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赵三

作者: 所谓伊人J | 来源:发表于2023-10-07 23:1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赵家住在芦苇荡小街最西头,生有三个儿子,大柱木头木脑,二柱后天聋哑有嘴不能讲,三柱长到三四岁,圆头圆脑大眼睛,不但长得好看,还透出一股机灵劲,父母宠爱他不说,就连左邻右舍也在串门时总要逗弄他几下,惹得他咧开小嘴,笑得脆生生,就像铁锅里爆炒黄豆。

    那个年代,缺衣少食,吃不饱肚子是常事,邻居们却舍得在碗里披沙拣金,挑点饭菜拨进他嘴里,三柱立刻做出各自讨喜的表情与动作,邻居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比吃进自己肚里还开心。

    算命先生经过赵家门口,看到这种情景,忍不住停下脚步,捻着胡须,含笑点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天生富贵相,不属凡人,未来命大福大。

    他的父母听到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将来能吃饱肚皮,再砌房盖屋娶妻生子为赵家传宗接代,就是福大命大。

    长到九岁十岁,赵三依旧槽猪一样嘴壮,一碗干巴巴青菜能吃出大肥肉的滋味。养得腰宽体肥,比同龄人多出好几个尺寸。力气与饭量等大,百十斤重的石磨一抱就起,割草挑肥捞鱼摸虾风风火火,甩出同龄人几截田远。

    赵三打人前走过,左邻右舍少不了一顿夸,赵家祖坟冒青烟了,生了这么一棵好苗子。

    小学没有读完,赵三命运的转盘发生大逆转,从父母的掌心宝成了父母双亡的弃儿。

    先是父亲从柴垛上摔下,又被倒立的钢叉穿心透,死状很惨,祸不单行,没多久母亲忧郁成疾,一病呜呼,赵三自此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讨生活。

    老大憨厚本分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老二小时候被高烧烧坏了脑子成了半痴半呆的人,只有老三机灵能干,奈何他年纪太少,又缺少社会历练,终究挑不起赵家的大梁。

    书是读不成了,农村的孩子,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归田野侍弄庄稼。

    树挪死人挪活,也有同伴拽着他一起去大城市谋生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去成,或许他内心丢不下两个老实无用的哥哥,或许缺少见识的乡下少年根本没有胆量奔赴未知的世界。

    时光如水流逝,没有一天会停止。

    春去秋来,赵三长成虎背熊腰的大小伙子了,同时他失去了少年的灵动与活泼,好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是因为自卑于家庭讷于言行,还是生活的重担压得他沉默寡言?谁说得清呢。

    弟兄三人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姑娘家走过路过他家门前,都低着头匆匆忙忙,生怕被绳子扣住似的,一门三光棍,能不叫人望而生畏?

    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老大跨过三十岁门槛的一天,枝头喜鹊叫喳喳,媒婆摇摆双手迈着碎步,喜滋滋地颠进赵家。

    外村女子先天性腿瘸,到了二十六七岁,还是东谈谈不成,西谈谈不拢,活成老姑娘哪家父母哥嫂都嫌弃,每天犹如在油锅里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木头木脑的赵老大。

    这一天想了很久盼了很久,三兄弟不遗余力拿出所有积蓄举办婚礼,冲天炮仗在赵家门前响得惊天动地。

    沉闷晦暗的屋内,因为有女人走进走出,似乎带进来更多阳光,连锅碗瓢盆也敲得有声有色,这才算个正常家庭嘛,人活的就是个精气神。

    然而,一个烦恼解决了,又滋生出另一个烦恼 ,生活总脱不了摁下葫芦起来瓢。

    自古以来,就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说,想不到这句话用在了赵家三兄弟身上。

    见赵大赵二整日价低眉顺眼老实巴交 ,原本自觉低人一等的瘸腿女子,居然拿出太皇太后的派头,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不说,还动辄破口大骂,甚至拍板凳打桌子 ,还背着人用烧得通红的火钳 ,把个痴呆的老二烫得哇哇大叫。

    老大敢怒不敢言,赵三性子急躁一些,实在看不下去,就会瞪大眼睛哇啦哇啦地叫喊几声,以为这样会吓阻残疾女子,让她有所忌惮与收敛,想不到,她一屁股盘腿坐地上嚎丧半天谁拉都不起来,然后收拾包裹衣服作势离家出走。

    这个时候,赵三只有装怂做孬种说好话,要是没有了女人,还叫做什么家?幼小的侄儿也不能没有妈妈。

    老大把瘸腿女子娶进门的第六年,痴痴呆呆的老二被打,跑得无影无踪,赵三寻遍村庄的角角落落,又去了相邻几个公社与大队,老二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终于发作了,摔坏凳子,砸破铁锅,瘸腿女子见状,先是瑟瑟发抖地躲起来,后见赵三火气消掉大半,就拎着敌敌畏瓶子,来到赵三跟前,仰头就喝,赵三撇手夺下,作恭打揖,再也不敢吱声一句。

    赵三自此更加沉默了,腰也开始佝偻了,有的时候闷声不吭地锯树砍木头,有的时候蹲在河边,半天一动不动,像块没有生气的泥塑木雕。

    自此也不再听到瘸腿女子发疯似的叫骂,更多是“三柱子,噶来吃晚饭啦!”“三祸害,死哪去溜达了?”“三怂,把猪食喂一下!”其口气中有对待孩子的居高临下 ,也有吆喝老公的亲昵。

    赵三也三十出头了 ,孑然一身,口袋空空,无房无钱,拿什么成家?

    但左邻右舍不以为然,都说老三跟瘸腿女子合到一起了,老大老三名副其实地共用一个老婆,瘸腿女子不简单,肥水不流外人田,使唤老三作长工,不但不付老三工钱,老三挣钱还交到瘸腿女子手里,一举多得,就好像赵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眼里。

    这些议论没少往赵三耳朵里灌 ,可他听见只当没听见,一句话不辩解,继续保持石头一般的沉默。

    既然赵家人自己不介意,相安无事地过日子,其他人就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你屁事?

    就在所有人为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无聊乏味的时候,瘸腿女子率先打破常规 ,她坚持要去县城菜场帮人卖鱼 ,祖祖辈辈在田里扑腾也没有扑腾出多大出息。

    老大自然要带着孩子一起去,破屋烂瓦的家没有什么放不下 。家里少了老大三口子,家里似乎冷清得不像话,不过半个月,赵三追去了县城。

    村里人又议论开了,赵三不是离不开瘸腿女子,他是怕老大吃亏被人欺负,重复赵二被打跑丢的命运。

    后来去县城的人带回来消息,老三依旧和老大一家住在同一间出租屋里,老大帮助瘸腿女子看守鱼摊 ,老三踏三轮车,挣来的钱还是一成不变地交到瘸腿女子手里。

    每年的春耕秋收季节,赵三都会踏着三轮车回农村干农活,有沾亲带故的人劝他:不要傻乎乎死心眼,自己年纪不小了,应该懂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要么讨个老伴,要么攒钱傍身,否则,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指望谁照顾呢?

    赵三至多递根烟给好心人,其余一句话不多说,接下来,摇头叹气,没有人猜得出他内心想的是什么。

    于是,村里的妇女由过去的瞧不起到抑制不住地羡慕:这个丢子(瘸腿)真有本事,把弟兄两个使得团团转,还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赵大活到五十三岁因病去世,村里人物伤其类,同时又替赵三松口气:做了丢子二十年见不得光的“男人”(丈夫),苦尽甘来,这下该名正言顺大鸣大放地跟瘸腿女子共到一起了。

    听到村里人这么议论,赵三难得地没有摇头叹气,但拧成“川”字的眉头似乎要缩成核桃状。

    这样的日子不是越过越有希望吗?然而,没有人看得懂赵三的表情。

    给赵大办完丧事不过半年,赵三给侄子办了婚事,本地风俗,父辈过世一旦超过半年时间,就要等到三年之后,儿女才能脱孝办理喜事。

    就在所有人认为,赵三苦尽甘来,终于等到与瘸腿女子公开出双入对的时候,一个寻常的冬天,去县城办事的人把赵三带了回家。

    白发乱糟糟,像鸡窝堆在头上,脸瘦了一大圈,两眼呆滞,黄大衣布满油渍污点,棉花从破损处漏了出来,又染了污颜色,就像老黄牛屁股后面拉出的一泡屎。

    这样的赵三吓得所有人一大跳,人不人鬼不鬼,这是遭了什么罪?不是跟瘸腿女子在城里享福了吗?

    被村里人摇晃着胳膊问个不休,可赵三就是一句话不说。

    带他回来的人说是在饭店门口,看见赵三扒拉泔水桶找饭吃,跟人打听 ,才知道,瘸腿女子又找了个相好的,赵三气不过找那男人干架,反过来被人结结实实地打了几顿。

    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咽不下这口气,可事已至此,气不过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赵三与瘸腿女子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名分。

    左邻右舍觉得赵三可怜 ,把他送回老屋 ,劝他死心,老大没了,那女人跟赵家就没有任何关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赵三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这么在老屋里躺着,哪儿也不去,今天张家送来一碗粥,明天李家端过来一碗饭,他除了照吃不误,没有任何表示。

    半个月之后,赵三不见了,邻村有人半夜看见他手里紧紧握住一把斧头,直往大路上跑。

    又过了个把月,赵三被赵大的儿子送回来了,这一次赵三瘦得脱相,成了皮包骨头,看见人流着哈喇子,笑个不停,也爱说话了,嘟嘟囔囔,前言不搭后语,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

    赵三变成傻子了,比他下落不明的老二还疯癫,但又跟老二不同,他不瞎跑,整天围着村庄转,晚上有时睡在猪圈鸡窝旁 ,有时躺到茅坑牛棚后面,反正赵家的老屋是一步不进。

    老屋里有他太多甜蜜还是太多痛苦的回忆?

    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宝,如今成了猪不吃狗不闻的垃圾。

    调皮淘气的男孩看到他独自缩在墙角或者草堆根,忍不住作弄他,要么笑他被瘸子小妈抛弃了,要么拿泥块石子砸他,甚至走近用潮湿带粪的草把涮他的脸。

    他一再往后缩,到了石子泥块像苍蝇叮咬他退无可退的时候,才霍地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那些孩子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可当赵三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的时候,屁孩子又开始往他身上砸泥巴和石子,同时大声讥笑他:赵三柱好模样,父母惯他肩上扛,弟兄长大共婆娘,瘸子女人毒心肠,打得赵三无处藏……

    村里人同情赵三的遭遇,街头巷尾常议论,口口相传,就成了顺口溜。

    小孩欺负疯子赵三,大人碰见了必然呵斥,有些人可怜他,时不时地端点剩饭冷菜给他,不然,他只有翻垃圾堆找吃的,或者围着沤臭的猪食缸打转。

    到了后来,赵三疯癫程度越来越厉害,居然有几次抱住妇女不松手,这当中有七八十岁老妪,也有刚过门的新媳妇。

    于是,村里人说他犯了花痴,再看到他靠近门口,无一例外地拿起竹竿,像驱赶一只老狗似的撵走他。

    这个时候,赵三也知道抱着头往后退,满嘴一颗牙没有,瘪着一张黑洞似的嘴巴,嘟嘟囔囔,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些什么。

    从小聪明伶俐,被父母捧在手心惯大的赵三 ,成了无家可归的老狗。

    赵三被人在芦苇荡滩涂旁边无人居住的草棚子里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耳朵与手指头已被老鼠啃掉。

    那一年,他不足五十岁。

    同族同姓的人凑钱给他打了一口棺材,把他埋在父母的身旁,九十年代的芦苇荡还没有严格执行火葬政策。

    赵大的儿子回来奔丧,族人把他摁在赵三的坟头久久地磕头。

    他究竟是赵大生还是赵三生,村里人各有揣测,就是瘸腿女子也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毋庸怀疑,赵三年轻的时候身大力不亏,挣钱不少,自己省吃俭用,到死身边一分钱没有,全部交给了瘸腿女子,因此,瘸腿女子给他在城里新砌房子,自然少不了赵三的血汗钱。

    赵三死后很长时间,村里老人提及他,还忍不住长吁短叹,说他太傻,给瘸腿女子当牛做马不值得。

    同时又时常忍不住念叨他的好:西墩子周奶奶突发脑梗,他听到她孙子的哭喊声,破门而出,抱起周奶奶就往卫生院跑,半夜里光脚跑了十多里,不带一个停顿;夏季少年潜水不见踪影,他不顾个人安危,一次又一次钻进成排的木筏下面寻找;曾经很多次默默无闻地帮助鳏寡老人春耕秋收……

    老人们到最后总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怎么就偏偏为一个瘸腿女子作了魔?

    贫穷的岁月,偏远的村落,难以置信的人与事不少见,即便当今社会,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被了解,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被走进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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