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皮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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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的时候，转学去了市里私立学校，离家很远，一般都是两周回家一次，回的是奶奶家，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和爷爷奶奶住。

我记得那是寒假开学的第一周，周末放假那天，姑姑、姑父突然开车来学校接我，从家里开车过来接近200公里，他们一般都是来市里办事的时候才会来学校。

“姑姑你怎么来啦”，我开心的拉开后排车门，因为今天可以不用坐又脏又破的校车了。

姑姑从副驾回头：“刚开学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个寒假心都玩野了吧。”

我把整个身子倒在后排座椅上，以躲避这灵魂的发问。

“这周末你就去我家住，你爷爷奶奶都不在家哈。”

“嗯?他们去哪了。”我一骨碌直起了身子。

“你奶奶之前不就一直说头晕，前两天晚上我和你伯伯他们几个去吃饭，她昏倒了，现在送到九江市里医院去了，现在你爷爷在医院里。”

“之前奶奶头晕，县里医院不是说贫血吗，九江的医院诊断是什么病了吗?”

“我也叫不上来名字，反正是说身体没办法造血了。”

我仰头靠着，愣了好一会，那时候的我对这个病没有概念，不知道奶奶生这个病会怎么样，我在想象这奶奶在家里昏倒的画面，她是怎么倒下的，有没有磕到头。

奶奶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每次一大家子人都来的时候，她就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其实往往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她做饭，她就是爱忙。她昏倒的那天，也刚过完年，姑姑伯伯他们准备明天出去打工了，晚上去奶奶家里陪他们吃一顿饭。

奶奶住了接近两个月，爷爷和其他人换着去医院照顾，正值开春，爷爷着急稻子播种。

奶奶出院后满面红光，好像完全痊愈了，爷爷在地里干活，她就在家里做饭。我周末从学校回来看到奶奶又和以前一样，照常下午去和邻居的那些奶奶们打扑克，傍晚在门口等她回家，开心的问她有没有赢钱，然后等着奶奶做的晚饭。

但我不知道这都是短暂的假象，那时候我才知道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吸血恶魔，它慢慢的吸着血液，但也有一个造血天使，天使每时每刻都在制衡着这个恶魔。但奶奶身体里，天使好像也生病了。奶奶只能靠着一次次的输血，来供养这个贪婪的恶魔。

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奶奶再次病倒了。

直到我放暑假，我去到医院照顾奶奶，她再也没有办法出院了，她没办法离开输血袋。恶魔是贪得无厌的，一旦奶奶身体里没有血了，它就会开始愤怒，开始咆哮，开始肆意的折磨着这个刚刚过了69岁生日的老人。

在医院的那个夏天，新版水浒传在湖北卫视重播，那时候每天下午病房里的人都聚在一起看，偶尔我会换台去看爱情公寓，奶奶看着我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的哈哈大笑，就碎碎的念着：“这放的是什么东西，给你笑成这样。”

那时候我有一个手机，下载了手机QQ，还把首页设置成亮眼的粉色，沉浸在有人给我发QQ消息时，那清脆的提示音里。那个夏天的午后，我总是坐在住院部的大厅里，耳机里放着六哲的“相爱和分开都是罪”，在那里等着负责奶奶病房的那个护士，等着和她打招呼，她一直带着口罩，我只记得她的笑眼和清澈的眼眸。

奶奶在医院里气色又慢慢恢复了起来，那时候我们两个人还会在早上输完血，打完吊水后出去走走，我们会走到菜市场，奶奶一般会挑一根排骨，让摊主剁成小块，又买一点红枣，拿回去放在医院的微波炉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微波炉也可以炖排骨。奶奶说：“红枣排骨可以补血，医生说我缺血，要多吃点补血的。”奶奶的食量一直不大，但红枣炖排骨她每次都会吃一大碗，会把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她好像知道她身体里的造血天使生病了，她想让它好起来，让它继续给自己造血，她不想输血了。

炖了几次排骨后，我发现微波炉旁边被贴了纸条：“静止使用微波炉炖汤!”

微波炉调时间的按钮也被限制了，最多只能用五分钟。以前我们炖排骨一次就调40分钟，肯定是占用微波炉太久了被人投诉了。我看到后笑着和奶奶说：“哈哈，我们要被医院拉黑了。”

奶奶也个有着脾气的老太太，那天中午奶奶感觉气色不错，就没让我去买饭，和我一起走去了经常吃的一家小饭馆，我们点了一份蒜苗炒肉和一份汤，因为蒜苗太老了奶奶和老板娘吵了起来，她生气的对着正在炒菜的老板娘大吼。

“上次我女婿带我来这里吃饭的时候，蒜苗多嫩，今天看我们祖孙两个好欺负吗，炒的这么老!”奶奶气的浑身发抖，店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

当时我一句话都不敢说，我只想拉着奶奶赶紧走，我心里还在埋怨她不该发这么大的脾气。奶奶把没吃完的蒜苗打包了，颤颤巍巍的走出了饭店，她走在路的一边，我故意走在了她的另一边。奶奶还在那里生气，她走了几步过后，把刚刚打包好的蒜苗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嘴里骂着：“炒成这样我还打包它干什么!”奶奶的手在颤抖，我冲过去扶着她，那时的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状况，我只是担心奶奶把自己气坏了。

那个暑假很快过去了，六哲的那首歌我大概一共听了五百多遍，还听了很多徐良的歌，徐良那个夏天正是火热，别人都说一首歌代表一段回忆，后来我再也没有听过那首歌。

医生也努力了很久，奶奶的白细胞指标还是没有上涨，爸爸和姑姑伯伯他们听不懂这些指标意味着什么，爷爷更听不懂，他和村里那些关心的人说奶奶得的是“败血病”。

天使被宣判了死刑。奶奶输了最后一袋血，她决定出院了。

奶奶出院那天脸色红润，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她和病房里的其他人告别。

“这次真的住的太久了，都住烦了，呵呵，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笑着说。他们也对奶奶出院表示恭喜。奶奶祝福他们早日康复。

暑假结束我又开学了，进入了初三。开学那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进入班上，上面有很好看的印花，那是暑假在医院旁边的服装店里挑了很久的，那个护士也夸它好看。

周末放假后我坐校车到县城，再搭车到村里，再拖着行李箱走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爷爷奶奶都不在家，我知道爷爷应该是在地里干活，我跑到村里的另一户人家里，我知道奶奶她们每次都是在那里打扑克。

我远远的看着奶奶和其他人围着桌子坐着，她们把桌子搬到了门口，已经九月底了，凉爽的风轻轻卷起地上的枫树叶，有时候也会吹散桌上的扑克，出院也接近半个月了，奶奶的脸色苍白了一些。

我没有喊她，我掉头走回家里。刚刚一路坐车回来晕车，又吐了，现在胃里饿得难受，我翻找着吃的，在柜子里翻到了很多奶奶从医院带回来的吃的，都是住院的时候别人买的，有水果和一些零食，我注意到了那袋鱼皮花生。

我眼睛开始放光，这袋鱼皮花生里每一颗花生通体裹着红色的外衣，又饱满又圆润，我迫不及待的拆开，很快就吃完了，把包装袋扔在了土灶前面的柴堆里。初中那会，除了辣条和方便面，我也没太吃过太多其他的零食，这袋鱼皮花生让我惊喜无比。奶奶打完牌回来了。

“赢钱没奶奶。”

“输了十四块钱，这破牌以后不打了。”

我偷偷笑奶奶老是赢了钱就开心，输了钱就戒赌。

奶奶系起围裙，准备做晚饭，我跟着她后面走进厨房，想着刚刚没吃饱，肚子还是好饿，来厨房里提前偷吃一点。

奶奶正准备生火，她看到了柴堆上的鱼皮花生的包装纸，她突然激动了起来。

“这是你大姑买给我补血的!”

一瞬间一股热流冲上了我的脑袋，我脸涨的发红，发热，发痛。

“这个能补血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不知道我是在问奶奶还是问自己。

“这花生是红的，肯定能补血。”

奶奶恋恋不舍地把包装纸拿在手里，凑着厨房的灯，一行一行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品牌、配料表、产商、保质期。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遗憾，她也从来没吃过红色的花生，她不知道鱼皮花生是怎么做成的。她好像拼命地在这包装纸上寻找任何一丝血的痕迹，她相信多吃一粒这个红色的花生，就可以多补一点血，她回家后气色越来越差了，她不想再回医院输血了，输血要比这一袋鱼皮花生昂贵的多。

奶奶一直看了很久，才把包装纸塞进灶里，生起了火...

我听到了心在剧烈的跳，我忍不住了，转头躲进了房间里，那一夜我心如针扎。

第二天我和奶奶说我去一趟镇上，我攥着零花钱去了镇上的超市，我在零食架前面仔细的找着，却没有找到鱼皮花生，我不知道大姑是在哪里买的，咚的一声，感觉有个东西又堵在了心口。最终我拿了一袋阿胶蜜枣。

后来奶奶每次吃药的时候就吃一颗枣，她和别人说：“我这孙子特别细心，怕奶奶吃药苦，还给我买了蜜枣。”

又过了一个月，奶奶彻底无法从床上爬起来了，她开始流鼻血，咳血，虚弱的喘息着。爷爷问她要不要叫救护车，她说不用了，让爷爷不要浪费钱。

一直挨到了冬天，那天放假姑姑又开车来了，她说有个坏消息告诉我。

我很平静的回答她，说我大概想到了。

我低着头，她仰着头，我们并排走到了车上。恶魔宣告了胜利。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算命的告诉他，在69岁和73岁的时候会有两场劫，只要度过了这两场劫，后面就无妄无灾了。

爷爷从来不相信命是可以算得到的，他只相信人的生死都是命中注定，但这一句话也埋在了心里，他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笑呵呵的说起。

后来爷爷73岁那年，有一次突然心脏骤停，还好送医院及时，立刻做了心脏搭桥，救了回来。再后来有次就我和爷爷两个人在家里吃晚饭，爷爷喝了一点酒，聊起了奶奶，又说起了算命的事。他突然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说出。

“你奶奶刚满69去世，她是替我挡了一灾啊!”

那一次爷爷哭了好久。

直到今天，我还是爱吃鱼皮花生，但我去过很多城市，逛过很多超市，再也没有找到裹着红色外衣的鱼皮花生，我不知道是哪种添加剂让花生皮变成了红色，但那一刻它让奶奶相信，红色花生可以让天使活过来，可以让她身体继续造血。

奶奶从来不爱吃零食，她只是想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