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读写营第五期主题征文。 ）
心月：那你就去找前几世的我们，陪陪前几世的我们吧。
子文：我会带着前几世所有记忆回来找你，不会再忘却我们了。
1
地府鬼气森森，影影绰绰，一个鬼差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闪现在奈何桥上，与迎面而来的鬼差打起招呼。
“老兄，等今天的差事了了，我请你去孟婆那里喝两杯。”
“好说，好说，老弟等着你。哎呦！今天押的是个什么角色，怎么怨气冲天的？”
“此女名为田巧，您别看她是个女子，却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我随意查看两眼她的记忆，简直让我恨得牙痒痒，真想咬她一口。”回话的鬼差露出了自己的森森白牙，挑衅地看着那女鬼，却见那女鬼恶狠狠地回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麻。
对面的鬼差看这情景，不由往后退一步，摇摇头道：“还真是个狠角色，鬼也怕恶人，还是让秦广王殿下定夺吧。”说完，他牵着自己身后的鬼魂往外走，正在这时，变故突生。
这原本哀哀戚戚的小丫鬟鬼魂却猛地冲上前，撞到对面的女鬼身上。正所谓“仇人相见，格外眼红”。那小丫鬟压着田巧拳打脚踢，口中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杀我全家，我要杀了你！”
那田巧也丝毫不甘示弱，抱着小丫鬟在地上滚来滚去，翻身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骂道：“狐媚子，你敢魅惑老爷，你活该！”
两个鬼差看着地上滚成一团的女鬼，那架势比饿鬼扑食还渗人，不由浑身一抖，退后两步，开始旁若无人地聊天。
“今天殿下心情可好？”
“殿下如往常一般，一丝笑容也没有，我当真看不出来好坏，也许只有判官大人才能知晓一二。”
“哎呦！殿下自打来到玄冥殿从未休假，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够歇一歇，好让咱们兄弟也放个假呀！”
“谁说不是呢？殿下就是一个工作狂，这一千多个日夜，我的腿都跑细了。”
……
等他们聊完工作感想，那边两个鬼魂已经没了力气，都瘫在地上直喘气，两个鬼差相视一笑，各自拎起自己的鬼魂背道而行。
押着小丫鬟的鬼差边走边摇头，“你们都是鬼魂，连身体都没有，打什么架啊！”
押着田巧的鬼差则叹息道：“唉！这人间的鬼啊，真是活不明白，拎不清。”说罢，他押解着田巧来到玄冥殿这地府第一殿的大门前。
2
玄冥殿三个烫金大字在昏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下面赫然列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下联是“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横批是“赏善罚恶”。
看到这幅对联的田巧心中一震，身上煞气尽散，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跪坐殿内。
大殿中央的长条案几上，秦广王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公文，陆判官立于他的左侧，皱眉开口道：“田巧，卒年45岁，为人心狠手辣，没心没肺，卖友卖夫，卖家卖国，杀人放火，作恶无数，该当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田巧听到陆判官的判词，大惊失色，立刻大喊：“大人不公！”
陆判官对她呵斥道：“大胆田巧，我倒要听听这判词有何不公，你一一道来。”
她膝行两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着高作正中的秦广王殿下说道：“殿下容禀。奴家命苦，自嫁给前夫之后就生下一子。自此以后，前夫再也没有碰过我，更不拿正眼看我，整日与小妾厮混。”
陆判官冷笑道：“那你就可以不守妇道地跟别人私通吗？”
她牙咬切齿地说：“张生发誓爱我，我信了他的话，放弃一切跟他私奔，可没想到他竟有家室。”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是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爱上这个男人，怨不得任何人。可张生竟联合他妻要把我卖到妓院去，我只能逃走。那时，我走投无路，却被前夫的仇家掳去。”
“那你也不能去坑害自己的前夫呀，他又没做错什么！”
“他不爱我就是最大的错！我为了活下去，也只能依附于他的仇家。”
“那你也不能把他弄得家破人亡，毕竟还有你儿子在呢。”
“我也不想的，我只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3
这时，一直沉默无语的秦广王轻声说：“有这样一名女子，她在生子后就被夫君厌弃，被儿子的夫子诱惑私奔。不曾想，夫子同样有家室，女子得知之后，在羞愤之下投河自杀，却被比丘尼所救，遁入空门，成就一代神尼。她和你境遇相似，却没像你一样自甘堕落，修炼成了一颗纯净无诟、流光溢彩的七窍玲珑心。可是，你呢？你看看你的心有多黑！”
说着，他手指一点，一颗通体漆黑的心脏浮现在在田巧胸口，她怕得连连叩头，脸上不再有愤恨的神情，而是一脸凄凉地说道：“殿下明鉴，我们虽然都疯狂地追求爱情，但她在万念俱灰下，没有伤害任何人，而是选择斩断自己对于尘世的欲望，成就大道，普渡众生，实在太难了。我只是人间一普通女子，自是比不得神尼，但我一点也不羡慕她。因为她之所以修炼成佛，必然遭遇了更多磨难，承受了更多苦处，她走的路必定比我痛苦百倍，我相信这世间没几人能做到像她那样。
神尼有您庇护，您当知在我们这种境遇下，挣扎求存有多难。那时候，我无依无靠、受尽白眼、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若是有人能够伸手帮帮我，绝不会活成这样。殿下开恩啊！”
陆判官冷哼一声说道：“殿下莫被她花言巧语蒙骗！”
田巧争辩道：“殿下，您万万不可高居神殿之上对我们擅下审判，在我活着的时候，世人从未切身体验我们的苦难，却居高临下、道貌岸然地指责我们。他们根本就没有体会到那苦难本身，若是他们体验过当女人，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真的很苦么？”
田巧笑中带泪地回道：“这人间最苦便是身为女人，处处得装得贤良淑德，悉心遵守各项道德标准，否则就会被所有伸过来的无形绳索勒死。若还有下辈子，我就算做猪做狗也不愿做女人！”
秦广王喃喃自语，“那些时候，她也期望有人能够帮她一把吧？”
陆判官感受到秦广王的情绪，低声问道：“殿下？”
秦广王望向田巧，问道：“那就给你一个恩典，满足你一个心愿！田巧，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
地府无岁月，很久以来，他都是例行公事地问这一句“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但不知为何，他此刻心血来潮，难以平复。
田巧软下身子，叩首恳请道：“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儿，惟愿再见我儿一面。”
秦广王叹了口气，“那就让她先托梦再行刑吧。”
田巧不住地磕头，口中念叨着谢谢。陆判官不悦地挥挥手，鬼差连忙把田巧带了下去。
那一世的恩怨情仇，秦广王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她叫心月。田巧那冲天怒气让他忆起，心月似乎也曾愤恨地质问苍天“为什么这个世道对女人如此不公？”
是啊，像她那样从小像金丝雀一样被圈养在娘家又转到夫家的女人，从来都在这些圈层里生活，离开了家人该怎么存活？她应该受了不少苦吧，不然怎么能成为一代神尼？
秦广王看着放在桌面上的文书，心中一颤，笔下一顿，本来要勾决的手停了下来。
陆判官见他神色有异，再次轻声问道：“殿下。”
却见秦广王身影渐消，留下一句话，“本座有事出行七日，请阎罗王代为打理殿中事宜。”
“遵命。”
一旁的鬼差惊讶地向陆判官请教，“殿下这是？”
陆判官若有所思地回答：“殿下平日里处理公事时精力充沛、心无旁骛，今日却颇为异常，咱们万勿打扰。”
工作狂秦广王竟然破天荒休假，这一消息让一众鬼差欢呼起来：兄弟们终于熬到苦尽甘来的这一天了，终于可以轮流休假啦！不过大家也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大事能让殿下如此重视？
4
杏花烟雨江南。如今正是江南一年四季中景色最美的时候，也是心月一生中年华最好的时候。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朱红的高墙一角伸出一树粉色的蔷薇，点缀着晶莹的雨珠，煞是好看。一阵微风吹过，瓣瓣粉色花瓣飘落心月身上，最终零落到泥地中。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心月满面愁容地感慨芳华渐逝，容颜易老，未遇良人。
正在此时，身为户部员外郎的吴大人回府，心月强打精神，整了整仪容，满面堆笑地迎接夫君。
心月体贴地送上热茶，夫君面有倦色，喝了口热茶，便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她坐在旁边，说起了街坊邻里的一些八卦，见夫君脸上不耐烦的样子，便转而说起儿子的学业。
夫君面色不悦地睁开眼睛，回了一句，“今日累了，改日再说。”说完，他起身走入了卧房休息。
她盯着卧房的门看了许久，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自她嫁入吴府已六年有余，新婚燕尔时你侬我侬的感情为何变得像今天这样形如陌路？想起夫君那几房娇艳欲滴的小妾，她边走边想流下伤心的眼泪，一点点融化在这绵绵春雨中。
儿子又气走了夫子，方才五岁的年纪，怎可如此不服管教？她一时生气，就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儿子去找夫君哭诉，夫君对她训斥道：“你本来就一无是处，现在连孩子也教不好，要你何用？”
她感觉心中无限凄凉，自己身为吴府大夫人，在夫君眼中已和普通丫鬟无甚区别，有时候他对丫鬟还会有个好脸色。她感觉整个吴府就像一座冰冷的牢笼一样把自己紧紧束缚，日日夜夜煎熬不已。
夫君为儿子新请了一位夫子，这位夫子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非常有耐心，经常将儿子逗得哈哈大笑，缠着他讲故事。那些神奇鬼怪的故事将丫鬟下人们吓成一团，那些市井趣闻又将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很多故事发生在深锁闺中的女人难以企及的外面世界，让她不禁向往起外面色彩斑斓的生活。
夫君好容易得了空闲，要带一家人出门踏春。她兴冲冲地准备一切，临走时，发现一件物品拉下，便返回去取，可返回门口，她却发现马车已走。
难道夫君竟没发现自己没在马车上吗？也许，在他心里，只有儿子算家人，自己连个下人都不如，这种被抛弃的感觉真让人崩溃。正暗自饮泣之际，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竟是夫子。
身陷冰窟的人总会眷恋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这全是虚情假意。
5
自从来到这一世，秦广王便隐身跟在心月身边，看她顾影自怜、心碎哭泣、重拾温暖、飞蛾扑火，感受她每时每刻的心情，终是不忍她一步步走进深渊，便回地府孽镜台，找陆判官照看她往后的人生。
“和离？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夫人凭什么对我提和离？”
“自我生下儿子，你对我日渐冷漠，现在甚至连丫鬟都不如，既然对我如此厌弃，不如和离，好给你心心念念的人儿让路！”
“你一个后宅妇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都一把岁数了，还嫉妒新人，妄想得到我的宠爱，真是痴心妄想！”
“我意已决。”
“那你不要后悔，我断不会再准你进门一步。”
“如你所愿。”
当她满心欢喜地带着和离书去找夫子，夫子大吃一惊，随后面露犹豫之色，“不瞒你说，我家中已有妻子。”
她崩溃地质问道：“那你说的喜欢呢，说永远和我在一起的誓言呢？那些全是假的？”
“我是很喜欢你，但不可能因为你休妻，毕竟我还有孩子，不过，我倒是可以纳你为小妾。”
“你做梦！”
“哼，你可知道被休弃的女人是什么下场吗？就如同你这般无家可归。”
这时，她才认清了夫子的嘴脸，以前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花前月下都是假的，只有一样是真的，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
悲愤不已的她踏上了命运的脚步，跳江自杀。
秦广王看着她的遭遇，不由篡紧拳头，喃喃自语道：“也许还来得及。”
陆判官在旁劝道：“殿下万万不可与心月有交集，那会有损功德......”
话音未落，秦广王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6
一日，心月在街市上偶然发现一幅墨兰图，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一丛疏花简叶的幽兰，描绘出墨兰不畏风霜、孤高自傲、无人花自馨的高尚品格。
她甚为喜爱此图，便有意买下，结识了这间书画铺的老板。老板名为秦子文，虽然相貌清秀，却面无表情，流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感觉。不知为何，她看着老板有些眼熟，便多和他攀谈几句，没想到他们非常投缘，仿佛她在想什么，老板都能猜得到。
此后，她心思烦闷时，便会来店里坐坐。
这一日，她鼓足勇气想要与夫君提出和离，却越想约越没底，便再次来到书画铺。
书画铺没有客人，老板正在伏案做画。她上前一看，竟和上次她买走的墨兰图一模一样，不由惊叹道：“原来那幅画是你的手笔！”
子文回道：“只要你愿意，以后也可以画得这么好。”
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怎么可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画得这么好！”
不知为何，子文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温柔，差点让她看呆了。
子文突然说：“你要和离么？”
她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
子文静静地看着她，沉默无语。
不知为何，她丝毫不觉得在他面前谈和离这件事有什么尴尬，便坚定地说：“我在吴府找不到任何温暖，一刻钟也不愿再待下去，幸运的事我找到了爱情，我要和夫子在一起。”
“你觉得离开了吴府，夫子就能接受你吗”
她笑着点点头，“他温柔博学，待人极好，还说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相信他会善待我。”
“那夫子不是真心，他欺骗了你，他有家室，还有孩子。”
她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歇斯底里地争辩道：“不可能！他不会负我。”
子文拿出一张纸递给她，竟是一份加盖印章的和离书，字迹与夫君的一模一样。
“你拿着它去找夫子，看他愿不愿意。”
她捏着这张纸，感觉有千斤重，底气不足地推辞道：“我相信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叹息道：“人心最险恶，你见过的人太少，还是试试吧。”
7
结果当然不出所料，夫子还是负了心月。
子文本以为心月看清夫子真面目后，只会一时心伤，此后定会重返吴府，安度此生。
可没想到，对夫子的爱情幻灭后，她也不想再回到冷冰冰的吴府，向夫君乞怜度日，顿觉天大地大自己却无处可去，万念俱灰之下，仍然跳江自杀。
感受到心月绝望情绪的子文急忙来到江边，却晚了一步，只能一路用神光护着她漂流到一座山脚下，看着她被来江边打水的小尼姑所救。
子文望着山顶那座尼姑庵，心中五味杂陈。命运的齿轮转啊转啊，纵然他是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的秦广王，也是螳臂当车，无力阻挡。
尼姑庵中的心月被救醒后，整个人如同木头一般不吃不喝、不饮不食，只是不停流泪。她心中的无助和悲伤一点一滴汇聚到子文的心里，让他饱受煎熬。
在心月如此这般昏沉了三日后，子文终于忍不住现身，看着她枯槁的容颜、干裂的嘴唇，心知她已存死志，便在昏迷的心月耳边哽咽道：“心月，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让你心碎的事，可就算没人爱你，你也要学会爱自己。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也许他的话被她听到，也许他的心意被她感觉到，她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张口喝下了他喂的米汤。
七日后，心月渐渐恢复，可以下地走动，她被比丘们的早课朗诵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吸引，便每天随着比丘们做早课。七日之后，心月下定决心遁入空门，请师太为她剃度出家。
晨光熹微，整座尼姑庵都被晨光笼上了一层金色的晨辉；钟声肃穆，让整座大殿显得愈发空旷。
在比丘们的诵经声中，心月一步步走向大殿，准备剃度出家。
子文隐身站在一棵树后，望着她缓缓前行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判官隐身跟在他身边念叨着：“殿下放心，二十年后，心月即可得道成佛。”
他听着陆判官的话，感受着心月心中彷徨无助的情绪，就像一叶小小扁舟在暴风雨的江面上无力飘摇，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力感让他的心一点点被撕成碎片，不由捶了捶身前的大树。
陆判官见势不妙，立刻劝道：“殿下，您之前与她的接触已经沾了因果，损了功德。您已是十殿阎罗之首，万不能干涉她的命运，否则定会影响您的地位。”
他心头一震，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只是地位而已！”
当心月的左脚刚跨上门槛时，子文高喊一声：“心月。”
他身后的陆判官吓得面如土色，跪下直呼殿下三思，却发现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周围的人们都定住了身形，心月的脚也停在了门槛上。
子文果断下跪，对着殿中地藏王菩萨的神像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菩萨在上，属下秦子文愿以自身功德为心月改运三年，望菩萨成全。”
菩萨金身神光一闪，目含慈悲，徐徐问道：“若你执意如此，代价是一成神力，并将你第一殿秦广王的位序降于第五殿阎罗王之下，你可愿意？”
子文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今日你渡她，来日她渡你。吾心甚慰，便允你所请。”
一切恢复如常，陆判官眼见秦广王身上的神光暗淡不少，不由大骇，只能心中暗呼：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啊？
子文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走上前，伸出手对心月说道：“心月，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若你还是一心遁入空门，我便不再拦你。相信我，好么？”
心月望着子文，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渐渐消失，心情平静下来，她便收回了踏出去的左脚，对着大殿内的师太磕了三个响头，随他下山而去。
8
自那以后，书画铺便多了一个漂亮的哑巴姑娘。
子文辗转打听到，心月投江时被人瞧见，吴大人第二天就办了丧事，出了三个月便将小妾扶正，一家人其乐融融，似乎心月在与不在都是一样。
皓月当空，心月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流泪，子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哭吧，尽情地哭吧，把你的委屈都哭出来吧。”
秋阳送暖，子文看着一脸呆滞的心月，叹息道：“为什么你满脑子都是爱情，没有爱情难道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心月终于开口道：“我一无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带你去个地方。”
心月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山间，看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雄伟神奇，欣赏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那些花的芬芳、雨的清凉、太阳的炽烈和雪的冰冷一点一滴地涌上她的心头。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呆着，不由好奇地问道：“子文，你是神仙吗？”
子文亲昵地敲了敲她的脑袋，“我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春夏秋冬四季而已。你要记住，人间很美好，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着你呢。”
“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子文点点头说：“你的字画不错，好好下下功夫，定成大器，为师可以教你。”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心月对万事万物的理解不再狭隘，练就了返璞归真的心境。在子文的教导下，她的画技一日千里，渐渐小有名气。文人墨客都以收藏她的画作为荣，坊间一画难求，她也被人尊称为月娘子。
一日，心月与子文在明湖游玩，刚下船，她就见吴大人等在岸边，对她示意。
虽然时过境迁，有些事还得自己面对，心月对子文点点头，一步步来到吴大人身边，问道：“可是儿子有事？”
吴大人摇摇头，说道：“你可愿意回去，我绝不会像以前一样冷落你。”
心月冷笑道：“我投江后，你便当我死了，欢欢喜喜地扶正了新人。如今感觉我的名声有了利用价值，这便回心转意了？”
吴大人面露尴尬之色，“儿子毕竟还需要一个母亲。”
心月怜悯地望着吴大人，笑意越来越深，最终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个人活得太自私，在你眼中只有利害关系，从来都没有真性情，像是个假人。我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等你回头，你却对我视而不见，现在我有利用价值了，便想像召唤一条走失的狗一样将我领回家么？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况且，我已经心有所属。”
说着，她挽住了子文的胳膊，吴大人悻悻离去。
9
子文看着吴大人离去的背影，叹息道：“你何必如此骗他？”
心月笑着望向他问：“你为何觉得我在说谎，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你吗？”
子文失笑道：“怎么可能？”
明月姣姣，晚风习习。心月笑望着他，钻进了他的怀里。河边游玩的人们还未散去，顿时响起了一阵唏嘘声。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指指点点的眼神，不由脸色一红，“你这是为何？”
心月笑道：“你可有婚配？”
子文结巴道：“未......未曾。”
“你可喜欢我？”
子文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点点头。
心月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可爱地晃晃脑袋，“那我为何不能喜欢你？”
子文望着心月那俏皮又自信的笑容，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心月感觉子文的怀抱就像母亲一样温暖，一股暖流涌上自己的心头，让她心中一动，泪意涌上了眼眶。
子文低声说道：“我当然喜欢你，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哭，喜欢你的缺点，喜欢你的优点，喜欢你身上的每一点。”
心月仰头回道：“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和我无话不谈的样子，喜欢你和我惺惺相惜的感觉，喜欢你的墨兰图。那兰花好像活在我的心中，和我的心连在一起。”
如此美景，如此佳人，便是神仙也会动心。
子文却再煞风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呢？”
心月端详他的面容很久，回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害怕任何艰难险阻吗？”
“你有没有感觉我们的感情有什么不同？”
“确实不同，也许没有吴大人今天的到来，我也不会表明心意，但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你曾问过我是不是神仙？”
“你是神仙？！”
“差不多吧，不过其实我是另一个你。”
10
心月退后一步，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子文。
子文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一瞬间十世渡劫、历劫成王以及这三年相伴的记忆一下子涌入心月的脑海，她这才明白自己竟是子文的前世。
她不由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子文说道：“原来你是地府秦广王啊？”
子文刮刮她的小鼻子说道：“我是你，秦广王也只不过是个身份。”
她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这几年我努力想要对你有些非分之想，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对啊！我是女的，你怎么是男的？”
子文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历劫还分男女么？这十世轮回中，我做过农民、丞相、将军、皇帝，各行各业试了个遍，有一世我还是头驴呢！”
她笑得肚子疼，“一头驴，这也太夸张了！”
子文温柔地看着她，“我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一头驴，本质上我只是你。这么多年来，我只记得十世历劫的经历，却把那些最终重要的感受忘记了。和你在一起，我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那些喜怒哀乐。我想告诉你，你很珍贵，我很喜欢这个真实的你。”
心月感动地流下了眼泪，“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
他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她再次扑进他的怀抱，不依不饶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呀？让我爱上你，却没法嫁给你！”
“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可以追求，又不是只有爱情。你现在爱上了自己，心安住了，不是更好么？”
“你说的也对哦。那你最想做什么呢？”
子文犹豫一会儿，说道：“当然是回去继续做秦广王。”
心月左瞧右看，调皮地笑道：“怎么着？对自己也说不了真话么？”
子文哑然失笑，“在凡间陪你这三年，让我有所得。凡间和地府的规则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万事万物笼罩其中，每个人都是棋盘一子，都得按规则行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现在纵然一眼可识月之盈亏，却没有你活得真实，没有你不顾一切、奋力追求的勇气。”
“所以，你要做一个不一样的秦广王吗？”
子文那张冰块脸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也只有你才能跟我开得了这样的玩笑。不过，在做秦广王的这些岁月中，我听过无数鬼魂的心路历程，看过不同身份人们的人生经历，本以为自己只要做到恩怨分明、赏善罚恶就行。可来人间一趟，我却对善恶有了不一样的理解，也有些迷茫。”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子文再次惊讶地说：“从来没人问我过得好不好......成为秦广王以来，我一直按照按部就班地工作，从来没有一丝懈怠，也没有什么好不好吧？”
“那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子文哽咽着说：“这句话从来都是我问别人，从未有人问我。”
心月看他像一个迷茫的孩子，不由心疼地问道：“你总在发光发热，有时候也要关照一下自己的内心。”
“我能有什么为未了的心愿，我和你不是一样的吗？”
“你虽是我，却是不同阶段的我，应该有不同的心愿，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好像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关注过自己想要什么。”
“原来身为秦广王的我是这个样子，不过没关系，我给你找一个目标吧?”
“什么目标？”
“这几年你的陪伴让我很幸福，你说只记得十世历劫的经历，却没有相关的记忆和感受，那你就去找前几世的我们，陪陪前几世的我们吧。我想，无论我是将军、皇帝，还是驴，总有喜怒哀乐，总归需要陪伴。”
突然，两个人心有所感，同时望着天空中愈发红艳的那轮红月，相视一笑。
“时候到了，你走吧。”
“可我舍不得你。”
“你已经在我心里，有何舍不得呢？”
子文浑身泛起了点点红色荧光，在他身形即将消散之际，心月问道：“我还能见到你吗？”
子文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带着前几世的所有记忆回来找你，不会再忘却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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