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倌

作者: 小蛮渔 | 来源:发表于2024-01-20 01: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星辰计划第7期“安”专题活动。

齐家塅是个小山村,群山环抱着一片平阔的田野,村里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零星点缀于青山脚下。没有人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齐家塅,村里从没有过姓齐的人家,或许年代过于久远,齐家人已经迁走只留下村名也说不定。

关于齐家塅的名字,安老倌另有一种解释,他说“齐家”不是村里有姓齐的人家,而是出自《大学》,意思是要治理好家庭、让家庭成员和睦相处。安老倌说到“大学”时,旁边的人都笑了,有人轻蔑地说道,未必大学里还知道我们齐家塅?扯卵谈。说完就散去了,留下安老倌急切又无奈地呆在原地,他算是明白书里面说的秀才遇到兵的无奈了。

安老倌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妻无儿,只有个关系疏远的兄弟。他老弟五十年代末逃荒去了江西,没成想在煤矿里挖出一条路来,九十年代进了江西省工业厅。村里出了大官本是了不起的事,乡里几度来人慰问安老倌,但他兄弟黄鹤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过齐家塅。衣锦不还乡,这就犯了众怒,大家纷纷骂他忘恩负义,顺带着安老倌也被人瞧不起。安老倌自己光棍一条无所谓,却怕连累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挨骂,试着写过几封信给弟弟,江西回了一封信和一张五百块钱的邮政汇款单,信里说了各方面的难处,加上身体也不好,言而总之,回不来了,让哥哥保重。安老倌把钱取出来,自己又凑了三百,给村里修路捐了八百,总算骂声少了点。

年轻时,村里人都叫他安伢子。他父亲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家里一穷二白,从来没读过书,靠吃百家饭和给地主家放牛才活下来。解放后,大队部需要一个会计,村里那些能写会算的成分都不好,不能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老支书见安伢子聪明伶俐,就让那些人带着安伢子学珠算学认字。安伢子没多久就把算盘打得飞起,口里念着口诀,俨然已是老账房先生。又过了半年时间,队上要写几张告示,安伢子自告奋勇,一手工工整整的赵体楷书让大家刮目相看,从此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大队上的文书兼财务。教他写字的老破落地主也与有荣焉,经常跟村里人吹嘘,安伢子为了识字,把自己给他的《说文解字》都翻烂了。没多久重新划分成分,那些破落地主被进一步打倒,天天挨批斗,家家户户要派代表控诉地主们的恶性,只有安伢子死活不肯上台,说自己上不得台面不会讲话。他家赤贫如洗,成分全村数一数二的好,别人也不好拿他怎样,就随他去了。

当会计那些年是安老倌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不用肩挑手扛,不用风吹日晒,工分每天拿满。安老倌年轻时身材高大,又长得一表人才,隔三差五就有媒人来找他娘说亲。他老娘原本担心家里穷,儿子娶不到媳妇。现在儿子出息了,老娘也变得挑三拣四起来,附近适龄姑娘看了好几个都没相中,反倒落了个“狗眼看人低”的名声,渐渐地就没人上门了。他老娘这才着了急,开始托媒婆帮忙物色,附近的媒婆都吃过瘪,谁还肯帮她,阴阳怪气说什么安伢子这样的人才,附近冇得姑娘配得上,只怕要等七仙女下凡才配得上。老娘哑口无言。

老娘知道自己之前做过了,把村里人都得罪了,只好委托娘家人从远一点的地方物色。正好她有个老姐妹嫁到邻乡,男人家有个侄女二十出头,性格温顺,屁股大腰身细,看着是个好生养的。老娘不敢再拿腔作势,安排两个年轻人见了一面,都挺满意,没多久就办了酒。

静姑娘嫁过来后,孝顺婆婆,体贴丈夫,对小叔子也好,不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要出去赚工分。就这样她婆婆还不满意,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媳妇的不是,村里人都说她恶毒,以前当媳妇时受了婆婆的气,现在自己当了婆婆,要从媳妇身上找回来。倒是她媳妇依旧低眉顺眼,从不说婆婆的不是。

好在安伢子对媳妇还是体贴,静姑娘的日子才没那么辛苦。不出工的时候,安伢子就认字练字,静姑娘在一旁纳鞋底绣花,有时看安伢子写字。静姑娘不识字,安老倌一笔一画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又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安,就是静的意思,你看,上面是屋,下面女人。屋里有了女人,才安心。”静姑娘看着安伢子,眼神里满是敬佩和欢喜。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不知怎地,静姑娘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安伢子他娘嘴里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天天指着家里的老母鸡骂,说什么“只吃食不下蛋的鸡”。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老娘对这不生崽的媳妇也越来越苛刻,有点吃的都紧着两个儿子,最后干脆让安伢子离掉这个堂客,反正不会生崽,浪费家里粮食。

安伢子一向孝顺,不敢忤逆母亲,只是一味跪在老娘跟前求情,换来的却是老娘以命相逼。静姑娘哭得伤心欲绝,安伢子也是心如刀割,终究还是让她娘家人领了回去。

这年冬天,静姑娘改嫁给村里的民兵队长,男人是个鳏夫,老婆难产死了,丢下个六岁的孩子,都说静姑娘不能生养,这样倒也般配。

老弟也逃荒去了江西。说是逃荒,其实也跟静姑娘有关。老弟留下一封信,说母亲是吃人的封建家长,哥哥愚孝,嫂子可怜,自己要离开这个封建家庭,投身到真正的革命事业中去。安老倌不知道弟弟哪来的这么些想法,他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封信,回想起跟静姑娘在一起的三年时光,一会觉得自己对不住静姑娘,一会又觉得女人不能生孩子,确实只能离掉。

老娘还想给安伢子说亲,只是现在连娘家人也不理她,她只好踮着双小脚,觍着脸去村里串门,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姑娘,每次都是安伢子把她寻回。他自己心里清楚,经过老娘前面这一通闹,她在世一天,就不会有姑娘再上门了。但这话不能对老娘说,他宽慰母亲说,“老弟肯定能闯出个名堂来,他为我们家继承香火,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就行,不娶堂客了,现在饭都冇得恰。”

后来,听说静姑娘生了两个儿子。安伢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失魂落魄了好久,每次走在村里,看到别人交头接耳,他总疑神疑鬼,觉得别人在说自己生不出崽。

后来他自己想开了,反正自己是单身的命,能不能生崽也不重要了,伺候着老娘为她养老送终尽了自己孝心,这辈子就算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娘临走前,意识已经模糊,她抓着安伢子的手说,“娶堂客……生崽……”安老倌流着泪,看着母亲慢慢闭上眼睛。

又过了几年,集体解散了,大队部也不再需要安老倌这个会计。昔日那些纸面上的数字,变成他手头一堆活生生的事物,安老倌放下纸笔算盘,又重新拿起了锄头犁耙。

原以为这辈子跟女人再也无缘,没想到村头的秋寡妇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她男人几年前听说政策松动了,私自跑去了大城市,谁知从此杳无音信,村里人都说他死了,秋堂客便成了秋寡妇,带着一个儿子艰难度日。之前搞集体的时候还好,有别人一口粥,总有她娘俩一口汤。现在集体解散了,地里的重活没人干,秋堂客想找个男人,寻思来寻思去,觉得只有安老倌最合适。

村里人见安老倌三天两头给秋堂客送吃的,又整天侍弄她家的田和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打趣安老倌道,“安老倌,白天锄完这块地,夜里怕是还要给秋堂客也锄两下吧?”安老倌笑骂道,“要不给你屋里堂客也锄两下。”

秋堂客虽然没搬过来住,平日也给他收拾屋子,说些知冷知热的话,偶尔还能偷偷摸摸温存一番,安老倌已经知足了。

过了几年,秋堂客的男人突然回来了。他去了南方,熬过几年苦日子后,凭着一股闯劲和机灵劲,被大老板提携着发达了,不但衣锦还乡,还要带着妻儿去大城市享荣华富贵。他回来得让人猝不及防,走得悄无声息,安老倌甚至都没机会单独再见一次秋堂客。

终究只是露水夫妻!安老倌看着秋堂客门上的锁,怅然若失,那是他心中所有疑问的答案。

安老倌重新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他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去村里退掉两亩田,只留了离家最近的三分,这就足够自己一个人的口粮了。安老倌每天日高三丈才起床,煮点面条或粥当早午餐,然后戴上老花镜,在窗下看半晌书,读到兴起还会吟咏几句。下午再睡一觉,天擦黑时起来做饭,饭后在村里散步半小时,回去洗脚睡觉。

村里人都说安老倌过的神仙日子。是不是神仙日子不清楚,但安老倌无疑把日子过得另类,过得写意。村里人都忙着挣大钱,忙着盖楼房,安老倌却隐隐活出了守拙归园田的名士风范。

事情坏就坏在那副硕大无比的胸罩上。

邻居毛老倌家的晒坪正对着安老倌的窗户,天晴的日子,他家的衣物都晒在坪里。安老倌某天读完书,放下老花镜,一抬头就看见毛老倌坪里晾着一副大红色的奶罩。

安老倌从没见过那玩意,无论是静姑娘,还是秋堂客,都穿的小汗衫。他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个啥玩意,只是没想到,那玩意会如此巨大。听说喂奶的女人奶子会变大,毛老倌的儿媳妇刚生了老二,应该是她的吧?

接下来的几天,安老倌每天读书时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时不时朝毛老倌坪里看去,然而那副奶罩再没有出现过。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又过了几天,安老倌总算能静下心来读书了。这天下午,安老倌合上书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副奶罩。白花花的日头下,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抹血一般的红色,安老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时一阵狂风吹过,那抹红色在风中肆意摇曳,终于挣脱了夹子的束缚,落到了地上。

安老倌感觉喉咙有点干渴,鬼使神差般,他脚步缓缓向那抹红艳挪动着,心里一个声音响起,“我只是帮她捡起来。”午后的阳光异常燥热,安老倌终于快走到了,他四处看了眼,空无一人。他快走两步,一弯腰抓起奶罩,这时毛老倌的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安老倌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毛老倌儿媳妇惊恐的脸庞。

安老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屋的,也不记得抓到手里的奶罩是丢了还是咋了,他栓好门,躺在床上,一个接一个耳光抽着自己,脸上浊泪纵横。

安老倌再也没有出门过。他的后事是队上办的,家家户户都来帮忙了。安老倌也没什么遗物,就几本破书和集体时期的一些东西,被堆放在墙角。毛老倌的大孙子顺手拿了几本回去折飞机玩,他娘拿过一本翻开,刚好打开中间折着一角的一页,上面写着,“安:靜也。从女在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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