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

“我们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旅行，而且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你，可能是花园，也可能是荆棘，亦或是一潭死水。他们凶神恶煞的，或者含情脉脉的，记录你的碌碌无为，却不曾欢庆你的成功。”

这话是老黑说的。作为一个闷骚的文艺青年，多愁善感是他与生俱来的慢性疾病，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每每一遇到点风吹草动便喷薄而出，我等小辈，自然招架不住。

于是我就劝老黑，你这是病，得治啊。

老黑则吐着烟圈，目光深邃，反问我，天赐我敏锐的感知能力，我为什么要拒绝？

我说，什么狗屁感知能力，你是狗，才拥有我们没有的嗅觉。

老黑叹口气，说，世人笑我太多情，我笑世人看不穿。

我哑口无言。所以有一次语文课，老师说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老黑，我错解了我们园丁的意思，想，老黑都忧伤成狗了，为什么还没死？

那年我18岁，老黑19岁。我们在一所私立职业技术学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所谓的职业技术学校，就是把社会上没事干和不想学习的男女青年强制聚集在一起，进行改造。然而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改造相当地无力。

我们依然大把大把的挥霍时光，大把大把地挥霍含辛茹苦的父母供给我们的钱，恬不知耻，却乐此不疲。

老黑本名当然不叫老黑，老黑一般都是狗的名字。老黑叫老黑之前，多亏了小黑。小黑是我们语文老师家的狗生下来的野种。学业的无趣催生了我们偷鸡摸狗的能力，得知了这只孽种的住处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和同桌把它偷偷抱回了宿舍，大家一看，哟呵，黑不溜秋的，就叫小黑吧。

老黑对于宿舍里突然出现新生命显得十分开心，没事就抱着它，大家取笑他，行啊你，还没毕业就有个儿子，小黑，这家伙是你的爸爸，老了要好好孝敬他啊。

老黑倒也不生气，并在大家劝阻无效后毅然决然地把小黑带到了教室。结果在公开课上被校长抓了个现行，然后我们的班主任接到校长大人的传召火速赶到，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一看就是在更年期中活得水深火热，她一路揪着老黑的耳朵到走廊上大声质问老黑，哪来的狗！

老黑在众多看客中已经脸红到脖子根了，但也不慌张，扯谎眼睛都不带眨的：我从众多只恶狗中拼命救下来的，小黑很可怜的，一出生就没了父母，老师，关爱生命，人人有责啊！

老黑极力把自己打造成大慈大悲的活佛，班主任却早已经怒火中烧，根本不中他的圈套，骂道，你别跟老娘扯犊子！

听到班主任自称“老娘”时，我们大家都吓到了，老黑也吓到了，上次班主任自称“老娘”，是我和老黑合力拆了学校后门围墙的摄像头，我们牺牲自己，抱着大无畏的精神，只是为了大家能够安全的翻墙出校而不被门卫抓到。我们如此的英勇和无私，结果第二天被全校通报批评，并请来了家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我父亲看我的眼神，当班主任对着点头哈腰的父亲说，老娘教书育人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像你儿子这样的学生。我真想找把刀杀了她。送父亲走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耳光，说，你怎么不去死？我看着父亲的眼睛，他眼里满是失望和心酸。

而老黑的父亲则显得很淡定，他开着大奔慢悠悠地赶到，得知事情原委后，上前就给了老黑一脚，老黑刚进办公室就又被踹到了外面，摔了个狗啃泥，然后老黑的父亲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对还在惊吓的班主任说，老子日理万机，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喊老子来了，你们是老师，教书育人是你们的工作，老子又不会，这兔崽子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我在一旁看呆了，心想，到底是开大奔的，就是不一样。

这次大家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很多人马上从惊吓转变成了兴奋，我也很兴奋，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主谋之一，和大家摇身一变成了观众，并期待老黑的父亲开着大奔到来，然后指着班主任的鼻子说，妈的，喊老子来就这破事，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老黑却像夏天的狗一样耷拉下来，弱弱地说，老师，我知道错了。

班主任显然忘记了老黑有一个开着大奔的老爸，她一副杀一儆百的样子，指着老黑的鼻子说，要么，抱着你的儿子滚出学校，要么，说出这狗的来历，还有谁参与。

我和我的同桌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以为老黑立马冲到我跟前，指着我和我的同桌说，报告老师，就是他们俩！然后我看见老黑胸毛前的红领巾变得鲜艳无比，随风飘扬。

没想到老黑却说，这狗是我从语文老师那里偷来的，就我一个人干的，没有别人。

我立即对老黑舍己为人的行为大为赞赏，并十分感动。然后又开始幻想老黑的父亲开着大奔来时的情形。

结果语文老师匆匆赶到，并为老黑求情，然后抱走了小黑。

大家立即感到万分失望，感觉抱着鸡米花和饮料兴冲冲地跑到电影院，结果人家跟你一摊手，对不起，已经结束了。

老黑逃此一难，开始喜欢救他一命的语文老师，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语文课。他说，上语文课就像上自己的媳妇，都老夫老妻了，还总有个家伙站你旁边说，这样不对，那样不行，没什么快感，还不允许高潮   。

说实话，我被老黑这番话折服。同样都是处男，这家伙哪来如此深刻的见解。

老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老黑，并闻名全校。

2.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还是照常关注校园里各种风格的美女，老黑却从俗世的牢笼里跳出来，关注小黑。

我对老黑的行为颇为不解，问老黑，你不想要女朋友了？

老黑笑道，我都有儿子了，还要女朋友干嘛？

在老黑的世界里没有小黑之前，老黑对于女朋友的想法是最强烈的，也是最迫切的。当我们不甘寂寞开始跟喜欢的女孩子写情书的时候，老黑已经先人一步，抱着吉他在食堂里给我们班上的班花弹唱《雨花石》。

你们很难想象班花在众目睽睽之下喷饭的情景，我要不是亲眼目睹也不会相信。老黑十分尴尬，像电线杆似的立在那里，班花被她男朋友接走好久之后才缓过神来。而《雨花石》，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为死者哀悼的时候，丧乐队经常吹的曲子中，就有《雨花时》。

老黑回来后就闷闷不乐。我和室友开导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他哭丧着脸说，不，我只爱她，死也要爱她。

我说，名花虽有主，你敢不敢去松土啊？

老黑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拍着胸脯   说，死我都不怕，还怕松土？

于是我为我的开导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高兴，并衷心希望老黑能不负众望，马到成功。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当老黑这句话还在我们耳边嚣张地飘荡的时候，老黑被班花的男朋友一顿痛打，狼狈而归。

老黑回来后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们看了很过意不去。宿舍里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校体育队的，人唤大壮。大壮一拳砸在门上，轰隆隆作响。他说，妈的，敢动我兄弟，老黑，我要是你我就忍不了！

老黑耷拉的眼皮抬起来有落下去，说，你能怎么样，那个杂种学过跆拳道。

我说，学过跆拳道又怎么样，几个人还放不到他？

老黑听后十分感动，像回了魂一样，激动地说，不报此仇，死不瞑目。

于是我们开始热烈地讨论作战方案。

我认为在我们熄灯后，我们一干人等偷偷摸到他的宿舍，给他一顿海扁，然后再悄悄撤回，神不知，鬼不觉。

大壮认为我们近期不要落单，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抱团在一起，只要见到那家伙，上去就打，打完就跑。

还有一个舍友叫阿文，也是体育队的，相比大壮显得理智很多，他认为花点钱找校外人，安全，没什么后患。

制定完方案，我们热切地看着老黑，像是谋士看着主公，没想到他皱着眉头考虑了很久，说，我觉得还是等待时机成熟后再决定什么行动方案。

大壮急不可耐，仿佛他也被打了，他说，揍个人等什么时机啊，等我们都毕业了，上哪找他去？

我说，那倒不至于，这种事还能忍气吞声等到毕业后吗。

老黑再次语出惊人，他说，我觉得等到毕业后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们彻底无语，好像我们已经磨刀霍霍向牛羊了，老黑却朝我们一摆手，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你们玩吧。

后来我们还是把那个家伙给揍了，在我们快要淡忘这件事的时候。

那天周末，我们四个人获得解放，如重获新生。我们像欢乐的小鸟一头奔向台球室，结果在台球室和那个家伙撞个满怀。

老黑见到他像见到鬼魅一样，拉着我们就要走。

那个家伙斜靠在台球桌边，说，哟，这不是老黑吗？跑什么，过来陪爷玩两局。

老黑脸色都变了。

大壮沉不住气，说，小子，你嚣张什么，信不信老子削你！

那个家伙乐了，说，你来削我啊，我怕你我就是你孙子。

四肢发达的人就是容易冲动，大壮二话不说就撩起袖子过去了，连“你爷爷来了”都忘了说。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阿文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也过去了。

我虽然腿都软了，但坚信阿文说的话。拉着老黑也过去了。

然后我们被十几个人围了起来。原来台球室里除了老板，剩下的都是那家伙的人。

我们跑不掉，只能轮番揪着那个家伙揍，而我们也被十几个人轮番揍。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我由于被打的时候习惯性抱头所以只是一些皮外伤，阿文和大壮除了衣服上多了几个脚印外无明显伤痕，老黑最惨，鼻青脸肿，并且小腿骨折。对方十几个人搀着班花的男朋友扬长而去。

老黑小腿骨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当时对方有个家伙揪着老黑就要扇他，老黑叫道，不能打脸！那个家伙于是给了老黑一脚，骂道，打架还这么多话！

由于台球室老板对于此事司空见惯，所以没有报警，反而安慰我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黑摸着残了的腿骂道，妈的，等不了十年，等我毕业就干死他们！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第一，以后尽量少去台球室，就算去也要观察好地形，并且站在门边，有利于逃跑，第二，“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是错的，第三，打架时不要和敌人说话，专心揍人为上策。

我们回来后痛定思痛，开始担心班花的男朋友会不会伺机报复。

大壮依然天不怕地不怕，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阎王来了，我也得让他尝尝我的孟婆汤。

阿文附和道，训练队的人都站在我们这边，他们不敢明目张胆。

我说，万一他们狗急了跳墙呢？

然后大家纷纷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疼得直叫唤的老黑，期待老黑说出点有建设性的东西，结果老黑叫唤了一晚上，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他步履艰难地移动到教室来，把我带到角落里，低声问我，我要是跟他道歉，事情是不是就结束了，每天这样担惊受怕的，真不好受。

我说，你不是说此仇不报非君子吗？

他一脸尴尬，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啊。

我说，你爸开大奔的，你怕什么！

他摇头，说，不行，不能连累你们，道个歉就完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说，好吧，道歉就好好道歉，别忍不住又冲动。

他咬牙切齿道，妈的，他要是不给我好脸色，我还揍他。

说完一瘸一拐地缓慢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也感觉不出老黑忍辱负重的感觉。

3.

当我们还在猜测老黑究竟有没有道歉是怎么道歉的时候，老黑已经能像小黑一样撒开丫子奔跑了。与此同时，学校开了个文学社。

老黑得知后，满心欢喜，说，这不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吗！

我说，你写个作文经常跑题，文学社的门槛你怕是迈不进吧。

他鄙夷道，你懂个屁，什么是文学社，文学社就是把一堆写出的东西别人看不懂的而自己也看不懂的人集合在一起，让他们面面相觑。不过话说回来，语文老师不懂得欣赏我，文学社必然是我的出路。

我琢磨老黑对文学社的定义，开始不得其解，之后用了断句法才恍然大悟。

这个文学社有一个很老气的名字，叫志远文学社。据说文学社的名字是校长取的，我很纳闷一向打扮很洋气的校长怎么会取这么老土的名字。我开始对这个文学社失望。

老黑看到后却说，好名字，志存高远，必有广阔天地。

结果志存高远的老黑被选中进入文学社，并担任副社长。我对这个文学社彻底失望，并打消了加入文学社的念头。

老黑第一次当官，显得很兴奋，一个礼拜请了我们吃了三顿饭。我们也很兴奋，当然不是因为老黑当官，而是因为老黑当官后改善了我们的伙食。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副社长第一天就找了个刺儿头一顿痛批。原因是在大家等待社长到来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什么破文学社，还不如体育训练队呢。

老黑不高兴了，你说文学社破，不就是在践踏我作为副文学社社长的尊严吗？不行，我得捍卫！

于是站起来大声斥骂那个女孩子，嫌文学社破，你去体育训练队啊，我们社团庙小，容不下你这号人物。

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还真是个人物。我们语文老师是文学社的创始人，她姗姗来迟，挥挥手结束了老黑和女孩子的争吵，说，文学社刚刚成立，大家的思想就已经在交流和碰撞，很好，是个好兆头。尤其是我看到我们的社长和副社长讨论的最为激烈，我很欣慰，创立这个文学社就是想看到大家踊跃地展现自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过老黑，你们在瞎吵什么呀？

老黑听到那个女孩子就是社长的时候，就吓到了，心想，我一世英明，要葬送于此地了。语文老师话锋一转，老黑都吓尿了，什么情况，欲   抑先扬啊！

毕竟经历过小风小雨，老黑急中生智，说，我们在猜测文学社第一期的主题是什么。

语文老师看了看大家，问，那你们觉得什么主题好呢？既能一炮而红，又有纪念意义。

那个女孩子一鸣惊人，说，那就用文学社为主题，题材不限，从源头出发，取源头活水，老师都说了我们是百花齐放的群体，用点心必然能招蜂引蝶，至于纪念意义，如果首站告捷，以文学社的主题纪念文学社的创立，自然意义深远。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语文老师看起来很赞同，不住地点头，等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决定，好，小薇说得很好，就这么决定了。

老黑满脸黑线，我怎么说也是社长好不好，你不能让我一肚子的主题烂在肚子里吧！

于是老黑赶紧站起来，说，老师，我也有个不错的想法。

语文老师准备散会走人了，无奈抬起地屁股又坐了下来，说，那你说说看？

老黑想，哈哈，什么社长副社长，邓爷爷说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老黑说，奥运正在如火如荼地举办，而汶川的痛还在我们心中飘荡，我们成立文学社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只是把大家聚在一起，然后写着酸腐的句子，伤春悲秋吗？不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才是我们成立文学社的意义。

语文老师点点头，示意老黑坐下。老黑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心想我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演必能更胜一筹。

没想到语文老师说，还是用小薇的好了，老黑的下次再议，散会。

回来后，老黑一脸老爸被杀的样子，在宿舍巴掌大的地方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我要杀了她！

我们开始准备热烈地讨论老黑的杀人计划，不料老黑翻出我们给女学生写情书的信纸。

大壮永远是主战主义者，不解地问老黑，怎么，对方很厉害吗？还需要写遗书。

老黑咬着笔头说，什么呀，文学社的社长，正社长，一个叫小薇的女生，今天抢了我的风头，我要用满腔的热血和叩人心扉的诗句杀死他。

阿文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小薇，漂亮吗？

大壮也问，身材好吗？

我问，漂亮吗？身材好吗？

老黑白了我们一眼，不理我们，开始他伟大的创作。

第二天一大早，老黑的大作完成，得意地说拿给我评鉴。

我说，评鉴哪敢，小的拜读，拜读。

老黑倒也不客气，说，好，那你给我拜读。

我打开信纸，老黑真用心，诗的标题用红色墨水写的，“为你写诗”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字如其人，没什么想看的欲望。

我说，下面不会是吴克群的歌词吧？

老黑说，抄袭可不是我的风格。

我说，不是以文学社为主题吗？

老黑说，主题虽要鲜明，但我们也不能落入俗套，旁敲侧击展现主题，不更有感染力吗？你快看，看完再说。

于是我开始认真地拜读，诗的正文用的是蓝色墨水，老黑写道：

黎明的钟声响起，

我站在废墟里为你写诗，

一行，

两行，

三行，

我用我的鲜血，

一笔一划，

站在废墟里为你写诗，

傍晚的炊烟升起，

我站在荒野里为你写诗，

西下的日光，

斑驳的城墙，

归途的牛羊，

还有你不羁的梦想。

我看完又看了一遍，老黑急忙问，怎么样？

我说，你把文学社的历史背景和志远文学社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首诗放到校刊上，你必火无疑。

其实我瞎诌的，不曾想老黑还真的火了。

小薇作为审稿的主要负责人，拿到老黑要杀她的凶器后，眼前一亮，早已经把老黑对他摆过官架子的事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难怪有人说，女人心海底针，她要是小气起来，一针一线也不放过，要是大方起来，呵呵，潇洒的一摆手，这个男人让给你了，我不要了。

老黑得到小薇的肯定后心花怒放，决定和小薇冰释前嫌，共同开创美好的未来。

4.

老黑的诗一登出来后，引起校园不小的轰动，周一升旗仪式，校长特意让老黑上台朗诵他的诗。老黑没想到自己引起了蝴蝶效应，他在台上一扇翅膀，结果早会后，整个学校的人都成了诗人，还有人提议，在创个什么诗词歌赋社，让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一起。老黑一时成名，喜不自胜，很多看厌了琼瑶的女学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纷纷写信给老黑，说要跟老黑探讨徐志摩和海子的诗，老黑做梦都笑醒了。

老黑凯旋而归，扬眉吐气，跟我们说，其实诗就像是人生，很美，有长有短，有起有落，韵味无穷，能给人以力量。

大壮附和道，屎还有粗有细呢！

老黑点头，嗯，大壮，你的描述很特别，但是很到位。

我在一旁笑坏了。

诗人没有女人就不叫诗人，老黑很争气，小薇的爱情堡垒也是不攻自破，社长就成了副社长的女人。老黑恋爱后，文思如泉涌，写完诗歌写散文，写完散文写小说，后来烧饼般大的校刊实在不能满足老黑，老黑索性写起了连载。

追随者一多，老黑难免飘飘然。小薇才华横溢，爱慕者站在一起少说也得有一个排。老黑这个人爱吃醋，偏偏小薇不爱吃醋，我看过一档综艺节目，里面说爱吃醋的人往往没有安全感。老黑这个时候如鱼得水，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在学校里面打个喷嚏都有小姑娘跑过来嘘寒问暖，可小薇就是没有一丁点儿紧张感，老黑就紧张了，每次看到有男生围在小薇跟前，跟小太监围着皇后似的，哪怕那个男生长得比老黑还要惨不忍睹，老黑也倍感紧张。晚上睡觉的时候，做梦都吓醒了。

感情的事，老黑本来就很敏感，老黑在小薇身上得不到恋爱中应该有的感觉，便写诗发泄，老黑的很多经典诗句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而我每次和老黑经过小薇所在班级的时候，我能隐隐感觉老黑在暗自蓄积力量，他眼里的杀气使我心惊胆颤，我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失控，然后拎着砍刀把学校的所有男性生物杀个片甲不留。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大家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老黑舔着刀口的血一步步逼近我，我说，别杀我啊，我对小薇一点感觉都没有啊。老黑冷冷一笑，说，你只有在黄泉路上，我才能放心。然后大刀一挥，我被劈成两半。我吓得惊坐起来，看了一眼夜幕中的老黑，鼾声依旧。

隔天我就找老黑聊天，我说，老黑啊，感情这种事，要看开点，小薇不紧张你，不代表她劈腿了，可能她信任你呢。

老黑说，我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说，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老黑听从了我的计策，拉着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逛了一圈。

小薇马上就找到老黑，问，老黑，你什么意思？

老黑装作不知道，说，什么什么意思？

小薇又问，那个女孩子是谁？

老黑很无辜地摇摇头，什么女孩子？

小薇眼泪就下来了。

老黑一看，心想真是好计策，刚准备解释，没想到小薇给了老黑一耳光，说，我们之间完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黑回来后痛心疾首道，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在我身边，我没有珍惜，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老天是傻逼。

我说，她哭了说明在乎你啊，认真地反省错误，还是有挽留的机会的。

老黑说，再信你一次。

然后老黑一把鼻涕一把泪，花了一整晚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检讨书。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满怀希望去找小薇，发现小薇被一个男生牵着手出入食堂，再次伤心而归，心碎欲绝，发誓不再写诗，隔天退出了文学社。

老黑失恋后，我和大壮还有阿文，相继有了女朋友，这更加刺激了老黑，老黑这朵祖国的鲜花开始自甘堕落，而我们忙着谈恋爱，无暇给他施肥浇水，只能看着他慢慢枯萎。老黑的活动地点从文学社变成了酒吧，酒吧是一个诗人寻找灵感的好地方，有酒有美女，接地气，但是遗憾的是，老黑现在不是诗人也不曾是诗人。

其实这个年纪的我们根本不懂所谓的爱情，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知道什么是相濡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更不知道什么是你在我的梦里笑了我的心就为你打开了一扇窗，但是我们仍然像个男人似的，抽着烟，喝着酒，吹嘘自己的爱情观，好像在爱一个人，好像分手后痛彻心扉，好像知道幸福，好像理解悲伤，好像青春里贴上了有关于爱情的标签，我们的生活便显得神圣而辉煌。但是我们若干年后才知道，其实这么多情愫只不过是在拯救我们年少时的自作多情和空虚寂寞的灵魂，我们只不过是在自我救赎，然后盲目地不断成长。

5.

我的女朋友是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数学课代表是地球上一种奇葩的物种，至少我们宿舍四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像这种物种，在侏罗纪时期就应该灭绝，然而他们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不需要咬笔头就能轻松地解决三角函数几何等各类死脑细胞性难题，而我，生吞20支铅笔也还是只能在选择题附近徘徊，痛苦且不能自拔。对于数学课代表，我对这类生物的情感仅限于羡慕嫉妒恨，因为一般来说，数学课的长相简直跟车祸现场没什么区别，我不以貌取人，但是学渣和学霸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我向来敬而远之。

我的女朋友却长成了特殊情况。她红着脸找到我告白的时候，穿着一袭长裙，正宗的花姑娘，而且是前凸后翘的花姑娘，我明显感觉自己家的祖坟冒了一股青烟。

大壮在一旁羡慕不已，说，什么情况，月老喝大了牵红线牵错了吧！

我心里早已心花怒放，但表情依旧镇定。因为老黑曾说，能喜欢你的女孩子，不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敌人。所以在敌我不分的情况下，我要夹好尾巴，也不能露了马脚。

我问，你叫什么啊？

她小声说，我叫佳佳。

声音甜美，我甚是欢喜。我又接着问，那佳佳，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她说，喜欢就是喜欢啊。

我想了半天，也对，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于是我说，那你做我女朋友吧。说这句的话的时候我特地换了一个自认为还比较帅的站姿，气势如皇帝选妃，妈蛋，朕看上你了，洗干净了晚上来朕寝宫侍寝   。

她笑成了一朵花，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佳佳便形影不离。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每天醒来该干什么，现在有了精神寄托，整个人像充了电似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大壮和阿文堕入爱河中后，日子过得也相当滋润。用大壮的话说，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女朋友和妈妈一同掉进河里，他一定会说，妈妈，你再撑会儿，我想和你的儿媳妇再游一会儿。话糙理不糙，但其实当时我们的状态就是这样。

而老黑则已经无药可救，蓄胡须，留长发，走到校园里大家还以为是哪个学生的家长。

我们也劝过老黑，说老黑啊，我们都是大好青年，以后还要干大事，犯不着为了一个女孩子折腾自己。

老黑掏出镜子理了理他的秀发，说，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们分个手给我看看啊！

而这个时候的老黑已经不在酗酒，当然这不是我们的功劳。那天老黑酒气冲天地跑去上课，课上到一半，老黑旁边一个女生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妆，老黑看了一眼，那女孩发现了，小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老黑当时已经头昏眼花，不巧酒劲上来，哇的一身吐那女孩一身。女孩的自尊心倍受打击，委屈地哭了。老黑不会安慰人，说，你长得是不怎么样，但我真不是因为看你才吐的啊！没想到那个女孩子哭得更凶了。

老黑因为喝酒被老师发现，记了大过，被罚打扫男厕所一个礼拜。之后老黑痛下决心，不再酗酒。

6.

等我们过完暑假后回来，老黑已经长发披肩。大壮由于体育成绩优异，转学到一所市重点中学继续深造。临别的时候，大壮抱着他的女朋友痛哭流涕，说，宝贝，我有一空就回来看你。那女孩比大壮哭得还凶，说，我等你。不料新学期开学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就看到大壮的女朋友已经有了新的归宿，我们不得不感叹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KTV里同大壮依依惜别，老黑尤其伤感，说，这一次离别，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什么时候才能相聚。他的一句话瞬间把大家的心情带到了低谷。然后他起身点了一首周华健的《朋友》，本以为他一首唱完，我们就会抱头痛哭，没想到老黑天生五音不全，我想，如果周华健在场一定会亲手杀了这家伙。我们的心情因为老黑变得不悲不喜，有几次我都想笑，但是生怕破坏这么感伤的气氛，只好强忍着，实在难受。

告别了大壮，就迎来了三年级的开学典礼。我们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着校长满怀深情的读演讲稿，当他读到“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老黑笑了，侧过脸对我说，我们哪是什么希望啊，我们是败类。

我看了看老黑，他的目光无比苍老。

我想对老黑说，我们的希望是自己给自己的，我们的未来也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但我什么也没说。

五星红旗在我们的头顶随风飘扬，猎猎作响，阳光在我们人群中自由穿梭，然后四散开来，一排排树木昂首提胸地站立在那儿，郁郁葱葱。

我习惯性地回头寻找大壮，发现他已经不在我的世界里，突然感到莫名地惆怅。

期中平静的结束，佳佳考得不好，跑到我身边哭成了泪人，不停的问我怎么办，高考如果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毕业后看不到我了怎么办，我只能抱着她，然后擦干她的泪水。

如果说之前的迷茫是对生活的迷茫，那么现在的迷茫就是对未来的迷茫，我们坐进观天，突然有一天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井沿了，之前的憧憬便瞬间被害怕击垮，溃不成军。

热恋中的阿文主动提出了分手，体育考试在即，阿文一边恶补文化课，一边在训练场拼命地训练，他身上的淤青与日俱增，

我说，你这样还没上战场，恐怕就得被缴械。

他说，死也要死在敌人的刀下。

老黑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整天浑浑噩噩，不思进取。小黑死后，老黑变得更忧郁。他把长发束成马尾，也不再照镜子。

我和佳佳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佳佳说要帮我拯救我的数学，我等了很久，最后放弃了。没有希望的事我不会去争取，不管是数学还是佳佳。

我跟老黑说，我一定会失去佳佳，与其以后失去，倒不如现在就失去。

老黑笑了，说，你小子，思想方面有进步。

我想老黑其实想说的是，你如果不去争取，她凭什么是你的。

小黑死后，老黑就变了，不消极也不积极，一刀劈开他能看见他的灵魂，却不见灵魂睁着眼。

那天语文老师找到老黑，说，小黑不行了，你快去看看。

我看到老黑当时颤抖了一下，我和老黑惊慌失措地找到小黑时，小黑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老黑当场就跪了下来，不停地抚摸小黑，喊着“小黑，小黑，小黑。。。”

小黑一动也不动，我不敢去看小黑的眼睛，但我真切地感觉到小黑流泪了，那种即将与世长辞不舍的泪水，那种能在最后一刻看到我们开心的泪水，交织在一起，缓缓流淌，直至干涸。

我们把小黑葬在我们宿舍前的樟树下面，老黑把他的镜子放在小黑身边，说，“你一定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样子，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我见过最帅的狗。”

最后一堆土把小黑埋在了过去。

我和老黑站在小黑的坟前许久，老黑说，“我小的时候也养过一条黑色的狗，在我妈还没死之前，我妈可疼它了，我妈死后，我看到它哭了，后来就不吃不喝，生了场大病，也死了，我把它葬在妈妈旁边，它一定不会孤单。”

老黑蹲在地上开始大哭。

老黑的眼泪滴在坟前，渗进泥土，小黑一定能感觉到，每一滴眼泪都是孤单的。

树叶被风吹过，哗哗而不落，知了唱着忧伤的歌，快盛夏了，我抬头看远方的落日，看似居高不下，也悄悄卸掉了炎热，躲到地平线，它再次升起，是新的一天，但不能代替过去。

没有人能理解另一个人的悲伤，但能感受他的痛苦。没有人能读懂另一个人的眼泪，但能看见他的过往。

7.

夏天来得很快，却不急着走，教室里面四台吊顶电风扇已经招架不住来势汹涌的高温。黑板上的倒计时像日历一样，撕掉一页又一页，时间不等人，我们只能奋力追赶。

当鲜红的数字写到30的时候，阿文开启了暴走状态，他用风油精代替了“头悬梁、锥刺股”，自从报了几个补习班后，每天早出晚归，眼睛布满血丝。

老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操刀剪掉了小马尾，由于技术不精，他的发型被自己剪得不伦不类，但他认定“新头三天丑”，然后在第四天终于忍受不了我们看待外星人的眼光，败下阵来，偷偷跑到校外剪了个板寸。老黑也开始临阵抱佛脚，虽然他不知道他抱的到底是不是佛祖的脚，无奈臭也得抱着。

我被数学折腾得苦不堪言，开始在数学课上做其他科目的卷子，数学考试的时候因为只能带文具进考场，我破罐子破摔，在考卷上默写古诗。数学老师很愤怒，对我说，数学就像是人的一条腿，瘸了一条腿那个人还能跑得快吗！

我反驳道，最起码我还有两只手和一条腿，要是为了那条该死的腿而变成废人，未免得不偿失。

数学老师摇摇头，不再管我。

记得小时候我有一个数学老师，很严厉，要求我们每次考试必须考满分，而我的毛病就是粗心大意，所以一碰到算术题就死伤大片。数学老师就拿着我的考卷给全班同学看，说，这样的成绩简直丢尽了我的脸，他要是以后有所作为，我就绕操场爬一圈。

全班哄堂大笑。

而我当时在下面计算数学老师要是绕操场爬一圈需要花多长时间，算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我不知道数学老师的爬行速度，所以无法计算。

而我现在在这个说校名出租车师傅都不知道在哪的学校垂死挣扎，也就意味着永远不会知道数学老师的爬行速度。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数学老师彻底失望，也对数学彻底失望。小时候，我的理想是想当科学家，因为大家的理想也是当科学家，后来我知道当科学家需要学数学后，我的理想是当教育局局长，灭了所有数学老师。

考前两周，老师们开始对心理素质不好的学生进行一对一心理辅导。传言说，这个学校居然还有人在高考前夜大脑短路跳楼不幸身亡，据说这个学长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生前何必跟自己死磕，死后必会自我折磨。”

我跟老黑知道这件事后，老黑说，大彻大悟后选择轻生，一定会升天。

我说，鼠目寸光的人佛祖不会收的。

阿文接受心理辅导后，一个人跑到学校后山对着空旷的山谷哭了很久。

我和老黑看到后，没有走过去。

我问老黑，你说阿文会上天堂还是地狱？

老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只适合待在这凡间。

我不解，为什么？

老黑说，我希望他活着。

“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他的去处，不管你在何处奔波，最终你会停下来，细数过去，才发现，你走的每一步只不过是为了你停下来的那一刻。“

这话是老黑后来落魄的时候跟我说的，而我坚持认为，只要你坚信自己在路上，哪怕你绕了多大的弯，你始终在路上，你的每一步，是为了下一步，路无止境，所以没有结局，我们也就不会停下来。

8.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说，如果人的一生没有大学四年，那么他的人生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很多退伍兵回来也说，如果你不去当兵，那么你的一生就不是完整的。

我有一个表哥，尖子生，读了四年大学后投笔从戎，花了七年时间把他的人生变得辉煌而完整。回来后给一个企业老板当保镖。

有一次我碰到他，问他，你觉得你的人生完整了吗？

他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完整的，生来，死去，不管你这一生是登上了月球，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了一辈子地，结束了，你的人生都是完整的。

那个时候我恍然大悟，其实小黑的一生也是完整的，那个学长的人生也是完整的。

原来没有什么人生完整之说，所谓的完整，是你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而已，你去尝试了你向往的生活，你就弥补了一种缺憾，所以你觉得人生完整了。这样一来，你的余生不就显得是在虚度了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想考北大清华，尽管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北大什么是清华，长大了一点，我觉得北大清华离我很遥远，于是我积极调整了目标，改成了厦门大学和上海复旦大学，等我不幸沦落到这所职业技术学校的时候，我想只要是大学就好。

而老黑的目标一直没有改变：早日离校，开始新的生活。

老黑说我已经活到了老光棍的年龄了，怎么还没顿悟人生。

我不知道什么是老光棍年龄，因为我明明正处花季，朝气蓬勃。

老黑说，一个男人18岁的时候选择漂亮的，年轻的，身材好的，28岁的时候选择性格好的，能持家，等到38岁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是个女人就行了。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个男人38岁时的状态。

我说，那我要是到了60岁呢？

老黑说，你都行将就木了，无欲无求，只能祈求晚点死去。

我说，不对，要是我到了60岁，如果屋外有个穿着火辣的姑娘，我拄着拐杖也会去看的。

距离高考还有两周的时候，校长不知道是不是又忘记了吃药，又搞了高考两周誓师大会，这下大家更紧张了。阿文回来后像有了妊娠反应，看到试卷就忍不住想吐。

老黑拍着阿文的肩膀说，“考完试试卷连草纸都不如，擦屁股都嫌硬，你怕什么？”

阿文说：“我怕我以后连买草纸的能力都没有。”

老黑看得很开，说：“那就用树叶啊，古时人们都不是用树叶吗？”

阿文点点头，我以为他同意老黑的观点，没想到他说，元谋人是哪个年代的来着？

我和老黑目瞪口呆。

在这场万万人大战的硝烟越来越浓的时候，小薇被查出怀有身孕，校方宣布取消小薇考试资格。

老黑听说后，像匹发疯的野马，在校外找到那个肇事男生，没命地揍了他一顿，导致那个男生重伤住进医院。

次日，小道消息传来，小薇在家中自杀。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关于小薇的任何消息。

没有人去证实小道消息的真伪，老黑选择了相信，他在小黑的坟前站了很久，然后被警察带走。

第二天一早，校方以‘校外滋事’为由开除了老黑，这次老黑的父亲没有来。

老黑走的时候跟我逐个拥抱，我问老黑，你后悔吗？

老黑淡淡一笑，说，现在后悔总比以后后悔好。

最后一次模拟考刚结束，我给老黑打电话，老黑说自己离家出走了。我问他想去哪，电话那头的他显得很激动，报出了一大串城市的名字。我没有说一些阻止他的话，反而说，累了就回来，哥们请你喝酒。他说，放心好了，等我出人头地，接你过来帮我数钱。之后的大半年，我再也没有老黑的消息，那是我最后一次跟老黑通电话。

晚上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接通后我喂了一声，父亲沉默了很久，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上你还是我的儿子，这点不会变。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毕业后，我来到小黑的坟前，阿文已经不知去向，一个人站在那里，格外孤单。我看了一眼宿舍，教学楼，墙皮不断地在剥落，但是很美。

佳佳给我打了电话，说她考上了师范，我衷心地恭喜她，她说谢谢，没有说那句我想你。

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络。

有一天，我经过学校门口，想起老黑曾感叹青春没有归途，只能一直往前走，那时我便觉得那句话是如此地深刻。后来我不再怀念，因为思念会像洪水猛兽占据你的胸口，疼也不休。

我们一直在大步往前走，然后消失在某一个路口，千万不要回头，因为岁月是神偷，它会一边欺骗你，一边偷走你的所有。

9.

九月份的阳光丝毫不减八月份的毒辣，作为新生的我装病逃过了军训，一是因为教官实在惨无人道，二是天气实在恶劣，三是我没玩够。

暑假还没开始我就想暑假该怎么度过，结果过完了整个暑假我也没想好。只是看了几场电影，看了几本小说，追完了一部电视剧，去老家的河里钓了一下午的鱼，空手而归，去村长家的果园里偷桃，恶斗了一只狼狗。然后一眨眼，我告别父母，坐上了长途大巴，来到一座陌生城市，开始我的求学生涯。老师说，大学是我们玩乐的地方。我赞同这一点，所以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来求学，但没想到大家的想法和我一致，初来乍到的我发现隔壁寝室有个家伙把他家麻将带来了，而且当晚隔壁那四个家伙就搓了一圈，结果被教官逮到，下场极其惨烈。

这座学校两面环山，一面傍水，大门对着繁华的商业街，校内风景怡人，美女成群结对。暑假时我看到校名的时候被小小地雷了一下，xx职业技术学院，我所毕业的高中是xx职业技术学校。我的父亲看到录取通知单后愣了一下，发现校名的最后一个字不同后长吁一口气，说，原来高中是校，大学就是院啊。当我来到学校门口，我又被大大的雷了一下，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店，名为”男女保健“。看老板满面春风的样子，生意应该挺好，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激动了一下。

我躲在学校的医务室里看报纸，不远处的操场上千余人正在饱受摧残   。不一会儿，一个家伙被掺进来，我想要是有个姑娘熬不住被掺进来该多好，结果进来一个男生，那男生等教官走后，从裤管里掏出一根烟递给我，说，哥们，你也跑来避暑啊？

我接过他的火机，学他悠闲自得地点上，说，我不是啊，我真的不舒服。

他哈哈笑了一阵，已经从先前的面如死灰变成面色红润，他说，我也是，一军训我就不舒服。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个家伙叫涂磊，那晚搓麻将，他是主谋，因为麻将就是他带的。

各自无聊了一段时间，涂磊说，好无聊，你会打扑克吗，我们打扑克吧？

我一听来了兴趣，顿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乱世，也忘记了涂磊乃刚被假释出狱的乱世贼子。我说，哪有扑克。

不料他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裤管里掏出一副扑克。看来他早就预谋好要装病逃军训。

在我快输光第一个月生活费的时候，我们的犯罪行为被路过的老师发现，他第一时间告诉了教官。然后连长和带着几个教官破门而入，将我们生擒。涂磊很搞笑，他被一个教官反扣住手的时候，大喊道，我坦白我交代，请政府从轻发落！

我想到了老黑。他临危不惧的时候也是一个搞笑的人。只是不知他如今在何处漂泊。我之所以用漂泊这个词，是因为我觉得他没有大富大贵的命，尽管他有一个多金的老爸。

我和涂磊被罚绕跑操场30圈，打扫操场直到军训结束。

我们后悔了，因为学校操场的跑道有三千米。

虽说患难不一定见真情，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出了一点意外，我在这所学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变成了涂磊，而不是舍友。

10.

军训一结束，涂磊很开心，大呼解放。我看着一些女生和昔日暴戾的教官话别，依依不舍，好像在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戏。我知道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稍作停留便匆匆而过，在你稍不留意的日子里就变成了生离死别，我也知道，时间匆匆走过，大家就会忘记彼此，不会被生活的酷刑烫伤皮肤，从而刻在心里。

我是一个喜欢躲在过去的人，当大家有了新的伙伴，有了新的梦想，有了花花世界里百折不挠的顽强，我却一头扎进沙漠，啃一嘴的沙。所以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伤春悲秋，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老黑，八脚章鱼般，触角四通八达，情愫百转千回。我本凡尘俗子，怎能抵抗纷繁困扰。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老黑，希望他能突然出现，给我以启迪。不管是科学的，还是鬼魅的，我都不拒。

好在有涂磊，我像是抓了一根救命稻草。男人之间的友谊不需要披荆斩棘，不需要等滴水穿石。我和涂磊厌倦了校宿生活，便商量着搬出了学校。我们在学校不远处合租了一套居民住房，两室一厅，装修简单，设施简陋，但我们完全解放了，我们很开心。

军训结束的那天傍晚，涂磊躺在塑胶跑道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夕阳将他的脸烧的通红。他说，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开始了。

我却觉得我最好的青春已经结束了。

老黑把他小马尾剪掉的那天就跟我说，我觉得我最好的青春已经结束了。

他说，我以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多么地不堪，美好的时光在前方，当我驻足向前看的时候，发现前方不过是海市蜃楼，我一眨眼，便轰然倒塌，成为废墟，我想，我以后的生活就是走过这一片废墟，这是一场不见出口的旅行。那个时候回头看，我才发现，我那些美好的青春都被我抛之脑后了。

我像幡然悔悟的苦行僧一样，想起这段话，万分悲伤，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涂磊。

涂磊听后，满怀深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涂磊说自己是一个赌徒，他说，我永远活在对手的眼神里，钱多钱少的输赢不是输赢，对手的眼神流露出畏惧，那么我就赢了。

我们没课的时候，涂磊便带着我去小区楼下的老年活动室跟老年人打牌。涂磊什么都会，麻将扑克的各种玩法这家伙了如指掌。更多的时候，我点上一根烟，磕着瓜子，坐在旁边看，涂磊没烟了，我给他续上，有时候我会参与进去，打个酱油，但因牌技不精往往会被涂磊骂个狗血淋头。

有一次我随口开了个玩笑，我说，赌神，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澳门豪赌一把啊？

涂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去了澳门就没回来过。

我认真地看了涂磊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才知道，为什么涂磊在填资料的时候，父亲姓名一栏，他固执地写着”生死不明“。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几道伤疤，老黑有几道，涂磊有几道，我或许有，又好像没有，所以他们的伤疤就像寄生到我的身上一样，我一揭开，便鲜血淋漓。

11.

涂磊跟我谈起他的女朋友的时候已经深秋了。秋风扫落叶，大地润无声。

那天涂磊打电话给我，说，我请你喝酒。

我找到涂磊的时候，他正在靠在湖边的长椅上喝酒，一口一口，酒精顺着喉结滚动流进体内，他的脚下是一整箱雪花啤酒。

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看到我，苦笑道，我酒量不行，找你来陪醉。

然后他举起酒瓶说，举杯邀明月共饮，明月供我消愁。

我开了一瓶酒，跟他的碰了一下，清脆的撞击声在夜晚格外清晰，湖面平静，偶有风吹过，不起褶皱。

涂磊说，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怀孕了。

我问，她是谁？

他说，我的女朋友。

我本想说，这是好事啊。

他纠正道，不对，是前女友。

我问，那孩子是你的吗？

他摇摇头。

我说，你不知道？

他喝了一大口酒，说，不是，不是我的。

我说，那你愁什么？

我爱她。他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小薇怀孕后老黑的眼神，无力而沧桑。

涂磊的女朋友叫李倩，跟涂磊高中的时候是同桌，年少的情感泛滥如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他们日久生情，终成眷侣。毕业后，李倩挥手告别涂磊，迈入二本院校门槛，涂磊手气不佳，抽到了大专院校的牌。李倩对涂磊的态度是老死不相往来，用李倩的话说，我们都有一个崭新的未来，会认识新的人，我们都应该再去刻骨铭心地爱一场，没必要停在过去。涂磊只想这一场刻骨铭心就好，不愿放弃，苦苦挽留，书信不停，电话不断，最后等来了噩耗。

年少的感情毕竟太脆弱，再恩爱的眷侣也不过百日。我安慰涂磊，你会认识新的人，再去爱一场。

涂磊说，她打电话给我说想把胎打掉，然后跟我在一起，她说她爱我。

我的爱情观当场就崩塌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我说，你自己要想清楚，这个选择可能会改变你的人生。

他问候了一下给他戴绿帽子的家伙的妈，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然后当即掏出手机，给李倩拨了过去，里面刚接通，涂磊就骂道，老子又不是干二手鞋回收的，你给老子滚蛋！

里面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涂磊的手机里传出来：李倩需要你。

涂磊愣了一下，茫然地问，你谁啊？

里面的男人说，我是她男朋友。

涂磊一下子焉了，说，哦，那你让李倩接电话。

喂。是李倩的声音。

涂磊又把”老子又不是干二手鞋回收的，你给老子滚蛋“重复一遍，没等李倩说话匆匆挂掉，闷闷不乐了一阵，喝了点酒，回家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涂磊酒醒，想起昨晚的冲动，悔恨不已。我说，你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

他急道，我老马迷途，只能吃回头草啊。

说完便给李倩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标准的普通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知道，李倩把涂磊拉黑了。

涂磊伤心了好一阵子，我也不再提起此事。

悲伤的故事不被提起不代表被遗忘，就像狼人会在月满时现出原形，我看不见涂磊难过的时候不停的给自己的伤口上药，祈求它尽快愈合，涂磊自己也看不见。

12.

元旦的时候，学校的话剧社举办了一个假面舞会，想来应该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舞会，不料我跟涂磊满心欢喜的戴着面具跑去后大跌眼镜，里面寥寥数人，而且男生占多数。令我们大为愤怒的是，圆桌上摆的居然是可乐，豆奶不服好吗！

我失望地摘下面具，说，得，空欢喜一场。

涂磊耸耸肩，也很无奈。

这时一个戴着白兔面具的女生走过来说，不好意思，两位同学，舞会已经结束了。

我们异口同声道，结束了？

涂磊问，不是12点开始吗？

女生点点头说，是呀，我们舞会的开始时间是晚上12点呀，现在已经中午了。

我略觉尴尬，涂磊很生气，说，那也要说清楚啊！

女生依旧很礼貌，说，是这样的，我们话剧社的假面舞会只邀请了话剧社的成员和一些教授，你们是？

我和涂磊想揩油又想白吃白喝的丑陋行径当场被拆穿，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进去。

不料女生给我们找了个地洞，她说，不如你们加入我们话剧社吧，我们社团刚好在招人。

我赶紧抬起羞红的脸说，好啊好啊。

涂磊盯着女生的胸部十几秒后，精神恍惚地抬起头，也说，好啊好啊。

原本打算大学的剩余时光就死在老年活动室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胸部很大的程咬金。

回来后，我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涂磊白了我一眼，说，胡说，我们又不是黄鼠狼，我们是狼。

我认真地点头道，嗯，色狼。

涂磊也点头，说，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说，你还没看到人家长什么样呢。

涂磊点上一根烟，吐了一口烟圈，说，胸部大的女生一般来说都好看，你看人家柳岩。

我说，呵呵，那可不一定，你看凤姐。

涂磊想了想，抽了一口烟被生生呛到。

我们打听到那个戴白兔面具的女生是艺术系的，话剧社的演员，大名张静然，单身。我们一致认为，敢叫张静然的不是被包养了就是去演戏了。于是涂磊抱着泡张静然的心理加入话剧社，我抱着只要是漂亮女生就泡的心理也加入话剧社。

当我们看到张静然的真实样貌后，吓了一大跳，相貌平平，”出水芙蓉、沉鱼落雁“两个词立即在我们脑海里化为泡影。

张静然看到我们很高兴，亲切地跟我们打招呼。

我看了看涂磊，狼一般的眼神已经消失不见。我想我不入地狱，涂磊打死都不会入。

我只好说，这位女生，不好意思啊，我们商量过了，近期不打算加入贵社团，今天来特地告诉你一声。

张静然很大度，摆摆手说，没关系，强扭的瓜不甜嘛，以后常来做客喔！

然后涂磊说了一句让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比杀了涂磊更快意恩仇的事了。他憨憨一笑，说，是这样的，我哥们喜欢你，但他不好意思说。

张静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到了，她的脸瞬间红成了盛夏的苹果，她低声说，他是谁啊？

我也在纳闷，疑惑地看着涂磊。没想到他指了指我，说，喏，就是他。

刹那间，我犹如五雷轰顶。

张静然的脸更红了，红色仿佛要从脸上的毛孔里溢出来，她看了看我，问，是吗？

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嗯嗯啊啊了半天。只好呆呆地看着她，虽然不是楚楚动人，但也是含苞待放，怎么忍心拒绝？

13.

真不知道该说三生有幸还是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就这样捡了一个女朋友。

涂磊比我还开心，逢人便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好像自己内裤   外穿拯救了世界似的。

张静然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很快搬出了宿舍，开始和我的同居生涯。

大学的课程和我们的生活一样百无聊赖，我们的生活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后，平淡的日子被画上了一笔，不是浓墨，倒也有点色彩。

我和涂磊吃百家饭的日子彻底宣告结束。张静然是川妹子，做得一手好菜，我们的脏衣服也有了着落，我的女朋友俨然成了我和涂磊不费一兵一卒就请来的保姆。涂磊也很厚脸皮，偷偷把他的内裤塞到我的衣服下面，有一天张静然问我，你怎么一天换两条内裤啊？我才发现涂磊的小伎俩。

以前每次经过学校门口”男女保健“的那件店时，我的内心就忍不住蠢蠢欲动。张静然搬过来后，本以为可以和她一番云雨，她却很保守，坚持结婚后才可以碰她，每晚睡觉的时候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抱着的时候像抱着没有温度的被子，每每   内裤   撑起帐篷时，又不能释放激情，想死的心都有了。

涂磊不知，每次贪睡起晚，他便猥琐地打量我，眼神的余光也不忘张静然，呵呵笑着说，年轻人，需求固然重要，但要节制啊！

张静然早已羞红了脸，我很郁闷，只是白了涂磊一眼。

我开始以为这个屋檐下最痛苦的是涂磊，因为他认为我们做了什么，而他又不能做，于是只能靠单身必备利器——手，后来细细一想，其实最痛苦的是自己，人家消灭欲火能随心所欲，我却在这么冷的天躲到卫生间解决，很多次冻的瑟瑟发抖，无奈选择放弃，只能让它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而张静然却睡的倍香，呼吸均匀，淡定地磨牙。真是只顽固的兔子啊，我想。

我把我的想法和我的处境告诉了涂磊，涂磊听完后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他说，你的分析是错误的，其实最难受的是张静然，女人嘛，必定是矜持的。她有需求怎么启齿呢，只有靠自己发现，细节决定成败，女人说不要那就是要。

我听后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晚上洗漱完毕，我嗖的钻进被窝抱紧张静然，说，亲爱的，我们做吧。

张静然明知故问，做什么？

我猥琐的一笑，爱呀。

张静然说，不行。

我的眼里泛着红光，再忍就不是男人了，我说，不行就是行！

于是我不顾她奋力反抗，把她给上了。

事后，我看到床单上红色的印记，突然感到无比空虚和失落。我点上一根烟，茫然地看着张静然。她背对着我嘤嘤地哭泣，半晌，被子里的她说，我要告你强奸。

我大惊失色，差点把烟头吞到嘴里。我想起电视剧里的桥段，赶紧扔掉烟头抱紧她，说，宝贝，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转过身贴在我的怀里，还在小声地抽泣着，她说，你会不会要了我就不要我了？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我开始还以为她问我是不是这次要了下次就不要了。

我迎上她满是泪花的眼睛慌乱地躲开。每个女人在这种事之后都需要一个承诺，需要一个负责任的承诺，像是结婚时的对戒，沉重而且昂贵。我还没想好给我怀里这个女人一个未来，因为我连自己的未来还没搞清楚。

但我还是说了她想听的，我说，不会的，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她已经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像只小兔子。

我看着她，我想，这辈子我就跟你死磕了，因为，我爱上你了。

14.

这个城市被乌云笼罩了很多天，却不见一场雪。我和张静然在图书馆复习，据说涂磊钓到了一个白富美，已经几天不见人影。

张静然看了一会儿马列，然后看了看窗外夜色，用手撑着下班嘟囔道，怎么不下雪呢。

我合起书，说，下雪多不方便啊。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我想堆一个雪人，堆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雪人。

我说，为什么啊？

她扑哧一笑，说，这样我就有两个你了呀。

我想起了佳佳，想起她哭着跟我说，毕业后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我拉过张静然的手，放到手心，说，如果我们毕业后，我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她笑了，说，傻瓜，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我们见过很多次悲欢离合，见到相爱的两个人肝肠寸断，我们都麻木了，可是在爱的人面前，她的一句承诺便使你向脆弱的爱情妥协，俯首称臣。所以我们总是在珍惜，总是在错过，总是在离开，循环往复，我想，上帝都厌倦了吧，于是他挥挥手，结束了这场烂剧情。

涂磊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他哽咽着说，陪我去见一个人。

我和涂磊坐了3个小时的动车，乘了半个小时的公交，找到了那家殡仪馆。一路上，涂磊不语不言，只是在无声的流泪。

我跟着涂磊走进殡仪馆，寒气逼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跟在涂磊后面忐忑地走着，这条路很长，里面很安静，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

走到走廊的尽头，涂磊鼓足勇气推开门，我看到老黑低着头站在里面，他也在哭。

白色的被单盖着面色苍白的李倩。

老黑瘦了很多，他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眼睛，除了泪水，只有无尽的空洞。

我说，那天接电话的那人是你，对吗？

他没有回答，走到涂磊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对不起，他说。

涂磊已经崩溃了，他握着拳头，骨头咯咯作响，他咬着说，我真想杀了你。

对不起。老黑说。

我知道老黑不是想得到涂磊的原谅，他很痛苦，他想赎罪，但他现在除了说对不起，还能做什么。

我骂道，老黑，你就是一个混蛋！

对不起。老黑说，然后失声哭了。

我也哭了。

涂磊抚摸着李倩冰冷的脸，一声声地呼唤着，”李倩，李倩，李倩，我是涂磊啊，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涂磊就这样守了李倩一整晚，老黑跪了一整晚。

第二天，李倩的父母赶到殡仪馆，两个老人已经白发苍苍，李倩的母亲数次昏厥，白发人送黑发人，比死还难受。

我们每个人比死还难受。

后来老黑告诉我，李倩深爱的人是涂磊，是他自己一厢情愿，那晚她给涂磊打电话时，老黑已经提出了分手。第二天，李倩瞒着老黑去一家小医院堕胎，发生意外，母子双双丧命。

涂磊休学后，有一天我在涂磊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一首诗，是写给李倩的：

大雨还没困住我的城市，思念就为我点了根烟

听说你的世界在飘雪，有没有冻红你的脸

其实我们有一模一样的冬天

行色匆匆的人们裹着大袄不和生人打个照面

我看见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等天亮

黑夜抹不掉他明亮的眼

你剥开了柚子，我紧了围巾

相聚离开终不能幸免

想你的夜，如流水拍岸一遍又一遍

你也是看着窗外等阳光射进房间

拥吻的车站被想念

温暖的餐厅被想念

热闹的街头被想念

两人的被窝被想念

睁开眼睛轻语早安被想念

关掉电视互道晚安被想念

我很抱歉不能陪在你身边

但思念像氧气

耗尽我就站在了你的面前

两个城市的距离，最长不过几十年

年与年的距离，也不过几百天

熬完今天，我就娶你

我刮完了胡须，你盘起了秀发

再也不会有长长的思念

只有无尽的缠绵

生日快乐

我对自己说

也感谢你爱我的每一天

时间是12月12，那天涂磊生日，他喝得酩酊大醉，我说过生日要快乐啊。他苦笑着说，快乐是给别人的看的，忧伤只能自己看。

我拿着这首诗在房间里抽了一下午的烟，烟雾缭绕充满涂磊的房间。我把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等他回来，等一个崭新的涂磊回来。

15.

我在车站和老黑告别。

老黑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我说，珍重。

他嗯了一声。

我说，等你接我去帮你数钱。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定。

他笑了。苦涩地笑了。

我看着他走进人流，在人流中消失。早晨的阳光把车站镀成了金黄色。我的泪水闪闪发亮。

很久以后，我开了博客，发现了老黑的博客，他只有一篇博文，上面写着：

李玖哲有一首经典的歌。

歌里唱“你笑着说，他是朋友，但是你眼中太温柔“

歌里唱”他霸占了你心中属于我的角落，所以你说我们，不是你和我“

歌里唱”是我想太多，你总这样说，但你却没有，真的心疼我“

他唱着他的歌，而我越听越难过

爱会让人变成笑话，我却变成了聪明的傻瓜

你没有说过你爱我，藏在你心里的，会是哪些煽情的戏码感动了他

而我的双眼被哭瞎

如果可以回头人生便会有了无牵挂

但我仍在独自挣扎

我爱你

三个字可以走遍天涯

却走不出

你的笑靥如花

有一个人在下面评论：对不起。

对不起，比起我不爱你，更残忍。

回到学校，考试已经结束。张静然在图书室等我，图书室外面有一个雪人，雪人的嘴上叼着我爱抽的香烟。

我看到热泪盈眶的她，冲过去一把抱住。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说，我回来了。

雪花在几万英尺的高空落下，晶莹剔透，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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