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似水年华

作者: 黑色的歌 | 来源:发表于2022-11-22 00:5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第七期馨主题写作:我

    1.故乡的月亮

    故乡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故乡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或者死去,故乡的记忆如今也不再是炊烟或者某种乡愁。是一阵风,遗忘在五月的槐花树上;是一个光脚追赶蝴蝶的孩子,迷失在金色的麦田;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牧羊人把羊群赶进院子,然后唱起旧日时光。

    所有被忘记的春天,被遗失的鞋子以及我听过的歌谣,后来都淡出光圈,慢慢走开,被日常淹没。

    我坐在院前的椅子扶手上,凝视着广阔风景的远方。其实风景早已陷入灰色的深渊,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降临了。大风在离去时,已把原野一串串稻草和奔驰天际的一排排桦树刮得无影无踪。能剩下的,被带到童年,带到虚无,在思想的一个细微角落,坚持着某个部分。

    也许是一块胡椒粉般,撒向前院的炉渣的硬块,黏贴在旧杂草的晶石上;或者路边的混凝土边缘上,然后用它的方式,在春天带来的新的成长下回来,依然是庭院的一部分;也许是落在远处房子上的光,变成了那些房子,从薄暮中弓下来,如同远处山坡上吃着草叶的绵羊;又或者雨后,从漂洗过的白色吕壁板上举起水汽的光环,圈住了那些房子,而它内部的一切,都活在天国中……

    一路走来,我几乎难以忆起那遥远而陈旧的故乡。当异乡的月亮爬上来投照我们,我回想起记忆中故乡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这个大、圆、白。然而隔着许多年头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而今身在远方,夜那么静,月那么凉,也许我最怀念的,并不是故乡的人或事,也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月光落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寂静,那种慵倦,温凉如雪地里一声啜泣,深入骨髓……


    2.散落的月光

    那时我家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尽头,用泥土混合一些麦秸秆制成的土坯砌成。院前的磨坊旁有两棵很老很老的树,一棵是槐花树,另一棵也是。据说某个时期,祖辈们就是靠这两棵树过活。

    进了院子便是青砖青瓦向南的堂屋,被高粱秸编织的箔席分割出了一个小小的卧室;紧挨着堂屋左边的厨房和粮仓,构成了院墙的另一半;靠近粮仓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西面出村的方向,然后是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往北走3里地便是集市;院子的前面,约摸一亩地的距离,有一条大型人工河,文革期间开挖;往东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其间有一条小路,两边常年布着车马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青褐色的车前草;沿着蜿蜒的小路继续向东,有一片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湖面;堂屋的后面,也就是北面,是常年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一片幽深的小树林。

    听老人们说,我们这片人是老早以前山东逃荒过来的,在这里生根发芽,繁衍至今。反正我出生的时候村子就已经形成了,前前后后也就几十户人家。

    儿时的童趣,无非是一些抓鱼摸虾之类的老生常谈,也没什么好复述的,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时月光照耀我时的模样。

    通常跟小伙伴们玩耍到很晚才回家,我走月亮跟也着走,我停它也停,这种现象困惑了我好久。这个时候,被皎洁月光笼罩着的原野、麦秸垛、小树林,一片祥和宁静。酣睡中的小村庄仿佛圣光环绕,而那些房子和它内部的一切,就好像生活在天国中。

    闲时听母亲无意间说过这么一件小事。小时候我们吃不饱饭,夜里经常哭闹,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就冒雨蹚过湍急的河水,弄来了一篮子瓜果。由于吃得太多,结果第二天都拉肚子了,我们兄妹五人蹲在牛棚的粪坑边排成一排,场面甚是壮观……。母亲是笑着说完的,或者她本身就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还隐约记得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到了县城也没有治好,村里人都认为我不行了。后来回村,母亲偶尔单独给我煮点小粥,再加上当地郎中的土方,竟奇迹般地好了。每每我质疑自己脑子有问题时,总会怀疑是不是那时候土方吃多了。

    村子里也流传着这么一个鬼故事,“丫头”是我们小时候恐怖的代名词。后来我才知道丫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是个男的,活着的时候人们叫他假丫头(也许是因为还留着辫子,或者是长得像女的,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至于正值壮年怎么死的,我也不清楚。他死以后,村子就经常出现灵异事件,也就是鬼上身,这样的事就曾发生在隔壁二娘身上。

    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天还未完全亮开,雾气笼罩着整个贫穷而胆怯的村庄,白茫茫的一片,也湿漉漉的一片,浓见度很低。二娘一直通宵在自家门前削红芋片子(那时候要把红芋削成薄片晒干,以便于保存)。隐约间,雾气中出现一个飘忽的黑影,向东而来……

    后来就听见二娘来我家借碗,母亲很纳闷,大清早的借什么碗。她说,具体点应该是他说,没碗讨饭吃了。后来越说越不对劲,完全是丫头生前的口气。母亲吓得赶紧喊起父亲,父亲的大声喝斥也不起作用,反而对方越来越凶。在惊扰了邻里的同时,有人请来村里唯一的神婆(神婆去年刚离世,活了近百岁),具体过程就不在复述了。

    至于丫头为什么阴魂不散,有人说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说他是想女人想疯的;也有人说他是不该吃的“东西”吃多了。众说纷纭,也无从考证。

    大概4、5岁的时候,某个夏天,奶奶去世了。我已记不清奶奶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有一双很小很小的脚,走路的时候需要拄着拐杖。我们这帮家族胆大的孩子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拿着棍棒,准备扒丫头的坟,把奶奶的离世归结于丫头,结果被大人们吓退了。至今我还记得小伙伴们满头大汗、义愤填膺的样子。

    也听父亲讲过这么一段村史,当时可是给我听得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的。至于真假也无从考证,且当故事来听吧。

    年代不详,应该是民国或者解放前后。这里虽是平原,也出过响马,具体一点应该属半农半匪。在某个炎炎夏日,有位官员的夫人回娘家探亲,车夫丫环一行几人,途径这里的时候,被这边土匪劫了。官员闻讯后震怒,遂派军队围剿。土匪们与官兵在玉米地里缠斗了三天三夜,时不时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后来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当时他肚子被打穿,躺在河边的荆条丛里躲过一劫)。其余的无论是死是伤,全部把头砍了下来放在箩筐里挑走。我震惊的不是剿匪过程,而是为什么非要把头砍下来带走。

    当然还听过不少以前这片土地的故事:例如旧时的前村某家,如何被全村人合计灭了门,恰巧有一女儿串亲不在,然后发生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复仇故事;例如一个剽悍的双枪土匪,祸害百姓,如何被亲人们用计谋大义灭亲;例如瘸子书记如何在抗战中英勇负伤……

    历来有个说法:燕赵多慷慨之士,齐鲁多响马之邦。隋唐英雄、黄巢起义、宋江落草、乃至清末的义和团拳乱,皆发端于山东。虽然这边人早已迁风改俗,但多多少少骨子里还流淌着祖上的血液。

    我们这里也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片祥和。邻里之间也时常有矛盾发生,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我想也是因为田边地埂利益之间的冲突;还有一种可能是曾经的地主阶级与贫下中农之间的积怨已久。

    尤其是宗族姓氏之间的打架,其血腥程度远远高于地痞流氓街头斗殴。把孩子和老人锁在屋子里,青壮年全部拿着各种农具,这种血缘关系组成的战斗力打起架来,其恐怖和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别人复述的,我那时候还没记事,只隐约记得被关在屋子里的那一瞬,大孩子们满脸的惊恐与抽泣。那种仇恨的心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悄悄种下。有些人那场架留下的疤痕至今仍挂在脸上,应征着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听父亲说我的太爷爷就是被村里人活活整死的。大冬天里让他赤脚站在冰水盆里;把双眼涂上一层厚厚的辣椒;耳朵灌上煤油点灯;坐老虎凳等等。太爷爷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乐善好施,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人有悲,岁月无伤;国有殇,山河无恙。这些历陈年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变迁,早已烟消云散,也无人再提起。

    我知道这片土地经历过许多沧桑,也上演过无数的悲欢离合;我知道这里的人们勤劳勇敢,也明昭昏蒙。在新旧时代交替的过程中,似乎还停留在旧时状态。

    时光如刀,岁月如水,我已忆不起太多事情了。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其间混杂着血丝,大多都是一些无不完整的碎片:例如我在粪坑里捡过一只因为天生残疾,而被遗弃的兔子;例如我用梯子爬上房顶眺望母亲赶集回来的情形;例如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用镰刀割麦子而砍伤自己右腿的那片鲜红;例如因为偷瓜被抓,而被父亲毒打的场景……

    我想把剩余的鳞片用刀全部刮掉,葬在一条故乡河荡起的风里,可我不知道哪一个鳞片,会得到整个河流的原谅。


    3.月光的咏叹调

    转眼间便到了上学的年纪,这也似乎宣誓着一段时光的结束。在我看来,成长其实意味着另一种失去。那种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伴随着我整个童年,索性我成绩一直都很好。

    在村里上学的两年,没什么特别记忆犹新的事,只记得农村孩子爱打架。大到村与村之间,小到同村同宗之间。这也昭示着人类最原始的兽性,在童年时期一种无意识的展露。人类向来如此,文明只不过是一场皇帝新装的表演,历史只不过是一场五千年的裸奔。最后解决问题的本质,往往是拳头,是武力,是亘古不变的丛林法则。

    不知从什么开始,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了,喜欢思考、发呆、幻想。看春去秋来,听岁月无声,凡事都想探究一下本质,这种性格的人往往带有一种悲情主义。

    特别记得一个场景。至于为什么会记得,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因为它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了。

    那是某个夏日的午后,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路过田边那段雨后因人们踩踏而形成的皮条路时,我忽然对这段路产生了无限的留恋。我看到原野收割后的大地裸露着结实的胸膛,而这段路,像极了大地敞开的手臂,这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自己的儿女,大地召唤着万物的轮回。我每走几步都要回头看看,可因为时间关系,我不能逗留了,我必须得尽快离开。离开,便意味着失去,一想到这些,我竟止不住的泪水。

    我何时再能踏上你?再次踏上你时,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那种不可逆的诀别和失去,注定无法改变。即使重新来过,一切皆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了,就像那句“终不似少年游”,只能在无尽的岁月里空自嗟叹。我开始相信,美,只能存在于刹那,时间会带走属于我们的一切,那么生命还有何意义呢?

    我一直坚信一条原则,凡事必有因。思前想后,可能是因为我独自一人上学,没有和小伙伴们一起的原因吧;也许是因为怕上课迟到,天气似乎又要下雨,没能帮着家里收麦子而被打;又或者是那年夏天的太阳太毒,过早地烘干了本是泥泞不堪的小路……

    其实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段路,或者那段时光教会了我什么,懂得了什么。我隐约感觉到一种真相,一种恐惧在向我慢慢靠近。直到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书里找到了答案。

    由于成绩很好的原因,九岁那年,父母决定把我转到县城最好的小学去读书。我的人生也将因此,而改写。

    一直没有离开过村子的我,忽然间来到了大城市,就像阴沟里的小鱼倏然间闯入了大海。望着人潮汹涌的大街和一座座林立的高楼,我就像沉了船的水手一样,在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

    夏末秋初,白云温柔如絮,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被树叶过滤的阳光,落到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望着眼前的一切,我的心中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我失去了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神韵和欢乐,因此,我将拥用与之年纪不相称的各种不幸。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父母安顿好一切,陪了我几天,便匆匆回了。

    班里大概有八十来个学生,也有小部分跟我一样农村来的。班主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个子很高,也很胖,婴儿肥的种,一双飘忽不定的眯眯眼上带着一副老花镜;数学老师是个女的,年纪不算大,一头整齐的短发下面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喜欢穿职业装,整个人看上去干练、精神。

    学校的管理制度非常严格,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到校。记忆中每当听到闹钟一响,便抓起书包一路狂奔。因为迟到是要受到惩罚的,甚至还会失去自己的座位(班级人多,通常慢是几个学生挤一个书桌,这是农村孩子才有的“待遇”)。在这种恐惧支配下,我几乎没有迟到过,但偶尔也有过,那种一个早上都蹲在讲台前的滋味真不好受。

    早自习下课后,有一段早饭时间。城里的孩子有人接回去,或者在父母的陪伴下在附近吃点什么。这个时候我通常是不回的,也没有必要回,有钱就花五毛卖两个包子。不得不说有家包子是真的好吃,尤其是豆腐馅的,简直是人间美味!我总是吃的很慢,生怕还没来得及品尝就没了。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个愿望: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地吃一场包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其实大多情况下还是饿肚子的。通常习惯性的在学校附近徘徊一下,看看这里的热闹景象和人间的烟火气息,看看别的同学一幅幅温馨的画面,搓一搓冰凉的小手,然后假装吃过了一样回到教室。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吃早饭的毛病延续至今。

    校园门口散发的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至今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气味我也说不清楚,但只要遇到,我一下子就能辨别出那独一无二的气息。其实它已不单单是一种气味,而是一种记忆。

    记得刚来城里的第一个初冬,某个放学的中午,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实在是又饿又冷,于是就在学校旁边花五毛钱买了一个面包。对于味蕾初开的我,城里的东西永远是那么好吃,况且胃里还有一只饥饿的魔爪,便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第二口。没留意里面有一根棍子,瞬间硌掉了一颗牙齿。那种空荡的感觉,起初就像是身上某个部位倏然间魔术般消失了一块东西,还没来得及疼痛就先于消失不见。

    我强忍着泪水,我不能痛哭,我不想别人注意到我,我只想尽快地走。就这样,我低着头穿过人群,穿过马路,兜里藏着带血的面包,迅速消匿于人海。

    对于学校周围的小吃,至今耿耿于怀,因为那个愿望一直还没有实现。为此,多年以后,特意在某城停留了一天,故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那家包子店也已不复存在。但我还是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所有的记忆就像是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一下子无休止地刮了进来……

    恍惚中,夕阳的余晖下,我仿佛看见一个背着书包行色匆匆穿梭于人群中的小男孩。他穿着稍显宽大的旧衣裳,风吹着,他把它紧紧按在身上。他不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他低着头快速地走着,小小的身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别说内心了。谁能知道,在梦里,他头发白过,他到达过五十岁,他读过整个世界。他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直低着头拼命地走着,走着,但一直没能走出禁锢他的这片世界。


    4.月光奏鸣曲

    时间回到刚来城里上学的第二天,不知什么原因,语文作业有一行生字没有写完,被同桌告知了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看也没看便把作业随手一丢,并轻飘飘地告诉我以后不用交作业了。

    对于刚来这里的我,听到这句话时,内心是极其震撼的。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恍惚间听见周围同学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没心思来领会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好比头脑里蒙上了一层油纸,他们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来,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后来班主任的确做到了,对我几乎不闻不问,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但他从来不放弃刁难我的机会,那时的我自然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针对我。

    学校每周一都有隆重的升旗仪式,我没有校服,是不能参加的。他就借此惩罚我,通常让我站在教室外面,不闻不问,我也不敢回教室,一站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数学老师来上课时就直接叫我回教室。因此每到周一,我就对这本来庄严的升旗仪式有了深深的恐惧。

    到了学期的期末考试,前十名是都有奖状的,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种至高荣誉。我希望证明自己,因为我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可也不知为何,从来没有进过前十。更可笑的是有次一个同学完全抄我的,一模一样的卷子竟然比我分数高。而我与第十名只差0.5分,为此还跪在地上遭到了父亲的毒打。

    后来我才知道,数学是满分,语文作文分数被涂改了(因为其它题是有标准答案的)。我的内心是悲凉的,我也并没太纠结这件事,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只是个孩子,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好好学习。

    我生来平平淡淡,没有显赫的世家,也没有出众的才华。我遗憾自己像岸边的树干,不发枝条;最抱歉的,是没有花朵或者果实,只有蛀虫般的痛苦。

    不开心的时候,我喜欢漫步在校园操场边的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梧桐树下。尤其是秋天,尽管周围的学生很吵闹,但我的内心是安静的,极其安静,安静如纯净九月里恻隐的天空。

    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像夏花那样灿烂,所以我爱秋叶,爱它的这份从容与静美。这个时候,我不会哭泣,也不会呐喊,更不会闭上眼祈祷,向着的未来空等盼;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早已疲惫的头来承受,承受这叶落了的秋天。听风扯紧了树枝自歌挽:这秋,这叶,这惨的季节变换!!

    唯一能感到一丝安慰的,便是每两周可以回家一次了。

    这个时节,磨坊的两棵槐花树,作为家的一部分,也在春天带来的新的成长下回来;落在房子上的光从薄暮中弓下来,如同远处山坡上吃着草叶的绵羊;空气中好闻的气味,绿茵茵麦田,漫过裤管,漫过岁月的过往;牧羊人坐在草地上,已开始唱起了旧日时光。我总是鼓励自己,一切也不是那么坏。

    你看那纯洁的白云是我们无忧的过去;那湖水的丰盈是我们蓄满的真情;那傍晚自水面掠过的大鸟是我们梦想的翅膀。这些,已足够我爱这个泥泞的尘世了。

    我知道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我知道每到周末的时候,弟弟妹妹就守候在村头,一边玩耍着,一边翘望着,仿佛是从神话中跑出来的孩子,已在此等候了沧海桑田那般久远。他们坚信等的人一定会来,我也相信他们一定在等。

    因此,只要到了回家的日子,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回,赶不上直达车就转车。离家最后一段10多公里的路天黑就不通车了,就直接走回去。要经过一段乱葬岗,还有周围村子里狗的狂吠,脚上有时也会磨起水泡。但一想到对家的渴望,弟弟妹妹数着日子望穿秋水的期盼,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为了让弟弟妹妹开心,我经常省些钱带些城里的新奇东西或者吃的回去。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因为时间关系,一般星期天下午就要回去(去县城的车每天只有早上一趟)。大哥和堂哥们下午便着骑自行车送我到镇上坐车,弟弟妹妹总会跟在车子后面跑,让他们回去也嬉笑着不听,直到累了,跑不动了,直到消失于一望无际的原野的彼方……

    有时候为了能在家多待一晚上,就坐周一的早班车走(这样肯定会迟到,免不了受到班主任的责罚)。那时候天还未完全亮开,雾气还未散尽,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母亲掖好我的衣领,叮咛犹在耳边响起,我总是显得那么平静,甚至是冷漠,头也不回地走掉。我已经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了,我的孤独就像天空中漂浮的城市,仿佛是一个秘密,无从述说。


    5.月光悲鸣曲

    后来班里转来了一个心智有点不太正常的同学(大多情况下是正常的),据说是癫痫之类的病。年纪比我们大几岁,看着有点呆呆的,傻傻的。身上还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奇怪的味道,没有同学愿意跟他坐一起,班主任就把我安排跟他一起,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

    虽然我对气味敏感,但我发现这个胖乎乎,傻里傻气的大男孩字写的不错,手总是颤颤巍巍的,眼睛也总是湿润的(一遇到风或者强光之类的就会流泪),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城里孩子那种令人讨厌的气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认为他可能会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所以我倒乐意接受了这种看似不公的安排。

    记得有次我和班里一个同学发生了口角,由于秋天气候干燥的原因,他干裂的嘴唇破皮流血了。班主任知道后,又被同学们诬陷成是我打的,只有我的同桌用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无休止地重复着:不是他打的,不是他打的……。但没人在意一个傻子的话,于是我又被班主任封了个农村来的“野蛮人”。

    我没有辩解,我太习惯这样的事情了。如果沉默必须变成一种具体物质,那应该就是雪了!

    这件事之后,我挺感激我的同桌的,时间久了,我也能跟他开玩笑了。从窗子照进来的光,落在他憨笑着的脸上,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名的治愈;尤其是他那双清澈湿润的眼睛,流淌出润泽世界的日子,仿佛净化器般定能将世间不洁的水,过滤成纯净的饮用水一样。

    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唯一的朋友,没有告别,便离我而去了。

    那是在某节语文课上,班主任临时有事,转成了自习。老师走后班里开始乱哄哄的,身为纪律委员的他开始到讲台前大声制止,但根本不起作用。首先是班长有些不悦(可能觉得他越权了),带头喊他下去。同学们也开始起哄,附和着班长一起喊着:下去,下去……。这种重复声音的力量,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向他袭来,同时各种难听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一个傻子凭什么管我们;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滚下去吧;你身上太难闻了……

    我明显感觉他身体开始有些颤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了,况且声音早已湮灭在同学们的嘲笑中。只见他跌跌撞撞愤然离开了教室,我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后来他一直没回学校,也没有回家,班主任感到情况不妙,在郊外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同学们得到这个消息后,也是十分震惊的。班主任明确告诫我们,任何人问起,不要提那节自习课上发生的事,是他自己擅自离开的。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班长带头起的哄,每个同学都是帮凶,从而导致他愤然离去,癫痫发作。我想同学们也是一种无意识地去针对一个人。有些时候,一旦机会合适,条件成熟,且没有什么后果,我们人性恶的一面,哪怕是个孩子,都会展露出来,甚至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也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会因此而悔恨。班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每次上学遇见她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后来我去过他死的地方,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缅怀我唯一的朋友了。已是出县城的地方了,要经过一座桥,在一片庄稼地里,绿茵茵的麦地被践踏了一大片,还有用手抓土的痕迹……

    如果我哭泣,世界会在意吗?悲伤太奢侈了!我们像寒风中垒起的岩石中生长的荒草,习惯了以沉默面对一切,即使生死。

    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时不管那些事,如果班长不出来说他,如果同学们不跟着起哄,如果我能勇敢一点,如果他不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发病,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后来由于年龄问题,班主任光荣退休了。为此校长还在升旗仪式上,对他几十年如一日从事教育事业所作出的奉献,给予了极大赞扬。对于几乎没有面部表情的我,那一刻竟然笑了,拼命地鼓着掌。

    但有一点,他走以后,我的处境的确得到了极大的改观。不久在新来班主任的暗示下,班长发动同学为我捐了校服,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校服。说实话,我没有一丝的感动,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所赠予的施舍,这可能来源于我那颗过于敏感的自卑心。后来这倒成了父母向邻里炫耀的一种资本。

    眼看小升初的日子就要临近了,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母亲忽然匆匆忙忙地来了。我很意外,也很纳闷,原来是老家因为一只鹅的原因,跟同村人打起来了,我们这边人少,吃了亏。母亲在一片泪水中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考军校,当官;又说到以前我们家祖上是如何被人欺负、迫害的。我仿佛背负了血海深仇那般沉重……

    父母那种愧疚式的教育,让我小小的心灵已不能承受太多,我只是个孩子,谁能体会到每天含泪上学的感受吗?我开始质疑上学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开始渐渐理解寒门出不了贵子的原因了。后来我渐渐对故乡的人或事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看到别人写故乡,都是充满着无限的热爱。那里有他眷恋的山山水水,有他欢乐的童年时光,有他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我只能哑然失笑。我更多的是想起了《天狗》、《血色清晨》、《喊山》里面的父老乡亲。我开始怀念鲁迅先生笔下一个个生动的国人形象,我也渐渐读懂了鲁迅先生。

    后来在全县小升初的几千学生里,我是两百个其中的一位,所有人都为我骄傲,但我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开心。我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心中已无波澜;更像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心中也无悲喜。


    6.听冷月无声

    我坐在门前的椅子扶手上,凝视着广阔风景远方。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也快过去了。

    每当我追忆起这段童年往事时,饥饿、寒冷、孤独、自卑、复仇,这些关键词就跳出来。这些支离的碎片,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所有的风向我涌来,所有的雪为我破碎。这种近乎杀戮的景象,将我的童年谋杀在一个荒凉如创世后的村庄,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时至今日,我已不愿回忆起一些往事,也很少回到故乡。坦白说,我不记得我爱过我的故乡,但我依然时常回忆起故乡的月亮。

    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并不是故乡的人和事,也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月光落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寂静,那种慵倦,冰凉如雪地里的一声啜泣,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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