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靖雯_ | 来源:发表于2022-05-15 20:28 被阅读0次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胡因梦是惯常喜欢做梦的。不是白日梦,是真的做梦。有时梦境的真实程度堪比现实,有好几次她都在梦里挣扎惊醒,一个人坐在床上顾影自怜。

她几乎从来不做美梦,每一次都是噩梦,有时候梦境既浮夸又古怪,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穿着三角裤站在了学校的礼堂中央,台下的人却看着她无动于衷,时空像是暂时静止了,但好像她一动,一切就都会流动起来,台下也会随之爆发出不可遏制的嘲笑,梦里她就那么僵直地站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耳边砰砰回荡。等待一个无迹可寻的救援。

那场梦醒的时候,胡因梦甚至给自己多穿了一件衣服。

离别

1988年,那是一个特别的年份,那一年胡因梦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

在离别的车站,程鑫对她说,留下来吧,为自己的人生赌一把。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忧伤,准确地说,是无奈加忧伤,她想赌,但没筹码。

假如每一个有梦想能坚持的人最后就都能实现的话,那这个世界就会少很多快递员、服务员、外卖员……谁能说在这些人里没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呢。

胡因梦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一个画家,当然,那只是她心里给对方的封号,那人只是小曲楼楼下的常驻拾荒者,带着一家三口,住在临时搭建的蓝棚子里。

胡因梦给过他一个五角的钢镚儿,目的是让她为自己画一副肖像。

那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如今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但她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喜欢画画,那时她认为一个有才华的人即便是乞讨者,也是值得尊重的艺术家,天赋异禀,跟众人比起来本来就是人间奇葩。

所以,她成为了小区里唯一一个尊重那位拾荒者的人。

但十几年过去,她递给拾荒者五角钢镚儿那一幕每每在脑中出现,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在大多数时间里,天赋只值五毛钱。

所以她选择了离开。她没告诉程鑫,在她做这个决定以前,她曾偷偷跑去找过自己的班导,她把自己面临的两个选择都讲了出来。

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个世界上似乎除了老师没人能为胡因梦指点迷津。

她表达的时候很平静,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平淡的言语里暗藏着一团火苗。

我舅舅帮我联系了一家财商公司。回去就可以入职。

她没有避讳,直白地告诉了老师。

老师毕业于中央美院,是一位年轻的女人,那一天她穿着一件很有设计感的条纹裙子,看起来像是一个明星。

她让胡因梦坐下。然后拿出她的简历。翻了几眼。

胡因梦,人生的所有决定,都要自己做,我只能告诉你一点,跟我一样毕业于中央美院的人,有很多到现在还没有工作,靠啃老为生,当然了,也会有一部分成名成家。我算是个中上游吧。既不会混得那么好,也不致于活得那么惨。

还有,就是那些混得很不好的人,有很多都比我对艺术的执着深,所以有时候,我们都无法掌控冒险的命运,我们只能在能力范围内找到自己的安稳。

我无法判断你以后到底会成为其中的哪一种,但还有一点,会画画的人很多。我只问你两个问题,假如有一个机会匹配到你,你确定你的天赋够吗?或者说,假如有一个机会给到你,你确定你真的能坚持到那一天吗?或许是在你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是六十岁……你可以成为齐白石,成为梵高,成为蒙克那样的人,你愿意在人生的前几十年,过着一事无成,收入没有保障的生活吗?

胡因梦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第一她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到底有几成,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一生也就画画肖像,画画风景。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第二她不具备等待的条件。她的家里不能再多出一个废人了。她需要立刻成为整个社会经济循环的一部分。她没时间等。

她走出行政楼以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天赋只值五毛钱,她想,况且喜爱和拥有本身就是两回事。

她决定火车开出北京以后,就断绝与这座城市的一切联系。包括程鑫,也包括已经给她打了十个电话却未能接通的陈琛。

火车飞快地向前行驶,没有一丝颠簸,胡因梦关掉手机,拉上窗帘,靠着窗框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眼角流出一颗眼泪,那一滴泪是为陈琛流的。陈琛就像她的梦想一样,在那一刻,都被高速的火车远远甩在了身后。

搬家

胡因梦回到老家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她惦记了十几年的事,就是搬家,她要把自己从这个贫民窟搬出去,她再也不想见到满院子的床单,红红绿绿地迎风飞扬,也不想闻到楼道里的尘土混着酸菜缸的味道肆意弥漫。还有那些永远也洗不干净脸的孩子,眼睛里没有任何对世界好奇的光亮。在他们奔跑的背影里,似乎就早已注定了他们暗淡的未来。

回到小曲楼的胡因梦,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国企员工了。她沉默着,绕过了前来搭话的春泥婶,掩住口鼻,路过了满是尿骚味儿一楼老头儿家门。最后抵达了梳着两个辫子,涂着两片红脸蛋儿的芳芳的家。

芳芳看见她,从兜里抓了一下,然后伸出空荡荡的手说,来,吃糖。

胡因梦看着芳芳光秃秃的大腿,几乎要流下泪来。

妈。

她叫了一句,芳芳像没听见一样,开始对着镜子傻笑。

妈,你清醒一点儿好吗?

这句话这些年里她已经对芳芳说了无数遍。但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没有回应,她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芳芳就完全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和事能触及到她羞耻的神经。

很偶尔地她也能正常跟胡因梦交流,但那些交流仅限于一些极其不重要的事。就像从哪里买的馒头好吃,哪里买的爱发霉,芳芳在吃喝住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人都知道她疯,但没人能骗走她一分钱。

胡因梦甚至会怀疑,她这么多年来疯疯癫癫,不过就是为了逃避。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或者说即便是醒了,她能接受曾经每天穿着剪得露出大腿的短裤在一群老男人面前跳舞的自己吗?她不会好了,这是一个死循环。

妈,我走了,胡因梦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转头对芳芳说。

芳芳没有理她,只是拿着一个布娃娃自说自话,来,吃糖,来,吃糖。

大门关紧的时候,胡因梦流下了眼泪。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她自言自语,像是在说芳芳,也像是在说自己。

生日

一转眼胡因梦的儿子已经一周岁了,从她拖着行李搬到刘泽楷和她的新房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前,她与刘泽楷相识,她是正经的白领,而刘泽楷则是一个流水线汽车厂的工人。她之所以那么快同意跟刘泽楷结婚,第一是因为刘泽楷愿意在房本上写她的名字。二是因为她带刘泽楷去见过芳芳,看着露着大腿躺在床上喂洋娃娃的芳芳,刘泽楷没有表现出惊恐,而是给她盖上了一个毯子。

有这两点就够了,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还要带多少人去跟芳芳打招呼,或者说,刘泽楷对于她来说就刚好适度,如果她再喜欢刘泽楷一点儿,她都不会带着他去见芳芳。

工作、搬家、结婚,这三件事几乎在88年一气呵成,胡因梦过上了最正常,最稳妥的生活。

但这三年来,她仍然会做梦,她经常在夜里从噩梦中惊坐起来,身边明明躺着刘泽楷,但仍然感觉像是空无一人。为了证明此刻真实,她会把手伸进摇篮里摸摸孩子的脸。但她从来不碰刘泽楷。

儿子一周岁那天,李春红做了一桌子菜,都是素的,李春红很久以前就开始信教,不是佛教也不是什么有名的教,但据胡因梦观察,这种教对李春红的行为没有任何约束,更是对她的心胸没有任何拓展性建设,唯一的信教证据,就是,李春红只吃素。

望着一桌子碧绿的菜品,胡因梦顿时失去了胃口,她觉得都是同样的类目就没必要做成不同的菜了,在这个桌子上,拌黄瓜和炒黄瓜根本没必要同时出现,就像拌菠菜和蛋酱菠菜一样。但她仍然满脸堆笑地感谢着李春红的辛劳。

她得忍,这是她姥姥告诉她的,姥姥活了九十岁了,每次提起自己这一生,就要说到忍,说到熬,说到等。她说自己也有过恶婆婆,可是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比自己早入土了。她让胡因梦熬一熬,等一等。

胡因梦常想假如比谁活得长的话,姥姥无疑是胜利者,无论多大的权威,多富有的人,亦或是多么嚣张跋扈的人,一旦入土就都显得一文不值了。只有活下来的人,似乎才是胜利者。

姥姥熬死了恶婆婆,熬过了没吃少穿的60年,熬过了女儿发疯,熬到了现在,得亏生了个有用的儿子,否则到如今养老都成了问题。

她每次看着姥姥的一脸被岁月打磨圆润的平和。都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胡因梦,我不要你任人宰割。

但她还是在很多时候选择了忍,就像即便她不想吃那些碧绿的菜,也要强行吃下一样。

坐在桌子前的胡因梦已经不再拥有完整的自我。

李春红吃着吃着饭就去了一趟厕所,这一趟竟然引爆了一场世界大战。

她刚进去就像见到老鼠一样弹射了出来。

胡因梦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说话从来不给胡因梦留面子。刘泽楷解释说,这是因为没把她当外人。

看吧,这怎么解决?

胡因梦看着马桶里那张已经被洇得透明的纸巾,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关于手纸的事,她跟李春红发生过分歧,她认为少量手纸应该随水冲走,但李春红坚决不同意。

所以她也没再坚持,只是自己偷偷进行着手纸入坑行动。

但自从她提出这个建议以后,李春红似乎就有意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次终于让她抓到了把柄。

那张纸是她给孩子擦手时不小心抽掉下去的。很薄,以她以往的习惯当然是用水冲走。但刚好那天就停了一会儿水。还没等她再进去,李春红就发现了。

胡因梦看着那张纸,思量了一番。

妈,要不你先出去吧,我来处理。

李春红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岿然不动。

那意思就是要教育教育她,亲眼看着她处理。

胡因梦站在马桶边儿上,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酸楚,一张纸巾而已,冲走便是了,何以如此大动干戈,生命应该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吗?她胡因梦有一天竟然会为了一张手纸站在厕所里跟别人对峙,被别人支使。但转念一想,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这三年来,她不是一次为了这些琐事消耗自己,消耗时间了,相比于等待梦想实现,她这三年并不是在等,因为等是要有结果的,是要有目标的,她如今的目标是什么?等李春红死吗?她不想,她希望大家都活着,别人的死活毫不影响她有没有真正地活着。

她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看的那档访谈节目,主持人叫程星,跟程鑫的名字只差一个字,那一期她正在采访一个歌星。

他们聊起了梦想,聊起了过往。

歌星原本只是一个轧钢厂的工人,每天穿着和别人一样的蓝色制服,围着钢炉转。

他讲到自己的脸永远洗不干净,手指甲缝里永远有一条黑线时,停顿了一下,那个停顿对他来说似乎是一次记忆的回旋,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缝,哈哈大笑。

那段经历太久,印象太深了。久到现在想起我都会怀疑,如今坐在这里的我是不是一场梦。

程星的采访跟其他主持人不同,她从不咄咄逼人,而是善于共情,善于洞悉嘉宾的心理,用相似的经历引导嘉宾讲述自己的故事。

所以这档节目很快就火了。

胡因梦当时看见电视里的程星惊讶极了,她兴奋地告诉刘泽楷,这个女主持跟自己大学最要好的朋友名字只差一个字,而且也是他们学校毕业的。

那种语气就像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哪怕那只凤凰不是自己,一种莫名的希望感也会萌生。

那个歌星说,当年他之所以背着吉他远离家乡,是因为有一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一个工友,用投身炼钢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一瞬间,他就化为了水汽,连一根白骨都没剩下。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本来就是空无一物,又怕什么失去呢?

胡因梦这些话,说给刘泽楷听,就像是对牛弹琴。

刘泽楷只是打着哈欠对她说,这些人把自己吹得那么高尚,其实不就是赶上机会了,能多挣几个钱吗?能当大明星谁会去当工人啊?说什么理想啊坚持啊,那个女主持人问的问题,三岁孩子都能问。

胡因梦当时没有同刘泽楷分辨,她一个站在岸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告诉别人到海中央去好。

而那个歌星说的话却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或许她也应该做些什么,至少表达一次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与李春红僵持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马桶前,哔咔一声,那片纸随着泛起的水花永远消失在了下水道里。

李春红愣了一下,迟迟没说出话来。

冲一下不就好了吗?

胡因梦笑着对她说。

夜里,世界大战才真正开始。

刘泽楷关上房门对胡因梦说,

胡因梦你哪味药吃错了,我妈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你凭什么那么顶撞她?

胡因梦不做解释,打开门走进了书房,几天前她答应了一个装饰公司帮他们画画,前提是她先画几副有看得过眼的他们才收,而且价格很低,装饰公司是把这些画免费送给客户的。但如果以后公司成熟了,一切都走上正轨,他们会为产品定价,那时候假如胡因梦的画还能过关,报酬就会多了。

这些话是装饰公司的老板告诉她的,她去看过那个公司,的确是刚刚起步,门牌也才刚挂上。但她也不是如此吗?孩子能让别人带了才抽点时间画画吗?他们的水平旗鼓相当,所以她很快就答应尝试。

而且这样一来,她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

很快,刘泽楷就追了进来,看见沉默不语的胡因梦,他一脚踹翻了画板,颜料洒得到处都是,有一些溅在了胡因梦的脸上和衣服上。

胡因梦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不是这块儿材料。该干的事儿你做不好,在这里装什么艺术家。你做梦啊?自己骗自己,跟你那个疯妈有什么区别?

三年来,她跟刘泽楷大大小小的架吵过不少,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芳芳。

我告诉你,我连你那个疯妈都接受了,你对我妈言听计从那是天经地义。

刘泽楷几乎是在叫嚣。

我错了,我去道歉,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那一晚,胡因梦再一次从梦里惊醒,她又梦见自己穿着三角裤站在人山人海的礼堂,人们脸上的笑容几乎已经酝酿到了顶峰。只要她动一下,嘲笑和讥讽就会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她坐起身来,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刘泽楷,她没有摸孩子的脸。她第一次萌生了一种想法,如果这是一场梦那该多好啊。

很快胡因梦又睡了过去。

火灾发生的时候,胡因梦正坐在公司厕所的地上,似睡非睡,那一天余甜甜脱岗早退,那扇只有两个人才能打开的门胡因梦一旦出来就无法再进去。所以在余甜甜离开的这段时间,胡因梦必须一个人待在里面,直到结账下班。

为了避免像木偶人一样坐在没有死角的监控下,胡因梦像其他人的做法一样躲进了洗手间,那间洗手间由于反味过于严重,已经变成了杂货间。堆放着积满灰的破纸盒子。

胡因梦随便抽了一个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去。由于空间已经所剩不多她只能把腿蜷缩起来。

在她的对面,有一面废弃的镜子,胡因梦靠着冰冷的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狼狈的样子。

她的头发左一缕右一缕地飞在两边,可能是纸盒子的静电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总之如果那一刻给她一个特写,刚好可以用在灾难片里待解救的人质的镜头中。

其实像这种在厕所里等待下班的情形并不常见,但就这一次,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来自心底的绝望。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化过妆的脸已经不再显得精致了,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衰老的速度似乎也比别人快了一些。

从前她总在想,人到底是怎么老的呢,是不是一整天一整天盯着自己的脸看,变化就会不那么容易发生。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衰老是一种疲态,一种怎么睡都无法补救的疲惫。一次叠加一次,最终就成了一副老相。

就像昨夜她没有睡好,清晨醒来就是一副倦容,然后今夜回家可能依旧会与刘泽楷争吵,那么又一个不眠夜的到来就会让她衰老一些了。

她盯着镜子笑了,自己的生命竟然是在一次次无用的争吵中消耗的,而且此刻,她正在毫无意义的等待中继续分割着自己的时间。

她想起了那个化为水蒸气的轧钢工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她似乎有一点儿理解他了,他的生命如果只剩下了熬,那么,什么时候结束就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将痛苦进行到底呢?

胡因梦在这家财商公司的窗口待了三年了,期间有无数次想要离开的冲动,但最终都没有实现。她很清楚舅舅为什么巴心巴肺地把她送进来,无非就是把接力棒交到她手中,他再也不会管芳芳了,而且从那以后就真的与他们划清了界限。

胡因梦很讨厌重复那些刻板的动作和语言,您好,请坐,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有一次她在逛街帮朋友挑衣服时,不自觉地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一刻一种被驯化的耻辱感遍布了全身。

艺术追求的是独特、是不同、是灵性。而这里最忌讳的就是这些。这里崇尚制度,追求相似,培养刻板。

这工作与我八字不和,胡因梦常常在心里感叹。但感叹过后又不得不回到那里工作。

屋子里忽然有了一种焦味,胡因梦背后的墙似乎也温热了起来,原本乏味的下午一下子变得不平静起来,胡因梦站起身来的时候,双腿陷入一阵酸麻,她想推门看看,但门把手的高温却让她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门外可能是着火了,她脱掉外衣裹在手上重新做了几次推门的尝试,但是那扇电动铁门始终无动于衷。

她打电话给刘泽楷,对方很快挂断了。再打电话给119手机的电量一下子从50%变成了0。

她用身体撞击铁门,试图引起外围人的注意。

着火啦,快跑啊。门外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她拍打着门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但很快,门外又恢复安静。一种生命将逝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内心。

她看着身后的纸堆,忽然意识到很快它们就会成为让她丧命的凶器,她打开水龙头,拼命地往纸堆上泼水,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因为室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很快,胡因梦再次跌坐在了地上,在她坐下前已经用水打湿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她还不想死,因为她这一生好像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她还没有把作品交给那个装饰公司的老板,还没有看到自己的画有一天被挂在精致的长廊供人欣赏。

此刻,她的人生忽然分明了起来。她在高温的炙烤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程鑫的话,那一年,程鑫披着花床单站在阳台上,张牙舞爪地说,我的意中人是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救我。

她说的是救还是娶,胡因梦已经记不清了。

此刻谁能来救她呢?刘泽楷?她开始自嘲,自己刚才竟然会打电话给刘泽楷,以他的固执和刻板,怎么可能接起那个电话,或许她死了,刘泽楷只会例行公事地在每个必须的节日,在她的墓碑前放上一束与他人相同的菊花,他会流泪吗?会在离开时轻轻地用手揩去碑角的灰尘吗?他不会,他有洁癖,并且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李春红为他培养的习惯。

她像是梦里站在礼堂中间一样,在恐惧中等待着无迹可寻救赎。

胡因梦,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又想起了陈琛。

那个社团里唯一一个喜欢跟在她身边的男孩儿。或许是因为名字,又或许是因为着了魔。

他始终追着胡因梦不放。他说有一个名人也叫胡因梦,当年李敖发现女神也像常人一样会便秘,就同她离婚了。

但我不是李敖,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人们不都是喜欢漂亮的女孩儿吗?胡因梦似乎已经意识模糊,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喃喃自语,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莫名的光。

你就很漂亮啊,你长得很像悲剧女王崔智友,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悲剧?

我一直以为艺术的内核是悲剧。

胡因梦笑了。她瘫坐在地上好像看见陈琛伸出一双手。

胡因梦,你干嘛不告而别,你去哪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在我心里,你跟别人不一样。

门缝里开始渗入丝丝缕缕的烟气,烟气很快就覆盖了那一平米的安宁。渐渐地胡因梦的眼前似燃起了火光。耳边回荡着嘈杂的人声,撞击声,燃烧的爆裂声,以及消防车的声音。这些声音渐渐地在被高温融化,几乎融为一体。她感受到了一阵阵撞击带来的颤动,很快她已经不能再听见了,除了思想一切感官都已经停止了运转。

胡因梦很清楚,自己蝼蚁一般的生命就要草草结束了。

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想不出,她应该眷恋些什么,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回到小曲楼跟芳芳说一句对不起。

她看着头顶一块块跌落的石膏板,默认了这场难逃的终结之火。

她想她死了,世界仍然会正常运转,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活着就能免去与世界形成一些七七八八的无用联系,这些联系捆绑着她。让她活在别人制定的规则中,老老实实地衰老,按部就班地死亡。她从未向世界伸出过自己的触角,所以这种单项的生命契约,她愿意做出了结。

都散了吧。别再看了。

胡因梦又站在了那个礼堂中央,这一次她大声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因梦缓慢地睁开了眼,程鑫和陈琛都站在她身边,陈琛笑着说,你终于醒了,程鑫则是伸出手满眼雄心壮志地拉着她说,留在这里吧,为自己的未来赌一把。就这一次。赌输了就认命。

西郊墓地里的坟填了一座又一座,一到祭祀的时候,每个墓碑前都会摆放着相同的黄白菊花,有一年,一个角落座碑前多了一束百合,送花的人走之前,用衣袖轻轻揩去了碑角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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