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月如玉盘。
清风徐来,素白的银光倾泄而下直落碧水,光华盈盈中见一可容两人同行的悠长甬道。随之而入,行约半刻,又入迷雾虚空之境,向下驾云约个把时辰才沾着地,再行数十步,见一百丈之高的雪山,山体冰柱林立,白光刺目。
再近几步,见密密麻麻的冰柱之间隐有一两人之高的洞穴。甫入几步,视野一瞬空旷,然那本应洁净无他物的冰面之上,却丢满了横七竖八的化蛇尸身,它们皆被剜去内丹割下头颅,连前肢腋下生出的两对飞鸟羽翅也被斩下。
洞中血迹斑斑,腥味冲天。
惊见如此血腥场景,我腹中一阵翻腾,正欲运气屏息时,千夙指腹一曲捏了个诀,清香飘散,将那股腥臭之味瞬间遮了个干净。
我吸了吸鼻子,“嗯……好闻。”
“嗯?”兄长瞪大眼睛望我,翕动鼻翼嗅了一嗅,下刻眉头一皱几乎要呕出来。
许久,他缓了一缓,才又将我上下扫了一眼,“阿念,你再闻一闻这是什么味道?”
我便又嗅了嗅,肯定道:“好闻,像是人间初春之时盛开的花。”
兄长眉头皱的越紧,眯着眼不死心地又闻了闻,又欲呕,看着我的眼神又多几分担忧。
我不解,抬头瞧了眼千夙神情,这才隐隐猜出几分缘由,心间霎时一暖。
“去前面看看。”他也恰在此时回了头,望着我温润一笑。
我拽起他的袖子,随他一起绕过几具化蛇尸身,拐进一个蛇行斗折的石道。
兄长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有些嘲讽道:“仙神自诩为天下大道,从不妄增杀孽,上尊大人没看出来那几条化蛇怎么死的吗?”
千夙顿了顿,道:“神力所为。”
兄长哼笑一声,“我以为你要遮掩。”
“事实如此,又如何遮掩?况我从未断言,这世间仙神都道心如一,不生妄念。”
兄长沉默片刻,而后紧了几步与我们步伐一致,神色莫名地盯着千夙,“那若此事查至最后并无道理,亦不尽如意,你当如何?”
千夙脚步稍慢,微微侧目望向兄长。许久,他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寡然,“这天地世间,万物生灭,哪有一定道理可言?”
“可那山神之死……”
千夙身子微微一僵,神色间却并无波澜,“有罪者伏罪,染血者偿命,万物生死,我尚且能定。”
兄长轻轻一笑,“那自是最好。”
说话间路至尽头,疾行几步入了另一番场景,四周的冰柱已逐渐消失,光线也暗了下去,唯余大小不一的紫色玉石铺了满地,在昏暗的场景里显得诡异而骇人。
轻轻踏上去,那些玉石一阵叮咚轻响,片刻有淡紫色的光芒升起,又慢慢聚拢延申至前方覆在了一副双掌大小的龙形圆石上。两力相撞,在一阵极轻的响动里,一扇足有丈余的石门缓缓敞开,眼前华光刺目,在本就冰天雪地的场景里渲染上更浓重的亮色。
片刻,光华散落石门里重归灰暗,朦朦胧胧地似屏似雾,瞧不真切。下刻,里面传出极其细微的似冰柱碎裂的声响,悉悉索索经久不歇。
千夙与兄长互望一眼,而后身形一闪携着我一起踏进了那扇门。
刹那,雾气尽散,现一处极其宽阔之地,四周冰柱林立,最前方有处冰床,床上置了一具冰棺,棺中似躺着一个人,容貌明灭瞧不真切,但她衣着华美,乌发如稠,隐隐绰绰似是位美貌女子。细细一瞧,又见那冰棺之后立着几道身影,若灯火明灭分不清是神是鬼。
身后的石门肃然合上,洞内霎时冷气森然,寒光阵阵若冰刀利刃。少顷,冰床晃动,兀自向后而去。
“大人。”我唤了一声千夙,已欲出手将那具冰棺拦住,却见他已快我一步出了手,不想却被那冰棺之后的三道流光给挡了回来。
冰棺触及四周冰柱,霎时消失不见,三道身影兀自显现,齐齐而立。
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尽皆身形修长,唇角带笑。
前面一人着了袭月牙色长袍,袍边用金线绣了华美的图案,他身材修长,剑眉斜飞,显得清贵而俊朗,一眼望去,令人十分舒适。
后面两人都蓝衫锦袍,但一人衣襟处绣着一片不知名的柳黄叶子,一人衣襟上却绣着一株有花有叶的曼珠沙华,衬着他秀丽无比又过分阴柔的眉眼,妖冶诡谲。
“来者何人?”前面的男子眉眼微抬,神情倨傲地看着我们。
“北穆上神,这位是归灵墟上尊大人,七华上仙,以及魔界之主魔尊九阴。”泽同噙了笑,目光一一扫过我们几人,而后他十分阴柔的眸子眯起,似恭未恭地抬了手,“泽同拜见上尊大人。”
另一侧的人随即也拱手,微微垂了眉,“云咎,见过上尊大人。”
四周静默,落针可闻。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位上神,两位神执,礼数周到唇含笑意与我们面对而立,本该和谐的场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啊,原来是归灵墟的上尊大人!”北穆眼中华光一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本上神三万年前才承神位,倒没见过大人,也没见过魔尊,失礼,失礼。”
他虽口口声声说着失礼,但眉眼之间并无尊敬,反而满是倨傲。
“只是据我所知,六界向来有界,仙魔神妖更是有着天壤之别,魔尊又怎会与昔日的神界主神一道呢?”他将那“昔日”二字压的极重,恍惚竟有种咬牙切齿的嘲讽与得意之感。
兄长微抬下颚,眼睛却并未看他,只缓缓扫视着四周,“本座想干什么,想和谁一道,与你又有何干系?”
北穆低眉一笑,掩去了眸中神情,正欲说话,却忽听一道略显轻蔑的声音响起。
“北穆……”千夙低低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眉峰渐渐压下,面上却是不悲不喜的淡然,“你这‘昔日’二字倒是让本尊记起做主神的那段日子。彼时,我殿内有个铺床叠被洒扫庭除的神执,服侍我近万年,但他心术不正难成大器,以至后来私练禁术坑害不少神执,我发现后便废了他修为,且将他打入了畜生道。”
北穆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但只瞬间便恢复了原样,又是温和一笑,“大人记性真好,这样的小人物竟也记着,倒是他的福气。”
千夙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不过他名字没有你的贵气,只寥寥‘十九’二字。”
北穆颔首,掌中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黑沉的圆珠,他指腹一动,那珠子便旋着身子转一圈,隐约可见其上布满模糊纹路。
他神色高傲,不着痕迹转了话头,“大人千里而来,又入地百仞之深来到这冰天之地,不知所为何事?”
千夙再未理他,只将目光移向稍远一些的地方,轻轻开口道:“泽同。”
“大人。”
“你为神执,理应守神界安危,护主神无虞,却为何在这儿?”
泽同缓缓抬头,阴柔的眉眼眯起,“属下来这儿接一个人。”他摊手,似有些疑惑地耸了耸肩,“不过意外之喜,碰到一个山神……”
风乍起,暗红色的流光循着泽同的方向直击而去,竖立原地的三道身影面色一白,同时趋力而挡,几力相撞,火花飞起,耳边一阵轰鸣。
片刻,花叶同生的火红色花朵自泽同衣襟飞出,将四周残存的灵气尽数缠绕,化作尘灰。
“原来曾位及主神的上尊大人,也会不问青红皂白,下如此杀手?”北穆一甩衣袖,眼中杀气翻腾。
“大人不必动怒,一介山神而已。”泽同衣摆断去一节,眉间染了几分阴冷。
千夙面上无波,神色却越发淡漠,“前川,谁杀的?”
话落,他目光向下落在泽同衣襟上,“曼珠沙华长于冥界,多是花叶各生,两相难见,鲜少有人见过花叶双生的曼珠沙华。”
泽同笑了一下,眉眼显得越发狭长幽冷,“大人见多识广,泽同钦佩。”
“我留给绯言的泽同可不是你这样的。”千夙低低笑了一声,语调却越发寒凉起来,“世间花叶相生的曼珠沙华唯有两株,一株生于黄泉,一株生于藏锋洞炎天之地,你来自何处?”
“黄泉地狱,阴魂鬼魅丛生之地。”
“真正的泽同呢?”
“实不相瞒,他成了我的养分。”
千夙眉眼一沉,“所以,前川,也是你杀的?”
泽同一侧嘴角扬起,“他撞破一桩事,死活要来报与您,我别无他法,只能……”他话未尽却再未有下文,只一边祭出灵气,一边往后退去。
不周极速而去,嗡鸣声不绝于耳。
“今日本尊要杀的是他。”千夙冷眼扫过正欲出手的北穆和云咎,“……你们若插手,其罪同。”
北穆身形立住,负手而笑,“大人请便。”
话落之际,不周剑气大盛,瞬间破开泽同护体灵气,直击他命门。与此同时,千夙身形一闪,稳稳握住了剑把。
他似是有些欲言又止,默了许久才道:“你之所为,绯言……可知晓?”
泽同背部抵在锋利的冰柱上,胸前又是不停嗡鸣的不周,但他眼底并未有丝毫惧意,反而透出几分莫名的狂妄来。
他并未说什么话,只是偏头吐出一口血水。下刻,他周身灵气喷涌而出,卷着他残破的衣袍飞起,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刹那似活了一般,在他衣襟上浮动起来。
千夙眉间微动,飞身退开了几步。
与此同时,火光四射,花叶相生的曼珠沙华顷刻间向四下膨胀,继而爆裂,红光弥漫之处竟衍生出了更多的血色花朵。
“千夙。”我低呼一声,正要跑过去,腕上却猛然一紧,反又被拽了回来。
“别过去。”兄长周身浮起素白的光华,眉目也渐渐冷了下去,“有些不太对劲儿……”
他话音未落,那些花朵若有眼睛一般尽数朝千夙袭去。
“哈哈哈……上尊大人?”泽同笑的狰狞,“你怕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败在我手上吧?”
千夙玉身而立,眉目间是越来越重的杀伐之气。
下刻,他右手执剑,左手结印,暗红色的神力若浪潮般翻腾而起,在他四周筑起一道繁杂法阵。
曼珠沙华若剑刃袭去,法阵晃动,不周剑鸣,带起一地飞雪。
“千夙,住手!”兄长猛然大喝,“是杀心阵……”他语调一滞,已然迟了。
“咚”地一声,原先张狂无比的泽同身子一僵跪倒下去,而后他周身血肉绽开,化出无数血点落在那些火红的花朵上。
他跪立许久不曾回神,只余眼底一片惊骇与不可置信。
千夙周身法阵如潮,不周剑起,飞旋着将那些曼珠沙华尽数斩断,花朵不灭,却在瞬间血气大涨,而后层层散开,若蛛网之势向四下席卷开来。
“飓风!”兄长大喝一声,而后拉着我往后退去。
我却在下刻背部一痛,似乎撞在了什么极其坚韧的石头上一般。
“阿念!”兄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慌乱。
“我……没事!”痛意弥漫,似自我四肢百骸传至唇齿间,令我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七华!”
我眯了眯眼,似乎看见千夙在重重叠叠的血色里朝我飞来,青衣墨发,在我眼底扬成了一副画。
我好像是跌入一个更深的洞穴,周身气力暂失,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沉,兄长与千夙也越来越远。
我闭目,所见是一片灰沉的暗淡,恍若,天地颠倒,万物一瞬失色。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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