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备受歧视,因为我妈是个跛子,更因为我是个私生子。上天是不公平的,不然咋会逮着一个软柿子玩命捏。
我妈的右脚因为小儿麻痹症,脚掌伸不直,所以走起路来,身子左摇右摆,像只鸭子。她残缺的身体上,却长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所以我妈坐着的时候,端庄优雅,充满贵族气质。
在整条胜利街,就数我妈最漂亮,然而二十多岁了,愣是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愁坏了姥爷姥姥。倒是有一位小伙子来得勤,名叫王有德。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妈住的胡同,冲着大门大喊:落梅(我妈的名字),我爱你!做我媳妇儿吧!
赶上我姥爷在家,战争往往一触即发,他会高声叫骂:王有德,你个驴子鸡巴屙的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边骂边去厨房抄火钳,然后冲出去追赶王有德。姥爷身强力壮,脚长手长,但和猴子一样的王有德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胜利街经常上演猫追老鼠的好戏,不过基本都是有始无终。只有我舅在家的时候,王有德才不敢放肆。
据说王有德也是有老子的,只是自然灾害那几年,他老子不知所踪了。为此,胜利街的居民们还举办过一场小型庆祝会。因为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他老子一样不少,街坊们不堪其扰。
许是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王有德继承少了一样——抽。他很早就不抽烟,因为门牙被打掉了几个,咬烟屁股不方便,加上确实没有从抽烟中获得什么快感,最要命的是经常没钱,索性戒了。
前方战事吃紧,后防却开始瓦解,我妈爱上了王有德。在那个谈恋爱都要组织批准的年代,我妈是同龄人中少有的被异性说过“我爱你”的女人。荷尔蒙混着虚荣加幻想,如同往嘴里放了一颗奶糖。糖慢慢融化,甜味攻陷了每一颗味蕾,直达食道、肠胃,然后通体都是甜的。
不过对我妈,王有德可不只是嘴上说爱。他不止一次动拳头,教训那些戏弄我妈的大小毛孩子。因为出拳没轻没重,他好几次被请进了派出所。
姥爷姥姥的标准一降再降,只要不是王有德,乞丐都能嫁。可悲的是,整个县城愣是没有愿意娶我妈的乞丐。只有街东头三十多岁、一直单身卖贴饼的张瞎子,最近才有所动作,他托他妈王瞎子上门提亲。姥爷一口就答应了,只要肯踏踏实实做事,瞎子也是好样的。
第二天,张瞎子做贴饼的陶炉就被砸了,还被抢走了一批贴饼。他妈王瞎子号啕大哭,咒骂世道黑暗,苍天无眼。
王有德这一次是真惹祸了,他砸的张瞎子可不是普通瞎子。张瞎子太爷爷的曾孙,是这一带的片警。
王有德被关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我妈在剧烈抗争中,带着一百个不愿意和张瞎子拜堂成了亲。只是不肯在结婚申请表上签字,结婚证一直没有下文。不过在我们县城,摆了酒席拜了堂就是夫妻。至于合法不合法,另说。
新房就在贴饼铺子后面,平房上面搁个简易棚子。实际上那房子,解放前就建成了,外墙灰不溜秋的,刻满岁月的沧桑。
婚后,我妈整日以泪洗面,刚开始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急了,才拿起张瞎子精心制作的“黄金贴饼”,大口撕咬,嚼得嘣嘣作响,碎末从床沿撒到地上。这贴饼是张瞎子的下巴、肩膀、手臂……是一切可以咬的部位。
张瞎子虽然眼瞎,在床上却是个恶魔。我妈恨他。
半个月后,王有德出来了。他得知真相后,先是暴跳如雷,不过很快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他有气无力地走到张瞎子的贴饼摊儿,“瞎子,你抢了我媳妇儿!”
街道嘈杂吵闹,张瞎子还是听到了这充满恨意和醋意的低沉嗓音。一块刚要上锅的面饼,噗哧一声,掉到红彤彤的火炭上。烟灰冲出炉灶,呛得张瞎子剧烈咳嗽起来。
“落梅,我出来了……我走了!”这一句,从扬声到去声,喊出了万千愁绪。
我妈听到这一句,好似打了鸡血,咚咚地从二楼跑下来了,抱着王有德就哭。她还穿着结婚时的红色旗袍,在阳光的反衬下,红得像血。众目睽睽之下,我妈跟王有德走了,住在胜利街隔壁的长征路上,王有德老子留给他的那间破屋里。
我姥爷姥姥不敢管更多了,事已至此,只好由着我妈。
此后,王有德基本把恶习改掉了,除了喝和偷。他没啥正经手艺谋生,会开车,但没有驾照,只能给人家开夜车,晚出早归那种。每次下工回来,我妈都会给王有德准备好饭菜,酒是必不可少的。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其乐融融。
第二年,我出生了,是个带把儿的。王有德欣喜若狂,他抱着还没睁开眼睛的我,满大街走,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当然,他也向张瞎子炫耀了一番。
但是欢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后,我的模样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像某一个人——张瞎子,除了眼睛没瞎,其它基本就是张瞎子的翻版。这事王有德和我妈,谁都没有挑明,但他们心里肯定有数。
下工后,王有德喜欢把我抱在腿上,揪扯着我的脸蛋,教我喊爸爸,直到我言不由衷地喊出“爸爸”才作罢,其实我只是想尽快终止这种折磨。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森的。
以前,王有德喝完酒就睡觉,现在改骂街了,主要咒骂对象是我妈,骂得不过瘾的时候就动手打,追着打,抄起什么就使什么打。我妈是个瘸子,跑不快,三两步就被追上了。有时打着打着,王有德就嚎哭起来,蹲在地上,涕泪横流,“你个贱东西……为什么不把持住呢……要把自己变成破货……”
魔气发完了,他才肯睡觉。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妈蓬头垢面的,还要打水给王有德擦脸擦手洗脚。料理完王有德,我妈才会抱着我,珠子似的眼泪砸在我脸上,有些烫,有些疼。“哎,命啊!”她自顾自地叹气,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
再大一些,我会满街跑了。我妈给我定了个规矩,哪儿都能去,就是不能去张瞎子的贴饼铺子玩,但没有说明为什么。街上的孩子们都喜欢吃张瞎子做的贴饼,我也不例外。每次张瞎子听说我来了,总会眉飞色舞起来,“嘿,小鬼,过来,爸……把脸给我摸摸!”摸摸脸,我就能免费吃贴饼,我妈从来都不知道。
开车、喝酒、打我妈,王有德的生活节奏很有规律。这一切在我五岁那年戛然而止,王有德得胃癌了,晚期。我妈拉着他到处看病,还去了一趟上海。家里积蓄一扫而光,经济很快拮据起来,我妈就东借西凑,还找我姥爷拿了三万块钱。
这些努力都没能阻止癌症的进展,半年后,王有德已经病入膏肓。那天晚上,王有德侧躺在床上,双手死死拽住我妈的右手,哭成了泪人,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医院了。他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眼眶深陷。
“落梅,我不想……死,我想一直陪着你!”
“死鬼,你那么想活着,可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要一味作死呢?!”我妈的眼泪早已哭干。她抚摸着王有德干瘪的脸,好似在把玩自己遥不可及的幸福。
三天后,王有德咽气了。来送葬的,只有寥寥数人。我姥爷、姥姥、舅舅,张瞎子和他妈,还有王有德生前的几位狐朋狗友。我穿着孝衣,捧着王有德的黑白照片,走在最前面。
照片里的王有德,脸上满是亏欠的微笑,眼眶里流出两行浊泪,淌在我妈的脸颊上,仿佛永远都不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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