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

作者: 边边缘 | 来源:发表于2023-12-23 20: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日历上说,阴历八月初三,是个吉利的日子,宜开光、动土、立碑、安葬等。

    连日来,雷阵雨不断,足足下了半个月有余。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味道,还带着些许霉味。人的心绪,是难以高涨起来的。沫沫的心,更是如此。她的内心被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笼罩着,感到无比的压抑,仿佛有一座山压在她的心头。不过,天气预报显示这天会放晴。

    这天,天刚蒙蒙亮,沫沫就醒来了。确切地说,她其实整夜未眠,不过是天亮前迷迷糊糊眯着了一会。这会儿闹钟未响起,她却又突然惊醒了过来。透过窗帘折射进来的微光,沫沫看到两孩子恬静的脸,知道孩子并未做恶梦,内心一阵欣慰。她缓缓坐了起来,一股凉意袭来,她赶紧将空调调高一度,并给孩子盖实被子,随后轻轻地下了床。

    沫沫麻利地穿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衣服,是一件黑色针织短袖加一条黑色休闲裤。这样的行头,是她很久前就想好的,这件黑色上衣,是孩子爸多年前买的。她想起头天晚上孩子奶奶还特意叮嘱她不能穿得太鲜艳,她当时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这些年,她的穿着从来都是素雅的,尤爱黑色。她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出声,只是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知道,老人家其实还当她是个孩子呢。

    沫沫出了客厅,听到孩子奶奶房间有些许动静。她刚从洗漱间出来,孩子奶奶喊住她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无论如何,记得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沫沫愣了一下,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刚才,她盯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眼睛比昨晚消肿了不少,但只要稍加留意,还是不难发现浮肿的迹象,幸好并不太红。她的眼睛,是昨天傍晚时分开始红肿起来的,是过敏引起的。饭后,她吃了一粒消炎药,想着睡一觉醒来该如以往那样消退下去。但这次没有,大概严重睡眠不足,还流了泪的原因,她颇为无奈。

    见时间尚早,沫沫决定自己做早餐,她要保证自己和孩子有足够的能量。做好早餐,闹铃刚好响起。她赶紧进屋叫孩子起床,仅一声轻柔的叫唤,女儿便坐了起来,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根本没排上用场。要知道,姐妹俩平日里可是千呼万唤也难以拉起来的。片刻,姐妹俩换上了黑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

    此时,孩子奶奶已将孩子大伯和叔叔叫醒。待一切准备就绪,按计划进行。沫沫带着孩子下了楼,拿出两块红布分别系在自家和孩子叔叔的车上。一再确认,无遗落必带物品后,和孩子上了自家的车。孩子奶奶、大伯及叔叔共用一辆车,他们会紧跟其后。

    沫沫坐上驾驶室,先系上安全带。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把墨镜取了出来,接着戴上口罩,还戴上帽子。她必须全副武装,她将迎着炽热的阳光一路前行,却又绝不能让这亮光干扰她半分的视线。接着,开了车锁,拿起手机,打开蓝牙,进入事先准备好的播放列表。

    “女儿,我们今天全程听张学友的歌吧,他是你爸的最爱,没有之一。”沫沫转身对女儿说。

    “好的呢,爸爸喜欢就好。”姐妹俩异口同声道。

    沫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接着,踩下离合,挂上一档,轻呼油门,车辆缓缓驶出了小区。街道上人来车往,沫沫的双脚在离合、刹车及油门间不断转换。七八分钟后,车辆从街道拐入小道,再往前一分钟,看到了大门上方树立的三个大字,她抽了口冷气,睁大眼睛目视着前方。

    沫沫前几天独自来过一趟。那天,当“殡仪馆”三个字映入她眼帘的瞬间,她还未真切感受到鼻尖突来的酸楚,汹涌而出的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车速降至最低,将车辆驶入办公区域楼前停好。事隔两年多,她以为自己早已变得坚不可摧,未料想还会有此种失控的瞬间。她呆呆地坐在车上,任由思绪飘散,半小时过去了,她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她走入办公区域,先补缴了这几年的寄存费用,接着耗费将近一小时,方从数不胜数的伞堆里翻找出那把属于孩子爸的专用伞。

    大门缓缓开了,沫沫将思绪收紧,轻咬了一下嘴唇,将车驶入里面。停好车辆,孩子叔叔的车辆也已驶了进来。打开背包,却找不到缴费单据和寄存本。

    “女儿,你们知道我把单据放哪里了吗?”沫沫颤声问道。

    “妈咪,不急不急,你说过放包里的,您再仔细找找。”姐妹俩凑了过来,轻抚着妈妈的后背。

    沫沫手忙脚乱地再次翻动背包,看到钱包,突然想起昨晚临睡前特意把单据塞进了里面,担心在包里会不小心漏出。握住单据,她如释重负。

    进入寄存大楼,沫沫径直走去旁边一处宣传栏后面。那天,她千辛万苦才找出孩子爸的专用伞。工作人员动了恻隐之心,知道过几天会来取走,特意让她单独放于此处。

    今天换了一名工作人员,态度同样温和。沫沫把寄存本和单据递给他,他仔细看过后拿起钥匙,一行几人一起上了二楼。找到孩子爸的存放柜,工作人员示范该如何取出。沫沫让女儿照着工作人员的方法将爸爸抱出来,女儿用力地搬动了几下,没法取出。当时,为了给孩子爸保留完整的骨架及日后能长久保存,特意选用了一个较大也较高的陶瓷骨灰盒,重量应有二十斤上下。倒不是说这重量孩子不能承受,而是这高度与柜子的规格非常接近,放进去时是费了些心血的,现在要取出来,同样是不易的。都说孩子是爸爸的小棉袄,由她们抱他出来,是约定俗成的。其次,工作人员代办,是退而求次。姐妹俩试了一会,终究是没能把爸爸抱出来,工作人员让孩子让开,变换了几个角度终于将骨灰盒取了出来。

    姐姐向工作人员表示感激后,伸手把爸爸紧紧搂在怀中。随后,迈开步子往楼下走去。妹妹走在姐姐前面,她要在大门等着,一出大门,就该撑开大伞为爸爸遮挡。到了车前,沫沫赶紧把车门打开,妹妹先上去坐好,姐姐把爸爸放入妹妹怀中,待姐姐上坐后,她把爸爸从妹妹怀里接过,轻轻地放在她俩之间。

    很久之前,沫沫就一直计划着,待到时机成熟时,她要开着孩子爸曾经的爱车,让他坐在副驾驶室,就像他曾经车着她那样,带他去想去的地方。但是,遭到家人的劝阻,认为如今这样的他,并不适合坐她的副驾。她思虑良久,发觉的确不适合。对于自己的车技,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而心境更是难以把控。再说,孩子是爸爸的心头肉,让他坐在两孩子之间,最后一次享受左拥右抱的感觉,会是他所希望的。

    沫沫怪自己学车太迟,在他离开前,还未独自上过路。如今,他想去的地方,是唯一的。今天,她将带着他的遗愿,最后一次一家四口同行。

    从城里回乡下,有五十公里路程。这条道,是通往外省的一条要道,大货车多,小客车不断。一路上,得经过三个乡镇中心及无数村庄。无论前方车多车少,无论车速是快是慢,沫沫都严控着自己的车速。遇上一些强塞进来的车辆,她唯有减速慢行。碰上前方有龟速行驶车辆,在做好充分的准备后,她谨慎超车。透过后视镜,她看到孩子叔叔一直紧跟其后,偶尔有车辆插入,他会尽快想方设法超越后跟上来。

    在一处红绿灯处,有一辆车临时变道加塞,沫沫心一阵拔凉,她紧急刹车,同时踩下离合,车稳稳停了下来,并未熄火。后视镜里,没有看到孩子叔叔的车,她有片刻的恍惚,但随即冷静了下来。

    还记得刚上路那会,但凡遇上红绿灯,她准会把车子踩熄火。于是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对红绿灯有着深深的恐惧感。两年多过去了,她与该车已磨合到一定程度,但偶尔还是会有熄火的情况发生。为此,她常常自嘲自己车技太烂,伙伴们倒是不赞同的,说能开手动档车的都是有胆识之人,特别是女子,更让人不容小觑。

    其实,沫沫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这几年,她几乎把自己练就成了女汉子。但是,今天她不能有任何差错。她稳了稳神,继而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绿灯亮起,她踩下离合,挂上一档,车子平稳起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孩子叔叔的车子已紧随其后。此后,遇着任何一种突发状况,她都化险为夷,一路沉稳向前。

    越接近村庄,沫沫的身心愈发轻松起来。到了村头,只需将车略停一会,接上堂嫂便行。当车子驶入村头,她将车速减至最小,摇下车窗,看到堂嫂对她挥手,意示她继续往前。此时,电话响起,是孩子大伯打来的,说孩子奶奶在村口下车,堂嫂跟随他们的车辆前往,让她们继续前行,将车开进老村子里面去。

    车子驶入狭窄的村道,几分钟后即将到达目的地,但沫沫的神经变得更为紧绷。她担心路上会有车辆迎面驶来,如果真是那样,会车时极有可能得停车甚至下车让道。当车子缓缓驶入村里,稳稳停在交代好的地方处,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此刻,烈日当空,阳光尽情地照晒着每一寸土地,热气扑面而来。堂嫂从后车上下来,叮嘱沫沫和孩子暂时坐在车上。外面热浪太大,得保持良好状态,待时辰到来方能走好下一程路。

    此时,十时未到。吉时为上午十一时至午间一点半之间,这里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有两种途径,一是沿着山路一直走,翻过几座山后,大概三四十分钟方能到达;二是先走一小段山路,随后乘船过江,在江面行驶十来分钟后靠岸,下船后往上走几分钟即可到达。沫沫自然是选择方案二,花钱雇船花销并不太。即便大,她也不在乎,还能为孩子爸做的,她都会尽力而为。

    十时二十分,几个帮忙干活的村民已陆续到齐。看着前面长满杂草的小道,大家不由得担忧起来,商量着是否需要找位稳重的人帮忙代抱骨灰盒。沫沫看向女儿,姐姐说她能行,妹妹也说她能抱动爸爸。在一阵密集的鞭炮炮声过后,一位村民在前开路,姐姐把爸爸怀抱胸前,妹妹撑着伞,一行人紧跟其后。

    往下走了几分钟小道后,转入了一遍田野间。时下的乡村,极少有人耕种,曾经的稻田大多已荒废,田坎上长满了杂草。尽管有位村民在前开路,用双脚及手中的木棍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还是有不少杂草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让大家几乎无从下脚。看着姐妹俩艰难地迈动着脚步,沫沫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儿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俩孩子,随时准备着伸出援手。

    短短几百米的路程,足足走了十来分钟,终于来到江边,大家方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叫来的几艘船同时靠岸。船只,是村民门平日往返江两岸的便利方式,也是江中垂钓及打捞的必备工具。船体相对简单,由甲板、侧板、底板、龙骨、旁龙骨、龙筋、肋骨、船尾柱等构件组成,船上连一张凳子也没有。

    沫沫带着孩子先上了一艘船,船长大哥接过骨灰盒放在船头甲板上,将一只塑胶桶反过来,让姐姐坐在上面。姐姐一手撑伞,一手搂着爸爸,妹妹则和妈妈蹲在船尾。船长大哥拿起船浆,在水中划动几下,船只缓缓前行。微风吹来,船体有轻微的摇晃,船长大哥叮嘱几位蹲好、坐稳、扶紧,姐姐抱着爸爸的手加大了几分力度。

    后方的船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沫沫很想问船长大哥能否加速,他却先开了口。他说为了防止几位晕船,更为保持船体绝对平稳,他划浆的手法和速度都得非常讲究,他还说今天这样缓慢的速度,大概是几位船长从不曾有过的。正常情况下,如果使用发电机驱动船只,这段行程大概耗时六七分钟,但手控则需将近十五至二十分钟之间。

    船长大哥坐立船头,修长的双手紧握船浆,有节奏地划动着。江面上被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水花溅起,在阳光下闪着奇光。这样的景致,本该是令人陶醉的,但此刻的母女三人,无心观赏。她们虽不曾在此江上飘过,但曾多次在岸边玩耍,每一次,孩子爸都陪在身边,给她们讲他儿时与这片江的点滴。今天,他们再次来到这里,并一起翱游江中。静默,却是今天的主题。

    终于,船只靠岸。往上仅走一小段路,一堆新鲜的黄土映入眼帘。走近,这堆泥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新香,还略带着一点清甜。空地上的树枝及杂草已被清理干净,前方是一排高大茂盛的树木,阳光透过缝隙,一点一点洒在地上,折射出柔和清暖的光。这里,阳光充足,却清凉舒适,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地理先生说时辰未到,大家就地等候。姐姐弯腰,谨慎地把爸爸放下,妹妹用伞遮挡着,与姐姐并排站着。沫沫看着姐妹俩,惊叹孩子竟然有这般的耐性与沉稳,她空手走来,已觉身心俱惫。姐姐全程抱着爸爸,每一步都异常平稳,与她平时毛毛躁躁、大大咧咧的个性不太相符。妹妹虽说只是撑伞,但一直高高举着,也是费力的,但她一直保持得很好。孩子长大了,她们不再似几年前那般娇宠,她们身上不知不觉已逐渐显现出一份担当。

    吉时到,鞭炮响。“新房雄鸡割血祭,五方煞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新起房屋居住,子孙后代荣昌。恭喜主家大发大旺!迁坟开棺咒...此鸡不是非凡神鸡,化为吞公一个鸡……”在地理先生一阵念念有词声中,孩子爸的新居正式启用。

    接着,封坟面、贴瓷砖、装牌匾……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尽管有树林怀抱,灼热还是一阵阵扑面而来。但是,沫沫三母女及另外几位家人们,一直虔诚地站立边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姐姐有点体力不支,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滴,肚子也隐隐作痛,她终于愿意坐下来,没再坚持站在坟前看着村民们完善爸爸的坟面,妹妹也陪着坐了下来。

    午后一点半,坟面基本完工,还有一些收尾事项,需几小时后待水泥干爽后再完善,届时由帮忙的村民回来即可。

    要离开了,沫沫和孩子回头再看了一眼,随后迈着轻盈的步划跟着大家一起走向江边。她不知道孩子有怎样的心绪,她自己一时竟分不清内心是无尽空虚还是倍欣慰。

    曾经,她和孩子爸一起登上高峰、一起跨过江海、一起欣赏杏叶飞舞……更多时侯,是平淡生活里的相濡以沫。历经半生,好的坏的,都已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虽然生活欺骗了她,她仍愿相信,心中有爱,便能永恒。孩子爸离开后不久,她带着孩子去看了场电影,题名为《送你一朵小红花》。无疑,她这是在伤口上撒盐,然而却不觉痛。“人活着都会经历失去,我们都害怕失去,但是面对失去最有力的反击就是认真过好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剧中的这句话深深地震撼着她。起初,感觉日子过得异常缓慢。蓦然回首,一千多个日夜却又似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孩子长高了一些,懂事了很多。她相信未来可期,人间值得。

    午后的阳光,更增加了几分酷热。登上小船,江面上吹来阵阵清风,整个人顿时精神气爽不少。船长大哥用力地拉动了几下发动机,船只快速飘向江中。阳光倾洒而下,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动着金色的光芒,清澈的江水及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水天一色,分外美丽。

    这一刻,沫沫只觉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表。她相信,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定会有另一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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