给他做牛做马十几年,连一瓶酒都不如!桂生嫂劝,生娃家的,你把自己的命看得连一瓶酒贵重也没嘛,过期就过期了嘛,值得你寻短见了?妻子哭着说,桂生嫂,这事搁在你头上,你就不说这话了——那可是十五块钱呀!正仔细端详着酒的他毛了,说,桂生嫂,别理她!她要是真寻死,一路上能挂上吊绳子的树有的是!妻子又呼天抢地起来。

    一村人都围过来了。三伯搓了搓手上的泥,卷着旱烟说,没听说过酒会过期嘛。你们还记得吧,死鬼梁五忘了把酒埋在哪了,过了好几年,挖土垫圈才一锹挖出来,结果,那酒越发地好喝了。桂生说当然记得了,是不是现在的酒和过去的酒不一样了?三伯说,酒厂还是一个酒厂,咋能不一样呢?我看是中心商店的售货员不想给生娃家的退货。桂生说,这也说不定呀,听说假酒多的是。妻子一听这话,又哭起来。端详着酒的他,脸阴沉下来。桂生被身后的人捅了捅,小声告诉他,说话注意点。

    一院人沉默地瞅着他向着太阳举着的酒瓶,也和他一样想看出什么来,不时吐一声痰,放个响屁。

    桂生还是忍不住了,说,过期不过期、是不是假酒,拧开盖子喝一口不就知道了?他一下看着桂生,妻子也大叫起来,不行!只要瓶盖不开,它就是那瓶十五块钱的酒!他看了一眼妻子,妻子也看他,都会意地移开了目光。

    桂生嫂骂桂生多嘴。桂生尴尬地笑着,搓着小腿肚上的干泥开玩笑道,我说生娃,听你念叨了一年城市人的生活了,我老觉得咱太窝囊了,就不敢去看个究竟!我说生娃家的,为一瓶酒你敢不要命,为甚不让生娃带着你去城市看看呢?大不过把命丢在城市嘛,反正咱的命也不值钱。

    他垂下酒瓶,看着往他心里看的桂生,看看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妻子。

    一院人都看着他和妻子。

    他说,就是,咱活着不也瞎活着了?为甚不豁出去到外面看一看呢?就是吃不到猪肉,看看猪跑也行呀!

    桂生说,是了,生娃,你俩去探探路,要是探通了,咱都跟着去!

    晚上就他俩时,妻子问他真得要走?他别转头说,唉,说一说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么。妻子望着柜盖上隐约可见的酒瓶发呆。

    两口子再也不提走的事,人们怎么旁敲侧击也不接话头。一天,桂生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他支支吾吾地说,秋收下来再说。妻子把纳鞋的麻绳抽得刺啦刺啦响。不久,他们就听见村里人笑话他们是瞭不见自家烟洞就哭鼻子的主儿。更让他们难堪的是,来这里的外村人,不光是为了听他和董平说城里人的生活了,还为了来看他俩的笑话。

    秋收完了,攒来的人更多了,都直瞪瞪地看他们什么时候起身。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董平对他说,老同学,就豁出去一次吧,要不,你们会让人笑话一辈子的。

    他低头抽他的旱烟锅。

    董平等他噗地一吹烟锅,拿过他的旱烟袋来装着烟锅说,我和那些大学生打听好了,出去没咱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那些大学生告诉我,现在就咱这里的人不出去打工。他看着董平说,我去了城里能做甚了?城里又没地种,大街上也不可能拣上钱,一家人不能喝西北风吧?董平噗地一吹烟锅,把旱烟袋递给他笑道,这个不要担心,他们说,在城里讨吃子都富得流油呢!他说,我才不讨吃呢!董平说,拾破烂吧,这个简单易学,能发财,也不丢人,但要吃苦耐劳。你呀,就出去试一试嘛,不行马上回来。火车票怎么买,火车怎么坐,去了城市注意些身,我都给你打听好了。他瞅着董平问,你咋不出去?董平讪讪地说,我家那口子不让走,怕丢了饭碗了。他看着董平说,也倒是,不管怎么说,你是吃皇粮的。

    三个人顾虑到什么,董平立马去中心小学给那些大学生打电话请教。就这么,两口子慢慢地胆壮起来。但是,去哪个城市呢?他思来想去,决定去账本来的那座城市。这好办,董平回去一查学校的账本,查出它是金市,就去乡中心小学,在全国地图上用指头卡了卡,足足两千七百里。

    啧啧!那么远!一屋人都吐舌头。有人说,不行就去省城吧,一千来里地。他抽了半天烟,说,就去金市,别的城市我觉得都是传说,只有这金市是真的。啪啪地在手上甩着账本皮子说,看,它是真的,而它就是从金市来的。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那就是账本像从金市来接他的人。

    他终于定下了走的日子。这个日子激动着全乡人,每天都有好多人来村里看他。他卖了五袋子小麦,把剩下的五袋子小麦、三袋子玉米分别寄放在八家人家里,等他回来时还他就是。他把猪杀了,肉卖了,猪油寄放在三伯家,等他回来时还他就是了。

    那天一早,给他们送行的人逶迤十里远,才渐渐地稀少起来。五十里地上,才就剩下桂生他们几个人了。他不再让他们送,自己扛起了那只用三只化肥袋子改成的大编织袋。让妻子和儿子伙提着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半袋子面和那瓶酒。县城二百八十里地,他们要走过去,路上要埋锅造饭。实际上是用不了拿这么多面的,但他觉得拿着踏实。

    拐过一个山路湾儿,不见了桂生他们,一家人陷入了回的路断了,而去的路又渺茫的恐慌中。他摁了摁怀里的账本皮子,铮铮地响了两声,挺起腰杆儿走了起来。妻子儿子在后面紧跟着,一步也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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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城市飞来一本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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