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疯爷爷的一生2007年暑假,我还在北京读书,正利用暑假在驾校进行考前集中培训。中间休息的十分钟里接到妹妹的短信,说疯爷爷去世了。
我忍了好久,下意识觉得为一个从小就害怕的疯爷爷掉泪是一件很羞的事,最终还是没忍住。
1
疯爷爷是爷爷的堂弟,出生年月不详。从我记事起他大概已经五十多岁。黑红的脸庞,夏天里不穿上衣,上身经常晒得黑红,腰身有些弯曲。下身穿着一条分不出颜色的半长短裤,腰间系着条黑色的布腰带,胡乱地打个结。
听爷爷说,疯爷爷从小就疯疯癫癫的,一看就不是正常的孩子。他出生后不久父母就先后去世了,疯爷爷有个哥哥,在亲友的资助下兄弟俩好不容易长大。
后来,疯爷爷的哥哥娶亲,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之后,也一病而去。嫂嫂不久后带着一儿一女改嫁,疯爷爷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村里开始传疯爷爷命硬,会克死家人。
爷爷是跟疯爷爷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失去家人的疯爷爷开始衣食无着落,他的几亩薄田我爷爷和父亲帮着种,让他来家里拿面粉和菜,以及油盐酱醋等。可他从来不好好做饭,把面粉兑点水后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就吃了,也不吃菜。爷爷看不过去,每次家里吃饭的时候,爷爷就先给他盛出来一些饭菜拿些馒头,送到他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里。
父亲和母亲商量,让疯爷爷到家里来吃饭吧!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母亲说:吃饭可以,但不能算成一家人。
2
就这样,疯爷爷开始在我家吃饭,有时候也帮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那时候我上初中,已经开始了品学兼优的生涯,身高也开始嗖嗖地长,人变得羞涩而玻璃心,对于疯爷爷一般都是敬而远之地躲着。
有次家里要用车拉一袋肥料到田里,疯爷爷拉着,派我在后面看着,遇到坡路的时候帮帮忙。
疯爷爷在我面前立马变成了权威。
“锄头不能放那儿!上学的人什么都不懂!”他气呼呼的换了位置。
“这不是我放的,再说放那儿也没事”我轻声辩解。
他气焰更加嚣张,白了我一眼,挑高了声音唾沫横飞:“哼,上学的人什么都不懂!我除了不认识字,不会算数,哪点不比你强!”
街上开始有人笑,我又羞又气,跑回家看到妈妈就哭了。
后来听说疯爷爷跟着一个赤脚云游医生走了。等他回来就号称会治病,首先要给我爷爷治一治多年的冠心病。我当时不在家,妈妈说只听到爷爷喊了一声,父亲快速跑过去,爷爷已经昏厥了。
爷爷醒来后把疯爷爷骂了一顿,再也不允许他胡乱给人看病。
在家闲了一阵子的疯爷爷,看见街上有人卖煤饼,也闹着要做生意去卖煤饼。父亲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给他买了些煤饼让他拉着出去卖。一车煤饼卖完了,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给我父亲拿回来五毛钱。
疯爷爷不识数,只能从1数到10,不会加减法。
3
爷爷在我初二那年的秋天去世了。去世前嘱咐父亲,一定要给疯爷爷一口饭吃。
疯爷爷不知道饥饱,只要有吃的就能一直吃下去,饭量惊人。五六十岁的时候特别胖,脸盘子很大,黑红色。有天回来气哼哼地说,竟然有过路的人说他是猪八戒!
混沌了一辈子的疯爷爷,快六十岁的时候开始对一条街上的一个哑巴女人感兴趣。
初秋的大街上太阳暖乎乎地照着,傻乎乎的哑巴抱着娃蓬头垢面地坐在门口,脸上笑嘻嘻的。疯爷爷罗着腰,满脸迷茫地盯着哑巴看。那场景太怪异了,我飞快的跑回家悄悄告诉妈妈,过一会儿父亲就走出门高声把疯爷爷叫走。
我那时住校,周末回家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在街上闲逛。他看到我很高兴:“放学回来啦?”我不出声,警惕地看着他。
到家没一会儿,疯爷爷也回来了,怀里抱着几个大萝卜:“给孩子炒菜吃!”我真是受宠若惊!妈妈连忙问:“你是在哪儿拔的萝卜?不要拔别人家的呀!”他不出声,嘿嘿的笑。
过年的时候,疯爷爷让父亲给他准备礼品,他要去看望一个姨妈。这个姨妈我父亲也认识,就在我们家不远处的村子里。过年理应走亲戚,于是父亲给他准备了一些走亲访友常带的礼盒。
妈妈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蓝黑色的老式中山装。他提着礼盒准备出门了,我看到他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错了,就给他重新扣了一遍。
他提着礼盒刚走到大街上没几步,就蹲下来把礼盒拆开,全吃了。然后拍拍手抹抹嘴,四处转悠着玩去了。
夏天的夜里,他一整夜一整夜的不睡觉,坐在池塘边唱着歌捉青蛙。冬天的夜里外面太冷没法出门,他就呆在自己家徒四壁的空房子里彻夜唱着荒腔走板的地方戏。
哥哥觉得疯爷爷一点都不疯,他是太聪明了,能这样过一生的人真的不多!
我觉得他生活在一个别人无法走进的奇异世界。
4
疯爷爷渐渐地老了,脾气变得执拗。吃完饭出门,有无聊又不怀好意的人神秘地问:“疯子,你吃得什么饭?”
他说:“能吃什么?面条”。
“你再回去看看人家吃的啥?饺子!不信你回去找找!”
疯爷爷转身就回家,走进厨房一通翻,妈妈问:“你找什么?”
“没良心的!我从小把你们养大容易吗?!不让我吃饺子!”
还有人笑话他:“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是啥?破破烂烂,脏了吧唧的!回家让他们给你买新衣服!”
疯爷爷低头看自己,他穿的衣服款式和爷爷差不多,但他经常下池塘捉鱼逮青蛙,衣服上沾着一块一块的泥巴;解放牌黄胶鞋上也胡满了泥巴,泥巴变干后硬邦邦的贴在鞋面上。
疯爷爷转身回家去找妈妈:“没良心的!看看我的衣服脏的,给我买衣服!”
凡此种种,把正处于更年期的妈妈气得头晕眼花。
那时他已经七十岁,动辄骂骂咧咧,彷佛经过了多年的混沌,对生活突然开始不满。父亲没办法,就把他送到了镇里办的养老院。
我已经开始在北京上学,每天的生活日新月异,昨天和今天有所不同,明天也会不同于今天。而每次回家,仿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种对比总让我想起刘欢的歌:“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后来我带着爱人回家,赶上疯爷爷也在家。他听说我回来了,特意跑回家来看我。许久不见,他的头发全白了,腰也更弯,人变的很瘦,嘴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两颗牙。跟他对视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只眼睛里有一个小洞,我心里很害怕,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则从看到我的时候就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得什么我听不清楚,到后来竟然流下了眼泪。
我问妈妈他的眼睛怎么了?妈妈说不知道,他这次回来才有的,可能是老不睡觉熬坏了!改天让医生给他看看。
偶尔出门看到街坊邻居,他们开玩笑地说:“你不知道,你疯爷不管到谁家看电视,只要一看到电视里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就说那是他在北京的孙女”。
5
收到妹妹的短信后我泪流满面。驾校的教练吃了一惊,因为我前一分钟还跟大家谈笑风生。我说没事没事,眼睛里进灰尘了,你们先练着我去洗洗脸。
人生就是这样,你已经习惯了一些人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存在也印证了你的存在。
我问妹妹疯爷爷是怎么去世的?是生了什么病吗?妹妹说不是生病,就是自然老死,他已经75岁了,也没怎么好好照顾过自己的身体,算是寿终正寝吧!我后来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疯爷爷从养老院里闹着要回来,在家里呆了两天。因为家里离养老院很近,他就自己从田里走过去,结果歪在路边就那样去世了。
妈妈也很伤感:“这次回来一点也没闹腾,说话都很讲道理,对人客客气气,可见人临死前大概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要给人留个好念想啊!”
我沉默不语,又想起那个每日里无事生非,和年少的哥哥们打架,和家里每个人找茬生气的疯爷爷。
2007年的秋天,我回家和妈妈一起去姨妈家的时候,路过了疯爷爷的坟茔。妈妈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去看看吧。
在一片绿色的玉米地里,我看到了一片坟地,妈妈带我走近一个明显新一些的坟头前说:“就是这个”。然后妈妈对着坟地说:“孩子来看看你”。
风无声地吹过,身边的玉米叶子刷刷作响。四周很安静,我不由得握紧了妈妈的手。
我想,我最终还是害怕疯爷爷。
......
转瞬间,疯爷爷离世已经十年。
偶尔我会想起从前的人和事,眼前会浮现出他的影子和他不知让人如何评价的一生。我总觉得人生的意义在于共享,和你的亲人、朋友,每一个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共享你的人生。
只是疯爷爷已经不在,再也无从说起他所看到的关于当时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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