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卖场

作者: R小鲸 | 来源:发表于2021-08-04 20:02 被阅读0次

    楔子

    卓玛五岁那年,学会的挤牛奶。

    纯白的鲜奶,在母亲弯曲的腰背下,每一滴都流入木桶,粗布裙衫下摆,被微风吹起涟漪。

    五岁的卓玛注视着站立的牛腿,双手抚上奶牛的乳房,再用力挤压,眼睛闭起来,听到哗哗的奶水流入木桶,纯白与深棕的融合。

    妈妈的手抚上她扎小辫的脑袋,女孩舔起手指,那里有残留的牛奶,微微的怪味从口中蔓延,“妈妈,这是什么味道呀。”母亲只是拍拍她,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流动的云朵泛起浅笑,头巾下飘逸的发丝轻拂脸庞。她也抬起头来,看到广阔的草场上,微漾的草叶泛起波纹,在风的乐章下轻舞。

    1

    卓玛喜欢市集人来人往的热闹,每年秋季,都会和父母随农人大军去镇上赶集,卖他们家公认的新鲜牛奶,有时是几只牲口。

    说到牲口,卓玛就想起那头叫阿玛的牛犊,喜欢阿玛不仅因为它母亲就是那只自己最初学会挤奶的奶牛,还因为阿玛在诞生不久之后,母亲就死去了。

    幼小的牛犊,被留在世上独自面对危机重重的世界。然而卓玛心里仍记得,当阿玛被哺乳,将死的老牛眼中湿润的泪滴,和奶水一并涌出时的景象,让她心里一阵阵发疼。她把对奶牛离世的痛苦化作爱,倾注到阿玛身上。

    卓玛经常亲自给阿玛喂奶喝,常常是用了别的奶牛挤出的奶水,就这样看着它逐渐长大,有了它母亲青春活力那会儿的风姿。

    卓玛的母亲却很少再泛起微笑,父亲进城里试着闯出一片天地,以改善家里生活困窘,农庄的一切事务,挤奶,增添草料,清理棚舍,都落在母亲肩上。

    这一次母亲因为爬上棚顶去修理漏水的屋顶,失足坠落,摔断了腿,叫她不要告诉父亲。卓玛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不敢在母亲面前哭,便抱着阿玛暗自垂泪。

    赤脚医生全瞬,背着药箱风尘仆仆降临农庄,给母亲绑上了绷带,安抚了卓玛猛烈跳动的心。

    母亲卧床的日子,正好到了每年一度的赶集日,于是卓玛在母亲的嘱托下,风尘仆仆地准备出发。那一年她十六岁。

    2

    被人踩出的小径向小镇延伸,远处薄云,遮不住清冷日光的撒照,秋天的田野,金灿灿地闪烁丰收清凉的光。

    卓玛穿着和母亲一样的粗布衣裙,戴着头巾,手里牵着一头拉一罐罐新鲜牛奶的牛,木质小车碾过十字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充实声音。

    她眉毛清浅,挺立的玉色鼻子,勾勒出脸部柔和,微抿的双唇上方,两抹浅色桃红氤氲于脸颊两侧,头巾里挤出几缕跃动的发丝,增添活泼的意味。

    她的眼眸正盯着足尖前方的路面,胸脯轻微起伏,和牛的鼻息相映。一颗小石子滚落在她脚边,她伸腿把它往前踢去,再在下一步相逢的位置继续踢至前方。

    她近来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一股气般闷在胸口,总是不得解,在父亲偶尔回家的时刻,这种气闷感反而更加严重,她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细细思考着要将牛奶卖个好价钱。

    离集市越近,卓玛的心情就越激动,她的眼睛不断扫视周围,二十里路,悠悠晃到,太阳已到西侧,卓玛进入小镇,吆喝声便此起彼伏,小贩和农人都在市集摆满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以及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

    只不过,今天的市集有些不同。

    更加喧闹了。姗姗来迟的卓玛,耳中充盈了人生嘈杂,也能从中辨认出锣鼓敲击和乐声,顺着声音而去,她看到一位姑娘,覆着头纱,一身红色,手腕脚腕挂着细碎的丝线和铃铛,白嫩的腰腹暴露在外,正悠扬婉转地跳着舞蹈。

    旋转,跳跃,卓玛却看到姑娘的身后,挺立的帐篷,还有一个男子,正坐在跳舞姑娘身后的石梯上,一腿盘起,一腿伸直,胸前挂着小鼓,按着节奏敲击。跃动的红色绸布不时划过卓玛的视线,让她看着身后的男子,迷迷蒙蒙而不真切。

    然后乐声停下,姑娘停止跳舞,向观众鞠躬。雷鸣般的掌声中,她终于看到了敲鼓男子,被夕阳光线掩映的脸上,陶醉于音乐而紧闭的双眼睁开,那双眼睛深得泛蓝,就好像暗夜天空,又像无边汪洋的深处,男子似是看着她的方向,认真的目光,嘴角却泛起戏谑的笑容。

    卓玛骤然低下头,掏出随身携带的硬币,放入一枚到跳舞姑娘脚边的碗里,轻柔的女声传来道谢,她来不及回应,就匆匆拉着牛车逃离。

    3

    市集附近有一并棚屋,那些家离镇子很远的村人,每年都会重新扫洒暂住,屋子里堆满货物,人就在货物间栖息。卓玛把拉车的牛系在棚屋门口,把桶装奶搬下来,抬进里屋,热得全身冒汗,于是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件衬裙。

    以前爸爸妈妈会在奶香四溢的棚屋里,和卓玛围坐享用简单而温馨的饭菜,如今却只剩下卓玛一人,想着想着,不觉委屈起来,记忆的汪泉又往更深处流去。

    妈妈嘴角咧开刮着她的鼻头,“你啊。”然后一手提着奶桶,一手牵着她的手穿过草场,往家的木屋走去,背后传来牛的哞哞声,三头奶牛聚集在一处,嚼着嫩草,用黑豆样的眼睛打量着她们的背影。而爸爸在屋门口,拿着锄头,脖子上挂着被汗水浸湿的毛巾,远远地向她们招手。小卓玛抬头仰望西沉的太阳,脸颊红扑扑地,眼睛亮闪闪的。

    “咚咚咚”,突然敲门声响起,卓玛惊地跳起,脆弱的棚屋发出吱呀的哀鸣,迷瞪瞪地开了门,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裙,转身回屋已来不及,她满脸羞赧地抬头看着不速之客。

    戏谑的唇角扬起,深邃幽远的眼睛定定注视着她。是那个敲鼓的男子,声音却淳朴厚重,一股子踏实感,“打扰姑娘,可以卖我一桶鲜奶吗?”

    “现在不是...不是集市的时间,我...”卓玛盯着自己的脚尖,细细的汗水还残留在额头,微湿的发鬓在脸畔凝结。

    “抱歉抱歉,但是我们匆忙出门,把带的水壶打翻了,阿柔实在是对鲜奶馋的不行,麻烦通融一下吧。”黑亮的眼睛眨起来,男子双手抬起作揖。

    卓玛的心脏砰砰地跳,终于是侧身,让男子进屋选货。

    “你叫什么名字?”在卓玛用杯子装起牛奶时,男子突然攀谈起来。

    “卓玛,是住很远村庄的那里。”

    “刘子坤,我是从北方来的。”

    “你是汉人?我还以为你是吉普赛流浪人之类的呢。”

    “哈,没有没有。”

    “那那个跳舞的姑娘呢,她...她真漂亮。”那个叫阿柔的姑娘吧,卓玛看着鲜奶表面浅浅的波纹说道。

    “她是我妹妹,从小就喜欢跳舞,所以我就带着她出来见见世面。”子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麦色的脸颊泛起红润的光泽,“这奶可真香啊。”

    卓玛的脸又红了一片,不再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好似放下了什么石头一样舒畅起来。再回过神来,棚屋已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

    集市的日子,那对兄妹依旧在街头表演,刘子坤敲鼓,刘晓柔跳舞,卓玛会偷偷抬眼,一边卖货,一边看着兄妹二人,嘴角扬起舒展的微笑。常来买他们家鲜奶的熟客,看到卓玛一人,往往倾吐一阵怜惜和夸赞。

    刘子坤每天都会来称一些鲜奶,卓玛和他常天南海北地聊天。子坤和晓柔自幼没了父母,在福利院长大,一成年,子坤便带着妹妹出走,一路南下,西行,去市镇和村落,去草原和峡谷,从初行的害羞和生疏,到渐渐成熟和老练,他们的舞曲所到之处,掌声四溢,就像真正的吉普赛流浪般,自由自在。一路冒险,在卓玛眼里,如同星辰大海的吸引一般,充盈新奇和美好。

    情绪到时,子坤会拿上手鼓,在卓玛身边敲响,温和或迅疾的旋律,灌进卓玛耳中,也流入她的心田。

    那一天没有太阳,卓玛不知那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常来的熟客互相聊起时,她才明白,是整个世界的崩塌感。离镇子最近的那座城市,是她的父亲打拼工作的地方,有人看见他从旅馆出来时,身边依偎着一个瘦小的女子。近来父亲回家时,屡次产生的内心的气闷感,终于得到了验证,母亲再也不笑了,终于知道了缘由,卓玛没有哭,只是经营鲜奶货摊的时候,再也拿不稳接奶的容器。

    她不懂为什么父亲会背叛母亲和自己,那些过往愉快欢乐的日子,一年前还在维持着的,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在幸福的家庭平安无忧地长大。

    这一天卓玛歇业,连子坤的奶也都不再卖给他,可是躺在床上,干涩的眼泪却流不出,睡眠远远逃离了她,连困倦都不肯在她身上停驻。

    晚秋的蟋蟀叫得格外响亮,卓玛悄悄地潜出屋子,听到隐隐的笛声从棚屋周边的林中传来,四下宁静,卓玛便鬼使神差地向着声响走去。

    月光撒照,一块山岩上坐着一个少年,她已知道那是子坤的影子,他悠悠地吹着笛,婉转的音乐似梦似魂,曲折流离地于空中沉浮,一音符一音符地敲击卓玛的心灵。生于广阔草场的女孩,从小看惯了原野和无界的天,本应生性野蛮,却存着细腻的心思,隐藏在心尖一角,悲伤的情愫,被毫无保留地撕扯开,对刘子坤的情感也开始蔓延。这样的少年心里,会装得下一丝一毫的情愫吗?不,他应是心怀万物,而不容任何其他情感所侵入了,只有她,会因为世俗的情感拉扯,驻留在原地或是倒退。

    脸颊湿润,卓玛才发现自己无声地哭了多时,抬手擦去眼泪,她暗下决心,要压抑心内的深情,再不被任何人影响,那是她生长于草原的儿女最后的尊严。转身时,树枝咯吱一响,笛声骤停,心脏剧烈跳动之余,不敢再动,而男子早已跳下山岩,看到满脸泪痕的卓玛。

    “你怎么来了?”还是那令人心安的声音。

    卓玛说不出话,又是一波眼泪的潮水将其淹没,子坤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卓玛环抱胸前,卓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在子坤胸口尽情地宣泄多日压抑的痛苦。

    卓玛不哭时,两个人坐上月光洒落的岩石。“我睡不着,出来逛逛。”“我也睡不着,怕吵醒妹妹。”

    “子坤”“卓玛”两个人几乎同时呼唤。

    “你先说吧。”子坤微微颔首。

    “你对世间的情感是怎么看的呢?”卓玛问到。

    “什么意思?”

    “你相信一份情,能从始至终不变吗?”

    “会有的。”子坤说,“人们总在逡巡,寻找真爱,但一旦深情生长,就不会轻易消失,直到肉体消亡,也会一直存在于还记得的人心中。”

    “我不信。”

    “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你相信吗?”子坤突然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卓玛的眼睛说道,而卓玛看进那双幽深眼眸,心脏已经剧烈地颤抖不停。子坤继续说道,“我睡不着,是因为你,把我闭门在外,但是我好想做你的垃圾桶,好想你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吐给我,只要你能快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曾想着,为了妹妹,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但是遇见你,我却只想...”子坤的双唇被覆上。

    卓玛倾过身子,抬头吻上子坤的双唇,月光为两人批下如水的剪影。静谧无声的林子,能听到秋蝉的悲鸣。

    4

    卓玛不懂那时为何如此冲动,可能是心中的痛苦急需抒发的口子,可能是对子坤的爱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这个自己认识了只几天的男人。而子坤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承诺说会和卓玛一起回家见她的母亲,明天就启程,带着妹妹一起。卓玛甚至觉得,父亲的事,对她来说,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从自己床上醒来的卓玛,不知道昨晚的一切是不是梦,只是身下异样的感觉,让她相信子坤所说的一切,都是今天幸福的开端。回去以后,她要与子坤和他妹妹一起,在农庄生活下去,做妈妈的陪伴,为她分忧,也要把阿玛介绍给子坤认识,想至此,卓玛不仅笑出了声。

    窗外传来鸟鸣,集市的吆喝再次响起,身边的奶桶已经寥寥无几,卓玛打算带上剩下的,回去留着给家人喝。她梳洗罢迈出房门,迎着朝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除了农人,还有一辆警车,突兀地停在路中央。不知道又是哪个小偷盗窃了什么贵重的牲口呢吧,卓玛想着,望着远远的道路上,没有子坤的身影。她决定不再等,自己去子坤的帐篷那里找他,想着想着便捧起一杯鲜奶,准备给兄妹俩做出发前的庆祝。也许这一次来集市,就是命运的安排,让她碰见心中的白马王子。

    小卓玛一走一跳,裙摆随着节奏飞扬起来,粉嫩的脸上挂着充盈的红晕,遇到一个人,就甜甜地开口打声招呼。

    “小卓玛这是去哪儿呀?”她用嘿嘿的笑声回应;“小卓玛,别再往那去啦,不安全呢。”她跳着,置之脑后;“小姑娘,那边不让人去了,别往前走了。”

    卓玛于是停下来,抬头望着前面,两辆警车停在眼前,一条黄色的警戒线围住一顶蓝紫色的帐篷,帐篷被鲜血染红,像绽开地狱之门的曼陀罗花。一个女孩瑟瑟发抖,用毯子裹住身体,被警察护送上了警车,卓玛已经认出来,那是子坤的妹妹。她往前冲,努力稳住开口的鲜奶,被警戒线和别人拉回来,“别过去啊,危险呢。”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卓玛焦急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问道。

    “这世道,也是不行啊,这小姑娘舞还跳得那么好看。”

    “是啊,挑小姑娘一个人在的时候,半夜三个男人进去,啧啧,真是畜生不如啊。”

    “也是,但这男娃实在太冲动了,回来用刀就捅死了两个,还有一个给跑了。”

    “理应是那些人错在先,但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了,两条人命,也是难逃一劫啊。”

    “啧啧,估计是死刑吧。”

    “哐当”一声,牛奶瓶在地上碎裂,世界突然静寂无声,卓玛一阵晕头目眩,身体一个踉跄,往前倒去。

    5

    卓玛已经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了,想尽办法进监见到子坤的时候,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眼神空洞。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不是个好哥哥。你说,我有资格做个哥哥吗?我和那些畜生,有什么差别?卓玛,你说,你说呀。”子坤用头撞着栏杆,干涸的眼眶泛起通红,警察进去把他带离了通讯室。

    卓玛的心凝成石头,那个吹笛子敲鼓沉醉音乐的少年,已经死了。再追问晓柔,警方表示已将她送回福利院。

    回到往日的生活,卓玛像母亲一样不再笑了,她去赶集的日子,父亲的事情也传到母亲耳中,他们离婚了,父亲在城市里租了一栋小屋,和那个瘦小的女子住下,母亲的腿伤渐渐好了。

    每次挤阿玛的奶,它好像都会流泪。母亲说她不在时,阿玛曾生下一只牛犊,只是没过几天染上病,离世了。从此每次挤奶它都会哭泣,卓玛觉得挤下的每一滴奶水都是忧伤的。

    卓玛在夜晚流泪,有时候胃口大增,有时候会吐。母亲带她去检查,却得知女儿怀孕了。卓玛笑了起来,她知道那是子坤的孩子,母亲没有责备她,而是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给她准备孕期有益身体的吃食,并严令禁止她再干重活。

    卓玛生下了一个男孩,她一见他就哭了,男孩的眼睛深邃地像夜晚的天空,像无边汪洋的深处,她给儿子喂奶,轻轻地唤他,乳汁和眼泪一并浇在男孩的脸颊。她给孩子取名卓阿坤。

    卓阿坤五岁那年,拉着妈妈的衣裙非要跟着去挤奶,于是卓玛带他去见阿玛。

    卓阿坤用手指沾妈妈挤下的牛奶,尝在嘴中吮吸,然后问道,“这是什么味道鸭,妈妈。”

    卓玛从背后环抱儿子,指着阿玛的眼睛说,“你看到了吗?阿玛在哭呢,这是忧伤的味道。”

    “什么是忧伤呀?”

    卓玛就站起来,轻轻摸着卓阿坤的头,衣裙随风摆动,远处草的波浪蔓延到近处,在风的乐章之下翩翩起舞。

    卓阿坤抬起头,看着妈妈的目光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他会永远记得在五岁那年,二十二岁的妈妈细碎的乱发之中,嘴角挂起轻轻浅笑,是那么的美。


    emm...古早文放出来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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