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作者: 老周online | 来源:发表于2024-03-11 09:1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火之国也有寒冬。寒冬来临的时候,麦田里的稻草人身上会压满积雪,变成白色的十字架。

    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使劲跺脚,这是妈妈死前告诉他的话。妈妈最终还是没能陪他熬过那个冬天。他自己一个人靠这句话熬了过来。妈妈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妈妈说,不管你的手有多疼,都要握紧你的镰刀。

    那时候他还小,他跟妈妈一起在麦田里割麦子。他的小手磨起了血泡,他坐在田垄上哭。麦田里的稻草人展开双臂,拥抱着风,仰望着天空,听着小男孩哭泣。镰刀柄上沾着血,他觉得镰刀的柄比镰刀的刃更锋利,割不动麦子,却能割伤自己的手。他的小手钻心地疼。他喊了一声妈妈,妈妈没有听到,或许风太大了。他又喊了一声妈妈,妈妈停下了手中的镰刀,没有说话。妈妈直起腰,背对着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他又喊了一声妈妈,妈妈还是没有回头,一直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妈妈的表情,只听到妈妈对他说,不管你的手有多疼,都要握紧你的镰刀。

    小男孩握紧手中的镰刀,像妈妈一样仰望着天空。天空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妈妈在看些什么。不过,看天空比割麦子轻松不少。他长久地仰望天空,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变成稻草人,站在麦田里,一直仰望着天空。

    他的名字叫阿六。妈妈说,如果国王愿意承认你这个儿子,你就是六王子;如果国王不愿意承认你这个儿子,你就是农民的儿子。他有五个哥哥,都是王后所生,拥有高贵的血统。阿六的妈妈是王宫里的婢女,那天王后又诞下一个小王子,国王很高兴,喝了好多酒。他走错了路,闯入婢女的房间,借着酒劲奸污了她。婢女怀了孕,在王宫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阿六。国王心中有愧,一直将他们母子两个偷偷养在王宫后院。

    阿六8岁那年,大王子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保持血脉的纯正,二王子建议杀了他们。三王子拔出了佩剑。四王子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五王子说,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即使我们不承认这个弟弟,也不该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二王子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三王子瞪了五王子一眼,五王子不敢说话了,躲在四哥的身后,拉了拉四哥的衣角。四王子说,他不是敌人,他是父王的子民。大哥,你说是不是?大王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老四说得对,那就按老四的意思办吧,让他像一个普通的子民那样活着。

    阿六和妈妈被逐出王宫,流放到北方的苦寒之地。那里的冬天漫长而且寒冷,夏天很短,最热的时候可以收获一季小麦。母子二人靠一块贫瘠的麦田活着。

    10岁那年,阿六失去了妈妈。那年夏天特别短暂,冬天格外漫长。小麦还没有成熟就下起了大雪。妈妈把仅剩的一点面包全都留给了阿六。阿六蜷缩在角落里,裹着破旧的棉被瑟瑟发抖。妈妈说,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就跺脚。

    阿六跟妈妈一起在小木屋里跺脚。阿六觉得血液流遍全身,身体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带着晶莹的雪花。他看到风雪吹白了妈妈的眉毛,吹花了妈妈的头发。他觉得自己暖和了不少,想把家里唯一一条被子披在妈妈身上。

    当他把被子披在妈妈身上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变得跟北方的冬天一样僵硬。阿六喊了一声妈妈,妈妈没有听见。阿六又喊了一声妈妈,妈妈没有说话。阿六又喊了一声妈妈,妈妈没有动静。阿六把棉被重新披在自己的身上,他知道妈妈不需要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妈妈。他又喊了一声妈妈。他又喊了一声妈妈。他又喊了好多好多声妈妈,一声比一声大。可是,没有一声能大得过北方的风雪。

    面包吃光了,阿六披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跺脚。他只记得妈妈说过,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使劲跺脚,却不记得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妈妈说过要怎么办。他喜欢跺脚,跺脚的时候他能听到风雪之外的声音,只要他跺脚的时候足够快,声音听起来就像两个人一样。他会觉得妈妈还活着,在跟他一起跺脚。

    阿六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意识逐渐模糊。他马上就要听不清自己跺脚的声音了,他只能听到风雪。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他的双脚越来越沉重,仿佛踩在了春天积雪融化后的泥地里。大地泥泞不堪,阿六拔脚困难。他困了,想要睡去。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双眼跟双脚一样沉重,他的眼睛也变得泥泞不堪。

    2.

    在阿六快要睡去的时候,他听到了敲门声。敲门的不是风雪,而是跟他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他听到门外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有人吗?

    他想去开门,但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双脚站立。他的内心忽然充满了雀跃,仿佛夏天麦田上寂寞的天空中忽然飞出了好多麻雀。那句“有人吗”仿佛沉入冰冷的河水里即将溺亡的人,看到从冰窟窿里射进来的光,虽然看到光不代表就能活着游出去,但是有希望总是好的,至少死的时候可以面带微笑,不必带着绝望死去。

    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比阿六略小一点的姑娘。她戴着用野兽皮缝制的帽子,小脸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脸蛋露出的那一小部分皮肤被冻成熟透了的苹果的颜色,看起来很可口。她站在门口,挡住了风雪。

    她说,小孩儿,你看到我的兔子了吗?他说,没有。她说,阿姨,你看到我的兔子了吗?他说,她没有。她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看到?他说,她死了。她说,她是谁?他说,我妈妈。她说,哦,那你没有妈妈了,对吗?他说,对,我没有妈妈了。她说,好可怜。我也没有妈妈了。他说,嗯。她说,我们都没有妈妈了,那我们一起吃这个地瓜吧。

    小姑娘掏了很久,从怀里掏出一个烤地瓜。那个地瓜一直贴身放着,掏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她把地瓜从中间掰开,一半给阿六,一半给自己。两个人并排着坐在一起,吃了起来。

    她说,我叫阿月,你呢?他两口就把地瓜塞进了嘴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我叫阿六,是农民的儿子。阿月一边小口小口吃着地瓜,一边说道,我是猎户的女儿,但是我爸爸不经常打猎,因为我们家也有一片麦田,里面会种一大片麦子和一小片地瓜。只有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爸爸才会去打猎,爸爸说小动物也有爸爸妈妈,如果不是饿极了,我们不能吃它。

    阿六说,小动物也有爸爸妈妈吗?阿月说,当然啦,小动物也有爸爸妈妈。阿六说,可是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她被冬天吃掉了。阿月看到阿六的地瓜吃完了,便把自己吃的那块分给了他。阿六接过地瓜,吃了起来,暂时忘记了自己没有妈妈这件事情。

    阿月说,我想妈妈的时候就去追兔子,我一追兔子就不想妈妈了。阿六说,什么样的兔子?阿月想了想,说,嗯,它奔跑的时候是兔子,停下来是雪。它奔跑的时候我追不上它,它停下来的时候我找不到它。阿六说,那确实挺难追的。阿月说,你愿意陪我一起追兔子吗?阿六说,我愿意,可是现在不行,我要先把妈妈埋了才能跟你出去玩。阿月说,你想把妈妈埋在哪里?阿六说,麦田里。我想让妈妈帮我守护那片麦田,到现在我还没有自己一个人打理过一片麦田。阿月说,我会帮你的,至少在播种的时候。等到收割的时候,你就要靠自己的双手了,因为那时候我要帮爸爸割麦子。阿六说,你也要割麦子吗?阿月说,收获的季节,全世界的人都要在麦田里割麦子。我们家也有一片麦田,我记得我说过的。阿六说,对,你说过的。

    阿六把另一块烤地瓜也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甜丝丝的。他说,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甜的地瓜。她说,没错,我的地瓜就是这么甜。他说,女孩子的地瓜都是这么甜吗?她说,才不是呢,只有我的地瓜这么甜。

    那个漫长的冬天,阿月经常想妈妈,所以她每天都去追兔子,而兔子总是跑到阿六的小木屋那里就消失不见,于是他们两个人天天见面。他们坐在一起吃地瓜,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一起跺脚,小木屋里时不时传出跺脚的声音,还有咯咯的笑声。

    他们试着在麦田里挖一个坑,把妈妈埋了。天气太冷,大地冻得跟石头一样坚硬。阿月每天都会拿着小铲子,蹦蹦跳跳地去麦田里试一试,然后很快又哭丧着脸回来。阿六却有一些庆幸,因为妈妈又能多陪自己一天了。

    春天还没有来临,妈妈却比积雪更早融化。细小虫子落在妈妈的脸上,从鼻孔钻进妈妈的身体,然后消失不见了。阿六不忍心看着妈妈的身体被一点一点吃掉,跟阿月一起把妈妈抬到了小河边,用阿月从爸爸那里偷来了火油把妈妈烧掉了。妈妈的尸体并没有像阿六想象的那样会烧很久,只烧了一小会儿,妈妈就不见了,可能岁月早就把她烧光了吧。阿六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阿六想把妈妈的骨灰撒在河里,让妈妈跟河水一起汇入宽广的大海。他小时候听妈妈说过,所有的水最后都会汇入大海,变成海水,海水与海水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河水结冰了,他们凿不开。冰是不流的水,水是流动的冰,可是小河里的冰与水,却拒绝与妈妈结伴同行。

    或许妈妈想回到故乡去吧。阿六高高地举起右手,感受从北向南吹来的风,他想让妈妈乘着北风回到温暖的南方去。可是,没有一丝风吹来。阿六只好用衣服把妈妈的骨灰捧了回去,埋在麦田里。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那年夏天特别长,仿佛冬天不会再来一样。那年的收成很好,每一个麦穗都颗粒饱满。那年的麦子也很好割,阿六觉得自己还没把镰刀放到麦秆上,麦子就自己割了下来。他自己一个人割得很快,就像跟妈妈两个人一起割麦子一样快。麦子真好割,他的手甚至都没有磨起血泡,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割麦子的时候,镰刀握得更紧吧。

    当他把麦子全都收回家,磨成面粉烤出第一个面包的时候,他哭了,他闻到的全是妈妈的味道。

    3.

    阿六15岁那年,战火烧到了北方边境,有志男儿应征入伍,保卫家乡。阿六放下镰刀,握紧了刀剑。

    阿六临走的时候,阿月送给他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靴子。靴子是用鹿皮缝制的,又暖又软。阿月说,如果你的手断了,以后我就喂你吃饭;如果你的眼睛瞎了,以后我就做你的眼睛。但是,你一定不要死,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保护好这双靴子,保护好自己的双脚,因为你还要靠这双脚走着回家。我等着你,无论多久。

    在战场上,阿六作战勇猛,因为他想早日回到家乡,他记挂着阿月,记挂着自己的麦田。战争打了三年,同乡的小伙子大都死掉了,只有阿六坚强地活了下来。因为他穿着一双鹿皮做的靴子,他跑得飞快;因为他记得对阿月的承诺,早日回家。哪怕在打败仗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他会想起阿月,想起自己的麦田,想起麦田里睡着的妈妈。

    有一次,国王和他的近卫军被敌人包围了,阿六也受了伤。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听到妈妈在他的耳边说,不管你的手有多疼,都要握紧你的镰刀。阿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跟妈妈一起割麦子,他的小手磨起了血泡,他坐在田垄上哭。妈妈背对着他,抬头望着天空说,不管你的手有多疼,都要握紧你的镰刀。从那天起,阿六就再也没有哭泣,但是那天一直背对着他抬头望着天空的妈妈却偷偷地哭了。

    在一声嘶吼之后,阿六从血泊中爬了出来。他紧握着长剑,高喊着:“回家!回家!”他带领剩下的战士成功突围。

    国王抚摸着这个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孩子的脸,说,我的儿子,你受苦了。阿六说,陛下,我是农民的儿子。国王说,农民的儿子,我该如何赏赐你呢?阿六说,请您赐给我一片麦田吧。国王说,好,农民的儿子最爱麦田。阿六说,我想要家乡的那片麦田,我的妈妈睡在那里。国王说,我答应你。等你回到家乡,请代我向你的母亲致敬,她生了一个勇敢的儿子。好孩子,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阿六说,如果……如果……国王说,孩子,今天你是我们的英雄,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说出来,你还想要什么?阿六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请将阿月赐给我吧。国王说,阿月是谁?阿六说,她是一个猎户的女儿。国王说,好,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是猎户的女儿,你们很般配。

    阿六被两个士兵搀扶着,他想跪下感谢国王的赏赐。可是,国王沉思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孩子,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请求。阿六疑惑地看着国王。国王对阿六和他身旁站着的五位王子说,即使我是国王,我也不能决定一个猎户的女儿的命运,因为男人不能勉强女人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件错事……大错特错……男人的手可以沾满敌人的鲜血,但是不能沾上一滴女人的眼泪,因为男人的手一旦沾上女人的眼泪,就再也洗不干净了,用再多敌人的鲜血都洗不干净,那一滴眼泪会永远留在那里。孩子,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会带着美酒和珍宝去猎户家里,代表你的母亲跟阿月姑娘谈一谈,如果她愿意嫁给你,我便以国王的身份将她赏赐给你。

    阿六沉默不语,一滴泪从眼角滑过满是血污的脸颊,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国王说,孩子,你不必悲伤,我相信没有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嫁给一个英雄,一个勇敢的将军,不管她是公主,还是猎户的女儿。

    国王站在军队面前,宣布了他的阵前任命。他说,全军听令,从今天起,阿六便是六将军,统领国王近卫军。说完,国王亲手把象征军权的兵符交到了六将军手里。

    国王军共有六支,国王近卫军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一直由国王亲自统领,其余五支分别由五个王子统领。国王老了,他把最强的一支军队交了出来,交给了一个农民的儿子。在他交出兵符的那一刻,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国王,变成了一个年迈的父亲。

    老国王走到六将军面前,轻声耳语:孩子,带他们回家。无论如何,带他们回家。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农民的儿子。六将军说,请放心吧,父……陛下,我一定带他们回家。

    五支军队每支都有自己的口号,有的是万岁,有的是必胜,有的是荣耀,有的是烈风,有的是无畏,只有国王近卫军喊的是回家。国王近卫军战无不胜,因为没有谁可以阻挡一群想要回家的战士,神的军队也不行。没有人可以与爱为敌。每次大战前,六将军的阵前的喊话永远只有一句:杀了他们,我们回家!

    一群想要回家的男人,背对着家乡的方向,发起了一轮又一轮冲锋,没有一人胆怯,没有一人逃离,没有一人投降。或死,或胜,没有其它。因为家就在他们身后。回家的喊声异常悲怆,每一个高喊着回家发起冲锋的战士,他们身上同时背负的是无数想要回家却永远不能回家的英魂。他们令敌人胆寒,敌人称他们为恶鬼,一群急着返回地狱去的恶鬼。

    4.

    敌人节节败退,胜利就在眼前。六将军和他的战士就要回家了。六将军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老国王经常在深夜里叫他到自己的帐篷促膝长谈,俨然已经将这个农民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大王子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密探摸清了阿六的底细,还有阿月的行踪。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支神秘的骑兵小队突袭了阿六的家乡。战马践踏了无数的麦田,杀死了猎户,掳走了阿月。

    几天后,阿月出现在了战场上。两军对垒之时,阿月被反绑双手,拴在敌人的马后。她光着脚踩在雪里,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满脸血污。她的嘴里好像喊着什么,但是阿六听不见。阿六觉得阿月像一只兔子,那只阿月追了一个冬天都没有追到的兔子。那时候阿六经常想一个问题,如果真的追到了那只兔子会怎样。会把它吃掉吗?可是不到饿极了,我们不能吃小动物。会把它关起来吗?可是兔子如果想妈妈该怎么办?阿月说,我会把它放了,因为只有它能带我找到妈妈,我要让它永远永远活在森林里。只要它在,妈妈就在。

    阿月放过了那只兔子,敌人却没有放过阿月。六将军的战马第一次迟疑,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冲锋,还是等待更好的时机。战马打着响鼻,喷出阵阵热气。热气在寒风中很快就消散了,没有留下一丝温暖。跟战马一样迟疑的还有六将军,他不敢冲锋,也不敢不冲锋。他再也不敢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面,他也不敢高喊回家,因为他的家就拴在敌人的战马后面,只要骑兵一轮冲锋就会让他的家支离破碎。如果家不在了,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六将军迟疑的时候,国王近卫军被敌人包围了。敌人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大王子的援军迟迟不到,近卫军陷入苦战。阿六在乱军之中寻找阿月的身影。他找不到她了,她就像他们在冬天里追的那只兔子一样,停下的时候变成了雪。阿月死了,像一片雪的坠落,落在雪里,再也找不到了。阿月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甜丝丝的姑娘,阿月死掉之后变成了白茫茫的雪。

    国王近卫军全面溃败,死伤过半,再无反击的可能。一场战斗,全军精锐损失殆尽。六将军被几名护卫保护着,拼死杀出重围。老国王病倒了,军医在国王的饭菜里验出了毒药。国王在病榻上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五个王子和一个农民的儿子全都在场。

    三王子率先开口,说,想不到敌人如此卑鄙,拿女人当人质,在饭菜里下毒,没本事真刀真枪地来,就知道耍心眼、玩阴谋诡计。我去跟他们拼了!二王子说,老三,兵不厌诈,我们还是棋差一招才会中了敌人的奸计。四王子冷哼一声,说,此事未必就是敌人的奸计吧?三王子大怒,说,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自己人在算计我们自己?你把话说清楚,不要说一半藏一半。三王子青筋暴露,把手指的关节握得咯咯直响。大王子一直没有说话,他看了二王子一眼,二王子会意。二王子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我们该怎么办。

    这时候大王子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军最精锐的部队就是父王的近卫军,现在近卫军在六将军手里折损大半,短期内没有再战的能力,我们几个王子手中的军队任何一支都不足以与敌人的铁骑抗衡。现在我们不能再各自为战了,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我们万万不能自乱阵脚再搞内斗,我们应该团结一心,共同御敌。我建议六军全为一军,交由一人统一指挥……

    大王子还没有说完,三王子便插进话来:父王,大哥说得对,我们合兵一处,跟敌人决一死战。把六军全都交给我来指挥,我去跟他们拼命,打不赢我就死在战场上。他又转头对二王子和四王子说,你们哥儿几个心眼子多,话里有话,我也听不明白,你们就在后方破案吧,我要去前线杀敌,我不听你们吵吵嚷嚷。烦死了!

    二王子说,老三,你先别着急。六军合成一军,这先锋官肯定非你莫属,只是……三王子说,只是什么?二王子说,只是这个居中指挥之人,应该老成持重且威望最高才行。三王子说,二哥,你该不会说你自己吧?二王子呵呵一笑,说,当然不是,我何德何能可以指挥全军?大王子肯定是不二人选。他是我们的大哥,又是未来的储君,他……

    四王子冷哼一声,二王子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直白了。王国躺在病榻上咳嗽了两声。五王子关切地问,父王,您没事吧?国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看向站在一旁浑身是血的六将军。六将军的脸是灰色的,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只有眼角下面能看到两条白色的竖线,那是两道泪痕。这个男人曾经身负重伤,命悬一线,都不曾落泪。

    王国说,我的孩子,你还好吗?六将军单膝跪地,说,陛下,对不起。我没有……我不能……我真的……

    他的声音哽咽了。国王说,好孩子,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向我道歉,谁都会犯错,你会,我也会,他们也会。你在前线打仗失败了,我在后方也失败了。我们都是凡人,凡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我们不必再互相道歉了,因为我们至少都还活着,我们对不起的是那些死去的人。但是,我们的道歉他们已经听不到了。

    六将军的眼睛湿润了。国王看向五位王子,说,阿月姑娘的遗体找到了吗?五王子说,还在找,我已经派出使者,跟敌人交换遗体,我军愿意用敌人十名勇士的遗体换回阿月姑娘。国王说,用活人换,用俘虏跟他们换。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可怜的姑娘换回来。男人在前线拼命,不干女人的事。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

    大王子见国王发怒,大气都不敢喘。他小声劝慰:父王多保重身体,这件事交给儿臣办就好,您多休息,您的身体要紧。国王笑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他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那么好的笑容,却溢出了无数苦涩。他说,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情报网才是最大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老大不知道的事情吧?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如果换不回阿月姑娘,我就拿你去跟敌人交换。用国王的儿子去换猎户的女儿,我想敌人一定会同意的。

    老国王眼露凶光,满脸杀意,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变回了那个令无数敌人胆寒的杀神。曾经他的威压为子民换取了难得的二十年和平,现在他老了,这样的杀气很少出现。大王子吓得跪在国王面前,其他几位王子也不敢说话。

    5.

    起风了,很冷。风雪从门缝里吹进来。六将军向右侧挪了一个身位,挡住了风雪。他说,不必再找了,我知道阿月去了哪里——她变成了雪。

    二王子见父王的脸色有了缓和,忙把跪在地上的大王子扶起来。他说,既然不必再为阿月姑娘的事情操心,大哥便有更多的精力重整军队,统帅全军。父王,不知道您觉得如何?

    国王面若冰霜,说,我同意合兵一处由一人统一指挥。四王子说,父亲,不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国王说,住嘴。二王子得意地笑了,说,父王,大哥是不二人选。国王没有理他,转头问大王子,老大,如果你来指挥,你会怎么做?

    大王子走到了人群的最中央,说,禀告父王,如果由我来指挥,我会合兵一处,且战且退,坚壁清野,沿途的农舍、麦田、粮仓等等,全部烧毁,什么都不给敌人留下。大军退守中原地区,视战局情况议和。我们可以接受割地,将那些已经一无所有的土地让给他们。我们趁机休养生息,十年之后秣马厉兵,我将披坚执锐,亲率大军收复失地。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带将士们回家,我将……

    大王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三王子粗鲁地打断了他。三王子说,我不同意!二王子说,老三,你不同意?你不同意,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三王子说,我没有,但是我不同意投降。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死,战士断然没有投降的道理,这样毫无荣耀可言。二王子反驳道,这不是投降,这是回家。战士们已经离家太久了,他们的家人翘首以盼,都在等他们回家。

    三王子自知说不过二王子,哼了一声闪到了一边,站在了四王子和五王子中间。六将军开口说话了,他很少在军事会议上主动发言。他说,陛下,这不是将士们说的回家。如果家都没有了,我们带将士们回到哪里去呢?那些被我们拱手相让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家乡呀!我们最初的最初又是为什么而战呢?那些农民的儿子、铁匠的儿子、猎户的儿子,离开家乡故土,辞别父母亲人,愿意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血染疆场,难道真的是为了爵位和荣耀吗?不是的。你们不懂你们的战士,你们不懂你们的子民,他们为的不是你们的荣耀,他们为的是自己的麦田,而他们的麦田才是我们最高的荣耀。什么是国家?不过是一片又一片麦田罢了。今天让出一片麦田,明天是不是也要让出自己的女人?我是不会撤退的,阿月死在了这里,妈妈埋在了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寸步不让。如果我战死了,那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不过是回家跟家人待在一起罢了。

    大王子高声道,你这是带着千万人陪你自己去送死。你自己无家可归了,却不想让别人回家。不要忘了,不是所有人的家乡都在北方边境。

    四王子说,父王,今天放弃北方边境,明天就可以放弃中原地区,我们不再守望子民,又凭什么让士兵跟我们一起退守中原呢?我们失去的不是几片贫瘠的土地,我们失去的是战士的荣耀和万千的民心。

    二王子站在了大王子身旁,拿手指着四王子说,老四,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么大本事,你来指挥吧,就凭我们手上的这些老弱病残残兵败将,我们凭什么与敌人一战!

    众人不言。二王子说的话不好听,但他说的是事实,即使六军合在一处,也无一战之力,毕竟精锐部队国王近卫军损伤大半,全军士气低迷,除非有奇迹,不然毫无胜算,不管是为了民心,还是为了荣耀。

    国王从病榻上坐了起来。他高声道,尚有一战之力。他招了招手,四名侍卫吃力地抬出了一副古朴的盔甲。盔甲上面锈迹斑斑,头盔的孔洞里透出邪魅的黑光。国王说,这是上古战神阿克琉斯的盔甲。这件盔甲不是凡间之物,穿上它就可以变成上古战神,刀枪不入。

    国王停顿了一下,喘着粗气。三王子向盔甲的方向迈了一步,二王子的身子向前倾着,大王子迈了半步,五王子沉默不语,只有四王子轻声问了一句:那代价是什么?

    大王子听到代价这个词之后,以迈出的那只脚为轴,轻轻地旋转了身子,把迈步变成了侧身避让,为的是让身后的六将军也能看到这副传说中的盔甲。

    国王接着说,当然有代价,如若不然,我也不会苦战三年之后才把它拿出来。盔甲一旦穿在身上就再也脱不下来了,头盔长在脸上,胸甲焊在心里。最重要的是,这副盔甲在上古大战之后就遗失了,我找了很久都没能把它凑齐,至今缺少一双战靴。

    三王子问,那又如何?

    国王说,此物不是凡间之物,它也有自己的灵魂,当有人穿上它的时候,它不会认为自己缺少了一双战靴,它只会觉得穿上盔甲的人多了双脚,穿上盔甲的人会因为无法与盔甲融合而化为血水。换句话说,谁想要穿上这副盔甲,先要自断双脚。

    三王子听闻此语,刚刚迈出的那一步又退了回来。其他王子也沉默不语。国王说,我本该自断双脚穿上盔甲冲在最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来,可惜我已经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无力披挂上阵。我的儿子们,你们谁愿意站出来?

    五位王子都低下了头。风雪已经挡不住了,灌满了整个帐篷。雪落在老国王的眉毛上,化成了霜。阿六想起了妈妈,她冻死的那天跟现在一模一样。那天,寒风从门里吹进来,带着晶莹的雪花,吹白了妈妈的眉毛,吹白了妈妈的头发。现在,他又看到生命正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一点一点消失。好冷啊!阿六冻得受不了了,他使劲跺着脚。

    跺了一会儿,阿六觉得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他的手始终放在长剑上,妈妈说过的,不管手有多疼,都要握紧自己的镰刀。他看到阿月推开门,为他挡住了风雪。他在心里说着:对不起,阿月,我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双脚,我回不去了。

    六将军向前走了三步,站在盔甲面前,长久地凝视着它。他发现那盔甲仿佛拥有灵魂,也在凝视着自己。那盔甲真美,就像一个魁梧的战士,只可惜缺少了双脚,腿甲的下面空空如也。他想:你该如何移动呢?哦,我懂了,一个守望者是不需要移动的,守望者只需要长久地守望。

    六将军笑了。他跺跺脚,说,陛下,阿月死了,您已经无法将阿月赏赐给我了,我请求用这副盔甲代替。国王满脸悲伤,说,孩子,你不必如此,你只是农民的儿子,你无须背负这份沉重。六将军叹了口气,说,我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就让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带大家回家吧。

    说完,六将军走出了帐篷,消失在风雪里。他越走越远,身影却越远越大。

    三王子跪在地上,怒吼着,大骂自己是个懦夫。他的拳头捶在地上,流出了血。老国王又昏睡了过去,一滴眼泪从眼角偷偷滑落。五王子走出了帐篷,追着六将军的身影而去。大王子和二王子留在了老国王身边,等待父王醒来第一时间请示军队指挥权的归属。四王子不放心父亲,也不放心军队,他留了下来,远远地盯着两位哥哥。三王子累了,他站起来整理了自己的盔甲,大步走出帐篷。他要把自己战马喂得饱饱的,他要再擦拭一遍自己的战斧。

    6.

    在另一个帐篷里,军医正在准备手术,锯掉六将军的双脚。六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在旁观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他任由军医脱掉自己的战靴。他的战靴很精美,上面镶嵌着珍珠和玛瑙,是国王赏赐给他的,现在他不需要了。在脱掉国王赏赐的战靴之后,露出了一双破旧的皮靴,鹿皮的,已经磨破了。军医想不到六将军平时竟然穿了两双靴子。军医想把皮靴脱掉。

    阿六说,把我的双脚跟靴子一起锯掉吧。军医点了点头,然后说,将军,手术之后您的双脚该如何处理?阿六说,埋在雪里吧,找一片最白的雪,埋在里面。军医说,我一定把它们埋在积雪的最深处,保证谁都找不到它们。阿六说,也不要埋得太深了,不然阿月也找不到。

    阿六的第一只脚被锯下来的时候,军医除了听到了六将军间或发出的呻吟声,还听到他小声喊着妈妈,军医觉得六将军怕疼。当阿六的第二只脚被锯下来的时候,军医又听到了六将军小声喊着阿月。那时军医才知道,六将军不是怕疼,他只是怕等一会儿把她们两个人全都忘记了。

    六将军锯掉双脚的那一夜,整个军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战士们举着火把,列队在帐篷之外。天快亮的时候,六将军血淋淋的双脚被放在盆里端了出来。战士们在外面跺脚,声音响彻天地,胜过阵前战鼓。

    国王被惊醒了,他自言自语道,战士们已经选出了他们的统领。国王的声音很小,好像只是给自己说的,但是他身边的大王子、二王子和四王子都听到了。四王子冲出帐篷,在战士们面前宣布了老国王的最后一道军令。

    阿六的双脚被锯掉了,裤腿下面空荡荡的。他捧起头盔,听到了战士们的跺脚声。他戴上头盔的那一刻,仿佛听到了五王子的声音。五王子仿佛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六弟,保重。他没有听清楚,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之后,盔甲长进了肉里,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二天,两军决战。六将军穿着上古盔甲,骑在高高的战马上,宛若战神。他的威压逼人,令敌人胆寒。那些老兵仿佛又回来了二十年前,跟随老国王出征。敌人的战马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骑兵紧紧勒着缰绳。三王子手握战斧,紧跟在六将军身后。只有他看到六将军的双脚不见了,马镫上空荡荡的。

    六将军拔出长剑,向敌军挥了一下,剑锋直指前方。三王子高举战斧,大喝一声,拍马冲向敌阵。双方骑兵对冲,瞬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敌军弓箭手万箭齐发,强弓硬弩,将火之国的步兵射成了刺猬。六将军用力夹了一下马腹,冲入敌军弓箭手方阵。

    六将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仿佛滚烫的热水浇在积雪上,一瞬间就消融了。敌军弓箭手全都瞄准了六将军,六将军好像天神下凡,刀枪不入,敌人的强弓硬弩也无可奈何。他的战马身披厚厚的甲胄,在两次冲锋之后累得气喘吁吁,鼻孔中不停地喷着热气。

    敌人的弓箭手放出冷箭。一支跟上古盔甲一样邪魅的箭矢射了过来,直奔六将军的脚踵而去。那支箭矢曾经杀死过上古战神,射向的位置是阿克琉斯之踵,上古战神阿克琉斯唯一的弱点。可是六将军没有那样的弱点,因为他是一个失去双脚的无家可归之人,再没有什么可以战胜他。

    将士们高喊着回家,跟随六将军冲锋。战神开路,无所畏惧。敌人步兵对着六将军的战马攻击,脆弱的马腿在步兵的猛攻下折断。六将军从战马上摔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不见。战神倒地,敌军步兵蜂拥而至,把六将军团团围住。

    三王子挥舞着战斧,骑着战马冲了过来。他的战马被长矛刺中,长嘶一声倒地而亡。三王子身中两剑,挡到六将军身前。他想把六将军扶起来,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六将军好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一剑就可以杀死的小男孩。阿六长大了,这么重。三王子说,当年我差点杀了你,今天就当我给你道歉了。三王子怒吼一声,把六将军托举了起来。三王子的伤口咕咕地冒着血,双腿颤抖着。他把战斧狠狠插在大地上,双手紧握战斧,他的双脚陷在了雪里,稳稳地站立着。他说,弟弟没有脚了,哥哥便是弟弟的脚。哈哈哈!

    三王子仰天大笑,两支长矛一前一后刺穿了他的胸膛,血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但他纹丝未动,依然站得稳稳的。战斧支撑着他的身体,他支撑着弟弟,他比战斧更坚硬,他比战斧更稳固,他是火之国最荣耀的战士。

    三王子的血渗入了六将军的盔甲,阿六从盔甲中苏醒。他听到有人喊他弟弟,他想起自己的双脚已经不在了,他想起自己从穿上盔甲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自己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发现自己正骑在三王子的肩上,哥哥的肩上。他看到妈妈醒来了,眉毛和头发上的雪都融化了。他看到阿月向他跑了过来,说自己正在追一只兔子,问他有没有看到。妈妈和阿月一起走了过来,他丢掉手中紧握的长剑,展开双臂,拥抱他们。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稻草人,站在温暖的阳光里,仰望着天空。战场变成了他的麦田,风一吹来,能看到一层层金色的麦浪。他像稻草人一样轻轻地摇了一下身子,敌人像麻雀一样四散而逃。

    火之国大胜,驱敌八千里,边境再无战事。三个月之后,老国王病逝,五王子继承王位,成为新的国王,四王子辅佐弟弟。三王子在对敌的最后一役之中战死。二王子因罪入狱。大王子疯了,他每天都在被一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兔子追赶。

    六将军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变成了天上的神仙,名字叫阿克琉斯。有人说,他变成了稻草人,守护着一片片麦田。火之国的人不相信神明,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如果他们还对什么抱有一丝敬意的话,只有守护麦田的稻草人,虽然稻草人没有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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