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冲撞|二丫

作者: 琴心01 | 来源:发表于2021-11-08 21:51 被阅读0次

    冬天的夜仿佛来得特别早,晚饭才刚刚下肚,天就黑得没边没沿了。

    人吃了,猪还饿着呢。二丫一边嘟囔着,一边高举着小煤油灯去喂猪。

    猪食是晚饭前煮好的地瓜干,掺杂了些玉米面。一掀锅盖,扑鼻的地瓜香让二丫用力吸了几下鼻子,仿佛要把这香味吸到肚子里去。二丫不止一次给娘说:娘,地瓜干的猪食味真香,我天天闻也闻不够。母亲瞥一眼:下回你跟猪吃一锅。

    二丫笑笑,不再说话。埋头一瓢一瓢地把猪食舀到盆里,再端着盆倒进猪食槽,打开猪圈门,嘴里唤着“喽喽喽”,一群小猪急不可耐冲将出来,差点把二丫拱了个趔趄。

    喂完猪,把锅、盆、猪食槽刷干净,不知什么时候,全家都猫进各自屋里灭灯睡下了。

    二丫洗净手,一时没找到毛巾,朝自己衣服上胡乱抹几下,又举着小油灯回到自己的小西屋。

    这盏小煤油灯是二丫自己做的,取材是自己用完的墨水瓶,瓶口加一个圆形铁片,把铁片中间用钉子钻个孔,棉花搓成长条穿过铁片中间圆形孔,倒点煤油进去,一盏灯就做好了,这样就可以省下买罩子灯的钱。可是这自制小煤油灯有个坏处,风一刮就容易灭。

    冬天的风,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七漏风八漏气的屋子,把油灯吹得忽明忽暗。二丫赶紧放下手中的钢笔,两只手环在灯上护着,可灯还是被风刮灭了。

    二丫不得不到堂屋里跟娘要火柴,这时娘已经睡下,听到二丫喊娘,也不答应。只扯着嗓子问:干么?二丫仍旧小声:我想用用火柴,灯刚才让风刮灭了。娘没好气地提高嗓音:灯灭了就赶紧睡觉吧,一晚上光点着灯多费煤油,再说洋火也不多了,赶紧睡觉去吧!

    二丫不语,也不走,杵在堂屋木头窗棂前。父亲知道闺女性子,高声对二丫娘喊了一声:她要洋火你就给她呗!娘不情愿地欠欠身子,拉起窗户一角并未封严实的塑料布,一股寒风吹将过来,娘打了一个寒战,带着气似的把火柴扔出窗外,嘱咐一句:省着用吭!折返身躺下,把身下的木头床压得吱吱悠悠一阵响。

    二丫摸索着回到自己住的小西屋,摸索到灭了的油灯,轻轻划根火柴点上,再把油灯轻轻往桌子里边挪了挪。确切说,那不能叫桌子,是父亲用坯垒了个台子,然后上边放了一扇旧单扇门门板,白天做饭当案板用,晚上就是二丫学习的地方。

    二丫今年初三,还有半年就毕业。这个勤奋聪明的姑娘,每天忙完自己该干的一大堆家务活,等着家人们都睡下,才开始自己最愉快的学习时光。但此刻,二丫望着油灯一明一灭的火焰,有点出神。她在想:等什么时候有盏罩子灯就好了,罩子灯干净,也不怕风吹。像现在这样在煤油灯下学习一晚,第二天起来照镜子看,两个鼻孔眼都黢黑。二丫想到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鼻子,然后回过神来,摸出课本,准备今晚的挑灯夜战。

    头遍鸡叫时二丫才睡下,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蹑手蹑脚推开爹娘住的堂屋门,去生火给弟弟做早饭。弟弟比二丫小四岁,农村的小学,冬天都是早早吃完饭去上课,这样弟弟早饭的任务就落在二丫身上。

    冬天的早晨可真冷啊,二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哈口气搓搓手。跑到过道捡几根玉米核,用脚使劲跺几下,玉米核就裂开了,用手掰成了几截,放进灶膛。再跑到自己的小西屋,端过油灯,滴几滴油到玉米核上,划一根火柴丢进灶膛,碎了的玉米核噼里啪啦燃烧起来。趁着这功夫,赶紧抓起几块煤炭放进灶膛,煤炭被玉米核引燃,越烧越旺,把整个炉膛烧得火红一片。二丫匆匆把锅放灶上,和点面,给弟弟烧一碗疙瘩汤。

    几分钟过去,一碗葱花疙瘩面汤做好,放在锅里温着。和着水,用铲子把碎碳沫搅拌均匀,然后用潮湿的碎碳沫封上炉子。把盛着面汤的锅坐到炉灶上,这样一会弟弟起来汤是热的,爹娘起来屋里也是温的。

    忙乎完这阵子,二丫匆忙抹了几把脸,抓起书包冲出家门。

    应该说今天早晨起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既把弟弟早餐做好,自己上学也没迟到。有时一觉睡过了头,误了弟弟早饭,弟弟便会跺着脚大喊:我的饭晚了,我怎么上学,坏姐姐,坏姐姐!一声声坏姐姐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二丫娘,于是扯开还带着十足睡意的大嗓门:你这个死丫头,怎么不早点起床,你是又皮松欠收拾了吧?天天看书看到二半夜,一个闺女家家的,念这么多书干么,早晚看瞎了眼,连个婆家找不到!转头又对半睡半醒的二丫爹补上一句:都是你惯的,由着她上、上、上!从五年级毕业你就说不让她上了,这又快上了三年了,你也不管管!爹翻个身嘟囔一句:她愿意上就上呗,新社会了,女娃读点书也长长心眼。

    爹的话在娘看来很不中听,抬脚朝爹身上踹一脚,骂骂咧咧又躺下接着睡。

    二丫家离镇上不远,镇上好多家织手套小工厂。厂子里有不少二妮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在里边打工。跟手套机差不多高的小姑娘们,一排排站在老式手套机前,随着机梭不停地来回,整个人都得跟着“头晃腚摇”式摆动,在二丫看来甚是滑稽。简单的工作,简单的思想,相互之间大声大气地开着粗俗的玩笑,二丫竟恍若看到母亲的影子。有时从她们身边走过,二丫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惆怅甚至是忧伤,心想在不可预知的哪一天,自己会不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每当冒出这样的念头,二丫总是恨不得远远逃离这个引起她无限遐想和担忧的地方,但她又不得不经常来。

    自从初中开始,掌控家里经济大权的娘,不再给二丫一分钱。娘的理由是:和你这么大的女娃,人家都挣钱贴补家用了。你倒好,一分钱挣不来,整天上那没用的学,还得供你吃,供你喝,再想花家里钱,没门!

    娘的想法是,断了你的经济来源,没钱看你怎么上学。不过这还真没难倒二丫。

    前边说到手套厂,那时生产技术落后,手套机产出的全是半成品,手腕部分和手掌部分是两分离的。这就还需要一道工序,把这两部分连接缝合起来。

    因此各村产生了大量以缝合手套为营生的人,这其中以中老年人居多。重活干不了,坐在那里缝个手套也是不错的。常见一群一伙的老太太,每人端个盛手套的筐子,每人拿个小马扎,饭后没事,或村头的大树下,或谁家的大门前,又或者天冷时谁家的炉灶边,手里穿针引线,嘴里不耽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用她们话说,这叫“说话不耽误卖药”。二丫娘,就是这缝手套大军中的一个。

    因为娘断了一切经济上的供给,二丫也偷偷加入了进来。每逢周末,二丫一个人去镇上领手套半成品,再到下个周末,偷偷把缝好的成品交回去。一月下来,也能挣个三块五块的,买学习用品、每月必需的卫生用品是足够了,但还要攒下点钱交一年两次的学费。像暑假前那次学费,没凑够,让李老师给顶上了,一直想着有了钱就还他,可至今还是欠着,以至于每次见了李老师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的,缝手套这个活,二丫是偷偷进行。开始瞒着全家,后来瞒着娘,最后娘也知道了。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缝去吧,只要不管家里要钱。

    可如果有一天被哪个好事者撞见了,少不了一番让人听来极不顺耳的说道。

    比如上个周末,二丫交手套时恰好碰见同村狗子娘。二丫低着头,耷拉着眉眼装作没看到,可狗子娘大呼小叫地主动跟她打招呼:“吆,这不是咱村的女秀才二丫嘛!你怎么能干这个活呢?”二丫勉强笑笑,也没搭话,领了手套转身就走了。

    回家后,好事的狗子娘如同发布重大新闻一般,眉飞色舞说起手套厂碰到二丫的事。

    “哎哎哎,给恁说个重大新闻哈,恁说那个二丫,今天我交手套遇上她了,看来她也缝手套,恁说她挣的钱交给不交给她娘?”

    旁边一个头也不抬飞快接话:“交么交,恁没听二丫娘说,她愿意上学就上,反正也管不了,但一分钱不给她。她缝点手套挣点钱自己花吧?”

    话音未落另一个人接上了:“恁说既然没钱供,还让闺女上那个学干嘛?死要面子活受罪!”

    “搁咱农村,女娃不上学的多了去了,我看呐,二丫就不是个安分孩子!”

    “嗨,麦屯娘,你说二丫不安分我想起来了,给恁说个事哈。有一回,我见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眼镜的男的来二丫家,待了半天才从二丫家出来,二丫红着眼红着脸地出来送。后来二丫娘说是二丫老师,来叫二丫回去上学。恁说一个男老师单独来干么?嘻嘻~”

    ……

    反正这些不着调的话,最后一字不落都传到了二丫娘耳朵里。二丫娘真想狠狠骂一顿这些没事乱嚼舌根的长舌妇,可是转念想想人家说的也是实情,怪就怪自己闺女不听话,哭着喊着非要上学。每到交不上学费就不上拉倒呗,可多管闲事的李老师非得再把二丫叫回去。

    二丫娘越想越气,窝了一肚子火,回家少不了一顿摔摔打打,一边使脾气一边骂二丫:“赶紧滚回来吧,那个学上不上什么用处?!下回学费说么也不能再交了,你可不能再上了,更不能再让李老师来咱家,咱丢不起那个人!”

    二丫始终一言不发,类似话听多了,也就成一阵耳旁风吧。

    就在娘再次放出狠话、不许二丫上学后的一天早上,学校又下达了新学期交费通知。

    二丫坐在那里,听班主任李老师宣读完通知,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云里雾里,以至于李老师平日里好听的英文诵读她都装不进耳朵里,大脑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唉,时间咋那么快呢,明明上次学费才刚交完呢,怎么转眼又要交了?”二丫轻轻叹口气。

    “看来,仅靠缝手套挣点钱不行了,得想想别的办法。”二丫一筹莫展,眼下除了缝手套能挣点钱,她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到挣钱的门路。

    午饭,愁眉不展的二丫基本没怎么吃。回到家,母亲炒好的一大盘土豆摆在八仙桌上。放学早一步回家的弟弟拿块煎饼,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把咬了几口的煎饼伸到土豆盘里蘸着菜汁,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二丫却完全没胃口,咬了几口煎饼,转身猫到自己屋里再没出来,一直到下午上课。一中午手套都没缝,放在平日里这可不多见。

    这一切,被哥大栓看在眼里。

    大栓是二丫同父异母的哥哥,大栓还有个亲姐姐大丫,嫁到邻村,家境和娘家差不多,有心帮衬却没那个能力。大栓的娘早年去世,大栓爹用一担高粱一担玉米换来二丫娘当媳妇,生下了二丫和弟弟柱子。二丫娘年轻时长得漂亮,只是一条腿跛着,嫁给大栓爹实属心有不甘,但也无力改变什么。嫁过来十七年了,脾气随着皱纹一起长。

    二丫下午没去学校,先到镇上手套厂,问这两个月缝手套挣的钱什么时候结算。老板娘说再等等吧,攒够半年一起算。二丫站在那里不走,红着脸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老板娘心里纳闷,问:二丫怎么了,有事你说出来,是不是急着用钱?

    二丫低着头,重重应了一声。

    老板娘转身回屋,拿出一张五元,几张一元的钱一起递给二丫:拿着吧,这两个月你挣的钱,只多不少。

    二丫抬头望着老板娘,明亮的大眼睛里掠过惊喜和感动,冲着老板娘深深鞠了一躬。手里抓着那十多块钱一路飞奔而去。

    虽然这些钱不够学费,但可以开口和爹娘再借一点。年底快放假了,这样就有足够时间来缝手套,等攒够了钱再还给他们。

    晚饭桌上,二丫飞快吃完。抬头看向爹:“爹,我要交学费了。”

    爹手捧半碗玉米粥,简短问:“多少?”

    二丫赶紧说:“我缝手套攒了一些了,还差十多块,我心思先借你们一点交上。这不快放假了吗,我多缝点手套,开春就能挣够了还你们!”

    还没等爹接话,二丫娘把碗重重往饭桌上一放:“借借借,你挣的钱是谁的?整天供你吃供你喝,人活不干,你缝手套挣的钱不归这个家里的?你说你一个大闺女家家的,念这么多书干么用?恁大姐一天书没读过,不照样过日子吗?依俺看哪,你就是个烧钱的货!”

    二丫低声反驳:“正因为大姐没读过书,过的日子才不像日子!”

    娘见二丫顶嘴,提高了嗓音:“恁大姐过的日子不像日子,你给俺说说什么样的日子才像日子?恁娘俺也没读过书,还不照样生了你,一样过日子?!”

    二丫抬起头:“娘,我管不了你的日子,也管不了大姐的日子,但我要的日子,绝不是这样的!钱,你们借就借,不借,我自己想办法!”

    说完抹着把眼泪跑了出去。默不作声的大哥站起来,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蹲在门外的石凳上,低头不语。

    爹闷头坐在饭桌前,知道当不了二丫娘的家,偷偷瞟了她几眼,还是试探着开了口:“上次那个班主任李老师来咱家,说二丫还真是块学习的料,要不学费给她交上?”

    刚被二丫呛了一肚子火的二丫娘厉声问:“你说的么,学费交上?说得好听,用什么给她交?你去偷你去抢?!还李老师,你一提他我气不打一处来!”

    老实巴交的二丫爹因媳妇的抢白红了脸:“不是前几天刚卖的地瓜干吗,那钱先拿出一点来给她交上呗。”

    可能看到二丫爹铁了心给闺女交学费,二丫娘一下子恼怒了,声音顿时成了“高八度”,指着二丫爹的鼻子:“你真是没点数,大栓今年二十三了,几天不得娶媳妇花钱?把钱你都给败败了,拿什么给大栓成亲?你想让大栓记恨你一辈子?!”

    说到大栓,二丫爹顿时哑了。这孩子命苦,两岁没了娘,五岁那年二丫娘嫁过来。说良心话,对大栓,二丫娘真是没得说,拿着当自己孩子疼,有一口稀罕东西得给大栓留着。那年怀着二丫,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五岁的大栓在上边玩,结果掉冰窟窿里,身怀六甲的娘没有一丝犹豫,趴在冰面上硬是把大栓救了上来。动了胎气,晚上就生了二丫。

    大栓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早把这个后娘当成亲娘看待,把二丫、柱子当成自己亲妹、亲弟。

    相比之下,二丫娘对大丫就差了点,二丫娘认为,大丫是女娃,早晚要进别人家的门,终究不是自家人。

    一直蹲在门外听爹娘吵吵的大栓,这时不急不缓地发话了:“娘,俺娶媳妇不急。二丫爱学习,不像咱农村娃,她有想法,咱就得托举她一下,说不定以后就有出息呢。你说是吧?娘,爹?”

    爹偷瞥了一眼娘,嗫嚅着,最终还是没开口。娘站起身来,弯腰把碗筷放进泥盆里,一言不发。这是个有主见,甚至是执拗的女人,她决定的事,一般人是更改不了的。她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不能让二丫继续读下去。

    二丫几乎是一夜未睡,翻来覆去。

    想想自己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家,每次教学费,自己都是被部分减免的学生之一,就是减免后剩下的部分,每次也交得不及时。上次多亏了李老师帮忙,垫了几块钱。这次学费差那么多,不能再麻烦李老师了。

    可交不上学费,自己就上不了学。上高中,自己从未敢奢望,愿望仅是考个中专,最好考个护士之类的。白衣天使,一直是自己十几年来的梦。可考中专的难度,远远高于考高中。每年,每个班能考上中专的只有三五个人。凭自己目前成绩,再加把劲,感觉问题也不大。可是即使顺利考上中专,三年的学费又从哪里来呢?眼下,哥要成亲需要钱,弟弟上学需要钱。

    一整夜,二丫反反复复想这些个问题。最后竟幽幽地自言自语:“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也许娘说的对,生就丫鬟的命,就别做小姐的梦。”

    最后二丫做出一个决定,她决定听从娘的安排。她意识到这个决定会让她再也回不到她热爱的学校,这个决定,会让自己想过的那种日子,变得遥不可及。

    想到这里竟一个人嘤嘤哭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挂着泪珠儿的二丫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二丫像往常一样早起为弟弟做饭。见柱子在扒拉一碗泡煎饼,上面漂着一层猪油花。

    柱子怯怯地看着姐姐红肿的眼睛,少有的乖巧:“不用给我做饭了,我快吃完了!”

    二丫也不说话,洗了把脸,往学校去。

    冬天的风,凛冽地吹到脸上,把二丫鼻子吹红了,眼泪,也不知不觉吹了下来。

    本打算到了学校就告诉老师,然后痛快地收拾了书包就走。可当她抚摸着自己那张坑坑洼洼的课桌,看着同学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望着讲台边上她无比爱戴的老师,恋恋不舍。

    一直拖到放学,她找到老师,红着眼说出了自己退学打算。李老师皱起眉头:“是不是因为学费的事?”二丫摇摇头,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极速说着:“不是的李老师,我只是不想上了。上次您借我的钱我会尽快还上。谢谢您!”说完朝李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开了。

    下午,二丫家,李老师正和二丫娘进行一场唇枪舌战的交涉。

    李老师说得口干舌燥了,二丫娘依然一脸的坚决,甚至是抗拒。“李老师,俺家里情况您也看到了,您说一个闺女家家的,上了学有啥用?最后还不是得照样找个婆家,照样生孩子过日子?!再说了,每次俺们让二丫退学,您就来俺家劝说。俺知道您是为二丫好,可邻居们可不这样想,您说您一个男老师,总得避点嫌不是?”

    二丫娘一激动,嗓门就高起来,完全忘记了大门外还有一帮看热闹的人。

    这帮老娘们,一边装模作样缝着手套,一边支着耳朵听二丫家里动静,相互之间还不时挤眉弄眼地来个交流。其实从李老师进二丫家门那刻起,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们几次想站起来,冲到二丫院子里一探究竟。

    这会听到二丫娘“高八度”的嗓门,仿佛得到了召唤,纷纷放下手套挤进二丫家,也不进屋,倚着门框斜着身子往堂屋里观望。

    不得不说,这帮看客的加入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往日她们说三道四,本就让二丫娘压了一肚子火。这回她们毫不避讳地旁观,让二丫娘顿时恼羞成怒,但火又不能向着她们发。

    这个促狭地笑着来一句“李老师又来看二丫了?”

    那个不怀好意地来一句:“二丫长得俊,学习又好,真是让人疼。”

    ……

    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终于点燃了二丫娘的满腔怒火。

    她踢翻了盛水的罐子,摔碎了舀水的水瓢,砸烂了烧火用的风箱。最后卯足了劲朝二丫劈头盖脸抽打起来,越打越怒,这眼下的难堪,往日的贫穷,仿佛都是二丫带来的。

    那帮看客,看到发疯一般的二丫娘,个个知趣地溜了。

    二丫娘一边打一边哭喊:“让你上学!让你上学!老老实实挣点钱不行吗,非得上,我看你就是学野心了,我就不信揍不改你!”

    娘没有打过大栓哥,没有打过弟弟柱子,平时对二丫也就是骂几句。此时娘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把二丫吓傻了,她一声不吭,也不躲闪。尽管李老师拼了命去阻拦,二丫娘那雨点般的拳头还是一个又一个落在二丫头上、身上。

    过了好大一会儿,二丫娘可能是打累了,又或许看到二丫不避不躲的样子心软了,住了手。旋即冲到二丫的西屋,把她能看到的书本撕了个稀巴烂。

    这时地里干活的大栓回来了,看到鼻子流着血的妹妹,眼神从没有过的空洞和绝望,就那么呆呆地半蹲半坐在地上。一旁的李老师,喘着粗气,因生气而红了脸。

    大栓一把扔掉手里锄头,无比心疼地一把抱起二丫,这个平日里憨憨的七尺汉子流泪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不就是因为二丫上个学嘛,咱们一家都没文化,她喜欢学习,她想上学,恁为什么不让她上?恁以后谁也别给俺提娶媳妇的事,俺即使打一辈子光棍,也得让俺妹妹把书念完,念到她不愿意念为止!”

    大栓,可以说是二丫娘的软肋。一直以来,她从心里疼着他,凡事依着他,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可怜或者说是母性使然,另一方面出于她的自尊和脸面。都说十个后娘九个坏,她偏要让众人瞧瞧,她是那十个中的唯一一个,她是一个好后娘,胜过真正疼儿子的亲娘。

    许是大栓的态度起了决定性作用,又或许是把二丫痛打一顿后心有愧疚,第二天,当执拗的二丫带着脸上的伤去上学,二丫娘并没有阻拦。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协议”。

    在二丫遭打那天,为让二丫娘不再干涉二丫学习,为让二丫这个聪明优秀的学生安心完成最后学业,李老师和二丫娘达成一个口头协议:这次的学费,由李老师给垫付。如果二丫能顺利考上中专,三年的一切费用也由李老师代为支付,等二丫参加工作后再归还。

    于是二丫重新回到她热爱的学校,为考上中专做最后的努力和拼搏。半年后,二丫如愿以偿考入卫校护理专业。

    毕业后,二丫被分到乡镇医院,因为工作出色,技术精湛,几年后被调到县一级医院。并通过自学先后拿到了自学大专和本科文凭。

    二丫哥大栓,在这期间也顺利结婚生子,婚后生活虽依然过得紧巴,但与媳妇和和美美,羡煞村里人。

    二丫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年来李老师资助的学费一笔一笔还清。

    当她拿着钱找到李老师,李老师笑着说:“你不必还我,你当初的学费,还有这三年来所有我借予你的钱,都是你哥和你嫂偷偷转交给我,当然这些是瞒着你母亲。”

    ……

    四十年后的二零二一年,李老师眼睛白内障需手术,即将退休的二丫从省立医院请来了眼科专家,二丫和专家完美配合,给李老师做了一台漂亮的手术。二丫近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也划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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