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你能明白吗……当我倒完水回到书房，看到桌面上摊开的书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哇哦，你瞧……它就像张开的血盆大口……你能明白吗……我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切实际、愤世嫉俗、耽于幻想……抱歉，我不是说所有作家都是这样的人……况且这个幻想实在不怎么高明，说真的，我还在上小学的远方堂弟都能够将这种比喻写到作文簿上去。也许他的语文老师，长发、戴眼镜，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这可能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她会给这个比喻划上一段波浪线，然后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这篇作文……但我好像被这个念头困住了，我捡起那本书，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请别打断我，我没有忽然患上读写障碍；事实上我阅读得很流畅，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明白吗，那些文字……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流水一样汇聚在我的脑海……是的，我知道很多人都读不进去书了……我的意思是，我对书中的观点深感认同，这是一次很愉快的阅读体验。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突然我就开始害怕，因为我想起了那个糟糕的幻想……我读书的时候经常会走神，然后痴迷于一些幻想……就是那个，打开的书张着血盆大口……然后我想，糟糕，我在阅读的时候它就把我吞进肚子里去了……这是个比喻吗？我也不知道，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感觉它把我吞下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它的牙齿……他们说鲨鱼大概有三排牙齿，也许是四排？我记不太清……蜗牛的牙齿好像要更多？反正世界上哪一个动物的牙齿都不会有书里的文字多……我感觉十几万颗牙齿在一起啃咬我，也就是说这本书在咀嚼我……它把我完全嚼碎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天哪，我还向你自我介绍说我是个作家，真让人羞愧……那种感觉就像……我的过去，我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包括一些形而上的认识……它们……一点儿也不重要……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本书震碎并重塑了我的三观，我的意思是我感觉整个人都被嚼碎了……我的想法一点儿也不重要，它们就这么和我的躯体一样，成为了一堆……我不知道……烟灰缸里的残渣？或是法国梧桐的肥料？不，不，不是那本书的问题……现在所有摊开的书都让我感到恐惧……真见鬼，我还是一名作家……真糟糕，一个作家怎么能不阅读呢……”

“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先生，但请您明白，我只是一个外科医生。您也许患了很严重的焦虑症，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位不错的心理医生。”吴医生从电脑后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喋喋不休的男人。

“抱歉，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外面还有其他病人在等着我。除此之外，我能给到您的建议是，也许您可以试试读电子书，在电脑上写作？”男人站起，吴医生搭上他的肩膀，两人朝门口走去。

“你说得对，我不得不看电子书了……我以前根本看不进电子书，可现在不得不看，这就是命运……我得把那台积灰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了……”吴医生连连点头，附和着他，将他送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那么再见，祝您好运。”

“你这是什么意思，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男人站在门口，表情疑惑不解。

“抱歉，先生，我告诉过您，我是外科医生，对您的症状我爱莫能助。您可以去心理科找吕医生瞧瞧。”吴医生准备关上房门。

“我知道你是外科医生，所以我才来找你……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被嚼碎了，你得先做手术把我缝起来……”

“啪——”房门被无情地关上，但很快又被再次打开。吴医生把男人请进屋，装模作样地为他缝了几针，然后把他领到镜子前。

“您已经完整了，我向您保证。”吴医生拍着男人的肩膀。

“谢谢你，医生……真的……你的医术令我佩服……”男人摸着自己的脸颊和身躯，左看右看。

2

两周后，吴医生正在一家小酒馆喝闷酒，一个男人忽然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谢你，吴医生，感谢你推荐了那位吕医生。”男人举起酒杯朝他致意。

“哦……呃……不用谢。您的情况好些了吗？”吴医生在脑海中检索了一番，终于想起了面前的男人是谁。

“嗯……老实说，更糟糕了……两周前我还只是害怕摊开的书本，因此我把家里所有的书都合上，让它们躺在书架上，连灰都吃不成……哼哼……这是一个笑话……不过你不用笑也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讲笑话没人笑的情况……总之我把那台积灰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糟糕的事情又发生了，我又去倒了一次水，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请你想象一下笔记本电脑使用的样子，其实从名字也可以看得出来……我又把它看成了一张血盆大口……不过这张嘴看起来要更坚硬，牙齿看起来要更少一些，所以我在被咀嚼的时候没有两周前那么痛苦……这下糟了，不过幸好世界上还有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和台式电脑……虽然拿它们阅读或写作可能没有那么舒服……”

“吕医生的疗法不管用吗？”吴医生疑惑地问。

“呃……也许是会有用的……他给我开了一些药……但比起这些药我更需要酒精，否则我很容易什么都写不出来……你也知道，一些药和酒最好不要同时服用……我不是那种有勇气自杀的人，老实说我既怕痛又怕死……我希望我死后别人能把我的骨灰倒到流水当中或者随便扬在空中，都好过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虽然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会停下来，但如果灵魂存在的话……我不是承认灵魂存在，这只是一个假设，帕斯卡赌注的举一反三……如果灵魂存在的话，只是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也太无趣了，每天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和被活埋了没什么区别……而且人们还没设想过灵魂该如何去死，到时候我连该怎么做都不知道……”

“你想得太长远了。”吴医生抿了一口酒。

“就算灵魂存在，也不一定会受骨灰的束缚，否则那些厉鬼怎么向负心郎索命呢？”

“……这真是个可怕的想法，吴医生，我猜你在感情方面遇到了什么困难？”男人的身体微微前探。

“无非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罢了……不过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切身体会到心痛的滋味。”吴医生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抱歉，吴医生，我并不是有意打听你的隐私……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说实话，这种题材读得很多，写得也一点不少……可我总是忍不住感到好奇……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男人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时不时瞟一眼吴医生。

“抱歉，我得走了，明天还得上班。”吴医生看了看表，随即起身整了整衣服。

“……哦，好吧，我明白了……”男人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空酒杯出神。吴医生走出玻璃门，他的身影没入夜色中的人流。

3

吴医生第三次见到男人，是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那天是休息日。他本来不想出门，可是天气实在太好，简直像在催人出门。可出了门他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于是就在家附近的街区乱晃。

“哦，嘿……请等一下，我想我认识你……吴医生……你好吗？”男人朝他迎面走来。

“哦，是您。治疗有效果吗？”吴医生很高兴能找到打发时间的方式。

“呃……怎么说呢……我自己的情况是越来越糟糕了，不过我相信，如果没有吕医生的积极干预，我的情况还会更糟……所以我想感谢你，吴医生……也许你不介意我们去转角处的咖啡馆坐一会儿？”男人见吴医生点头，便和他一起在咖啡馆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情况变得更糟了，我开始害怕一切有开口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工作了很久……我记得那晚的很多细节，因为自那之后我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不好过……我先是摘下眼镜休息了一会儿，趴在桌子上，也许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在值夜班的时候？总之，趴了一会儿之后我感觉更疲惫，那种沉重的压力几乎就要把我拖垮了……我决定早点睡觉……时间太早了，我的同龄人肯定不会这么早睡觉，他们也许还在加班……那时候大概才八点……或者八点半……我有点记不太清细节，真奇怪……我躺在床上，摘下了眼镜……我很习惯把眼镜放在眼镜盒里，这样可能对眼镜有好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肯定对我有好处，这让我感觉到我的生活是有秩序的、在掌控之中的……我不知道那天我发了什么疯……我只需要打开眼镜盒，把眼镜放进去，就这么简单……很多人就喜欢把眼镜随手一扔，这样是很方便……我关着灯都能做到，但那天就是很奇怪，我开着灯的时候就把眼镜放进眼镜盒了，然后我忽然意识到，天啊，眼镜盒不也是张开大嘴，把我的眼镜给吞进去了吗……你不知道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有多么焦虑，因为我已经把眼镜放进去了，如果我想要把它拿出来，我就得再打开它一次，那就意味着它会再张一次嘴……它会从咬住我的手开始，把我一股脑儿地给吞下去的……谢天谢地，它没有那么多牙齿……从这之后我就不再使用眼镜盒了……第二天我醒来……我没有闹钟，我觉得睡到自然醒比较好……我告诉过你吗，就算有闹钟，我通常也醒得比闹钟早，早个二十分钟左右……一般人可能会等到闹钟再叫醒他们，可是我做不到……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闹钟的声音，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醒得比闹钟早……不过第二天有事情的话我才会设闹钟，所以那天其实是有闹钟的，只是我通常用不着它们……那天我需要一点材料文件，然后我就去文件夹里找……我习惯把东西放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保证我的生活是井井有条的……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我打开文件夹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我的天啊，这不就是又一张嘴吗……它会把我吞下去的，虽然它已经把我的身份、我的过去消化了这么长的时间，可它还是不会放过我的……现在我改用袋子了，它们能让我好受一些。”男人杯里的咖啡很快见了底。

“这真是不可思议。”吴医生很有耐心地把男人的话听完了，接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他杯里的咖啡还剩下3/4。

“你有什么事吗，吴医生？哦，抱歉，我是不是耽误你太久了……抱歉……我其实很少和别人长篇大论地谈论什么……真令人羞愧，我居然在你面前恬不知耻地夸夸其谈……抱歉吴医生……抱歉……”男人时而抓抓头发，时而望向天空，显出坐立不安的模样。

“不，不，没有这回事。我今天有的是时间，您尽管讲好了。该说抱歉的是我，因为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吴医生尽量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友善。

“哦，你真是太好了，吴医生……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样友好的人。”男人双手抓住吴医生的右手，用力地晃了晃。咖啡并没有让男人的手变得暖和；尽管他的双手冰凉，却仍在不停地冒汗。

“您太客气了。”吴医生低头，忽而看向远方。

“您有过爱人吗？”他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爱人？哦……我……当然有过……如果活到我这个年纪还没有过爱的人，那人生实在是太糟糕了……这话说得好像我已经一把年纪了似的，其实我今年还没到25岁……但也不算小了，对吧……我是说我的确爱上过几个姑娘，她们很漂亮……可是她们好像不怎么喜欢我……相反，有几个我不怎么看不上的姑娘倒是向我表达过爱意，很讽刺对吧……抱歉，我不想显得刻薄，但她们确实有着自己的问题，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她们还过得去……她们都不太聪明，无论是长相还是内在，都有点……平庸……这不是个贬义词，事实上她们已经强过这个世界上60%的人了……我试着和她们当中的几位交往过，但最多不超过三个月我就受不了了，我想逃……虽然她们现在大概混得都比我好，我的意思是，有稳定的工作、还算体面的收入……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遇上和她们一样平庸的男人，钻进婚姻的纸花囚笼……这都是我给不了她们的……你知道吗，虽然我这么刻薄地评判她们，实际上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我给不了她们想要的，就是这样……表面上是我看不上她们，实际上我是看不上我自己……你大概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平庸的人，吴医生……抱歉，平庸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哦，我们在谈论爱人，我却一直在谈论我不爱的人……我当然有爱的人，我爱她们爱得发狂……你理解‘发狂’的意思吗？这是一种精神现象，和现实的关系不大……那些把疯狂付诸行动的都是些庸俗的精神病人，而我的发狂只存在于幻想……幻想，真是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词……你肯定有过幻想；但平庸的人抵触幻想，所以他们永远体会不到幻想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所以我有过爱人，并且，通过幻想，她们会永远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的头脑里、我的作品中……你瞧，我根本不用担心她们离开……只有我抛弃她们的份儿，她们永远没机会伤害到我……”无论男人的话有多么自命不凡，他看上去始终是一副拘谨又紧张的样子。他缩在椅子里，看起来很脆弱。

“我不能认同您，先生。正是因为您不敢付诸行动，您才认为爱情是这样一种只应该存在于幻想当中的东西。您说过，关于这些您阅读得多，写得也多，也许正因如此您才丧失了去爱的勇气。原本今天我应该和她在两个街区外的公园野餐，她会买很多新鲜的水果，她很喜欢水果。她会戴一顶大大的太阳帽，穿上碎花小裙子.她很喜欢这一条裙子，正因如此我比她更喜欢。我们会在草地上躺着，也许我会给她拍照。她喜欢漂亮的照片，不过我更喜欢照片里漂亮的她。我们谈些什么呢？一部电影还是一部小说？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谈，然后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得飞快。我们在草地上坐着，听着孩子们刺耳的尖叫渐渐消失，天上的风筝也缓缓落到地面，飞盘或者皮球被收到阴暗的口袋。我们会跟着落日留下的一丝余晖，在不同的单车上听着同一首歌，去到街边的一家小饭馆。最后我们回到家，躺在床上看同一部电视剧看到睡着为止。天啊，可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坐在这里听一个没有真正爱过的人胡说八道。”吴医生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起她的时候还需要冷静一下。”他扶着额头，看起来很无助的样子。

“没关系，我根本不在意你说的话……你也知道，我看得够多了……这不过是陈词滥调的再一次重复罢了……抱歉，我不是很会安慰人，吴医生……你确实和我想得一样平庸……不，还要再平庸一些……总而言之，平庸不是一个贬义词，这也不是你的错……抱歉，我想起我还有一篇小说没写完，后天就该交稿了，我必须去……用该死的台式电脑写作……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习惯写在本子上，然后在打字的时候顺便修改……现在只能全程在电脑上操作了，这让我非常不适应……总之我该走了，祝你好运，吴医生……”男人站起身来，从裤袋里摸出皮夹。

“我请你，吴医生……不，不，你得让我来……我欠你的……”男人打开皮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脸色刷白。

“您怎么了，先生，是心脏不舒服吗？”吴医生起身扶住男人。

“……不，你瞧……”男人把皮夹递给吴医生，可吴医生没看出皮夹有什么不对劲。

“那种感觉又来了……你不觉得翻开的皮夹正张着它的血盆大口吗……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现在我又要失去我的皮夹……我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吞噬，但是我找不出任何办法……不，不，吴医生，我会付的……我只是……你敢相信吗……在打开它的那一瞬我就被吞进去了……当我回到这个世界时就感觉到一阵虚无……明天我约了吕医生……不，他是个好医生，只不过我不是一个好病人……没办法了，我得按时吃药……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还觉得必须按时吃药是一件挺酷的事情……世界变得可真快，还好现在可以扫码支付……我得再下一次决心，把这里的钱都取出来……不，吴医生，你帮帮我吧……等我先把眼睛闭上……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但我愿意相信你……哦，谢谢你，吴医生……好吧，再见了吴医生，祝我们好运……”男人把皮夹里取出的一沓钞票揣进口袋，朝吴医生挥挥手，又左顾右盼了一番，留下了一个畏首畏尾的背影。

“抱歉，我不该对您发火！”吴医生冲他的背影大喊。

男人回过头来，嘴巴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他露出胆怯又卑微的笑，两手冲医生挥了挥，最后一摊，表示他并不在意。随后他消失在了街角。

吴医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仍在沉思着什么。随后他看了看表，已是日暮时分。太阳不知何时悄悄敛容，天空阴云密布。

4

大约一个月后，吴医生在午休快结束时回到医院，发现男人在门口徘徊。

“好久不见，先生。”男人一开始还没看见他。

“哦，你好，吴医生。”男人认出了他的声音，但仍然没有转向他。

“上次对您说的话，我很抱歉。”吴医生以为他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

“上次？哦……不，吴医生，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你瞧，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你一定会笑话我的，可我不怕你笑话……你要是笑得出来就尽管笑吧，能让你笑出来是我的荣幸……通常我和别人讲笑话的时候他们不会笑，但我认真谈论起我的生活时他们反倒笑得前仰后合，真是奇怪……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可思议了……生活真是危机四伏，你不会明白的……那天我刚从出版社回来，走到电梯门口的时候……讲到这里你也许能够理解了，如果你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的话……没错，你没有那么平庸，我向你道歉吴医生……电梯的咬合力大概比什么眼镜盒和书本强多了……尤其是网络上还有不少关于电梯失事的案例，比如说，你知道的，有的人就被电梯咬下了脑袋……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来了，它朝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又被吞进去了……不过现在我能告诉你，被吞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了……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的时间，才回到现实当中……当我回到现实的时候却发现时间几乎没动，你明白吗……之前我太害怕了，被吞噬的时候甚至都是闭着双眼，一门心思想着该怎么逃出去……那里确实很漂亮，可我仍然克服不了被吞噬时的恐惧……你不会理解的……那天我走了楼梯，然后来到我的公寓门口……没错，又是门……我又去那里走了一遭……这简直是太可怕了……如果那里是胃袋的话，你可以想象我之前要经过多少可怕的东西……牙齿、咽喉、长长的食管……抱歉，我不是很了解人体……不过我渐渐开始掌控它了……总而言之，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想要坐在书桌前冷静一下，忽然我又意识到……不，是椅子，椅子！天啊，在我坐下去的时候它就该把我吞噬掉了……还有沙发，啊，沙发是个更可怕的地方，谁都不知道沙发和靠背的缝隙里藏着什么东西……我躺到了床上，本以为这下万无一失了，可床头的挡板忽然传来‘吱嘎’一声，你明白吗……这是个警告！它也是一张嘴，只不过下颚特别长……反正最后我躲到了桌子上……这好像没有解释我为什么不敢看你，吴医生……你想想，我把这么多东西都想象成了嘴，怎么会忽略掉真正的嘴……尽情笑吧……你没有笑，哦，你真是太好了，吴医生……还好吕医生为了照顾我，把他诊室里的椅子换成了凳子，还在诊疗的过程中戴上口罩……可我进门的时候仍然有一些障碍……据说我的焦虑可能是基于视觉的幻想……所以吴医生，你方便领我过去吕医生那儿吗，顺便帮我开个门……哦，天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盲人一样活着……可我是一个作家，作家！我不可能不出门，也不可能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真是糟糕……我请你原谅，吴医生，不是我不尊重你……”

男人很快被领到了吕医生所在的诊室。

“他是谁，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亲自护送？”漂亮的女护士从拐角出现，拦住了吴医生行进的路线。

“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人。抱歉，在背后谈论别人是一件不好的行为，除非他允许我这么做。”女护士双手揽上吴医生的腰，吴医生轻轻挣扎着，一边四下张望。

“别那么紧张，现在这里不会有人。”女护士直直地盯着吴医生。

“抱歉，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吧？”吴医生动作温柔地从女护士的怀抱中脱身。

“可你还是拒绝了我的爱。你还是忘不了她，我就知道！明明是她背叛了你……”女护士恨恨地转身。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吴医生望着女护士远去的背影，感到一阵懊恼。

还好她戴着口罩。吴医生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5

“怎么样，谁的身材更好，我还是她？”漂亮的女护士躺在柔软的床上，展示着自己的曼妙身姿。

“当然是你，亲爱的。”吴医生的手在她的身上轻抚。外面下着小雨，天气阴沉。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来吧。”女护士的声音甜蜜得像一朵飘浮在空中的棉花糖。

屋内没有开灯，仅有窗帘缝隙中渗进来的几丝光亮。

轻笑、喘息。就在乐曲即将奏到最高潮时，吴医生无意瞥见了茂密丛林中黑黢黢的洞穴。

“不，不！”他瞪大双眼。

游丝般的天光完全消失。在寂静的一片虚无中，他感到自己在缓慢下坠。

“哦……等等……嘿……吴医生，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在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双眼。绚丽的色彩冲击着他的大脑，堵得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哦……第一次是会这样。再过一会儿，等你习惯了就好了……”男人敲敲打打的，似乎在建造一座房屋。

“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吴医生看见辉煌的宫殿霎时出现在男人的身后。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吴医生。你真是太好心了……不过现在你不用担心，在这里，我不会再对任何嘴……或是像嘴的东西感到恐惧……”男人看起来的确很快活。他的肢体更舒展，不再像之前那般畏畏缩缩。

“吕医生把您治好了？谢天谢地，他真是……”

“吕医生？不，不，他没有治好我……不过我们能在这里相见，也得拜他所赐……对了吴医生，你是怎么进来的呢？”男人一脸好奇。

“进来？”吴医生显得迷惑不解。

“对啊，你还没有意识到吗，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怎么说呢……我还没来得及为它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姑且先叫它‘被吞噬后的世界’，很好理解，对吧。”

“原来这里就是……”吴医生再次环顾四周。这里色彩绚丽，却空旷得令人害怕；尽管这个空间一望无垠，却又感觉应有尽有。

“别急，先让我猜猜……你是找回了她，还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她……就我而言，我一般喜欢写后者，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男人笑得很轻松。

“什么？您怎么会？”吴医生惊奇地瞪大了双眼。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你……可是，你没穿衣服，脸又红红的，我大概就能猜到……虽然我在这方面不是很有经验，但就像我所说的……我看过很多。”男人假惺惺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哦，天啊！真失礼！抱歉，先生，您有多的衣服吗？我们俩的身材差不多，所以，如果您能够展现一下您的慷慨，我将感激不尽……”吴医生捂住自己的身体，不敢看男人。

“相信我，你只需要一点想象……想象你穿得最多、最熟悉的那一套……很好，你做得非常好……”吴医生很快变成了身着白大褂的职业形象。

“……我不得不说，你真是个平庸的人……不过请相信我，平庸并非坏事。”男人走到吴医生的面前，拉着他望向那座宫殿。

“这里很不错，对吧……事实上我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想再回去了……你敢相信吗，就在今天早上，我穿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你现在应该也能想象，袜子不也张着血盆大口，等着把我的脚给吞进去吗……更别提黄雀在后的鞋子了……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吕医生是个不错的人，可他的医术并没有像他的人品那样好……这样反倒让我有点不忍心谴责他了……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诊室里，天啊，我的病症应该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戴着口罩，他做得很好……我瞄到了他的工牌……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姓氏，天啊，他姓‘吕’！他甚至有两张嘴巴……上面一张，下面一张……我都感觉我自己被撕裂了……然后，如你所见，我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不再回那个让我感到焦虑的世界了……”吴医生怔怔地望着他，显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你呢，吴医生，你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进来……这里可不是给快乐的人准备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想到了她。她比她身材更好，更迷人，可我还是忘不掉她。我忘不掉她抱着那个男人的情形，忘不掉她看我冰冷的眼神。每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让我回想起那糟糕的一天。天啊。您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忽然很害怕，害怕丢掉和她有关的回忆，又害怕面前的人离我而去。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失败了，我彻底失败了。”吴医生趴在男人的肩头。

“那你想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吗？”男人的声音中含有一丝期许，不过吴医生正沉溺于悲伤，并没有听出来。

“留在这里？”吴医生抬头，望向天边绚丽的色彩。

“不，不。这里是很好，但是她不在这里，我会忘了她的。况且，明天还有病人等着我呢。抱歉，我不能留在这里。”吴医生后退了几步。

“病人？哼，你真是庸俗得无药可救。”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宫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但是大门很快又被打开。

“祝你好运，吴医生。你该回去了……如果你有空来看看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不过为了你的精神健康着想，我希望不要见到你太多次。”

男人话音刚落，女护士的叫声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真不敢相信。”女护士在床的一边坐起，不满地抱怨。

“抱歉，抱歉。我……离开了她之后，我就有点……力不从心。”吴医生将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朝另一边。

“真是差劲。”女护士冷冷地丢下这样一句话，就跑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抱歉……抱歉……”吴医生的嗫嚅被雨声吞没。

6

“自从那天他昏倒在我的诊室之后，就再没有醒来。”吕医生领着吴医生走到男人的床前。

“据说他是个作家，可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那天是他第158次被拒稿……我们还没联系上他的家属，真是可怜。”吕医生摇摇头。

“可怜吗？我看未必。”两个护工走过来，推着男人的躯体，缓缓步入电梯那张永不满足的大口。吴医生想到了太平间，想到了火葬场的焚化炉，想到了棺材。

吕医生诧异地望了吴医生一眼，惊讶于他这样温和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语。大概只有吴医生自己明白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吴医生走到窗边，透过玻璃，望向那片被高楼大厦簇拥着的阴沉的天。究竟是人在蚕食着天，还是这个世界在不断地将人吞噬？他不明白，他只是个平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