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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自幼在教坊司长大,从有记忆起便是日复一日的训练。歌舞、姿态、琴艺任何侍奉讨好人的技巧都要学习,学不好就是当值的嬷嬷一顿毒打或者没饭吃的结局。所以她很努力地去学习这些她当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技能。
后来她长大了,因为长得好看被前来挑选奴婢的王妃一眼相中带入王府并给她赐名‘芦苇’。从此芦苇便成为了她的名号,她在王府里很讨人喜欢包括那位王爷。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宴请宾客后酒醉的王爷闯进了她的房间试图占有她。
那天原本一向待她和善的王妃像是变了一个人,王妃带着一队家丁在王爷即将得手的时候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让人将她架起而后重重地给了她几个耳光。至于王爷则是一脸淡定地站在一旁,更倒打一耙地说是她主动引诱自己。那天她看见曾和自己一同入王府的伙伴躲在门外悄悄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不认识的冷漠。
有了这种事王妃自然不能让她待在王府里,于是王妃把她贱卖给了当地有名的湘绣院里去当一名歌姬。在送她走的那天,也许是想起了曾经的回忆王妃问她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她想了想只提了一个要求。她要带走‘芦苇’这个名字,那是王妃唯一送给她的东西,也是唯一属于她的东西。王妃应允了,但转身就又给一个新进门的丫鬟取了一样的名字。
湘绣院的日子比王府好过得多,也许是因为教坊司过去的教导使得她很快便在长安城里有了名声。每晚都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他们豪掷千金只为了见她一面。而这里的妈妈也因此对她格外客气,甚至单独给了在院内建了一座小院。尽管比不上王府的华丽,但她也很知足了。在这里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活着的感觉,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长安府府尹公子的诞辰,府尹大人老年得子对这个儿子格外看重。于是老早便在湘绣院定下了她的登台表演,并在长安城宴请宾朋,几乎整座长安城有名有姓的人全都来了,自然也包括那个王爷和王妃。
尽管过了多年,但她看见王爷坐在主座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但对方似乎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就连王妃也是一样。甚至在她表演结束休息时,王妃还派了那个和她同名的丫鬟送来了奖赏,一只嵌了玉的簪子。
“你在王府里活得好吗?”她看着那个丫鬟下意识地问道。
丫鬟点点头:“当然了,王爷他们对我很好。但是姐姐我好羡慕你,你在台上的时候真是好漂亮。”听到丫鬟的话,她笑了笑没有言语。她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丫鬟说,这种漂亮对她是一种负担。所以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而后看向了闯进后台的府尹公子。
对方眼里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但是她却是认得的。那是那年王爷酒醉后闯进她房间时闪烁的光,也是湘绣院里每个姐妹曲意讨好的对象眼神中的光。这种光,带着侵略,带着敌意,就像一把利剑将她剥光。她试图反抗,却被湘绣院的妈妈用一巴掌将她鼓起的勇气以及自尊打得稀碎。
那个对她一直彬彬有礼、客气非凡的妈妈第一次打了她。就在她出言要赶走府尹公子的瞬间。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从未活过。
“对你客气几句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妈妈插着腰呵斥道:“也不想想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二.
她从来不是什么东西,她是个人。她很想这么大声地告诉妈妈,但是看到对方扬起的巴掌,她又下意识地退缩了。罢了,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她微阖双眼这么暗自劝慰自己的时候,那道光出现了。
那是一个比她年岁稍小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衣仿佛天上的仙人般不惹尘埃。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子,只是打扮得像个男子。在身旁还有一个中年人,拎这一坛黄酒皱着眉头看着少年。
府尹公子看了来人一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瑟瑟发抖,刚刚的趾高气昂全然不见反而带着几分讨好地跑了过去。只见他和那名男子打扮的女子说了什么,却被对方一巴掌打在脑袋上。府尹公子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而露出了笑容。
“你没事吧?”少年却没有理会两人的交谈,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对她伸出了手:“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去医馆?”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像是每日清晨透透过橱窗的阳光,像是久旱的大地遇到的第一滴雨。在那一刻她的双眼里满是少年的模样,有什么东西扎进了她的心头。
尽管少年在确认她无碍之后就转身回到了那名男子打扮的女子身边在没有看过她一眼,但是她还是痴痴地看着对方直到他们带着府尹公子走远。在一旁讪笑的妈妈才略带讨好地将她唤醒,收拾东西回湘绣院。
才过了几日,她就搞清楚那日少年的身份。对方是王府郡主的侍卫,那日她所见的男子打扮的女子就是王爷的郡主。至于为什么如此容易,还是多亏了那个府尹公子。一次在她演奏的时候,对方正好和长安城内几名纨绔喝酒。在酒醉后府尹公子透露了少年的身份,并说了许多关于郡主的消息。比如这位郡主不爱女红,喜好舞刀弄枪。又比如郡主从小赤手空拳打遍长安城内所有的纨绔,只为让他们叫一声‘姐姐’。
“真好啊!”听到郡主的所作所为,她不禁在心里羡慕起了对方。她也想如对方一般,但是她看了看湘绣院一成不变的庭院幽幽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可能再见不到那名少年,可能连他的消息都听不到了。不自觉地她的琴声中平添了几分忧愁,于是一些常客说她可能有了恩客还是个负心汉。她听后苦笑不得,却又担心这种留言被少年听到,在一次演奏后她郑重通过妈妈斥责了这些流言。于是又变成了她想要归隐,寻一个好的归宿。对于这点她想了想没在反驳。
再次见到少年是在几个月后,那个拎着黄酒的男子带着他来了湘绣院,指名要她在席间演奏。那天她梳妆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倍,原本熟练地眉笔在那天却怎么也画不出满意的眉峰。等她赶到房间的时候,中年人正一脸语重心长的劝说少年寻一个婆娘。她差点脱口而出要自荐枕席,好在被自己硬生生地忍住。但她还是一脸在意地支起耳朵听着少年的回答。
“放过我吧,师父!”少年苦笑着说:“你说要带我见世面我才来的,要是没啥事我就回去了。郡主那还需要人呢。”她敏锐地注意到少年提起郡主时眉间一闪而过的明媚,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大了些,琴弦应声而断划破了她的手指,顿时血如雨滴般坠下。
“没事吧?”少年闻声而至,熟练地从自己怀中掏出药物帮她包扎对她笑了一下:“有点痛,你忍一下。”
“是啊,好痛!”她说,泪从眼眶落下晕开了她精挑细选的胭脂,色彩斑斓。
在他们身后,中年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后似乎想起什么,眼神随之一黯。
三.
少年从那晚以后再没来过湘绣院,反倒是他的师父经常来还成为了她的熟客。这个中年人每次来了之后,只是一言不发地饮酒,有时也会让她坐在一旁陪着。等到对方喝醉了,她唤来门外等候的小厮将其扶到床上。每当这时候中年人嘴里总是嘟囔着一个叫‘花’的名字,但整座湘绣院也没有这个名字的姑娘。后来中年人在一次出远门的时候受伤了,再见面只剩下了一只肩膀。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却始终不肯休息。无奈之下她只好让小厮去王府将少年请来。
尽管多年未见,少年已然长成一个翩翩青年,但是那股气质仍然未变。“真是抱歉。”他语气一如既往:“师父这次受伤心情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紧的,恩公。”她下意识地说出,见到对方困惑的目光,她心中一痛但随即将事情解释了一遍。
“啊~你是那时候的……”他恍然随即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个你得谢郡主,要不是她给我撑腰,恐怕对方也不会这么善罢干休。”
她摇摇头,不以为然。郡主是不会为了一名歌姬出头的,她心里这么想着。但看到对方还是如从前般提到君主的时候不自主地带上一丝明媚,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放进心里,只是靠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直到那一年的正月十五,那日城中一片混乱,有人说是山贼下山也有人说是匈奴来袭。她随着想要逃难的人群向着城门跑去的时候,一片火光烧透了半片夜空,她望了过去发现是少年当差的王府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她迎着人群向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不顾自己的行囊被撞散,不顾自己的衣衫破烂。当她站在那一片废墟的时候,她只是呆愣楞地站了许久,许久…
少年和郡主死了,还包括王爷和王妃。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什么都没有,就像他们从来不存在一样。只有她一直戴在头上的那只簪子在提醒着她,这些人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后来她逐渐老去,终于在年老色衰之前决定下嫁给当年府尹公子,做一个妾室。在成亲的那晚,当对方终于进入她的身躯的时候,她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只簪子朝着对方的脖颈狠狠地刺入。
鲜血喷洒她一脸,像是红润的胭脂衬得她分外妖娆,就像当年她艳绝长安时一样。只是她带着泪,泪水混着血水在她的脸上艳若胭脂。
几日前,府尹公子带着几名当年的纨绔在湘绣院吃喝。“什么狗屁郡主!”当年陪着笑的府尹公子放下手中的酒嘲笑道:“还有她身边的那只狗。”
“就是的!”几名纨绔附和道:“最后还不是在刘公子策划下…”几人对视一眼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也就是在那日,她在酒席散后单独留下了府尹公子。“你还想要我吗?”她低头看着琴问道:“我累了,想找一个人收留。不知公子你是否还愿意?”
府尹公子咽了口口水:“愿意,我当然愿意。”
“那好,几日后你来娶我。”她猛然抬头看着对方:“进门后,为奴为妾全凭公子。”
四.
她要被问斩了,当现任府尹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罪妇宁芦氏。”
“不是刘芦氏?”现任府尹皱着眉头问道。
“罪妇,宁芦氏”她说。
多年前的那晚,她看着少年离开湘绣院的背影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恩公,可否告知妾身恩公的名讳?”
“他姓宁,宁玄青!”已经一脸醉意的中年人靠在少年的肩上大声地说。少年望着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在下宁玄青!”
那是她记忆里唯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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