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平淡无奇地过去，转眼快到年关。舅舅的案子也渐渐尘埃落定。没有同伙，没人胁迫。完全是舅舅一个人，脑子一热走了弯路。妈妈那段时间焦头烂额，几乎是动用了一切可能动用的关系，把舅舅的刑期从八年减到了两年。这场风波，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小年了，姥姥想给舅舅送些吃的用的。这事儿又落在了妈妈身上。
那一天清晨，天空飘着小雪，孙叔叔送我和妈妈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了舅舅服刑的地方。妈妈小心翼翼地问门卫，张警官在不在。门卫回答说，张警官开会呢，要等一会儿。我和妈妈，就傻傻地等在外面，也不敢回车里。
雪依然在下，我们就在门口来回踱步，这是我们唯一的取暖方式了。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张警官还在开会。我有些生气，想冲上去再问问门卫，张警官到底这个会要开多久，被母亲一把拽住。
“你干什么！”母亲的话语里，带着隐忍的怒气。
“妈！张警官不会存心躲着我们吧。”
“就算是，你能怎么样？我们是求人办事，人家既然没有一口回绝，我们就只能等。”
“可是，雪越下越大，您看您冷得。我舅这些年，我就没觉得他办过什么像样的事儿。要我说，有啥好到处求人的。该判几年就坐几年，咎由自取！”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舅现在都二十七了，你真让他坐个十年八年的，出来还能干什么？到时候我这个当姐姐的，还不一样得照顾。这时候，我还在位，还能求得到人，十年以后，想求人都不知道求谁了。”
“妈，我就是气不过。姥姥姥爷一辈子重男轻女，不管您对他们怎么好，他们有啥好事第一时间想的都是舅舅。现在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跑前跑后的还得是您。您要是稍办得有些不好，他们还埋怨您。您凭啥非得这么委屈。”
“你姥姥姥爷再怎么不好，那也是妈，也是爸。”
“可他们对您一点也不好。”
“怎么不好。当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吃不上饭。你姥姥用野菜做饼。那野菜苦得很，只掺杂着那么一点点甜。你姥姥尝到些有甜味地方，都先给我。就冲这一点，我尽心尽力，也是应该的。”
雪更大了，我鼻子一酸，忙背过身去，不想让妈妈看到。就这样，我们在雪中，足足等了三小时，手脚都没了知觉。才见到传说中的张警官，把东西送了进去。那一天，我暗暗发誓，以后不论再穷再苦，也不求人办事。
那一年的除夕，因为舅舅的离开，变得格外冷清。往年的年三十，姥姥会从中午就开始在厨房忙个不停，我和妈妈就在大屋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摘韭菜，准备饺子馅。而妹妹总在小屋里，缠着爸爸和舅舅和她打扑克。姥爷会把一堆毛主席胸章，又拿出来认真地擦一遍。等到下午六点的时候，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就摆上了桌，我们都忙着大快朵颐，只有姥姥，一直笑着看我们吃吃喝喝，仿佛这已足够她满足。
而这一年的年三十却冷清至极。我和妈妈在厨房里简单做了四个小菜，妹妹在小屋里自己看着书，爸爸和姥姥姥爷气氛尴尬地看着电视，电视里在播放着什么，估计谁也不知道。
便饭过后，我们一家四口回了家。按往年习惯，我们接下来会一边看春晚一边活面，弄馅，包饺子。但这一年，我们家的霉运似乎意犹未尽，还不肯放过我们。春晚，在刚刚播放完了开场舞之后，电视一下子没了信号，只剩一片雪花点。
一个多月以来，妈妈承受的压力，委屈、前所未有的焦虑，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都崩发了出来。虽然，我和妹妹没有任何的抱怨与不满。但母亲像着魔一样，不停地摆弄起电视的信号线，这里紧一紧，那里捏一捏，同时还大声指挥着父亲，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耳边，除了母亲不停的大声牢骚，再无其它。
整晚，我和妹妹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擀着饺子皮，妹妹默默地包着饺子。在这个万家喜乐的除夕之夜，我们的屋子里弥漫的，却是一触而发的凄风苦雨。
一直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楼上邻居来敲门，问我们家电视有没有信号。我们才知道，这不是我们家自己的问题。妈妈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卸下了已经满格的抑郁。
电视信号好像开玩笑一样，赶在新的一年到来前恢复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电视屏幕里，所有的演员都挤在了舞台上，主持人已经在用吉祥话撑满这一年最后的几分钟。终于，零点的钟声响起，敲开了新年的大门，也敲走了我们一屋子的悲凉苦楚。
爸爸突然心情大好地放响了鞭炮，喜庆的爆破声，好像要把这凄苦送得更彻底一些。我终于看到，爸爸妈妈的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笑。
那一年春节，爸妈都不怎么出门，但来家里拜年问候的人，特别多。妈妈几乎和每一个客人都说起了年三十这件事：“电视没信号，我和他爸折腾了一晚上。饺子都是我那两个闺女包的。有两个省心的闺女，我就啥也不愁了。”
转眼到了大年初四。因为破五要早起包饺子。所以早早地，妈妈就催我和妹妹上床睡觉。只是我和妹妹的生物钟早乱了，哪里睡得着，就躺在那里瞎聊着天。
不成想，睡不着的，并不只我们姐妹俩。我起身上厕所回屋的时候，看到爸妈屋里，台灯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我忍不住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明天，就初五了。往年春节前都会给姨妈他们写封信，今年还没来及写。”妈妈说。
“那还是得写一下吧。你弟弟这事儿怎么也得告诉他们一下。毕竟那是他亲妈。”
我倒吸了一口寒气。一些儿时搁浅的记忆，突然扑天盖地向我压了过来。我忙捂住差一点惊呼出来的嘴，退回了房间。
“怎么上厕所上这么久呢？”妹妹问。
我轻嗯了一声，答非所问。我的脑海，还被一堆记忆碎片轰炸着，越来越不吐不快，可以该告诉妹妹吗？几番挣扎后，终于，我对妹妹打开了话匣子。
“你知道吗？舅舅其实不是我们亲舅舅。他不是姥姥姥爷生的。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舅舅离家出走，爸爸带着一帮朋友全厂区找。妈妈一着急，一下就断了奶。搞得你可怜兮兮的，还没满月，就只能喝米汤。我当时还想，既然说舅舅小时候是寄养在别人家，现在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而已，他为什么想要离家出走，他能去哪里。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想回的，才是自己亲生爸妈的家。真是的，姥姥姥爷就知道重男轻女，费尽心思弄来个儿子，还不是给自己填堵。”
我以为妹妹听到这个在我看来匪夷所思的消息，会惊讶地从床上跳起来。但是没有。妹妹置若妄闻的平静，倒让我不淡定地坐起了身。
“你好像一直就不喜欢舅舅。”妹妹说。
“是，原本就不喜欢。出了这档子事儿，更不喜欢。你呢？”
“我觉得舅舅挺好的啊。有次我随口说新出的贺卡很好看，舅舅下班就买给我了。”
“给你买点东西就好了。这么容易被物质收买。他给你买东西的钱，说不定就是卖脏得的钱。”我不无愤闷地说着。
妹妹沉默了好一会儿，用超出她年纪的镇定语气，清晰又果断地对我说了起来：“我觉得吧。他们工厂自己就管理混乱。我们班上有些工人的孩子，偷偷拿些工厂里的零件在玩，都说是找家长的时候，随手拿的。舅舅一定是看别人拿了没事，才拿的。只是这次拿多了，被抓了。这下好了，以前那些明明不是舅舅拿的东西，也会算在他头上。百口莫辩。这是人善被人欺。正好，年关审查，也给了他们领导一个逃避责任的台阶。”
妹妹就事论事的镇定，让我颇为吃惊，但更吃惊的，是她对舅舅并非亲生一事，显得全无所谓。
“舅舅不是亲生的，你不吃惊吗？”我追问，“这些年姥姥姥爷待舅舅明显比妈妈好。你小时候，舅舅还害得你……”
“其实舅舅出事那天，我也偷听到爸妈聊天，就知道舅舅不是亲生的了。”妹妹截断我的话，“他是姨姥的孩子，算起来应该是妈妈的表弟。姨姥家里四个男孩，在农村里，实在养不起。姥姥家跟着爸妈来到咱们厂，生活还是富裕一些。就把舅舅要来的。舅舅来的时候，就已经记事了。自然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爸说了，舅舅内向不爱说话的性格，肯定也与这有关。”
“原来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我这才明白，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后知道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妈明显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些啊。尤其是你，你本来就一直不喜欢舅舅，小时候还总说，让警察把舅舅抓走，得，现在真抓走了。”
我和妹妹都不再说话，却又都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突然我思绪转了弯，扭过头，认真地注视起妹妹的轮廓。妹妹，好像真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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