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最在物资稀缺精神贫乏年代的孩子的手里、眼里、嘴里、心里。
六街灯火闹儿童
熊熊的炉膛里,火星飞溅,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间或响起,整个厨房雾气蒸腾,恍若仙境。
大锅里的猪头肉、小炉子上的老母鸡已经 “咕嘟”了一个下午,浓郁的香气直把人撩得口水吞干。猪头是要拿来祭祖的,所以,不论我们怎么央求,母亲都不会破例给我们切哪怕一小块的“顺风”解馋。
真到了开饭的时候,我们又往往只是胡乱吃几块“砧板肉”,因为我们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些吃食上了,我们的注意力都被爆竹和烟花勾走了。
祭祖时必然要打长长的大爆竹。而再好的爆竹,也总会散落那么几颗没燃着的。男孩们可就盯着这个了。他们把捡来的散爆竹揣在口袋里,手里拿一根从香炉里抽出来的香,看见有人来了,就点燃引线往小水坑或者雪堆里丢一个。
就在他们捂着耳朵四下逃窜的时候,爆竹轰响,水花或雪花爆裂开去,散落下来,猝不及防的路人,会被弄得满头满脸。但被祸及的人,再恼火,也不会在过年的时候骂人,顶多吓唬一声: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再淘气,告诉你们家大人去!但这样的话语,是威胁不了人的,谁都知道,过年,就是孩子淘气的时候,孩子的叫闹声和欢笑声能把整个屋子都装满才好呢!
我不喜欢玩爆竹,唬人一跳的事情,我不做。我带着妹妹玩的,是父亲特意为我们姐妹买回的小烟花:转花盘或小飞蝶。前者一分钱硬币大小,点着后,会快速地转动,“哧哧”地吐着白亮亮黄灿灿红彤彤蓝幽幽的火花,仿若层层叠叠流光溢彩的花朵。
小飞蝶则是用白棉绳吊着的,待引线一点点燃到小蝴蝶的身体里时,会有一团状似蝴蝶的亮彩上下翻飞,跃动不止。我和妹妹一个伸直胳膊前倾身体拎着“飞蝶”,一个手拈香火抖抖索索点着引线。烟花绽放的瞬间,妹妹拍着小手又蹦又叫,俨然是蝴蝶一只。
元好问说: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我和妹妹亦穿着新衣,梳着小辫,扎着绸带,拿着红灯笼,再加上眼前这飞舞回旋的花盘和蝴蝶,我们就是那最幸福的孩童。
美人舞如莲花旋
过年时,乡间的娱乐,除了骨牌,就是灯戏了。骨牌是男人的所好,玩的时候,带点儿彩头。女人和小孩子最爱的,是各种灯戏:什么船灯、蚌壳灯、狮灯、龙灯,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唱船灯的花船用竹子做骨架,彩缎缝制船面,煞是轻巧好看,但船姑娘躲在花船里,花船套在她腰上。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一双穿了绣花鞋的脚和半截红色的绸裤腿。而船工,一般都穿了青布或黑布的衣服,腮染得像猴子屁股,人不俊,嗓子也不见得亮堂。狮灯更是,清一色的男孩子,拿一个张牙呲嘴的狮头,随着锣钹打出的节奏,上蹿下跳,闹腾得慌。
唯有花篮灯,四六八个女孩子,穿着鲜亮的衣裙,梳着高高的发髻,涂着红艳的嘴唇,挑着颤巍巍的花篮,踩着妖娆的步子,唱着清新的小曲,步履轻盈、窈窕婀娜、顾盼神飞。她们就如伊豆的舞女般,走乡串户,大出风头。领头的一般是十六七的少年,他弯腰低头,嘴上说着“请拜年咯,新年发财”,双手则恭敬地把拜帖呈给主人家。拜帖是手写的,不过巴掌大小,但红纸喜庆,墨汁清香。
主人家乐呵呵地接过拜帖,点燃一小截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女孩们有些害羞,又面带笑容地依次排开了。待吹笛子拉胡琴的卯足了劲儿吹拉响了手中的乐器,姑娘们便边唱边跳了起来。
她们演唱的,有大家都能唱上几句的民间小调,比如采茶调,也有诸如电影《少林寺》中的插曲《牧羊女》等。虽说没有郑绪岚响亮清脆、婉转如黄鹂般的歌喉,但也自有山里妹子甘甜柔美、好似山泉般叮咚的嗓音。
她们一般每家表演两个节目,每家也都会包给她们两角到五角不等的红包。遇上那演得好、唱得动听的,主人家会请她们多表演一些,那红包里就可能是一块甚至两块钱了。
我眼热她们能自己挣来红包,要知道,家里长辈给的压岁钱,一般也就两块钱,要碰上那“财大气粗“的亲戚,才会五块十块的包。但我更羡慕她们的落落大方,敢在这么多的乡亲面前表现自己。
我紧紧拽着妹妹的手,从东家跟到西家,只为了看那个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笑容甜甜,舞动起来如风吹柳枝般的小姐姐。小姐姐的节目里,有一个是要不停地转圈的,每转动一次,她大大的裙摆就旋成一朵缤纷的太阳花,好像春天长在了她的身上。我喜欢她,更艳羡她,要是有一天,我也能这么舞动,这么勇敢,该多好啊!
终于有一年,才刚刚进冬月,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就凑在一块儿商量,说明年正月,也要去唱花篮灯。为首的是隔壁邻居家的哥哥,他拟定的名单里,居然有我!从此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他们家去排演。
一开始,大家都准时到,卖力练。可随着哥哥要求的日益严格,大家才发现,困难其实不仅仅来自节目质量,谁来拉奏乐器,上哪儿去弄彩纸装饰花篮,谁的毛笔字漂亮到可以写拜帖?……最最关键的是,我们能不跟着父母去拜年吗,他们又会允许我们去唱灯戏吗?
一个退出也就有第二个了,大家借口不一,但总归都不再回头。隔壁哥哥暴跳如雷,但又无可奈何。我也想退出,因为我害怕,我怎么敢在乡亲们面前张嘴啊,到时候唱不出来,岂不是要“闻名”乡里丢尽脸面了?于是,我也在隔壁哥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点点,红着眼睛跑回了家。
若干年后,当我读到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胡旋女》,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时,我知道,所谓“千姿万状”“回雪飘飖”,所谓“美人舞如莲花旋”,说的都是小姐姐纯然的舞姿、充沛的勇气,更是那个一家家追着看灯戏的小姑娘眼里的星星点点。
稚子齐歌乐岁诗
过年对我们这个家族来说,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吃饭。从大年二十七八一直到正月十五,我们要轮着上各家吃饭去。
曾祖在的那些年,我们这一大家子,除开远在外地的,同在一乡的有大概四桌人,大人三桌,小孩一桌。同在一乡的,也不在一个村。所以,每年的那些日子,我们不是在饭桌上,就是在去某家吃饭的路上。
父母亲往往出发得晚一些,因为要迎财神、接花灯,敞开大门迎春纳福。况且,一辆“永久”自行车也坐不下一家四口人。所以,一般都是我带着妹妹,再一路约上堂姐、表姐们,一起朝某个亲人家行进。
散居在各处的亲人们,离得近的,有三四里路,隔得远的,十里都不止了。能诱惑我们早早起床,冒着寒风出门的,除了各家主妇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来的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美味佳肴,更有一路上兄弟姐妹们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每一年,曾祖的儿女们都会有那么一两个遥遥赶回陪他过年。那一年,三爷爷带着妻儿一起回来了。三爷爷是最喜欢逗孩子们玩的。他截住准备从他面前快速溜过的我,笑眯眯地指着自行车问:What’s this?(这是什么?)It’s a bike.(一辆自行车)我心里头早已回答了好几遍,但我的脖子却仿佛被人掐住了,我满脸通红,发不出声来。待三爷爷终于饶了我的时候,眼泪早已在我眼眶里转了无数圈。
可事情还没完。开饭之后,最重头的菜上来时,大家都摩拳擦掌举筷欲战,说时迟那时快,三爷爷一把端起盘子,高举过头顶,说:不读首诗,这菜就是三爷爷的了。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亏大堂姐机灵,领头读出了王安石的《元日》,我们马上接着读“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三爷爷哈哈大笑:“稚子齐歌乐岁诗,好!春来更有好花枝!这盘菜,是你们的了。”和菜一起被放回桌子中央的,还有一沓鼓鼓的红包。
年的味道,就由香甜的美食、放肆的玩乐、成长的憧憬、富足的希冀、拳拳的亲情……交融荟萃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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