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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的清明节,每在祭祖之后,我都让外孙驾着车带我去狗爬山那边绕一圈。
从祭祖的地点驶过两公里山路,再转上返市区的国道,行驶将近二十分钟的路段某个急弯位置,坐立的便是那一座狗爬山。它并非什么风景名胜,而是我们老家的其中一座较为险峻的山峰。
“只有狗才爬得上去,爬得上去的都是狗。”这句话在我们这老一辈人的口中流传已久。
这一会儿,我坐在车后座上,正隔着车窗,眺望着窗外的公路沿边不断往后退的青山绿树。
未几,便听到了外孙的呼唤:
“姥爷,前面就是狗爬山了哟。”
起初他认不着地方,后来听过我几番指路,渐渐地他便记住了,所以差不多到达之时,他便会提醒我。
“嗯,那就跟以前一样,经过那就开慢一点,让我好好看上几眼。”
我如此吩咐道,然后透过内视镜与外孙的眼神接触了一下。于是他“哦”的一声,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挡风玻璃的前方。
很快地,车子便经过了狗爬山,外孙也放慢了车速,好让我细细欣赏回味一番。
啊,都经过五十多年了,以前的狗爬山还是几近秃黄,如今都披上了一层翠绿。要不是那半山腰还留着那个大洞,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唉...”我落寞地垂下眉头,不胜感慨:“真是山峰不依旧,人面亦全非呀。”
不够半分钟的路过时间,我们便驶过了狗爬山,往市区的家的方向径直归去。
也许是见到我一脸愁容默默不语,外孙便朝着我开口说话,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
“姥爷,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
“啊?”我抬着头望向驾驶座上的他的颈背。
“我们家...在狗爬山那,有葬着祖宗么?”
“没有呀。”
“那为什么这四五年以来,每到清明节这天,你都要我带你来狗爬山那绕一圈呢?而且又不停车进山,就是在山边绕一圈就走了。”外孙的疑问似乎抱了很久。
我“哼”地苦笑了一下,先回答了一句:
“这个呀...”
接着便合上了嘴巴,双眼朝车窗外望了一望,心里想着: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妨说出来吧。
然后就像要打开一个尘封多时的储物柜似的说道:
“那是因为姥爷我在年轻时,发生过一些事情,都没跟你们提起过。既然,你问起了,那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一说吧。”
外孙一时沉默不语。
“小子,你应该从你妈那听说过,我打过仗。”
“是啊,我妈说过的,当时是你觉得要打败仗了,会死人,所以你临时当了逃兵。”
“没错,不过其实,你们不知道,当年,我不但当过逃兵,还当过土匪。”
“啊?!”
外孙的吃惊程度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仍然心平气静地说道:
“准确来说,不是当过土匪,而是做了土匪做过的事。”
外孙听到这里,先是停顿了几秒,然后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透过内视镜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姥姥是被你强抢回来的呀!”
我一时被噎得无言,然后便骂:
“你在胡扯什么,你姥姥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
“那...你得说明一下你干过什么土匪的事呀?”
外孙这么一问,我便稍稍低下头来,大概整理了一下回忆思绪,便开始陈述道:
“当年,军队里除了我之外,其实还有三个战友和我一起逃了出来。因为当时要是当了逃兵,被人发现捉回去,是要被枪毙的。所以我们四个人连夜逃走之后,一直往西面逃,逃呀逃,也不知道逃了多久,直到逃到了狗爬山附近,感觉后面没人追过来了,我们才停下来歇息...”
“...不过,因为我们是临阵脱的逃,身上根本没带什么粮食,每个人就带了一把枪,歇息的时候感到又渴又饿,加上当时天色又黑,四处又是荒山野岭,根本没有食物和饮水...于是我们四个人便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打算睡到天亮了再作打算...”
“结果我们刚没睡下多久,就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把我们一个个都吓醒了,以为是军队过来抓我们了。于是我们埋伏在阴暗处,大气都不敢透一声。”
“那结果呢?”外孙稍稍打断了一下。
“结果,那一阵马蹄声,并不是来抓我们的人,而是一辆路过的马车,我还记得,那马车走得不快,跑在前面的马要费上好大的劲,才能拉得动马车走一段路...”
“然后你们四个人就抢了那辆马车?”外孙再次打断道。
“也没说完全抢吧,也就抢了一箱。其实是我的一个战友太紧张,他的枪走火了,枪声惊吓了马。结果马一蹦跶,发疯地往前冲,那马车后门没关好,就从里面掉下来一箱金子。”
“金子!”外孙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好几十个分贝。
“你好好开车。注意前面。”我厉声提醒着他,然后又继续道:
“其实也不完全是金子,还有一些珠宝,总之那是一个还没锁好的保险箱。”
“哇塞,那你们四个不是发横财啦?唉不对呀姥爷,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没见过那些金银财宝呐?”他的语气开始带点疑惑。
“你听我说完,当我们四个人看到这个保险箱的时候,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想着我们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但后来我们又仔细思考了一下。...
当时那个保险箱其实也不小,哪怕是两个人一左一右用上双手去抬,走在路上估计也够呛,如果就地把财宝分成四摊。我们光身一人也拎不完。而且当时兵荒马乱的,万一你揣着那些财物,走到哪里被别人发现了。说不定你连命都得被别人抢走。”
“那你们当时怎么办呀?”
“当时我们之间有人就提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这些财宝先别急着分,就放在箱子里,藏在某个位置,等到战乱过去,局势平稳了,再把箱子打开,到时候再把里边的东西平均分四份。...”
“我们其余三个人听完之后,感觉挺在理的,于是我们就开始商量那宝箱要藏在哪,我就提议说,要不就藏在那狗爬山上吧,上狗爬山只有一条路,而且上山难下山更难。那里人烟灭绝,不会有人发觉的。...”
“然后大伙同意了,不过又生出来一个疑问,那就是说好的财宝平分,但四个人都知道箱子藏在哪,万一后来有内鬼,偷偷把箱子私吞带走那怎么办?于是我们共同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那保险箱的设计并不是特别简陋,外层还上了一个四位数的密码锁。于是就有人提议,把保险箱用密码锁锁上。然后每个人负责一道数字的密码设置,这样一来,要打开这个保险箱,就必须凑齐四个人不可,这样的话,就能保证不会有人私吞财宝了。”
“呵呵,这样啊?”外孙的这一阵笑声透出一丝丝轻蔑。
“我们当时的四个人也没想太多,然后就这样仓促地决定了。等我们各自设置好自己的密码数字之后,便合力把保险箱抬上了狗爬山,在山腰那挖了一个洞,把箱子埋了进去。然后,我们就齐齐下了山。在山脚下,我们就准备各散东西回老家了。不过临别前,我们四人做了个承诺,等十年,十年之后的清明节,如果战乱平息,我们就聚在一起,一同上山分财宝。那一会儿,我们还互相留下了姓名和通讯地址。”
“那...十年之后呢?”外孙试探地问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十年之后,仗早已经打完了,生活也算安定了,但是那和我一起埋财宝的三个人,一个都没找过我。”
“那,你尝试找过他们么。”
“找算是找过了,但不是按照地址而亲身去找他们,而是经过书信的方式,只是...”
“只是人没找到,对吧,一个两个都消失了对不对?”外孙说话的语气显得有些揶揄。
“有一封信应该是寄对地方了,但没回信,有两封信,要么显示地址不正确,要么显示查无此人,都给退回来了。直到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给他们仨寄过信了。”
一时之间,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一种复杂的心情从腑脏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
而那会,外孙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于是他迂回地询问着我:
“姥爷,刚才你说,那个保险箱,是你们四个人一起抬到狗爬山那埋起来的,是吧。”
“是的。”
“然后,你们又一起下了山。”
“对,当时的山路又陡峭又险,下来一次都不想上去第二次了。”
“然后那个四位数密码也是你们四个人分别设置的,一个人负责一道数字。”
“是的呀,你想说什么。”
听到我的反问的外孙也突然间沉默了数秒,接着像有一种难言之隐似的:
“姥爷,要我说实话吧。我也不想打击你,那保险箱上的四位数密码锁,按照你们的方法,每人保密设置一个数字,其实根本不管用。你知道吧?如果其中有一个人起了贪念,等你们全下了山,然后他自己又偷偷上山去开保险箱,四位数的密码也就一万个组合,他逐个逐个去试,大半天的时间就能试出来了。然后把财宝都私吞了,你们都得蒙在鼓里。”
“这么多年来,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个保险箱很沉,一个人上山抬不下来...”
“那就两个人上去抬咯,要不然就三个人,他们仨瞒着你,又偷偷回到山上去,把设置好的数字密码都彼此分享出来。哪怕剩下你的那个数字不知道又怎么样?只需要蒙,蒙十次也不用一分钟的时间就能把箱子打开。就私吞了你那份不给你。”
没等我把话说完的外孙不耐烦地反驳了我的论点。
“你看吧,从你寄出去的信都被打回头这一点,就能弄清状况了。他们仨本来就想私吞那宝箱,所以才给出一个假名字假地址,好让你们盲目信任,等到时机一到,他们就私自上山去偷宝箱。”
其实,我的心里一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我不愿意把别人想得如此肮脏。
“唉,我只是觉得,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是如此脆弱。”
“不是我说你呀姥爷,可能当初你太年轻了,容易相信别人,你口口声声称他们是战友,但实际上呢?你们只是四个逃兵,打仗也是被拉壮丁才去的,哪有什么亲密关系,什么友情可言?都逃了散了,一穷二白了,还会讲什么信任道义?肯定钱是最重要的啊。”
外孙嘴上越唠叨,他就越觉得深深不岔,看上去就像我不小心把家传财宝弄丢了一样,
“哎呦不对呀姥爷,当初你得提防点,要是你脑子灵光一点的话,这会我可是富三代了呀!..”
“...为什么当时你就没想过要背叛他们仨,去抢一波宝箱呀?!”
他的反问顿时刺激了我的神经,我马上语气沉重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孩子,如果当时我打算私下抢宝箱,说不定你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啦。”
“啊?!”
“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我们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产生了独吞的念头,那他会不会开始提防别人也会独吞?到时候,就不是抢宝箱这么简单,而是赔上性命的你死我活。如果是一对一的情况下,可能我还有点胜算,但如果像你所说的,他们俩个人或者三个人一起联手来背叛我,而我又去反抢的话,你觉得我还会有命活到现在吗?”
我这套理论貌似说服了外孙,我只感觉到,坐在驾驶席上的他从鼻孔里无奈地深深呼出了一道气息。
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姥爷,你觉得,那保险箱还会在狗爬山上吗?”外孙开始有点找话题。
“哼,估计早已经不在了。”
“那...你刚才口中提起的三名战友,现在会是怎样了呢?”
“我有种感觉,他们应该已经都死在山上了吧。”我再一次把视线投向车窗外,此时车窗外的风景已变成了一座座高楼大厦。
“啊?为什么?”外孙突然有一些不解。
“信任这个东西,在巨大无比的财富面前,本来就显得脆弱无力。如果他们仨都一起背叛了我,然而在得手之后,试问他们会不会也各怀鬼胎?互相想着要杀人灭口独吞财宝?所以我的猜测是,他们一直没来找我,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内讧了。自相残杀到最后,可能就剩下一个人,独自拿着宝箱下了山。在筋疲力尽的情形下,依然把沉重的宝箱背在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迷糊地在夜深人静的山边小路之中,朝着未知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消失了踪影...唉...”
我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起抬头,透过车前玻璃望了望前面正在等红绿灯的车龙,却发现外孙正透过内视镜,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于是我开口道:
“孩子,姥爷累了。想眯一会儿,等到了就叫醒我呗。”
“好吧。”
听到他的一声答应,我便往后座把身子一挨,便合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我眯上眼睛没多久,我的脑海里,不期然地出现了一个如梦魇般身影:
一个满身泥泞、背着大保险箱、步履蹒跚地走在阴暗山间小路上的士兵身影。他丝毫没留意到,身后正有一个人在偷偷跟踪着他。等他有所察觉回过头的时候,跟踪者那满怀着被背叛的愤恨的准星,早已瞄准了他那极度恐慌扭曲的脸庞之上的眉心。
“砰!”
一声响亮的枪声荡彻在山谷之间。
“姥爷!姥爷!到家了!”
听到外孙的叫唤,我连忙睁开眼睛一看,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前。
“哎,那就回头见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拐杖,推开了车门正要往外走。
“要我送你上楼不?”外孙关切地问。
“不用啦,我还硬朗得很,你先去忙你的吧。”说完,我便下了车,朝小区门口那走去。
结果没走两步,又听到了有人在身后高声喊道:
“姥爷!”
我一回头,却发现外孙已站在驾驶席的车门旁边,正朝着我喊话。
“姥爷!”他的表情显得有一些不自然,但又带着不太明显的感激。
“怎么啦!”
“我,我得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
“我谢谢你当初把我妈照顾这么好!”
“要不然呢,她可是我唯一的亲闺女呀!”
接着,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喉咙那咕嘟了一下,像是吞了一口口水,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姥爷!我懂你的,人不负你,你必不会负人。以前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今天你跟我提起的事,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先走了,你自个儿小心上楼!”
说完,他便钻到车子里面去,发动引擎,一溜烟地走了。
哼,臭小子,外貌倒挺像他那个傻老爸的,还好,脑袋瓜总算有我的遗传。
目送着车子远去,我忍不住点着头如此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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