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他爸是远近闻名的木匠。要成为正式出师的木匠必须先拜个老师傅，从学徒开始做，没有三五年，连皮毛都学不到。有名气的，都是从娃娃开始学他个十几年，而且跟的师傅一定也得技术高超。所以，林成他爸的精湛手艺还要归功于他爷爷——一名更加远近闻名的木匠。
他们林家的这门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道传了多少代，林成小时候偷看过那些“独门秘籍”，都是毛笔字，写在发黄的宣纸上，用粗绳子系在一起。在林成看来，这些弯弯绕绕的角度、弧度跟简笔画没什么区别，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爷爷还有林家的老祖宗们这么痴迷。痴迷不打紧，打紧的是还要逼着他学。
“要看一名木匠的基本功扎实不扎实，就得让他原地打一张八仙桌！一张合格的八仙桌，一个螺丝也不能有，只看你的榫做得到不到家。”
林成被迫拜入他爸门下，跟其他几个师兄们一起学手艺，先学理论，再动手做。他们围成一个圈盘坐在仓库听师傅讲解，林成的眼皮重得不行。一合眼，他又看见了那片海。
那是一片蓝得发黑的、平静异常的海，他跟隔壁王叔一起坐在沙滩上等风来。
王叔是捕鱼的，常年在海上翻腾，身形瘦尖，皮肤黝黑，他只要站在那儿就能卷来一阵大海深处的气息。
“那是危险的味道，你不要靠近！”林成他爸曾这样警告他。
林成偏不。
他第一次接近王叔就被他的“危险”吸引了。那天，天还没亮透，脚步声把林成吵醒。谁会这个点出门？他立马趴到窗口，一个黑色身影从窗边掠过，那身影的胳膊下还夹了个巨大的网，是王叔。早听说夜晚的海最骇人，出海捕鱼必须要赶在清早退潮前，那段时间虽然海依旧骇人，但已有衰弱的趋势，藏在海里的生命都开始趁机涌出，最是捕鱼人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时候。
“王叔，王叔——”林成悄悄追过去，压低声音喊住走在前头的王叔。
王叔转过头，林成对上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瞬间感觉到了他爸口中的“危险”，它们遍布王叔全身，远看是黏在王叔皮肤上的黝黑，近看是王叔虎口的厚茧、手腕的裂痕和干枯的嘴唇。还有眼睛，林成觉得用鹰一样的眼睛来形容它还不够到位，它比鹰眼更敏锐、更富有侵略性，黑得跟远处的海一样，他甚至能看见海水在王叔的眼珠子里翻滚。他一定就是从大海深处来的，林成想。
“是阿成吧？有什么事吗？”王叔开口了，声音跟海一样沉。
“我…您…您是出海去吗？”听到王叔发问，林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事情来。其实他本来就没什么事找王叔，只是远远看见王叔一身行头，像是被召唤似的，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是啊，出海要赶早，不然鱼都跑咯。”
“那…我可以跟着您去看看吗？”
“你要跟我出海捕鱼去？”王叔脸上露出细微的不可思议。
“如果可以的话……”林成已经脸红透了，幸亏天还是灰蒙蒙的，自己的窘迫不至于完全袒露在王叔面前。但仅凭声音，也能听出林成的羞涩。
“正好我今天只打算抓几条鱼仔自己吃，不出远海，一起来吧。”说完，王叔继续往前，林成不可置信地、兴奋地跟上去。
他们踩在沙子上，鞋子与细沙纠缠在一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林成好玩又急切地用脚拢沙子，边走边拢，弄得裤管里、袜子里都是。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片赋予王叔“危险”气息的海终于出现在眼前。尽管林成知道在他们村庄附近有这样一片海，但真正触碰到它，这还是第一次。
王叔让林成在沙滩上坐下，自己跑去牵船。前边海水比较浅的位置专门用来栓捕鱼人的船，远远望去并了一排木桩子，船已经寥寥无几。对于捕鱼人来说，这样的时间出海已经晚了，就像王叔说的，鱼都跑咯。好在这次王叔不着急，他慢悠悠淌进海水里，脚步坚硬果断，很快，他找到自己的船，解开锚绳，朝林成招手。
林成站起来，第一眼望见的是王叔背后冉冉升起的太阳，那太阳只露出一个圆边，蓝黄色的光从四面八方泛出来。尤其是圆边出现的地方，仿佛生出一道金色的线，硬生生把天跟海割开。突然，大海反抗起来，荡起半个人高的浪，企图打乱一束束有条理的光。浪只翻滚了一阵，就如同失去气势的败兵，偃旗息鼓。太阳带着它的光和热再度出击，卯足了劲儿往上又升起一点。这一点，直接打亮了大海，原本黑色的海呈现出藏蓝色，面儿上还跳动着无数珍珠，那是刚才汹涌的浪潮翻滚时开出的花。
王叔就站在那些珍珠的前边，光从他的身后流出来，林成抬起腿跑向他，也跑向即将踏入的海。
船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渔船，船头有个小马达，可以驱使船前进，但马达声音太大，容易把鱼吓跑，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桨划，用桨划的弊端也很明显，就是晃得厉害。船的中间有两道座位，前面那道可以坐两个人，后面那道放些捕鱼用的工具，比如鱼叉、渔网，再有就是几壶水，几块干粮。
海上风很大，刮在脸上有点疼，张嘴说话的时候会尝到几缕咸。林成花了好几分钟才适应眼下这个陌生的环境。等到他真正开始注意周围的时候，才发现船已经离岸边有很长一段距离了。而身旁的王叔正操控着锋利的桨，有章法似的追赶浪潮。又一阵海风，一个浪头袭来，只见王叔的桨往左边一摆，船跟着斜过去，几乎与那浪头并驾齐驱。很快，船追上了浪尖，一个猛烈晃动，被送到了海的更深处。
“只要追上浪，它就会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王叔看出了林成的紧张，解释道。
“出去那么远，回来怎么办？”
“到了涨潮的时候，追上浪，它就能带你回家。”
就是那天，林成在一晃一斜的船上正式跟王叔有了交集。此后，像是有感应似的，林成总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听到王叔抱着渔网从窗口走过。每每这时，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偷溜出去跟王叔说话，顺便问他今天出不出远海。如果王叔回答不出，林成就会红着脸跟在王叔后面。王叔话很少，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跟使出了撒网的劲儿一样有力。
“林成！？真的是你！！你给我回来！”这天，林成像往常一样跟着王叔往海边去，却听见有人在后头大声喊他。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但林成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父亲这么怒火冲天的声音。
“爸…”林成一动也不敢动。
“我昨天给人做家具去，听那里的人说看见你出海，一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没想到是真的？”林成他爸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后边追过来，边追还边数落他，“你这个不成器的！我教的那几个徒弟，现在个个都快出师了，就你没有一点长进，原来是每天瞒着我出海？”
“爸，快别说了，我回去还不行吗…”林成没有力气辩驳，此刻，除了被父亲当场抓获的恐惧，他还涌出一股对王叔的深深的愧疚。他每天都是偷溜出来的，王叔也问过他出海经没经过家里同意，林成当时急切地搪塞过去，连连说家里都同意。此刻，父亲这番话一出，显然王叔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行了，快回去。”林成他爸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叔一眼，一把抓过林成，半拖半推着回家去。
林成被父亲架着，狼狈地往回走。他看到灰蒙蒙的海边，王叔的影子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海平面泛起的白光里。
“你知道你耽误人家王叔多少事儿吗?”家门口，林成他爸终于开口，语气也温和不少，但仍有明显的责备在里面。
“什么？”
“我昨天去做家具的那户人家是专门往大城市送鱼的，那些鱼都从渔民那里收。他们说以前你王叔那儿的鱼最多最大，最近都没多少了。”林成他爸顿了顿，“你王叔的妈一直在生病，是要用钱的，你不能…”
可明明是王叔自己说只是抓点鱼吃，可以带我去的呀，怎么会…他爸后面的话林成听得直哆嗦，他有一肚子疑问想找王叔，但转念一想，也是，王叔又怎么会跟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这些呢，真不知道自己耽误了他多少事儿啊。可是，可是王叔也没有拒绝我呀……
林成又羞又愧，连着好几天不敢出门，就是听到窗口熟悉的脚步声，他也不敢再出去了。
王叔的身影就这样连同那段与海浪互相追逐的日子一起被林成埋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枯燥乏味的八仙桌、长凳、长椅的制作。
时隔多年，林成已经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木匠，如同他父亲和爷爷期望的那样。对于那个没有机会再当面问王叔的问题，林成也早已释怀。或许王叔在极度拮据的生活里仍对人抱有极大的善意，或许王叔只是想有个伴一起出海，或许是…林成幻想了无数个答案，独独没有勇气亲口去问真实的。
再一次听到王叔消息，是去别人家里做衣柜的时候。林成跟着他父亲，还有几个师兄，一起到那户人家门口，听到路过的人在聊捕鱼的事儿，讲到一个很会捕鱼的人，说他皮肤黑得可怕，盯着谁看，就像要吃了谁似的。林成一下子听出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王叔。王叔才不可怕呢，你们是没见过，他在大海里追赶海浪的时候有多潇洒。林成在心里反驳他们。又听见有人说：
“不过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母亲的病一直不好，他捕鱼攒够了钱，就带他母亲到城里看病去了，还在城里的菜市场专门给人杀鱼呢。”
“杀鱼哪有捕鱼赚得多呀，可惜了。”
“他还怎么捕鱼，肯定就在城里了呀。”
路人们没再讨论下去，七嘴八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林成听得出神，王叔真的不出海了？他无从得知。只是那些被他埋起来的记忆像打开了闸门一样涌出来，他想起珍珠般的浪花、蓝黄色的太阳光、猛兽似的潮水和在浪尖上驰骋的王叔。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得多可惜啊。
然后，林成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眼自己手里做衣柜用的工具，自嘲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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