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

一

我叫刘降，和那个奥运会得金牌的运动员同姓同音。因为我从小天天在人家菜园子里偷鸡摸狗，但只要隔壁看门狗一叫，我就一个旋转，跳跃，窜出案发现场，所以他们都说我就是刘翔。

我还特别帅，堪比吴彦祖的那种，我自己谦虚地认为我比吴彦祖还略胜一筹。

我的家乡是国家重点扶贫对象，而我家是国家重点扶贫对象的重点扶贫对象。

老把穷挂嘴上也挺丢人的，我是后来才发现的。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来视察，我就搁旁边杵着，看他们一身西装革履的，好不气派！

我也想有钱。我娘跟我说种田能改变命运，因为隔壁老赵在网上发的插秧视频火了，他们一家火急火燎地从这个小破县城里搬出去了。县长为此还专门给他立了个牌匾，也就几个月，牌匾上就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从此县里只留下他“一夜暴富”的传说。

我看着那牌匾实在心痒，但他们富了跟我们又有啥关系，我爹我娘眼巴巴地瞅着我家那一亩三分地。作为我家唯一念过两年书的相对高知识分子，想攒动他俩给我买个摄像机，结果他俩看了价格差点当场翻白眼去找我爷爷。

愤愤之下，我笑他们不懂高风险高收益，又在田埂上疯跑。

刘翔应该都没我跑的快吧。我已经想到我手握金牌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大喊：

“我爱中国！！！”

田埂里的麻雀都被我惊得飞了起来，耕作的人头也不抬，只当老刘家儿子又犯病了。

二

“刘降！”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掺着些乡音，像是一双结实的大手一巴掌给我从梦中打醒了。不用想都知道是我娘。

我打了个哈欠，卷着被子翻身往外瞄了一眼，朦朦胧胧看到几个黑色衣服的人。

“来来来，您先坐，我马上叫他去。”

家里来人了？我掀开被子，脚在地上探了半天才找到拖鞋，随便一踩就拖拖拉拉地往外走。

这么早就过来视察，有没有搞错啊。我等着听我爹那醇厚的大白嗓来一句：“没脱，没脱，一个都没脱！”

结果当我走出去之后，我爹立马凑到那几个黑色衣服的人面前嘿嘿地傻笑：“王总你看，这就是我儿子。”

懵逼状态下，我成了全场的焦点，那几个人上下打量的眼神，跟我爹上街挑猪崽的样子完全一致。我咽了口口水，发现自己只穿了汗衫和大裤衩，站在这群精英人士面前有些不太体面。

“我，我换件衣服。”我刚想转身却被那个王总打断了。

“就这样挺好的，以后这就是你的人设了。”我看着他那肥肥胖胖的大屁股坐在我家的竹编小板凳上，那样子可能比我现在还局促点。

在我一边窃笑一边心里默默祈祷他别把我家板凳坐塌时，王总旁边的人突然递给他一份文件，他再度开口，我彻底震惊了。

他说要签我做网红。

他说要签我做网红？！

我？签我？我没听错？

“因为杨老师上个星期应约来拍宣传片，机缘巧合之下你入镜了，我们摄影师觉得你这段不错就没有砍掉，没想到这个片段在网上反响很不错。”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我看着视频里跟疯子一样往前冲的人顿时觉得尬到头皮发麻。

“我爱中国！嗷！嗷！嗷！嗷！嗷！”

要我死吧。我已经尴尬到想把双眼戳瞎。

视频结束，我心情复杂。老总又点开评论，清一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哥哥好可爱！”“小狼狗我好可！”“这肌肉，我不行了！”

我虽然知道我长得帅，但是在我们村我一向是狗都嫌的角色，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这么多妹子为我疯狂，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落魄贫困县的帅气爱国沙雕小哥哥，草根出身家境贫寒，但始终对国家有一颗赤诚之心，为了帮助县城脱贫，利用新媒体直播带货助力国家脱贫攻坚政策，正能量和吸粉力度妥妥的！”

王总这一连环的的话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的，我又听不懂了。他从文件里抽了张纸出来：“签下这个合同就能改变你的人生，让你祖孙三代一富到底！”

真有这么好？

此时此刻我只想“仰天长笑”，不愧是我刘降，我就是有出息的命，未来的网红界扛把子在此，先给自己定个大志向，挣他个一千块。

我说给王总听，结果他和他身后那群人听地哈哈大笑，王总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目标太低：“人家大网红资产都几个亿，一千块钱连他们的零头都算不上！”

天啊，几个亿！我做梦都没有梦到过这么多钱！

我兴奋得有些恍惚，仿佛过亿的资产已经打到我的银行卡里了，我爹娘也激动得不成样子，于是欢欢喜喜地签了合同。

临走之前，我爹还给我放了串挂炮，告诉我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我也拍着胸脯和我爹保证，挣不到一个亿绝不踏入家门。

三

“这个梨是我们当地的特产，口感清爽甘甜，咬起来会有炸汁的感觉，特别好吃！”

我从身边的水果篮子里拿出一个梨，对着镜头“吧唧”一口咬下去，李姐坐在摄像头外的位置对我频频点头。

果真，我在互联网上得到了超级高的关注和人气，被粉丝亲切称呼为“小刘翔”。只要我在直播间随便推推家乡的特产马上就会被粉丝抢光，成为了现象级的正能量好青年网红。

我的直播内容一般为户外运动或者农村生活，时不时穿插几个推广，但多半都是家乡的特产。

特产好吃归好吃，不过说实话，推家乡特产来钱太慢了，我根本就不信那些种地的能付得起我这种顶流的广告费。那些大牌天天追着我商量推广，别的不说，就那六位数朝上的推广费，操，这谁能忍得住！

下播后，李姐走上前递了瓶水给我：“效益不错，今天状态挺好。”

我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余光瞟到桌上的鞋盒，贼兮兮地说：“李姐，我啥时候可以接大牌推广啊，我也想跟那些大网红一样风风光光的。”

李姐瞪了我一眼：“一切按照公司的旨意来，不要自作主张！”

我悻悻地闭嘴走回休息室，虽然不明白李姐为什么不让我讨好甲方爸爸，但是我也不敢提出啥意见，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是我也挺不服气，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红人了，这都不给穿点好的，品牌商白送的都不行吗？

嘁，没了我看你们怎么赚钱！我暗自嘀咕，给你们赚钱你们还不知好歹，拿点外块还这不行那不行。手里掂量掂量品牌商爸爸送的球鞋，一双鞋的价格足足顶我爹近半年的收入。

下午有场直播，穿脚上应该没人发现的了吧……

“刘降！”李姐“砰”的一声打开门，我手一抖给球鞋推进沙发下，转头看她，她丢给我几张稿子，告诉我两个小时后有个央视的专栏采访，先让我提前准备好采访内容。语毕，便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采访？我拿起报告：新时代的“后浪”刘降助力扶贫攻坚。

啧，这前缀，真够可以。

四

“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助力扶贫攻坚，让贫困县都富起来！”

……

#刘降助力扶贫攻坚#

#央视转发刘降采访#

#刘降采访#

微博热搜被我霸屏，我翻着评论，目光集中在时不时冒出的几句恶评上：

“刘降是谁？几天没上网就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我只知道运动员刘翔，这谁怎么火得莫名其妙的？”

“现在网红门槛也这么低了？”

“什么人啊，竟然还蹭退役运动员的热度，要不要脸！”

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钱我赚着你们爱骂啥骂啥，手机一关，给助理打个电话，SPA走起！

等我回来的时候，李姐已经皱着眉毛站在我房间门口等我了，和她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皮肤黝黑五官清秀的男孩子。

这是干嘛？我有些懵。正巧现在已经是晚上了，看着面前二人我突然悟了：

“李姐，我不好这一口，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李姐原本蹙着的眉毛皱得更深了，助理在我后面轻轻咳了两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这是我们公司刚签的网红，基本人设跟你差不了多少，今年十六，比你小几岁，我先介绍给你认识一下，以后和他一起上播，帮他积攒一点人气。”李姐拍了拍她身旁的男孩：“许涛。”

我还没能理解李姐的意思，就看到许涛冲我腼腆一笑：“降哥好。”

“公司需要更多有热度的网红，希望你可以扶持一下。”

李姐对我点点头就带许涛离开了，我猛地回过神来，等下，公司要捧新网红了？之前不是说好了要捧我资产过亿吗？

烦躁之下我按开手机，好家伙，六个未接来电！有四个是我们县县长打来的，还有两条是最近联系的两个大牌的经理。

不用看都知道县长给我打电话是来干嘛的，我还没挣多少钱，就想把手伸到我的裤兜里，门儿都没有！毫不迟疑，手指划过手机屏幕回拨电话：

“喂？是赵总吗？……”

五

这几天的直播意外得顺利，单对许涛来说。似乎网友都很吃他害羞小弟弟那一套，甚至还有粉丝给我和他组了个CP叫“相许”，嗤，我差点就吐了，怎么不叫“掏翔”呢？

不得不说，在我直播间混了几天之后，他吸了一大波粉，人气大幅提高。我隐约有种被人抢饭碗的危机感。果真，一个星期后，许涛退出我的直播间，我敏锐地发现我视频的播放量和直播间的关注度都比之前有所下降。

而许涛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不应该啊，难道我没以前帅了吗？还是我跑得没有以前快了？我想到我红起来的视频，又如法炮制地拍了个视频。但除了高赞的几条“爷青回”，其他的评论不是说视频尴尬就是嘲讽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没招了？怎么可能！我刘降可是个天才啊！

我想着我就是富贵命，不管现在怎样都不能阻止我火，我可是上过新闻的人。可是这种好心态在看到其他传媒公司推出一大波草根网红后彻底崩塌了，都是一个流水线上的产品。

我的人气被大大地瓜分了，品牌商给我出的推广费也跟着我直播间的关注度一样直线下降。

尽管没念过几年书，但我还是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我的商业价值已经大不如以前。

公司里乖巧听话的许涛比我更受公司高层青睐，再加上现在各个公司都在高举“扶贫攻坚”大旗，在这股争做时代先锋的爱国浪潮下，我没有任何优势了。

如果再不接推广，品牌商爸爸们也要另寻新欢了吧。为了我的好日子，为了我资产过亿的梦想，我从床下拿出那双球鞋，我也应该为自己搏一搏了。

六

瞒着经纪人，户外直播中悄悄穿上了品牌商的产品，我像往常一样进行直播流程，没过多久，就有眼尖的粉丝发现了我的新球鞋，半个小时不到，我接到李姐给我打来的电话：

“刘降，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你穿的鞋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自己做了公司计划之外的事情，不免有些心虚却又强装镇定：“这是我和品牌商商定的软广。”

“你现在看看微博！”我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李姐的愤怒：“你最好对你造成的损失负责！”

我顶着强烈的不详的预感打开微博。

映入眼帘：

#刘降人设崩塌#

#刘降 鞋#

#刘降 初心#

#刘降捐款数目#

一时间我的脑袋有点发懵，突然惊觉此时此刻还在直播中，抬头茫然看向电脑。

直播间已经炸锅了，弹幕乱成一团，微博爆出来的瓜一个比一个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事突然得我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无心直播，我翻看微博评论：

“刘降用‘扶贫攻坚’的钱去过上流生活，没有为家乡建设投入一分钱，这就是如今的正能量网红？”

“打着扶贫的旗号上位，为博出位不惜利用国家！这种人还捧？？？”

“你不是穷吗？你是怎么买得起球鞋的？”

“我竟然信了他的人设！刘翔糊糊糊！糊穿地心！”

“这种没有学历的人都能被奉上神坛成为楷模，这个时代怎么了？”

我这才明白，在我红极一时的时候，有多少跟我一样的人，眼巴巴地等我从高台摔下去为别人挪位。

我关上了直播。

几天后，公司要求我对此在平台作出道歉，为了保住第二棵摇钱树许涛的发展，我被公司抛弃了。

我真的糊了，李姐说我触及敏感内容，翻红的可能性很小。

许涛成了官方认证的扶贫大使，顶替了原来我的位置。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火了，又莫名其妙地糊了。

七

我回家了，和我爹我娘一起盼着那一亩三分地。我最终也没能像王总承诺的那样有过亿的资产，但我爹娘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回家没多久，我就听说许涛被拍到频繁出入夜店。我不禁又想起了那段做梦一样的时光。

但我并不担心，一个刘降和许涛陨落了，还有千千万万个刘降和许涛正在制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