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作者: 溯流顺流 | 来源:发表于2022-10-28 10:15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题记: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白居易《太行路》)                 

                        引子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方金铃,人送外号方精明,还在高速上开车,这是她以销售精英的身份为公司员工做的最后一次培训,再过半个月,她就退休了。车子距离高速出口还有十几公里,对面行驶的重型卡车冲过隔离带,正撞上方金铃驾驶室的左侧方。

                        一

    此时,方金铃的丈夫老陶正在棋牌室打牌。今晚,他的手气特别好,两圈下来赢了七百多,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国家大事。输了钱的牌友酸溜溜地问他:嫂子又不在家吧?

    牌友们和老陶一张牌桌子上混了二十几年,知道老陶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老陶对这个问题自有一番解释:为什么怕?是因为爱呀。爱有多深,怕就有多深。深到什么程度,就像深深的海洋。

    这句老陶挂在嘴边的话,让他在牌友有了“海海”的昵称。但这个海不是爱的海,而是老陶的钱像是海水一样,输也输不尽。

    有输不尽的钱,才是老陶怕老婆的原因。老陶一个月只有不到四千的退休工资,老婆做了二十几年保险推销,家里的联排别墅是老婆挣来的,吃香的喝辣的是老婆的功劳,身上的名牌衣服是老婆给买的,两个女儿上各种昂贵的辅导班是老婆拿得出足够的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老陶最大的爱好是赌博。老陶每个月的工资,运气好能在牌桌上滚半个月,运气不好,也就十多天,即在牌桌上耗尽。老陶每天必须打牌,否则这一天就虚度了。退休前,他抓紧一切可抓的时间打牌,午休、周末自不必说,为了打牌,加班出差的谎话不知说了多少遍。退休后的每一个下午都在打牌,即使丈母娘去世,他也只有一个下午没去打牌。晚上,只有老婆在家,他才不敢去打牌。

    老陶豪爽。他从来不会因为输钱闹情绪说怪话,更不会赖帐,即使打最后一圈的最后一局,老陶输了多少,他都会算得清清楚楚,决不会像有些人推倒麻将,一句“拉锅不算帐”了事。

    老陶聪明精明。打牌时,口袋里的钱少,他就打小牌,一圈输赢三四百;手气好,连赢两天,他就打大牌,一圈输赢七八百。总之,老陶的工资,都在牌桌上送进别人的口袋,之后再输的钱都是老婆挣的。老陶最大的愿望是纵横牌桌激扬输赢,输不气馁赢不骄傲,结果是工资卡上空空如也,钱包口袋干干净净。

    十几年前,老陶搬进联排别墅,又多了一个爱好,买奇石。他专门定制了一个博古架摆在客厅一角。方金铃说:没念过几天书,还挺能装高雅。老陶时不时地往架子上摆一块石头,奇不奇看不出来,但是每块都价值不菲,埋单者,老婆大人也。

    方金铃称老陶为社会活动家,这个月,有朋友家里老人去世了,他随了挽礼;下个月,老同事儿子结婚,他又随了份子;甚至一个月内,红白喜事交替进行……他每月各种社会活动开销也要几千。

    老陶给老婆花钱,舍得。那年,老婆过问他商铺租金的去向,他立刻在结婚纪念日送给老婆一个玉手镯:缅甸进口的,三万块钱,还是朋友给的内部价……老婆开心地收下。不过,这只手镯老婆只戴了几天,就放进了保险柜,再没戴过。他还在老婆生日时送了她一个玉佛:男戴观音女戴佛,看,多通透,一万四千多呢。这次是老婆问他工资卡上还有多少钱。

    老陶不算爱好的爱好是喝两口。之所以说是喝两口而不是喝酒,是因为他没有多大酒量。半两酒下肚脸红,一两酒下肚话多,二两酒下肚发疯。老陶有且只有一个发疯的理由:我没有儿子。因为没有儿子,他才不求上进;因为没有儿子,他才会打牌,排解自己没有儿子的失意。而且,他发现,每当他说起自己没有儿子,老婆的嚣张气焰立刻去掉一半。于是,没有儿子成了他的挡箭牌和遮羞布,挡住他的废物和无能,遮住他的嗜赌和败家。

    当他无钱可输时,他就会在饭桌上借酒发疯,指责方金铃:你丢了工作有什么用?还不是生两个丫头片子?你再能挣钱有什么用?谁来继承这些家业?这房子这财产将来都不姓陶……老陶说到痛处,拍桌子踹椅子,骂骂咧咧。起初,方金铃还和他争执几句,后来,她懒得和他争吵,直接把他晾在饭桌上。

    他余怒未消,又无钱去打牌,只能抄起手机,先把大女儿陶金骂一顿:快三十岁的人,不结婚,不生子,想要气死我和你妈……再打电话训斥二女儿陶银:女孩子,大学毕业不工作,读什么研究生!快三十岁了还伸手向家里要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也还是去嫁人!在他的眼里,两个女儿的终极目标就是嫁人生子。

    大女儿虽然懦弱,不敢顶撞他,但他知道,陶金的手机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根本没听他说话。他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劈头盖脸一顿恶骂,出口之脏,任何一个认识老陶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话是从老陶口中说出来的。老陶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在外人面前,永远是衣冠楚楚,和言细语,面带笑容。

    二女儿陶银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张口骂人时,直接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他只能恨恨地骂道:一个二个都是白眼狼!

    他不喝酒时就会“开导”方金铃:做人么,要大方,要有格局,要心胸开阔。钱,挣来就是花的,就是要让自己活得开心么。他恨不能把老婆手里的储蓄卡拿过来,立刻到银行提取现金,坐在牌桌上痛快地潇洒快活。

    谎话说多了,不仅成了真话,似乎也成了真理。久而久之,没有生出儿子成了老婆的罪过,没有生出儿子让老陶在老婆面前高大起来。以至于他自己深信不疑:我不争气就是因为我没有儿子,我要是有儿子……

    最让他痛心的是,他要小心翼翼地哄着老婆,只为了从老婆那儿得到几个“小钱”。毕竟,不能天天耍酒疯,而且耍酒疯也换不成钱。

    面对牌友的调侃,老陶虽然心里有点儿发虚,嘴上却说:她是不管我打牌的。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老陶直接挂掉:骚扰电话。牌友说:不是性骚扰电话吧?老陶的手机又响了,他再挂断:谁会性骚扰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他按接通键:喂,什么事……在哪儿?我……我马上过来。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

    牌友调侃他:大哥,你还赢着呢……老陶的声音都变了:是交警,我老婆出车祸了。

                          二

    老陶下了楼,靠着电线杆站着,心里在打鼓:大货车撞上轿车……他不敢细想,腿不由自主地发软,他顺势蹲下,三个牌友也跟了出来。他们围在老陶身边,安慰着他,有人给他递上了烟。

    他们三个几乎是架着老陶上了他侄子陶勇的车:大哥,需要帮忙叫我们。陶勇一脚油门,老陶向前晃了一下,他看到副驾驶位上坐着大女儿陶金。

    老陶靠在后座上,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什么情况?陶金带着哭腔:在抢救。老陶觉得从未有过的懊丧,自己刚刚庆完六十大寿,就碰上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透顶。

    到了医院,门口的工作人员要核酸检测结果。老陶几乎跳起来:人都不知是死是活,还要什么核酸?工作人员透明面罩下一脸平静:这是医院的要求,请你配合。陶金和陶勇拖着老陶,去医院的北面核酸检测点去做核酸检测。

    拿着核酸检测的机打小票,三个人才进了医院。医院大厅空空荡荡,陶金查看了大厅的电脑导诊指引,穿过两个长长的走廊,进了电梯。

    手术室门口站着一个护士,陶勇张口刚说方金铃三个字,护士举起手里的纸:方金铃家属?签字。老陶问:手术了?怎么样?护士说:刚做了CT,正在制定手术方案。老陶:伤在哪儿?护士:我只负责让家属签字,具体情况要问医生。陶金问:我们能看看她么?护士摇摇头,转身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几个人。陶勇给老家的爸爸打电话。陶勇是从老家投奔叔叔而来,如今已在城里安家,娶妻生子了,老陶把他当成儿子。陶勇问老陶:是不是要通知婶子家里人?老陶从木然中惊醒,拿出手机摸出老花镜开始打电话。

    方金铃的大哥大嫂坐着儿子方优的车先到了医院。二哥自己打车来了,说两个儿子一会儿也来。方金铃的小弟弟和弟妹最晚出现。方家大哥带来的信息是,司机已经被带到交警队,肇事车辆已扣留。几个人先是安慰老陶父女,又问陶银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坐在椅子上等侯着。

    手术室的门开了,走出两个穿手术服的人。护士喊了方金铃家属,几个人一起涌了过去。医生问:方金铃的家属?老陶往前站了站,医生说:跟我来一下。陶金急忙拽着父亲的胳膊,老陶说:我女儿。

    老陶父女俩出来,陶金抹眼泪,老陶挥挥手:去ICU了,我们也去吧。方家大哥问:手术做完了?老陶说:医生说做了,需要观察。能不能脱离危险就看今明两天。

    夜深了,方家大哥做了安排:陶勇陪着陶金在ICU门口守候,有消息立刻通知所有人,其余人回家休息,不要都在这里守着,不知后面还需要守候多久。老陶犹豫着:我,还是不回去了。陶金说:爸,你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了何晟……电梯门开了,何晟和他爸妈走出电梯,他们和众人打了招呼,安慰着老陶。何晟走到陶金身边,陶金伏在何晟肩膀上啜泣。

    何晟陶金送走方家的人,让陶勇陪老陶回家,照料一下老陶。老何夫妇安慰了陶金,叮嘱何晟好好照顾陶金,二人也回去了。陶金坐在椅子上,头靠在何晟肩膀上:你明天还要上班,留在这儿……何晟:我打了招呼,明天不去公司。你没事吧?我没事,陶金说,就是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沉的,闷闷的。何晟问:陶银什么时候回来?打电话了。但爸说让她等消息。陶金的眼泪又流出来:医生说不乐观。何晟用手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你先休息一下吧,别太难过了,你还怀着孩子呢。陶金说:看来婚礼要改期了。何晟点点头:我和我爸妈说了,该准备的先继续准备着,看情况再说,你妈妈的事情要紧。陶金抱了一下何晟的腰:放心,我不会伤及宝宝的。

    陶勇拉着老陶回到家,老陶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陶勇去翻看冰箱,拿出两个苹果,坐在沙发上削皮。老陶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明天要想法联系更好的医院。陶勇点点头。

    方金铃的病危通知下了一次又一次,陶金哭了一场又一场。陶银没有听老陶的话,从一千多公里外赶了回来。

    这两天,上午,陶方两家的人穿插坐在ICU外的椅子里,闲聊喝水吃零食上厕所看手机,过的日子与平时一样,只是聚在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各自聚成小团体。陶金何晟在医院守了一夜,陶银和方优两口子又守了一夜。陶家两姐妹的眼睛肿得像涂了厚厚的彩妆。

    老陶慢慢平静了。上午,他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坐着,和方家兄弟聊天,中午回家吃饭,睡会儿午觉,下午不能去棋牌室,毕竟老婆还躺在ICU,手再痒,也只能忍住。他说自己头疼,去做个按摩,全当放松一下心情。正和按摩师吹牛时,手机响了,陶银哭着说:爸,你在哪儿?快点到医院来。

                              三

    老陶赶到医院,方家三兄弟全到了,方家的子女们陪在陶金陶银身边,站在监护室门口。方大哥方二哥站在医生身边,老陶问:怎么了?方大哥摇头不语。老陶眼睛红了:没有一点希望了?医生点点头。他慢慢地走到两个女儿身边:听医生的吧。陶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陶银只是抹着眼泪,老陶说:我去签字。

    方金铃的遗体先送到了医院的停尸间。老陶的大客厅里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方金铃的遗像,香炉,三盘供品。老陶坐在沙发上,方家大哥二哥坐在他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进了门,先是在遗像前三鞠躬,上了香,而后掏出了名片递给老陶:姐夫,节哀。老陶接过名片一看,来人是刘律师。他有些茫然,刘律师说:姐夫,我们一起吃过饭呢。我来一是给方姐上柱香,二是方姐车祸的事情由我来打理,三是方姐的遗嘱在我手里。

    一听到遗嘱二字,在场的人的目光都转向瘦小的刘律师。老陶微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遗嘱?什么遗嘱?我怎么不知道?刘律师不紧不慢地说:方姐做事周全,你们都知道的。她办理的理赔案子不计其数,十年前她就立下遗嘱,并且后面几次修改遗嘱。最后一次修改遗嘱是一个月前。

    老陶坐直了身子:那就把遗嘱拿出来呀!刘律师说:是这样子的,方姐要求,先处理后事,再把遗嘱公开。老陶说:我们都是家人,为什么要等到处理完后事呢?刘律师说:死者为大。我必须按照方姐的安排去做。方家大哥说:也好,我妹妹的事由你全权代理,需要家人出面的,找陶金陶银。

    刘律师与陶家两姐妹交换了手机号码就告辞了。房间里一阵静默,香灰掉落在香炉里的声音都听得见。

    方家大哥开始给子侄们安排工作,陶勇负责开车,陪着陶金陶银姐妹每天去医院烧纸上香,去交通队办理各项事宜;方优负责联系殡仪馆,找懂行的人帮助选墓地,刻墓碑;方优的妻子钱丰负责收挽金做记录;方优的弟弟方良和老婆负责采购;女儿方好负责安排一天两餐。方家二哥的两个儿子负责接送客人,打杂跑腿。原来陶家的钟点工全天上班,和保姆负责所有人的吃饭问题……方家大哥俨然成了别墅的主人,老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也乐得清闲自在。

    家里人来人往,浅蓝色镂空封皮的白事账本写满几页了。客厅里整天烟雾缭绕,除了方金铃遗像前香炉里的冉冉升起的烟,更多的是人们在客厅里抽的烟。来了客人,主人家请客人抽烟,没有客人,方家的三个兄弟和陶方两家子侄们互相递烟,他们几乎是烟不离手。老陶看到方良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走进来,纸箱里装着二三十条香烟。他心里生气,当真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也太舍得了,居然买500块钱一条的烟!二五一万三五一万五,老陶的心痛了一下。这些烟钱够自己打一两个月的牌了。但他吞了吞口水没说话。

    他看到方家小弟,自己的小舅子,把烟一包一包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还偷偷塞到他老婆的手提包里……

    老陶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也就这几天的事,以后,方家的人谁也别想占我老陶的便宜!他的脑子又转到方金铃的遗嘱上,会写什么呢?家里的固定资产除了这套280多平米的联排别墅,还有一套老城区的商品房,再有就是一间六十多平米的商铺。

    五年前自己刚退休时,和方金铃软磨硬泡又吵又闹,方金铃才同意买了一个商铺。当时他信誓旦旦地说:我退休也不能闲着,开个茶叶店,自己的商铺,赚一分钱也是自家的。但买下商铺之后,他直接将商铺出租,并告诉方金铃,等那个商圈火起来,自己再开茶叶店,现在收租金就行了。前两年的租金方金铃拿走了,后两年的租金已经在牌桌上输掉了。为了弥补这个窟窿,他把花八百多买的手镯说成是三万元,所谓一万四买的玉佛其实才一千多……想起这些,他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里竟涌起一阵愧疚,他用力摇摇头。

    陶金坐在他身边:爸,别难过了,你要保重身体呀。老陶睁开眼睛:不要担心我,我没事。他想起方金铃有在保险柜里放现金的习惯,输到万不得已,他会偷偷地薅走千八百块钱。他站起身说:我回卧室躺会儿。

    进了卧室关好门,他把门轻轻地反锁上,蹑手蹑脚走到衣橱边,滑开衣柜门,俯身输入保险柜的密码,轻轻拉开柜门,果然有两沓现金,应该是两万。这个可以先去银行存入自己的账户。还有三张银行卡,他不知道密码,但也可以去银行试一下。刚才的不快散去了,他又想起方金铃有许多首饰,装饰性的都放在一个缎子面的盒里,盒子放在保险柜上层,打开盒子,最上面的就是自己买的镯子和玉佛,难道……他不愿想下去。方金铃还有一个楠木首饰盒,里面装着一对十二万的玉手镯,四五条黄金项链,几个黄金戒指和黄金耳环,还有两个钻戒,怎么不在保险柜里?他把保险柜翻了底朝天,也没找到首饰盒,他的额头微微冒出汗水。

    有人在敲门,他答应了一声,轻轻关上保险柜的门,滑上衣柜门,才加重脚步,打开房门。陶勇站在门口:二叔,吃饭了。客厅里弥漫的烟气还没散尽,又混杂着从餐厅飘出的菜香味,老陶吸了吸鼻子,走进餐厅。

    两米一长的折叠餐桌全部拉开,桌子上鸡肉鱼菜冷热素荤汤炖炒拌,满满一桌子。米饭馒头饼放在盘子里,摆在餐桌两头,地上还摆放着啤酒饮料,方家大哥二哥坐在上首,手边放着一瓶打开的白酒……椅子凳子上坐满了人,方家大哥二哥和小弟的祖孙三代,陶勇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只在方家大哥边上的桌角给老陶留了一个位置。老陶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女儿。他问陶勇:陶金陶银呢?陶勇喝了口啤酒:陶金和何晟出去了,陶银在楼上说不饿。

    方家大哥招呼老陶,老陶走了过去坐下,他看到方家三弟的不到两岁的小孙女,坐在她妈怀里,手里抓着一块排骨正在往嘴里塞,她妈大吃大嚼,根本顾不上管孩子,口水油水顺着孩子的嘴角往下掉。

    老陶不再看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的眼睛泛潮了。当初买这个餐桌时,方金铃说:将来,陶金两口子带着两孩子坐一边儿,陶银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坐一边儿,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方金铃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对,她不会看到,她永远也看不到了。但是很快,老陶和两个舅哥推杯换盏,红潮泛上脸颊,话如长江之水了。

                              四

    陶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楼下嘈杂的声音,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更让她震惊的是,她哭着跨进家门,看到爸爸和舅舅们喝酒吃菜,有说有笑!只有姐姐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到陶银哭着跑过来,两人相拥痛哭,才让饭桌那边安静下来。

    她没有胃口吃东西。保姆每天给她煮点红枣小米粥,拌点小咸菜,连哄带劝,她才勉强吃点。她不能理解,爸爸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像平时那样照常喝酒,照样吃饭,难道他不伤心么?姐姐安慰她:爸爸能吃能喝是好事,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你总不希望他倒下吧。她想相信姐姐的劝慰,但从心理上不能接受爸爸这么无动于衷。她很清楚,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妈妈。妈妈走了,这个家就没有主事的人了。

    何晟告诉她,陶金怀孕了。她也劝姐姐,为了孩子,不要太难过。说这话时,姐妹俩更是泪眼看着泪眼。她劝姐姐尽量待在外面,家里的空气气氛都不利于胎儿,而且,家中的事情都是大舅做主,她们也做不了什么事。

    此时,她有一种冲动,冲出去,对着吵闹的餐厅大喊:你们当这里是公共食堂么?你们没看到我妈的遗像么?你们不知道她还躺在冰冷的冷柜里么?她忍住了,她把耳朵堵上,蜷缩在床角,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

    保姆偶尔上來看看她:别哭了,孩子,看你的眼睛肿的,用湿毛巾敷一下吧。我也沒时间照顾你,现在是做了午饭就忙晚饭。唉,要是方姐看到家里乱成这样……保姆抹着眼泪出去了。

    妈妈和三个舅舅的关系,因为外婆的原因,一直不好。姐姐出生时,外婆在带二舅的小儿子,尽管妈妈希望外婆来帮忙带陶金,外婆拒绝了,原因是四舅的大儿子出生了,外婆说: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外公去世后,外婆先是在大舅家生活了不到半年,大舅就召集兄妹四人,商议今后如何安排外婆的生活。妈妈当时要接外婆回家,外婆不愿意:我有三个儿子,为什么要去女儿家?

    商议的结果是,外婆在每个儿子家住四个月。开始两年还相安无事,但外婆得脑血栓的时候,正轮到在四舅家住,四舅妈说什么也不让半身不遂的外婆回到自己家,理由是:孩子小,自己没法照顾老的又照顾小的。虽然一向主事的大舅,也提出各种理由拒绝接外婆回家,二舅更是不言不语,妈妈气不过:妈身体好能干活的时候,你们争着抢着让她住在自己家。现在,妈需要人照顾了,你们全都往外推她!你们好意思么?即使一向在弟弟妹妹面前颐指气使的大舅,也沉默不语了。

    最终,妈妈将外婆从医院接到联排别墅,请了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外婆,三个舅舅负责保姆的费用。因为四舅家收入少,他每年只肯出两个月的保姆费。即使是两个月的保姆费,四舅也会拖着不给,并且时常带着舅妈到陶家哭穷。三个舅舅舅妈和表兄弟们,只在年节和外婆过寿时才来别墅看看外婆。

    外婆去世,大舅又跳出来,要以长子的身份在陶家操持丧事。他扬言丧事要办得风风光光轰轰烈烈。当时,方家兄弟也如今天这般,带着一家老小来到陶家,颇有吃大户的意思,但妈妈说:可以在我家操持丧事,但丧事从简,活着不孝,死了干叫。不用借办丧事装自己的脸面!谁想风光操办,回你自己家去操办。大舅颇为不快,无奈理亏,毕竟是妹妹照顾了行动不便的老妈,直到老妈去世。

    现在,大舅故伎重演,又拿出方家长子的身份,以操办妈妈的丧事为名,带着方家兄弟子侄在陶家胡吃海喝,她知道爸爸除了赌钱,什么事也不管。在她看来,妈妈容忍爸爸赌钱,只是看在他对外婆不错,还有她们那代人的婚姻观:早无爱情而言,只是不言离婚。现在,妈妈不在了,更不能指望爸,自己毕竟是晚辈,又能怎么样呢?

    保姆悄悄地告诉陶金陶银:看好自家的东西,你妈妈的好衣服都让人拿走了。姐姐说:妈都不在了,还留着衣服有什么用?陶银去衣帽间才看到,妈妈的衣柜里秋冬的衣服已经没有什么了,妈妈的包包也不见了。妈妈在生活上很节俭,吃饭简单,不乱花钱,甚至有点吝啬,只是因为工作性质,衣服鞋子包包不少,而且都是名牌。看着空荡荡的衣柜,她脑海里闪过三个字“打秋风”。她问老陶知道谁拿走了衣物,老陶说:算了,身外之物,亲戚们拿走总比扔了好。

    陶银不知道的是,老陶把方金铃的两个最好的包包和两件貂皮大衣,早就放进卧室的衣柜里。当陶金陶银伤心不已的时候,老陶已经把方金铃手机微信里的钱转进自己的微信,日常生活用的银行卡里的几万块钱也转进自己的银行卡。令他懊恼的是还有三张银行卡,他连续几天去ATM机上操作,密码都不对。无奈,他咨询银行工作人员,得知要取这三张卡上的钱,要由他和两个女儿一起去公证处办理公证书,才能到银行取钱。

    老陶的牌友来看他,悄悄地说:大哥,好福气,豪宅呀。不过,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空房子,太寂寞了。什么时候给我们找个新嫂子?老陶咧嘴一笑:为时尚早。于是,牌友开始交流的一个话题:老陶要找对象。有好事者真的偷偷给老陶介绍对象,老陶只问了年龄就回绝了,对方52岁,比老陶小八九岁。来者问老陶:年龄小了?老陶摇头。“那是年龄大了?”老陶未置可否,咧嘴一笑。于是,牌友们知道,老陶是要找个年轻的对象。至于多年轻呢?大家猜测应该是40岁到50岁。但只是猜测而已,老陶并未明说。不过,牌友也认为,凭老陶的经济实力,找个三四十岁的老婆绝对不过分。

    但是,老陶有些失望。办了公证手续,把方金铃名下三张卡上的钱都提出来,一共八万多。方金铃挣了多少钱,老陶不知道,他每个月煞费苦心编造各种假话,只为了得到几千赌资。他开始后悔,自己竟然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他猜测,方金铃手里应该有几百万,但是,到底是几百万呢?他不知道。

    他的三个舅子对他的博古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笑着告诉他们:假的,都是假的,你们喜欢哪个拿哪个,随便拿。三个人看着老陶高深莫测的笑脸,真假难辨,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五

    老陶看到方好写给他的帐单,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收了十多万的挽金,竟然还要自己再支出六万多。但是,每一笔费用都是明确的:墓地,骨灰盒,殡仪馆的各相费用;丧宴费,十几天家里的各种吃喝开销,只烟酒两样,就花出去三万多……更有明细不清的项目:红包,120的若干,180的若干,220的若干,还有一个最大的红包,是小舅子的小儿子抱骨灰盒的,1600!红包总金额高达18800。

    方家大哥拍着老陶的肩膀:我妹走得风光吧?没有我们方家人,你们爷三个怎么办哟?老陶心里骂道:滚你妈的蛋!当我是傻子?这十几万你们吃了多少吞了多少?那么多红包揣给谁了?当我不知道!嘴上却说:谢谢大哥。多亏哥哥侄子们帮忙,金铃会走得安心的。他心里很清楚,方金铃要是知道他这样甩手花钱,如果能从墓地里跳出来,一定会狠狠给他两巴掌!而且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方家大哥说:该让律师来了吧?老陶心中暗恨:妈的,还想听遗嘱。偏不让你听,方金铃什么也不会给你的。嘴上却说:不着急,过几天吧。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夜里,老陶做了个梦,他有儿子了,他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儿子的妈呢?好像不是方金铃,梦中他又隐约想起,方金铃已经死了,谁给他生的儿子呢?带着疑问,他从梦中醒来。自己要是有儿子,自然就有儿子的妈,这个儿子的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想到这里,他竟有了生理上的冲动。漂亮?不太现实;年轻是必须的,多年轻才好呢?管他呢,越年轻越好!明天,我就有了资本,找年轻老婆的资本。陶金要结婚了,陶银也要出嫁的,可以劝说她们,放弃所有房产的继承权,两户商品房,其中一户还是别墅,还有一个小底商,估价也在六七百万,再有些其他财产,自己也算是千万富翁了。

    可是,陶金陶银会放弃她们的继承权么?他辗转反侧,为了让她们放弃继承权,自己可以先摆出高姿态:放弃肇事公司的保险赔偿费,扣除丧事花销,余额均分给陶金陶银,难道女儿们不会感动么?她们一感动,自己再晓之以理,她们就会放弃房产继承权,其实,她们也没放弃多少,方金铃的一半房产还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的,老陶懂得法律。

    房子都归了自己,可以先卖掉老商品房,立刻手里就有了一两百万,找个女人给自己生个儿子还是难事么?退一万步,即使没有儿子,自己今后再也不用为了几千块钱去绞尽脑汁编造谎言了。想到这些,他竟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

    天,终于亮了,看天气就是一个好日子。阳光明媚,不冷不热。老陶仔细地刮了胡子,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年轻时,他很少照镜子,他不想承认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中年以后,他有了自信,自己没有啤酒肚,腰板笔直。现在,镜子里的他头发漆黑,虽然是染的,又有些稀少,至少没有谢顶;只要不笑,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他将脸探向镜子,怎么看自己都不像六十岁的人,如果对外人说自己五十?太年轻了,不像,说五十二三还是可以的。男人四十一枝花,五十还是未凋谢的花么。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微笑。他穿好衬衣,又照着镜子精心地梳理了不多的头发,再抹点护肤霜,侧过身再看一下,他被自己的形象打动了:完美。

    陶金和何晟坐在双人沙发里,陶银坐在单人沙发里,老陶坐在宽大柔软的皮沙发中间,刘律师坐在大茶几边上的椅子里。

    刘律师开始宣读遗嘱。第一是房产。两户商品房和商铺,方金铃的一半全部留给两个女儿,无论是出售还是出租,所得费用的一半均分给两个女儿;两个女儿若放弃继承权,则将这半财产均分给方家三兄弟。老陶头上冒出冷汗,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先听遗嘱,否则自己宣布不要车祸赔偿金,岂不是偷鸡不成反失把米?也幸好自己没让方家人来听遗嘱……不对呀,陶金陶银放弃继承权,就分给方家三兄弟?这是制约自己的,不能让陶金陶银放弃继承权!方金铃真是方精明!

    第二项是首饰。一对玉手镯,两个女儿一人一只,留作纪念;钻戒一人一枚;黄金项链和戒指耳环两人协商分取。珠宝盒存在银行保险箱里,由刘律师陪同取回,密码为两个女儿的生日组合。老陶才知道,为什么保险柜里没有楠木首饰盒,方金铃早就防着自己了。

    第三项是方金铃购买的保险。方金铃给一家人都买了保险。老陶的是寿险和大病保险。陶金和陶银名下的保险样式较多,均已完成缴费,各自拿走自己的保单。方金铃名下的保险受益人为陶金陶银。

    老陶还在伸着脖子听,刘律师继续念道:陶金陶银无权干涉其父再婚;博物架上的石头原价值在八十余万,在不考虑其升值的情况下,全部归老陶所有,还包括一个玉手镯和一个玉佛。

    刘律师坐直身体,将遗嘱放在茶几上。老陶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遗嘱:完了?没有了?刘律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老陶绝望了,方金铃将所有的钱都购买了保险,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架“奇石”。

    老陶问刘律师:你说她最后一次更改遗嘱是上个月?刘律师点点头。“她改的什么?”“保险受益人去掉了你。”“为什么?”“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方姐说,让姐夫看看博古架,还有你买的玉手镯玉佛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老陶扯了扯嘴:明白了。他回避了所有人的目光。刘律师说:最后一笔钱是车祸赔偿金,按照法律,扣除丧事费用,余下的由你和陶金陶银平均分配。

    从来自以为是的老陶,才开始认真地思考,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枕边人,一向要强的方金铃,早就知道博古架上的石头是假的,也知道玉手镯和玉佛是便宜货的,那她也知道自己一直找许多借口要钱了,为什么她不戳破自己的谎言呢?转念一想,她的一个遗嘱也就将一切恩怨都了结了。

    他又想起自己做的梦,抱着儿子?他突然意识到,梦见抱男孩儿是犯小人。谁是小人呢?他不知道,但自己的梦确实只是一个梦!他突然明白了,方金铃的末日,也是自己的末日,他不仅失去了发妻,更失去一个可以随便欺骗的金主!老陶不禁双手捂脸,失声痛哭,即使他看到方金铃的遗体推出重症监护室,也没有这样失态的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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