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晚村里的狗突然集体狂吠,在发小强子焦急的呼喊声中他踏着皎洁月光飞奔到家阿妈就永远地离开了,仿佛是那个寒夜临时加拍的一幕苦情戏,直到多年以后秦牧还沉浸其中,迟迟不肯出戏。
李月荷的“不告而别”对于整个渠新村而言是件沸沸扬扬的大事,左邻右舍,东村西乡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慨叹小秦牧的不幸身世,有人觊觎秦家那一亩三分地,更有甚者在背后人云亦云地说秦牧的父亲秦老六得到了这笔巨额的工伤赔偿款过段时间就能重起炉灶,建新房,添新衣,娶新人,焕新生,从此过上一飞冲天的快活日子。
秦老六不是家里排行老六,他本名叫秦光友,早年间秦牧的爷爷奶奶就过世了,幸好还有乡里乡亲时常接济他,他本人也算老实勤快,被人欺负占便宜也极少吭声说理,有一次他和同村的五个人去镇上的厂子里干活,结果人家阴差阳错只带了五个人的工钱,一向不与人争的秦老六只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而“秦老六”也因此得名。
很快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像决堤的洪水行将冲垮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可是秦老六却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低调操办好李月荷的葬礼后继续过着他清贫的日子,于是在秦牧儿时的记忆里秦老六只是一个寡言少语且终日面无表情的男人。而阿妈离去那晚秦老六不言不语,无动于衷的举动更加让秦牧想念那个远去的温柔背影。
伴随着那些流言的还有同村人对秦老六变本加厉的欺压与嘲弄,妇妪们对秦家不堪入耳的说三道四与指指点点,就连秦牧在学校里也要遭受同龄人的异样目光,被同学们私下里说成“有爹生,没娘养的穷娃子”,“只会埋头苦读的呆头鹅”。
面对这些恶语中伤秦家父子没有正面回应,他们选择默默地抗争,秦老六干活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他咬紧牙关接下无人问津的苦力活,经常累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但依然会赶在秦牧放学前把饭做好,秦牧也比之前更加勤学苦读了,在当时秦牧的心中只有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这一个念想。
可家中毕竟还是少了那鲜亮且欢脱的一部分,原本就内敛的秦家父子在李月荷走后就更加无话可说,这个家也难免变得冷清落寞了许多。对于不善言辞的他们来说至多也就是两人在饭桌上甫一坐定后秦老六对秦牧当天学习生活的几句嘘寒问暖,在秦牧几声简短的回应后双方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然后秦牧回屋做功课,秦老六披星戴月地去镇上揽活。
一天强子的父亲徐二羊带着一盅小酒与一碟捆蹄找秦老六吃酒,与“秦老六”这个称谓异曲同工的是徐二羊也不是他的本名,小时候他去村北的田垦边放两头羊,可到最后那两头羊却不翼而飞了。虽然他厌烦村里人这样称呼他,但每次秦牧喊他“二羊叔”他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而在当时徐家父子是为数不多对他们友善平和的人。
饭局中途秦牧就草草吃完了回屋午休,难得有人喝酒解闷的秦老六跟徐二羊开始诉尽衷肠,无话不谈。
“你真的打算重新娶个婆娘,给牧娃子找个后妈?”徐二羊一碗酒下肚,劲头上脑壮胆问。
“他们不信我,你也不信哩!”秦老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脸醉熏熏的像秋后的红高粱。
“我也说嘞,你不是那档子人,可那沓票子毕竟数额吓人,你今后打算用在甚地方?”徐二羊端起酒碗顺着边沿吸溜着喝,他双目不离执拗的秦老六,比看乡村大戏台还认真。
“把娃儿培养成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是月荷生前最大的愿望,我怎么着也得支持娃儿把学上下去,这钱即是娃儿的读书钱我一分也不会用。”秦老六语重心长地说。“娃儿命苦,我怎能再娶妻呢,咱爷俩一起努力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一定会火红起来。”
“还是你们想的长远,我只想让俺家那倔娃子上个小学能识文断字就成,趁早给俺生个大胖小子。”徐二羊心生敬佩之意,他打着饱嗝给秦老六竖起了大拇指。
秦老六与徐二羊的对话秦牧都一字不落听了进去,从那天起他就暗暗发誓自己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城市里的重点大学,走出这个偏安一隅的村落,让村里的每个人都对他们父子点头称是。
于是往后岁月里秦老六和秦牧在各自的“战场”上如同披坚执锐,视死如归的战士般冲破生活设下的重重关隘,朝着那满是飞鸟与鲜花的理想国度奔去。
由于秦老六踏实肯干,从不抱怨,他很快在镇上的一个粮油厂站稳脚跟,并且很受车间主任的赏识,秦牧长年累月的挑灯夜读也没有白费,他以全校中考前五的优异成绩被保送进县中。
眼见日子逐渐好转,村里人的口风也不再对准秦家,但对于秦家父子来说最缺少的就是敞开心扉的交流,而随着秦牧进入青春期,他跟秦老六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
岁月其徂,高考后的炎夏,毒辣的日头像巨大的天然烤炉夜以继日地蒸晒着农田庄稼,村镇上空有迁徙的鸟儿啁啾而过,孤独的小河沟被抽干了血液,空留一副满是泥淖的躯壳,河岸乍起的风也被祛湿加热,像一台热鼓风机吹扫着茫茫四野。
杂草丛生的田地里汗流浃背的秦牧和秦老六一起干着农活,父子俩齐上阵干得热火朝天,在那沟壑纵横的农田里直吆喝,而在他们不远处徐家父子也在争分夺秒地劳作着。
趁着喝水的间隙皮肤晒得黝黑的强子赶来和秦牧搭话,他肩上搭着条油腻的湿毛巾,泛黄的背心上落满了大小不一的油垢污块,像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吸附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徐二羊和秦老六,又瞥向即使灰头土脸也显得斯文的秦牧,不由得心生羡慕。
“嘿秦牧,你高考分数下来了没?”强子凑上前好奇地问。
“就在今晚,很快了,你呢?二羊叔不是说有人介绍老李集的一家姑娘给你吗?”秦牧推了推不断滑落的眼镜,然后拿着铁锨继续挖挖填填。
“唉,别提了,我阿爸恨不得我现在就造个娃儿。”强子苦笑道,顺势从口袋掏出那个女孩的照片给秦牧。“还是光友叔对你好啊,让你去城里读书,不像我阿爸那个老古板,根本不让我离开他身边。”
“一个人一种活法,男耕女织,面朝黄土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二羊叔也是为你着想。而且这个女孩子面相姣好,可以试着处处。”秦牧劝慰道,强子刚想接茬就被徐二羊骂骂咧咧地支走了。
蛙声阵阵的仲夏夜,秦老六难得清闲待在里屋看报,秦牧蹑手蹑脚地离开家后躲在霉味厚重的草垛后拨号查询,他并不想这么早就告诉秦老六他的高考成绩。
月光匝地,犹如一条淙淙溪流蜿蜒而过,顷刻间荷塘里,屋檐上,花树旁都填满了一层清润的白色流质。秦牧在等到成绩播报完毕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握拳呐喊,因为高考成绩远超他的预期,他欣喜若狂地围着小丘般的草垛循环往复地跑了十几圈,但这样他还是不够尽兴,于是他又沿着整个村庄不遗余力地一路狂奔着。
一个月后,收到学校通知拿录取通知书的秦牧谎骗秦老六说是去拿毕业档案,他想给辛劳多年的秦老六准备一个大大的惊喜。
拿到通知书的秦牧内心自然是欢喜的,恰好他在体育馆那里遇到了同窗朱辰雨,秦牧听朱辰雨说虽然他只考上了普本但他爸妈仍然要摆几桌酒席庆祝,他还说秦牧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家人一定也会奔走相告,大摆宴席的。
秦牧也是这样想的,可当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家,看到秦老六在堂屋正在清点账目时他内心又咯噔了一下,但他仍旧眉飞色舞地走到秦老六身边,把那张流光溢彩的通知书递给他看。
“阿爸,我考上大学了,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秦牧一脸骄傲地说,他期待秦老六能有类似喜极而泣的举动,哪怕是赞不绝口的话语也好。
“嗯,明天阿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秦老六眉开眼笑地把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就这样吗?”
秦牧怔住了,他看着回应仅此而已的秦老六心生愤懑攥紧了拳头,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实在太不甘心了,被别人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他原以为秦老六会跟他有着相同的心境,可现在秦老六竟然选择低调行事,不谈那金樽玉食的宴席,连鞭炮都不放一节。
“阿爸,我跟阿妈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阿妈走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我现在考上大学了你还是这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涨红了脸的秦牧终于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秦老六停下手中的活,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几声,随后站起身目光躲闪着拍拍秦牧的肩说:“娃儿,你考上大学我比谁都高兴,以前我也跟你一样努力工作,努力活给那些瞧不起咱的人看,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别人的飞黄腾达咱也沾不着,不必过多在意旁人的看法与眼光,咱爷俩把日子真正过好才是最实在的。”
面红耳赤的秦牧并不理会秦老六的说辞,他气呼呼地拿着通知书回到了里屋,只留下秦老六默自叹息,他并没有告诉秦牧家里的积蓄只能勉强供他读大学,他其实内心也很想给秦牧置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喜宴,可他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没能让娃儿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
直到九月秦家父子的关系才缓和一些,开学前秦牧打算一个人去北京报到,但秦老六说路途遥远,秦牧第一次出远门还带着这么多行李他不放心,所以他决定和秦牧一同前往。
适逢奥运会闭幕不久,同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秦家父子像进入了新世界一般看到了异域风情与外国友人,他们满口惊叹地徜徉在熙来攘往的北京城里,当然同样让他们瞠目结舌的还有这里远高于家乡的物价。
黄昏时分,把秦牧的行李安顿好后秦老六也要动身回村继续他早出晚归的平凡生活。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青春热烈的校园里,从寝室楼到校门口不过十分钟的行程秦牧却恍如隔世地觉得走了有十年之久。
“就到这吧娃儿,照顾好自己,学习也别太拼,钱不够用就打电话给阿爸。”秦老六在人潮涌动的校门口与秦牧道别。
皓月当空,月辉映照下的秦老六渐行渐远,秦牧看着那套从他记事起秦老六就时常穿在身上的工衣,他的眼睛不免有些酸涩,于是他叫住秦老六:“阿爸,回去买件新衣裳吧,平时别太辛苦,我在这边能照顾好自己,你就放心吧。”秦牧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抽出一张票子递到秦老六手中。
“哎哎,好嘞,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秦老六满脸欣慰地看着那张皱巴巴却分量十足的票子,他目送秦牧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而后且歌且行地踏上漫长的归乡之旅。
步入象牙塔后秦牧仍旧努力积极地过好每一天,不管是必修还是选修课他都力争拿满学分,平时踊跃参加各类比赛及社团活动,竞选班委与党员,还利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大一过后各项成绩名列前茅的秦牧也名震整个商学院。
大二上学期,班主任推荐秦牧代表院部参加十一月举办的市大学生演讲比赛,这次比赛规模空前,奖励丰厚,但是每所院校只有两个晋级复赛的名额,他再三叮嘱秦牧好好准备参赛的演讲稿,最近这段时间他会让各科任课老师减轻秦牧的课程。
秦牧心里自然知道这场比赛的重要性,但他嫌少有当众发言的经历,在翻看了历年的演讲比赛决赛视频和参赛稿后,秦牧还是一筹莫展,恰逢十一小长假,本来打算留校苦思冥想的秦牧准备返乡放松心情,找寻灵感。
秦牧回家后,喜上眉梢的秦老六赶忙去镇上疯狂采购鸡鸭鱼肉,蔬菜瓜果为他接风洗尘,父子俩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分工明确,有说有笑,连溜入热锅中的河鱼似乎也被这融洽氛围所濡染蹦跳个不停。
酒过三巡,秦牧忽然想起他好像鲜少听到秦老六讲他和阿妈的爱情故事,于是他看着满脸通红的秦老六好奇不已地问:“阿爸,你当年是怎么追到阿妈的?”
“这个嘛。”秦老六眉毛朝上一挑,慢吞吞地点起一根烟,身子朝椅子上微微一躺,怡然自得地把右腿翘在左腿上,衔着烟眯着眼恣意吸吐着。
“当年你阿妈可真是村里的一枝花,不仅模样好,而且还特别能干,去他家上门提亲的人那可真多咧,但她愣是谁也没看上。”秦老六取出耳边夹着的烟朝桌上敲了敲。
“就镇上那刘秃子你可晓得不?”秦老六问。
“知道。”秦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我那时啥也没有,就空有一身力气,碰巧你外公家那阵子秋收,他们家地多,需要雇好几个人帮着割收,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去他家帮忙,一开始你外公并没有给我好脸色,久而久之你外公外婆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连你阿妈也跟我慢慢熟络起来。”秦老六忆苦思甜道。
“那后来呢?”秦牧追问道。
“那刘秃子也钟意你阿妈,而且他家底子不错,经常送东西给你外公,那家伙看我尝到了甜头也腆着脸加入了我们,但你阿妈对他没好感,而且他年轻时跟个瘦猴似的根本干不了重活,所以没几天人就跑了。”秦老六说着就感叹了起来,“那时候我实在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外公坚决反对把你阿妈嫁给我,村里也没人看好我们能成,可当时你阿妈就看重我老实本分,能吃苦耐劳,于是性格火爆的她天天搁家里闹,说这辈子就跟我了,再穷再累她也认,你外公架不住你阿妈这样闹,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秦老六再看看屋内四周,他又触景生情道:“当年你外公根本瞧不上我,一开始不愿意帮衬我们,连盖这房子的钱都是我们四处借钱凑齐的,我们就在这里进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在没有很多人祝福的日子里互相扶持着,然后就生下了你。”
“你阿妈走的太早了,没能看到你长大成人,也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
片刻沉寂后秦老六打起精神擦去眼角的泪花笑着说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父子俩又开始各司其职,该刷碗的刷碗,该扫地的扫地。
寂夜,月光透过云层簌簌地洒落,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皆被均匀地涂抹上一片澄澈的莹白,像被蒙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秦老六和秦牧蹲在墙边唠闲磕,诸如他和李月荷相识时的趣事糗事以及徐二羊英雄救美的风光事迹,秦老六看着年近二十的秦牧,不由自主地开始关心起儿子的感情生活。
“娃儿,你在学校可有看中的姑娘?”秦老六一脸慈祥地看向个头已窜得老高的秦牧。
“没有,阿爸你问这个干嘛?”谈情说爱的事秦牧从未考虑过。
“我是说娃儿,如果你在学校遇到心仪的姑娘,一定要勇敢,要让她感受到你的心意,十倍百倍地对人家好。”秦老六笃定地说。
秦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他看向秦老六时秦老六正泪光闪烁地遥望着夜空中那轮高挂的明月。
“娃儿,你早点回屋歇息吧,我想你阿妈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秦牧起身准备回屋,可他一扭头就看到秦老六抽着闷烟的孤独身影,他难以想象阿妈走后秦老六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秦牧的鼻头一酸,眼前的秦老六就像家里那口爬满青苔的老水缸,很少会有人想起他们,可他们却在漫长岁月里默默坚守,奉献着自己的一生。
翌日清晨,刚出屋秦牧就看到墙边四处散落的烟头,那时他终于知晓演讲比赛自己要讲述什么了。
一个月后的演讲比赛上,轮到秦牧时他神情紧张地登台,他显得有些怯场,但他知道这场比赛不容有失,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待全场安静后将心中编撰好的话娓娓道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最宝贵的事物可能是崇高的理想,毕生的事业以及亲密的爱人,但对我来说一定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我仍然记得9岁那年的那个夜晚,当我慌不择路地穿过那阵激烈的狗叫声以及泥泞的小路回到家看见躺在床上面目全非的阿妈时那一瞬间的窒息,那时的我对人的生死还没有清晰的概念,于是我在众人的目光中愣神似的走到床侧轻轻呼喊着阿妈。”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逗弄村里的狗,让那些狗憎恶我,看见我就会嚎叫不止,然后晚上偷偷拉上不情不愿的强子,日复一日地模拟那晚的场景,从那片稀疏的树林出发,在那样清寒的月夜里穿梭整个村庄,可是每当我满怀期待地跑回家时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个空荡荡的屋子,我轻唤着阿妈,希望能得到一些回响,哪怕是一阵风从身后把我抱住,有几次阿爸没睡着听到就会出来紧紧抱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也在跟我一样啜泣不止,但他从来不会让我看到……”
“阿妈,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以及你做的所有东西,你常说小孩不能吃鱼籽会变笨影响学习,你说的话我都听了但你能再回来看我一眼吗?”
“阿爸,你辛苦了,小时候我不懂阿妈走后你其实比谁都悲痛交加,面对那些年的流言蜚语你一直都默默承受着,任劳任怨地撑起这个家,把我抚养成人,可你却连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你放心,儿子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让全村的人都对咱刮目相看……”
秦牧是哭泣着讲完的,但这次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丢人,直到结束秦牧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离场前一个女生特地走过来递了张手帕给他,泪眼迷离的秦牧微微抬头隐约看到那个穿着粉色卫衣,脸庞洁白的女生,她似乎说秦牧这次演讲的内容十分走心,但具体是什么秦牧已经记不清了。
眼看秦牧“功成名就”却依旧茕茕独立的室友邹俊波开始全力游说秦牧广结善缘,多去参加院部间的联谊会,一开始秦牧还极力推脱,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适应那种觥筹交错的场合,但在邹俊波的软磨硬泡下秦牧第一次鼓起勇气参加那个“妙趣横生”的联谊会。
与其说是联谊会,倒不如说是相亲大会更为贴切,娱乐项目也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双人游戏,唯一的不同是需要男女搭配。和秦牧一组的女生叫许梦洁,文学院08级本科汉语言文学1班的,秦牧看到她时忽然有股似曾相识之感。
刚开始秦牧就显得十分拘谨,束手束脚的他在游戏环节里闹出了不少笑话,但许梦洁并没有怨怪训斥他,反而鼓励支持他,给他呐喊助威,于是在许梦洁的全力配合下秦牧逐渐放开了自我。
联谊会后秦牧和许梦洁互留了联系方式,那天起秦牧就时常在校园里邂逅许梦洁,在图书馆找书时,在餐厅打饭时,去自习室写论文时甚至是一个人去操场散步时,他们也渐渐熟悉起来,不管是在网上或者在现实生活中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某天下午没课,秦牧照旧去自习室备考,恰好他在楼下遇到了去办公室值日的许梦洁,他们谈笑风生地并肩走着,而这一幕也恰好被在阳台上晾衣服的邹俊波看到,于是傍晚回到寝室的秦牧一开门就看到室友们同仇敌忾的眼神。
“老实交代吧,你到底是用了什么计谋追到了大才女许梦洁?”邹俊波假意板着脸质问。
“啊?她是我在上次联谊会上认识的,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秦牧被邹俊波问得一头雾水,但他依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人家可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妈是法学院赫赫有名的孟庭教授,她爸是本地小有名气的画家,可以说攀上她这棵高枝起码少奋斗二十年。”邹俊波凑到秦牧跟前故意抬高音调。
“你想哪去了?我这种条件人家怎么可能看上。”秦牧打心底觉得邹俊波的想法太过离谱,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深知许梦洁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他也明晓家境上的巨大差距是无法抹平的。
“而且我友情提醒你一点,许梦洁很少跟男生走在一起,更别说带有笑容的友情交流,我感觉她对你印象不错,你真的有戏哦。”邹俊波继续火上浇油,可说这话时脸上已不再是嬉笑的表情。“不过追求许梦洁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你要注意体育部的周嘉余以及隔壁金融学院的沈轲。”
秦牧只是欲哭无泪地摇摇头,他真的觉得邹俊波的话太过滑稽。
可是邹俊波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周嘉余和沈轲两人赌气般一个扬言要在体育馆布置一个大型的告白现场,还公开招募群众,一个掷千金包场电影院上演单膝跪地的爱情戏码。
这个轰动性的新闻很快便传遍整个校园,几家欢喜几家愁,室友们生拉硬拽将秦牧拉到理发店花了一下午搞了个时髦的造型,又集资为秦牧搭配了一身帅气的穿扮,并且在带秦牧去体育馆的路上对他疯狂洗脑,打通他闭塞多年的情脉。
偌大的体育馆里满是乌泱的人群,秦牧一番寻找后没有发现许梦洁的身影,他又风驰电掣地奔向电影院,可那里除了孤单捧花的沈轲别无旁人,于是秦牧赶忙发信息约许梦洁到学校操场见面。
当秦牧风驰电掣地赶到操场时,他看到许梦洁早已等候多时,许梦洁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你今天跟往常有些不一样啊。”许梦洁仔细打量着画风突变的秦牧。
“是吗?别提了,你不是要去体育馆或者电影院接受别人的告白吗?”秦牧试探着问。
“嗯并没有,倒是我对你说的急事很感兴趣。所以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呢?”许梦洁时不时地踮起脚尖,跟秦牧一样她似乎也在翘首以盼着。
“这个嘛,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
秦牧憋红了脸抬头看向月色晕染下清丽的许梦洁说:“这些年我的生活重心一直都是考试升学,我的童年遭遇以及出身让我不敢奢望爱情,可自从那次联谊会遇到你,你给我的鼓励,这些天的接触让我对你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情感,他们说我是喜欢上你了,我不知道,但可能的确是,所以就是我想试着跟你交往,你可以现在就拒绝,也可以随时叫停,可以吗?”
“可以啊。”
秦牧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向许梦洁确认,羞赧的许梦洁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秦牧激动不已地围着操场跑了一圈,然后让许梦洁在原地等候,他要去买两杯热饮庆祝这件事。
“为什么是我呢?”秦牧和许梦洁紧挨着坐在橙红色跑道边。
“还记得那次演讲比赛吗?”
“原来那个女生是你。”
“我妈跟你的班主任是大学同学,早在大一我就时常听他们提起你的事迹。秦牧,我羡慕你的真实以及你们父子相依为命的那份坚守与真情,你跟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你是努力坚定的一个人,你怀有对美好生活最真挚的向往,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个浮华年代已经不多见了。”
月色空明,许梦洁靠在秦牧的肩上,秦牧一言不发地看着夜空中的明月,他似乎能从中看到那个化身成月光,为他遮风挡雨的柔弱身影。
之后的年月里秦牧和许梦洁出双入对,一起毕业,谈婚论嫁,许梦洁爸妈尊重秦牧的意愿把婚礼定在秦牧所在的县城举办,秦牧宴请了村里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
婚礼上西装笔挺的秦老六喝得酩酊大醉,一反常态的他对着每一桌来宾拍拍胸脯说他秦老六有一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就没有白活,强子早秦牧一年结婚,坐在他旁边怀有身孕的女生就是那个老李集的姑娘,秦牧带着许梦洁向他们敬酒时感叹不已地回忆童年时光,虽然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此刻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在许梦洁爸妈的资助下秦牧在北京顺利买车买房,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但每个月仍要承担不菲的开支,而女儿秦念禾的出生让他更加体会到秦老六这些年的不易。
来到婚后的第四年,秦老六依旧独自生活在渠新村,小两口多次提议让他去北京他都以不适应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为由婉拒了。
再过几天就是五一了,许梦洁想让秦老六来北京玩几天,爱妻心切的秦牧欣然应允。
小两口带着秦老六尽情地游山玩水,爬长城,游故宫,逛圆明园,并且尝遍美食,吃卤煮,喝豆汁,品北京烤鸭,用秦老六和徐二羊打电话时说的话就是“美意的很咧”。
他们一直玩到深夜才启程回家,路上秦牧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享受天伦之乐的秦老六在后座和小孙女玩着卡通布偶,许梦洁则是和远在国外的爸妈视频通话,秦牧一脸知足地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又想起突然走失的阿妈和渠新村的那些年月,年近三十的他在车里忽然又哭又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月明星稀的夜空下,你看,有鸟群盘旋在夜晚的公路,秦牧凝望着鸟儿指引的方向,他知道那儿是他心向往之的地方,而他的身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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