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尽新凉睡美休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19-08-07 05:59 被阅读33次

    云步凌波小凤钩,年年星汉踏清秋。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

    ——(元)党怀英《鹧鸪天》

    连日阵雨渐渐消去暑热的火气,又到了“银汉桥成乌鹊喜”的日子,牛郎织女的天上佳期。

    在大大小小的中国传统节日里, “七夕”恐怕是最能引发诗人幽情的一个了吧?没有任何统计数字,我只是觉得自己背过的那些诗词里,有关这个日子的篇什特别多,“清明”或“中秋”都不能比,只因为这个日子里可思可叹,可看可想的元素实在太多。

    首先有牛郎织女的传说。恩深情重的一对佳偶,“一年衔别怨,七夕始言归”,三百六十五天的相思悬忘,只得这一夜相见,还要凭借喜鹊们集体的见义勇为。情节本身的绮丽多彩为诗人们提供了足够大的想象力驰骋空间。牛郎如何肩挑一副箩筐两个孩儿,汗流浃背地赶往鹊桥,似乎缺少一点儿美感,诗人们对他兴趣不大,只选择不厌其烦地去描画织女的情状。先揣摩她如何早早地“天机罢玉梭”,整妆以待;又想象她如何“映水仙车远渡河”,郑而重之地去赴约;再替她感慨良宵苦短,相见之时“虽喜得同今夜枕,还愁重空明日床。”

    而故事中银河常间阻,此情永不渝的主题,又是那样容易牵动所有凡夫俗子的衷肠。失落的,说“莫嫌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痴心的,说“非独双星苦离别,人间天上一般愁”;潇洒的,说“但得举杯开笑口,对月临风,总胜鹊桥秋”;得意的,说“天上欢娱才瞬息,人间恩爱漫绸缪”;惆怅的,说“一年屈指数佳期。到得佳期别了、又相思”;孤独的,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千言万语,把人世间的欢情与离愁别恨都放在这一夜的笔下,琢磨来琢磨去。

    除了传说中的情与事之外,从前的七月初七是开秋之后的第一个节日,现实中的家家户户是很忙碌的。诗人们收回仰望天际的目光,就陷入了身边节日的氛围。白天要晒书曝衣,“晒书旧事聊同郝”,“北里南邻锦绣陈”。到夜晚更加热闹,户户搭楼结彩,罗花列果,女眷们拜月乞巧,一夜间“穿尽红丝几万条”。而且据西晋周处的《风土记》所载,早先七夕夜拜月的远不止于女性,所求的也不止于拈针弄线的灵巧。“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 ,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祈河鼓 、织女 ,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 ……”天上的牛女双星久别重逢,必然欢喜,欢喜之余,必将让地上所有的凡人都称心如愿。善良而淳朴的民间逻辑只把七夕当成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不管文人们如何喟叹良宵苦短。

    当然也不乏对双星会或者双星恨都不感兴趣,对乞巧乞子乞富的习俗也不以为然的高人。比如宋代的卢炳就断言“一宵相会,经年离别,此语真成浪说。”还有一个郭应祥,也是宋代词人,站在这一天所有的纷纷扰扰之外调侃:“巧人自少拙人多,那牛女、何曾管你!”金代大文学家党怀英的这一阙《鹧鸪天》,没有将牛女传说的浪漫绮丽一笔勾销,却也没有落入男欢女爱的旧主题;他也不去讥讽民间习俗有多么一厢情愿,只是将七夕的传说故事与现实生活场景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一个心安气平的人,通达爽阔的襟怀。

    起句“云步凌波小凤钩”从曹植的《洛神赋》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化出来,内容落在传说的本事上,也点出了时间。词人的着眼点不是司空见惯的织女的容颜妆扮,或者她的心境情绪,而只在她的脚。纤纤玉足,步态轻盈,呈现出一个女性的,飘逸灵动的出行。这种步态,这番出行,不是踏在泥土上青草上石径上或者任何一种人间的路上,而是一年一度踏着“清秋”践约而去。天际浩渺,云蒸霞蔚之间,衣袂翩然的仙女一往情深。大泼墨大写意的笔法简省明了,不杂一丝烟火气。

    接着两句一笔承接,从天上掉下人间,从想象回到现实: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这里“巧极稀相见”稍微有一点儿费解,因为牛女故事流传千年,各有不同版本。如今我们大多知道的是,负责编织云锦天衣的织女私自下凡嫁给了人间的牛郎,违反天条,被西王母捉拿回天庭,又拔下玉簪在她和随后追来的牛郎之间,划出了一道银河。但在从前的版本里,天河是本来就有的。比如南朝人殷芸的《月令广义·七月令引》中就说,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原本住在天河东岸,奉父命嫁给了河西的牵牛郎。在这个版本里,牵牛也是星宿,并不是凡人。织女“嫁后遂废织衽 ,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也就是说,婚后的牛女二人太恩爱,以至于玩忽职守,才被罚分居天河两岸的。“巧极稀相见”一句就从这个版本的情节而来,意思是织女恰恰是因为“巧极”了,巧到无人可以替代,才逃不开“机杼劳役”,无法与意中人长相厮守。那么人间的妇女干嘛还要巴巴地去乞这个巧?平凡平常的琴瑟和谐不好吗?要那么巧来做什么?

    唉,“天外事 ,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人间之于天界,天界之于人间,两处悠悠,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情,各自管好自己也就足够了。牛女双星聚少离多也好,相思难见也好,终年孤寂也好,都是天上的事,地上的人根本管不着,何必操那么多闲心?更不应该因为那远在天边的离愁别恨耽误了眼前的良辰美景,不如打开帘子让偷看我的月亮进来吧!“开帘放入窥窗月”一句,动态宛然,情致摇曳,写得才气纵横。良宵有月,本是寻常,而此时月亮却静悄悄地在窗外探头探脑,不同寻常地脉脉含情。

    于是词人干脆一把将帘子拉开放它进来。放它进来做什么呢?—— “且尽新凉睡美休”,让它陪着我趁新凉好好睡一觉——这个结句令人绝倒。既是自然而然地融情入景,又是匪夷所思的奇特意象,还完美照应了开头空灵的、出尘的氛围,清新积极的情绪。

    难怪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评价这词末两句“潇洒疏俊极矣。”党怀英不愧为金代一时文坛盟主。他曾经与辛弃疾同门就学,工诗善文,在书法、史学方面的成就也可圈可点。他的词章从来不用艰深晦涩的语言,不矫揉造作,视角独特而造景鲜明,情感的百转千回都从质朴简洁的字词之间流转出来,于是诗句一气呵成,诗情滴水不漏。以这一阙《鹧鸪天》而言,单单是着墨不落俗套这一点,就足以列入七夕主题的上乘佳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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