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

文/阿蒙那

有一天，我12年没换过号的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是个声音格外温柔细小的女人。

你还在南京？她问道。

喔，在的。我一边仔细辨别这个声音，一边随口回答。

没想到你的号这么多年都没换。我试着打了这个电话，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岑嘉嘉的妈妈。她说一口温软的普通话，谦和而有礼貌。

岑嘉嘉.....？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些不记得了。您能再告诉我一些关于您更多信息吗？我几乎脱口而出，从她声音语气来看，我几乎能明确，她一定是我认识的人，绝对不是电话诈骗或销售一类。

嗯，鼓楼五条巷，你曾帮过嘉嘉学语文。电话里，能听出她用手捂住了话筒，接着身体回转细微的剌剌声传来，并隐约听到她轻细地回答另一个人“等会，打个电话就来了”。

我这才回想起来，上学时我做过的几份家教中，是有过一个鼓楼五条巷的人家的，那是个标准中产之家。此时，伴随她柔婉的声音重现，十几年前的事似乎全又记起，甚至能记起每次去她家总能闻到客厅传来的玉兰花香。

嘉嘉当时好像上六年级，在力拉琅中的一所名小学。当年师姐毕业了，把这份家教转给了我。她叫什么，我始终不知道；但当时她那份体贴人意和美丽让我印象深刻。

1

“其实那天我不是特意去接你，正好我下班经过长江路。现在才来解释，怕你心里不舒服呢。”一周后，我们坐到一个茶座聊起最初的见面，她笑眯眯说。

“没关系。我还记得，那天你穿长碎花裙子，用一辆旧自行车带我去你家，不要太有回头率。老实说，我做过很多家教，你是第一个从公交站带我过去的。”

她笑而不语，轻轻拨动水果茶里的小水果，兴味盎然地看。不久，抬头问，你一定奇怪，我怎么想到找你出来喝茶的？

关于嘉嘉吧。我也很想听到，嘉嘉后来怎样了，当年他既调皮又聪明。

嗯。他去了国外读博士。

哦，那很好啊。其实嘉嘉的语文并不很让人担心，也是竞争太激烈，他是个有想法的小孩。

喔，我心里明白。但那时候，不知怎么的，不找个人帮忙，心里不放心。现在回想，那时候是有点担心过度用力过猛的感觉，一下子让你辅导两门功课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呢。

第一次到她家，她母亲早准备了西瓜葡萄各色时令水果。

她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说，夏莹只教语文，好像最近嘉嘉英语也让我担心了。

我知道她意思带两门，但两小时反而不容易保证效果。增加一小时，孩子注意力有限。

她考虑过这些，最后她拍板说，毕竟要小升初，关键时刻冲一冲，也只有努力了才安心。三小时时间长了，要拜托你想法子吸引嘉嘉注意力。你可能不知道，嘉嘉这一块会让你格外费心的。说完她拿出嘉嘉每次考试成绩的记录排名什么，脸有些微红说，我也曾文科瘸腿，为这个，我怪对不起嘉嘉他爸爸的，呵。来，吃块西瓜，不要客气。

我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奇怪的组合体，显得有些羞涩；又在有些时候，显出出人意料的果敢。无论羞涩的时候还是果敢的时候，人总处于一种镇定而沉静状态，如一幅晕染山水小轴，自有尺寸小天地。

当我们谈妥时间、价格、教学目标之类的琐屑事情之后，我来到一间充满薄荷清香的儿童书房。空调温度正合适，书房整洁异常，非常简单：一桌两椅，一壁立地书橱。透过书橱外玻璃门，我粗略扫过书脊，果然基本是些土木设计、会计之类理工科书。我大概判断出，嘉嘉父亲可能是位建筑设计师，母亲是会计。

嘉嘉是个高高瘦黑的大男孩，要不是我知道他六年级，看上去像个初三的学生了。等他一开口，我不禁莞尔。

老师，你看我这像不像个和尚庙？他转动着乌黑闪亮的圆眼珠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妈怕我分心，把这房间什么都拿走了。你不觉得房间太空了？

不对，空即有。你看，屋子没东西了，就有了空间。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写作业，很好的。

他回头从书橱角落里偷偷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全是变形金刚各种小人，他把我拉过去，散了一桌子，拿出一个卡通人物递个我，这个送给你。

我哭笑不得，又不能立刻拒绝，不然以后他会一概不配合的态度，直到他母亲解雇我。我只能假装对他的小收藏也颇有兴趣，控制好时间，跟他讨论一点卡通人物故事。果然，他头头是道，一口气讲了好多。

老师，你好像不是真喜欢这个？忽然，他停下来，直勾勾问我。

我正喝着他妈妈准备的菊花枸杞茶，被他一句话呛到。我连忙回避说，嘉嘉，这样，今天第一回上课，你就把刚才讲的这些卡通故事再编个故事，正好我看看你作文水平到底如何？

他定定望了望我，绞了绞嘴巴，像他妈妈一样忽然拍板，好，我写一篇看看。

他正埋头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妈妈轻声轻脚推门进来，不好意思地说，李老师对不住，打扰你们一下，嘉嘉这个点要吃药，昨晚上吹空调感冒了。

我这才注意到嘉嘉说话嗡嗡的，我还以为他本来就这嗓音。我微笑点头，她进来了，端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药、清水、手帕和一瓶醒脑油，放好旋即出去了。

真麻烦。嘉嘉不耐烦地吃了药。

妈妈对你这么关心，你怎么能不礼貌呢？

多事。你还是做好你的事吧。不知道是他生病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嘉嘉对我不友好。

我继续假装喝茶，想着该如何带好这个鬼灵精怪的孩子。

2

“嘉嘉那时候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吧？他从小对女性不是太尊重。”话说完，她轻轻低下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我连忙补上去说，没什么的，小孩子都这样的。尤其那时候，我是他的家教老师呀，我碰到过抵触情绪更大的孩子呢。嘉嘉还算乖的。后来不是很听话了吗？成绩也提高了不少。

这个真的多亏了你。这也是今天请你喝茶的原因之一。要不是你的费心，嘉嘉后来的学习道路没有这么顺利呢。小孩子打基础真的很重要。

经过几次上课之后，嘉嘉慢慢发现，我跟我师姐的教学方法不大一样，跟他学校的老师也有些不一样。他逐渐从好奇再到试试看，再到配合，最后竟然觉得学语文、英语这些文科可以跟数学那些科目一样轻松之后，就基本跟我无话不谈了。

经我建议，我们的教学场所换到他的小卧室。这儿放松、舒适，还有各种辅助休息的工具。嘉嘉差不多是跳着跟我把书本搬来了这间屋子。我允许他离开卧室的书桌，可以边翻筋斗边抽背单词。

活泼好动的他情绪高涨，很快背完了一周最难记住的单词。

李老师，你谈过恋爱吗？嘉嘉背完，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茫然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说，没呢。

骗人。我看你看手机短信，还微笑，一定是男朋友发的吧。

啊？你误会了，是你妈啊，让我们课程结束后，一起吃饭，今天外婆做了四季豆炖排骨。

有什么好吃的？爸爸带我吃过玄武饭店的雪花牛肉，一客108元，这么一小碗。他用手给我比划碗口大小说，你不知道，外婆做菜只能看不能吃，以前妈妈不上班的时候做的菜可好吃了。

爸爸？我忽然想起来，我来了他家快半年，从来没看到过嘉嘉的爸爸。

对呀，爸爸最近在和妈妈闹离婚。离婚，你懂不啦？你连恋爱都没谈过，肯定不懂离婚的残酷。嘉嘉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说。

喔。我不方便问为何嘉嘉妈妈这么漂亮，这么温柔知礼，嘉嘉的父亲还要离婚。只能想办法岔开话题，回答我们的教学主题。

你不好奇爸爸为什么想离婚？

我微笑着摇头。

没劲。他见我不愿倾听，有些生气，转而又到床底下取出那个卡通玩具盒，拿出一个杯拆卸得七零八落的女战士卡通人物给我看，因为她。

我大概懂了。我更加佩服嘉嘉妈妈处变不惊的勇气，怪不得我觉得她的温柔之中有股异常沉静。

我摸了摸嘉嘉圆圆的脑袋，轻声说，那妈妈更需要嘉嘉以好成绩回报妈妈的悉心照顾。

才不要。我要跟爸爸住。李老师，你不知道，爸爸的女朋友比妈妈学历高比妈妈能干，虽然没有妈妈漂亮，但很会跟我相处，我很喜欢夏阿姨的。妈妈总管我，这个不许那个不要，我烦死妈妈了。

孩子的世界始料未及。我只能说，嘉嘉你不要着急下判断，让时间去判断夏阿姨和你妈妈谁更爱你，好不好？

嘉嘉不作声了，心情沮丧到极点，就连刚才新背下的单词，稍微抽查一下忘记大半。

3

我借口去卫生间特意给她单点了一个草莓慕斯。她惊异地问：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我微笑点头。我还是一个穷学生的时候，她就能那样和蔼可亲处处为我着想，我相信她后来的命运不会差，她这样与人为善谦谦君子之风，会有更好的男人来到她身边。

没有，你误会了，后来我没有离婚其实，直到现在。当时虽然我不爱他了，为了嘉嘉，几年之后他来找我复合，我还是答应了。我们到现在还在一个屋檐下平静生活着。但现在，我又重新来照顾他，两年前，他脑中风了，倒在施工现场。

我有些惊讶，不由仔细端详起这么多年后，她美丽的脸来。她还跟我第一次在车站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一对黑亮亮的秀眼，高高如雕刻的俊鼻，白皙细腻的皮肤，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痕迹，唯一有些变化的是穿衣风格更加成熟稳重了，她似乎还是喜欢碎花裙子，只不过颜色上更趋向复古，款式更端庄。

夏宇因为我丈夫的事去了国外，嘉嘉现在反而不喜欢她了。我倒跟她平常心，她常从国外给我丈夫寄药。世间的事，事过境迁，怕莫不如此吧。

我点头。似乎也不能再说别的什么话。提到夏宇，我倒是记得我最后一次做家教的时候，见到了嘉嘉爸爸敲门。

“今天嘉嘉生日，来，嘉嘉，我们到玄武饭店庆祝，点你最喜欢吃的雪花牛肉。要快哦，嘉嘉，夏阿姨的车楼下等着。”嘉嘉爸爸一进门旁若无人地大声说。

嘉嘉外婆正做了一桌菜，我们正准备动筷子。嘉嘉立刻扣掉筷子，扑向爸爸怀抱。外婆跟妈妈端坐着，像嘉嘉爸爸根本不存在，外婆悄悄招呼我吃，嘉嘉妈妈让爸爸到另一间屋子说话。嘉嘉则留在客厅沙发看书等待。

书房传来书柜倒地的巨大响声，没听到她的声音，包括哭声。我作为一个外人，遇到这样的场景，该借口出门的，但那时只是一个单纯的学生，唯有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外婆仍然镇静地一口一口吃着饭，顺便招呼着我，怕我尴尬。

嘉嘉爸爸生气地从书房出来，没有拉走嘉嘉，夺门而去。

外婆拍了拍嘉嘉妈妈身子，从冰箱取来一个草莓慕斯，推到她面前，她终于低头流着泪慢慢吃完了一盒漂亮的蛋糕。我注意到，嘉嘉一直偷眼望着妈妈，我连忙拉起嘉嘉，嘉嘉格外懂事地回到屋子写作业。

她吃着草莓慕斯，似乎也回想到这一天。她抬起头，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温柔，轻轻说，似乎我每回吃草莓慕斯，总让我牵肠挂肚。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人，我没有我妈妈一半坚强。

嘉嘉？作为女人的直觉，我似乎预感到什么似的脱口而出。

喔。我其实胆小、没什么魄力，只能安静地等待一切不好的消息。这么多年，我带着嘉嘉，等嘉嘉长大了，我丈夫又忽然回来了。而且嘉嘉他.....她眼睛里悄悄包了一滴泪，忍着没流下来。

怎么了？

嘉嘉从小好动，去年暑假跟同学户外探险，出事了.....说完，她忍着泪大方吃掉眼前一小块草莓慕斯，久久抬起头说，蛋糕虽然很好吃，可怎么心情不那么好呢。

我愣住了，这可能正是她来找我喝茶的原因。但她又忽然随身包里取出一只七零八落的女战士卡通小人，轻轻放到桌上说，嘉嘉那时候很信任你的，昨天我收拾嘉嘉房间时候，发现了这个。

你要搬家？我问道。

对的，我哥哥在国外定居好多年。最近，我母亲也去世了，我可能会跟我丈夫过去跟他们一起生活，也好给我丈夫治病。只是嘉嘉不在了。她把那个女战士卡通小人拿过来仔细看着，对我说，你看，这个小人身上被用圆珠笔画得不成样子，也不懂画的什么，手脚都给拆卸了。嘉嘉一定是非常不喜欢这个小人，也或者这个小人在他心里代表着谁。

我明白了，这才是她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我继续听下去，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和儿子相处不是特别好，她看到这个小人，惊呆了，难道儿子一直这样不喜欢她？这个小人让我好几晚上没睡好觉，于是我就找到了以前的电话本，冒昧给你打了电话。她一口气慢慢说完，平静等待我的答案。

我毫不犹豫说：当然不是你，是夏。嘉嘉亲口跟我说的。

她这才拿起小汤匙，把最后一口草莓慕斯慢慢送到嘴边说，谢谢你，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