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地牢

作者: 顾禾一 | 来源:发表于2023-01-28 09:4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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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座桥,连了两个牢。一个是乡,另一个也是乡。

北方的冬天阴沉沉的,绿皮车哐当哐当,像只缓慢爬行的蜗牛。我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缓缓流走,给自己一个漫长旅途的时间回心转意,却还是在乘务员不厌其烦的到站提醒后,保持着无动于衷。

就像那年狂妄的我背着陈旧的包袱,和一群同样买了无座票的男人挤在车厢连接处。浓重的劣质烟味呛得我一直咳嗽,于是就有个粗壮的男人冷笑一声:“小姑娘,多大了?”我拧着鼻子跑开,在一节又一节陌生的车厢里艰难穿梭。乘务员挤过我旁边的时候扯着嗓子:“还有两站到北京啊……”

窗外是还没亮透的清晨和冷蓝色的天空。

那时我本可以下车,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用积攒了那么多年的零花钱买张返程票,捎些当地特产回去还有盈余。可我太骄傲了,那年我17岁。转眼十年,我坐在同一列绿皮车上,面临着相似的选择,拥有着相似的理由。

逃避。

逃避有时候是个好东西,它并没有否定目前所处的困境,只是暂停而已。它一直在等我,等我重新开始。

于是当我装作不在意地下车,出站,努力在有关家乡地图的记忆中摸索好久,终于看到那条绕了大半个村庄的河,还有横亘在河流上,沉默的桥。南方冬日湿冷的风贴过我脸颊,翻了个身又回到那座桥旁边,锲而不舍地,日复一日地,消磨着剩下的时间。

我多少次以为自己也是那样地偏执无聊,在同一个时间点醒来,听同一段音乐,闻同样的花香,用同一支钢笔记录我人生的苍茫,然后沉沉睡去。梦里有一片金黄的田野,田埂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风吹麦浪,云卷云舒。

而现在,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白粥,从一间房蹒跚到另一间房。我躲在围墙外边,安静地望着那个和我赌气十年的女人。我离开的那个晚上,也曾这样站在刮了我17年的冷风中,等待着某一间房的灯骤然亮起。我想,那时要是有人劝我留下,无论是谁,我都会答应的。

可是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错乱一旦归位,堆砌的真实感让人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姐……是你吗?你……还活着?”

2.我将人生灌醉许多次,可人生从来没有请我喝过一杯酒。

那年我17岁,出乎家人意料,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小小的饭桌沉闷得像母亲背上的冬天。最后是父亲先开的口:“我托人帮你在纺织厂找了份工作,工资挺高的,你下个星期……”“为什么?”我心里一凉,急忙打断他。

他把筷子重重敲在桌上,嘴里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因为你是姐姐!跑那么远干嘛,巴不得扔下我们是吧?家里钱本来就不多,供你吃供你穿长这么大不容易,现在弟弟也要上学了……”假装专注于吃饭的母亲面无表情,而弟弟一声不吭。

蝉鸣聒噪的夏天,天地像个牢笼。

我连夜离乡,拿着好不容易救回来的通知书独自前往那个冰封的城市,倔强得没有留下半点讯息。随身包裹里有几件春夏衣物和干粮,捎了些零用钱,够得上半个月的花销。路过那条河,湍急的河流卷下我一条丝巾。

那是十岁生日时爸爸送我的,沾染了浓厚的乡土气息,我一戴就是好几年。或许这条河在挽留我,但我视而不见。

大城市和小农村毕竟不一样,常常是我跌跌撞撞一身疲倦,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只有把自己埋葬在没完没了的学习与打工中。终于熬到毕业,几经波折,一家不起眼的杂志社收留了我,虽然薪水少得可怜,但好在能勉强维持生计。

只是孤独,没完没了的孤独。我就像那辆年迈的绿皮火车,在黑夜里钻过更黑暗的山洞,长长的隧道里就连时间也变得无意义。两旁没有灯,我看不见远方,也看不见来时的路。

在没有跌宕的生活里,我渐渐失去了17岁与人生死磕到底的勇气。在深夜写稿被房东掐掉电源的时候,在编辑把稿子甩向我而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前途就随着桌前的台灯,慢慢熄下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把一条原本充满希望的路走得越来越灰心。家里电话烂在心里,我却没有勇气按下一个键。冬天凛冽的风好几次把我逼进电话亭,我攥着一块钱硬币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木木地走出来,说一句:“天真冷啊。”

想起离家出走前那个晚上,我在井边洗完碗,哼着歌走向厨房的时候,恰好撞见弟弟抓着我的通知书,怔怔地要往火坑里扔。我大惊失色,一把抢过来,推了他一下转身就走。他没站稳,摔在烧红的铁叉上。

而我没有回头。

恍惚十年,当我灰头土脸逃回来,再回头他已满脸沧桑。只见他娴熟地扔下三捆干柴,去井边压了两下水洗洗手,又急匆匆走向鸡圈——应该是鸡圈。拥成一团抢食的土鸡群里,蹲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

“妈,说好了等我回来一起喂鸡的呢?”他搀扶起老人,向我这边走来,“粥要留着给我们自己吃的呀……”老妇人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些什么,一抬头望见了僵立在大门口的我。

她面色枯黄,眼角皱纹挤成夜间醒来的山脉。我努力想把她的模样与十年前的母亲重叠,却发现自己再也记不清她的脸。只好假装风平浪静,妄想有一阵风能缩短我们的距离。

她双目浑浊,干瘪的嘴唇凹成奇怪的形状。她说了三个字。

“你是谁?”

3.夜里刮起了大风,有人正在温柔地丧生。

我坐在那张磨损严重的板凳上,耐心地听他讲母亲这几年来越发严重的健忘。而母亲像孩子一样端正地坐在我对面,看我的眼神熟悉而陌生。“是阿尔茨海默症。”我说道。

“啊什么?”他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在对面小心盘弄着头发的母亲:“就是一种,能选择性遗忘的病。”

我多希望这种病也能降临到我身上。有些东西无论我们怎么渴望也照样得不到,那么,忘掉就好了。比如永远赶不完的稿件,留不下的钱;比如我用尽全力却过不好的这一生;比如父母排到我这儿一滴不剩的,吝啬的爱。在估摸着与倔强的女儿此生不见之后,她选择了遗忘。

我抽了下鼻子,努力平复下心情,顺口问了一句:“爸呢?”

突如其来的风在我面前刹住了车。那张快要干裂的嘴唇磨了几乎有半宿,终于吐露出来:“前些年不小心掉进河里,走了。”

“什么?”我有些恍惚,而他眼神闪躲。

我隐约记得,被算命的摸出我会有个弟弟的那个夏天,父亲高兴得带我玩了一下午的水。太阳很大,水漾波光粼粼,我趴在父亲背上,游了大半个村子。那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之一,好到被后来的我反复咀嚼用以舔舐伤痛,直至无处可寻。

我装作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接着问:“在哪发现的?”他低下头:“桥那边。”

是那天父亲带我下水的地方。

布满灰尘的小房间里,我卸下一身伪装,给父亲上了柱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弟弟站在旁边环着母亲的肩膀,极力忍着抽泣。黑白照上的父亲好像没有记忆中的他那么帅气,漆黑的眸子深邃得像那些年北京的夜。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沉睡一百年,一千年,让时间抹去所有羁绊,而我回到人生的原点重新开始。可我逃走不过十年,也只是从一间牢逃进另一间牢,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其实留在那里的,只有我罢了。

该安之若素的时候我不甘平庸,该衣锦还乡的时候我却两手空空。生命的魔法书由粗心的少女装帧,于是年老与青春的页码交错,有谁代替我,在桥下的地牢中死去。

我再望向旁边的时候,发现母亲拽了拽弟弟的衣袖,一脸茫然:“她是谁啊?为什么要在我家哭?”

弟弟沉默着背过身去。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酸意涌上鼻腔:“阿姨,你不记得了?我是您儿子的好朋友呀,小时候经常来你家玩的……”她沉积了污垢的指甲划过我的脉搏,留下钝重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做不到一切如常。感性的话溜到嘴边却被硬生生吞下,铐上沉重的枷锁。或许真相于她而言太过残忍。

她皱起眉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孩子……”我心里五味杂陈,悬在眼角的泪快要跌下来。自以为能用坚强的一面骗过一切,却终究人非草木,就在她慢吞吞挪到我面前,真诚地望着我的时候——

“阿姨挺喜欢你的,你可以做我女儿吗?”

4.而今月亮坠落,日成为夜的伏笔。

“爸妈都以为你的出走只是发发脾气,用不着多久就会回来。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父亲坐不住了,发疯一样去找你。挨家挨户地喊,挨家挨户地道歉,这个村子找不着就去下个村子,县城的电线杆子也贴了寻人启事……但就是找不到。

“家里的农活没人干,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母亲还是把我送去了学堂,一个人去田里干活,头发大把大把掉……”

他苦笑几声,帮在躺椅上睡着的母亲掖了掖被子。烧水的炉子余温尚存,我就着拎出来烧红的蜂窝煤搓手,忽然抬头见弟弟端了一碗红糖水,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喝的。刚想接过来,却见他手背上赫然一个白色伤疤。“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放下碗,把手别到身后:“摔倒的时候,碰到了铁叉。”

我深吸一口气,滚烫的水蒸气流进食道,烧得我眼眶通红。

“其实你可以去大学找我的,对吧?”将红糖水一饮而尽后,我凝视着空碗的水渍,缓缓说道。听见这话,他折柴的动作明显停下了一两秒。

“姐,你不知道,我当时太害怕了……再过几年这里污染很严重,河水被抽干了一回,我们才发现河床里有一具尸体……已经腐烂了,同时被捞起的还有那块丝巾。”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想把眼泪憋进去却显得更狼狈。话与话之间,他无意或是有意停顿的地方,究竟还藏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另一个地方受尽挫折,最后只能蜷缩在冰封城市一隅,自私地把语言内向转化,以拒绝外界一切伤害的时候,同时被切断的,还有我一直渴望的那份爱,对吗?

“后来有一天,爸踩着三轮车从桥下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翻进河里了。”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碗出了神。他掉入水里那一刻,在想什么呢?或许……会不会想到他曾经带着女儿,游遍整条河?会不会想到他女儿会用那段无知但幸福的童年时光,欺骗自己一辈子?会想到我吗?会吗?

“姐,我有个问题。”弟弟突然移开挡在我面前的碗,“村里人都说这是个意外,爸年轻的时候水性很好,是真的吗?”他的眼神焦灼地逼过来,我下意识抓紧板凳边缘。

人生在世,会有一些不想面对的可怕瞬间。遭遇这个瞬间之前,会有一些导致它的微不足道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日后会以“后悔”的名义姗姗来迟。对于命运来说同样微不足道的我,想靠一己之力把它堵在门外。

“是假的,爸从来不会游泳。”我用坚定的眼神直直撞向他。

5.当夜班车第十一次趟过,我是一团要原路返回的灰。

我灭了灯,沉入农村静谧的夜晚。没拉严实的窗帘漏进一线月光,温柔地飘在母亲银白的发丝上。窗外风吹落叶,后山背面有星河鹭起。院里的狗时而吠起时而呜咽,暮云飘过,母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独自生活那么多年,我从未拥有像现在一样清明的心境。好像习惯了一个人扛下阴暗面,习惯了无处容身。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灵魂还是湿漉漉的,就开始没来由的思考人生的意义,想着想着,厚重的雾霾就流进来压抑得我快要窒息。

我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糟心的事情却不减反增。我用尽全力奔跑意欲甩掉绝望,乌云还是聚拢而来。我像一只没有头脑的蜗牛沿着花盆边沿费力地爬,以为自己走得很远,实际只是画地为牢,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生活只是一场虚妄,我的努力最后都变成了无意义。

可时间毕竟不会驻足。人生之路有很多条,有的人走上一条笔直的路却左顾右盼,有的人走上弯路,却总是看着最直接的那条。虽然是弯路,但我走的每一圈都能遇见不一样的风景,不断积累经验。或许有一天,我也能缩小这个圈的范围,走到中心,爬上枝梢。

停留的时间太长,我也是时候继续往前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第二天清晨,弟弟砍柴回来讶异道。我点点头,看着母亲和从鸡圈溜出来的母鸡大眼瞪小眼,嘴角禁不住上扬。忽然,母亲铆足劲往前一扑,一把抱住那只受惊的母鸡,笑眯眯向我走来。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却见她颤颤巍巍把母鸡端到我面前:“这只鸡,给你!”

我哭笑不得,掐着鸡翅膀把它交给旁边的弟弟,然后走上前搂住她:“在家好好等我回来啊……”她瘦弱的身体让我不敢用力,过了好久,她拍拍我的背:“好,好……”

油画般白云渲染的蓝天,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后山那边还残留着些许星光,周围气流被烘得发出独有的暖意。走到围墙那边的时候,我朝院子里面望了一眼。透过银杏叶晃动的缝隙,我对上了母亲复杂的眼神。

“再见……妈。”然后我看到她倚靠着门框,有两行浑浊的泪流下来,隐没在皱纹里,像桥下睡着的河流泛起了涟漪。

河边柳枝冒出了新绿,冬天快过去了吧?我买了一张即刻去北京的高铁票,贵是贵了些,可我不再需要待在绿皮车的那段时间了。

既然两边都是地牢,我就没有逃避的必要了。

重新出发,请等我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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