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批判传统文化的浪潮中,老子的一大罪状是搞愚民政策,企图使老百姓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只好老老实实承受统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这样的批判符合老子的本意吗?
认为老子是在搞愚民政策的,主要基于《道德经》下列两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此两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第六十五章》
第三章说“使民无知无欲”,第五十六章说 “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是老子搞愚民政策的直接证据。可是问题在于,假使老子真的是在搞愚民政策,老百姓个个是白痴,并不能够保证统治者利益的最大化,因为一个聪明人工作效率高,还是一个白痴效率高?当然是前者。统治者要尽可能多的剥削劳动人民,应该使他们尽可能聪明才对。但这里有个风险,聪明的老百姓会不会怀疑统治者的合法性呢?所以,对于统治者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百姓在如何干活上尽可能聪明,在维护自己权益上尽可能白痴,使老百姓成为“聪明”的机器人。
老子是这个意思吗?当然不是,“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个“将以”,是以什么来“愚之”呢?答案是道,以道来使老百姓“愚”也。如果道能使人愚,那么,“善为道”的人是不是天下最愚的人?天下最愚的人是不是比百姓更愚?如此,到底谁是统治者呢?所以,这里的愚,并不是愚蠢、愚笨的意思,反而是智慧的极至。
在老子看来,天下本是混沌一片,并无好坏美丑的区分,后来,人类的智识出现,开始明白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于是有了区分。有了善恶、美丑的区分 ,大家都想要善的东西,美的东西,于是开始了竞争。竞争一旦开始,大家各逞其能,以至于到了以毁灭对方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地步。《韩非子》总结说:“上古竞于道德,中古竞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竞争的手段每况愈下,终于发展到以赤祼祼的暴力相争竞的严酷局面。孟子言“攻城之战,杀人盈城,攻野之战,杀人盈野。”上世纪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但这些灾难的发源,难道不是最初由争夺一只苹果,一块可耕种的小块土地而渐次引发的吗?《易经·坤卦》云:“履霜,坚冰至,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其所由来者渐矣。”
人类为已争利而各逞其能,最终的结果,人人深受其害,这样的结局,二千六百年前的大哲早已预言了,老子最好的学生庄子指出:“千载之后,必有人相食矣。”
老子的“愚”,指的是百姓们纯朴自然,无忧无虑,顺应无为,无机巧争竞的心理状态,而“智”,就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争也,盗也,乱也。所以,老子主张回到“愚”的状态,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要使老百姓虚其心、弱其志。在物质需要方面,仅取所需,不取所欲,所谓“实其腹,强其骨”是也。只要老百姓恢复了本性的纯真,没有过分的欲望与贪求,即使有心作乱,巧取豪夺的“智”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这样,天下不就大治了吗?
大治的理想局面,就是第八十章所描述的,老百姓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个个恬淡从容,怡然自得,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中人,即是老子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在诗人的浪漫想象中的呈现。
但是,人类一旦开启了“智”,还能回到“愚”的状态吗?当然是不可能的,就象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魔鬼跑了出来(代表人间一切邪恶——贪婪、虚妄、诽谤、嫉妒、痛苦等),就再也不可能跑回去一样。
既然不可能再回到“愚”的原始状态,那么,老子一再强调“愚”是不是痴人说梦?老子说的“愚”已不同于原始状态下的“愚”,原始状态下人类无分别之心,也就无所谓“愚”,因为没有智作对比。后来由于智识的出现,才不得不给以前的状态起一个名,叫“愚”。原始的“愚”是一种正常的生活状态,而老子的“愚”是一种境界,是一种知“智”而“愚”的境界。这种境界的获得,需要修炼,修炼的过程是一个“损之又损”的过程,把你从外界获得的一切知识,象剥笋一样一层层剥掉,直到仅剩下一个内核—清灵剔透的竹笋。这颗竹笋就是愚,笋壳象征着你的欲望,你的贪婪,你的嫉妒,等等,只有把这些剥掉,“愚”就自然现前。
老子之“愚”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人并非砖木瓦石,他有七情六欲,老子只是强调“应”,事来则应,事去则无,一切应合当下,而不带有自己的主观目的去为、去争。庄子言:“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物不藏。”修炼到家的人,运用自己的心就如镜子一样,不会主动的排斥外物,也不会主动的迎接外物,外物是什么,就在镜子里映现出什么,是马就是马,是牛就是牛,牛、马离开了,镜子里就毫无映像,绝不留藏。
老子代表的是一种消极的幸福哲学,这种哲学的核心是避祸,我把个人的欲望降到最低,我就没有与人争的必要,我虽然没有争的利益,我也避免了争带来的后遗症。
这点可以和儒家相比较,儒家是一种积极的幸福哲学,我有一个主观的目的,孔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我有这样一个远大的理想之后,我就要去为。但是,为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与人发生冲突,冲突的结果并不是说你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你就一定赢,孔子从政的结果说明了这一点。他站在强盛鲁国的角度,极力实施“堕三都”的政策,结果三都没堕成,自己把自己的位置堕掉了,不得不离开鲁国,远走他乡,也就使鲁国彻底丧失了强盛的机会。
从历史上看,在前台表演的多是儒家或者是法家人物,他们可能缔造煌辉,但善始善终的并不多,在幕后的多是道家人物,他们可能并无富贵尊荣的享受,但也不会有掘坟暴尸的下场。有为还是无为,主动还是被动,又岂能单一行之,单一论之,所以,智慧人物重权、重度。权、度也是个极度困难的问题,号称智慧的人物也不一定把握得精准。
老子主张“愚”民,对当今处在喧嚣世界的人类,还是大有启发的,人的幸福在哪里?在昂贵的豪宅,豪华的跑车,精致的食品,还是内在的宁静与淡泊?我们很难二者取一。个人认为,“应”字特别重要,应物自然,随物迁移,泛若不系之舟,所到皆岸……我不可智,亦忘记愚,好一个清静的世界。
到了这个境界,治国治企齐家,又何烦你劳形苦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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