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在三岔口停了一下，扔下刘成全和他的行李，就欻的一声绝尘而去。刘成全抬起腿就要给车踹上一脚，可不但没有对车子造成任何损伤，反倒被车子的“屁”熏了满嘴，呛得他连连咳嗽，憋红了脸，干瘦的身子在冷风里摇摇晃晃。
刘成全明显瘦了，捶着胸的手青筋凸起。三岔口站着几个人，都瑟缩着脖子，似乎在等搭客的车子来晃悠。刘成全一看他们被冻僵的脸色，就知道车子已经不会再来。这大年夜的，晚上七点，年夜饭都还热乎着呢，谁有空操心三三两两的夜归者？何况刘成全还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
冷风把他的鼻涕冻了出来，刘成全用力一吸，搓了搓鼻子，挎上行李包沿着那条大路走去。这条路很长，弯弯曲曲、起起伏伏，走起来大约需要两小时。晚上九点准时能到家，兴许还能赶上冯巩演小品呢。他没有让他爹来接他，自从十五年前他被警察带走那天，他就没想好如何面对他爹。甚至他爹想来探视他，都被他拒绝了。
刘成全只对他爹说：“我大年夜一定回去。”
过了一个桥后，天似乎下起了毛毛雨，刘成全一阵哆嗦，陡然一阵尿意袭来，他前后看看，路上已经擦黑，一个人都没有。刘成全想在路边解决，但站了半天却尿不出来，可是膀胱越来越胀。他只好沿着路边岔开的一条小土路走进去，踅进一片松林里，然后在一棵大腿粗的松树下释放自己。真好，刘成全只感到痛快，就像小时候的水库放闸，一大波碧水滔天奔涌。他能看一个下午，不带眨眼的。可是，他看自己小便竟然觉得如此漫长，而且动力足，没完没了。
刘成全只能耐心等待结束，眼睛毫无意义地四处乱瞟。适应松林的黑暗后，松林却反倒清晰起来。松树的主干都被用刀划了两道很深的刻痕，刻痕下挂着一个个白色的塑料薄膜做的袋子。刘成全十五年前就知道这是采集松脂的。不远处有个松枝堆成的草垛。刘成全有些后悔，怎么刚才没发现，那是个遮人的好地方，也许到那儿去解决，会快很多。
正想着，突然从草垛背后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刘成全没多想，裆部急剧一收，条件反射似的大喝：“谁？”
女的受到惊吓，朝另一边飞快地跑开了。刘成全有点佩服她，她竟能如入无人之境地避开松树。可那男的却故作镇静地朝他走来，还向他递过来一根烟。“嚓”，打火机燃起，男的给刘成全点完烟，然后借着微光愣愣地说：
“成全？你是成全哥？”
2
那男的自报家门说：“我是阿原啊。三河口的阿原。”说着男人鼓起腮帮，把整张脸撑得圆圆的。刘成全仔细一看，才隐约想起：“圆圈？”那个叫阿原的男人这才嘿嘿地咧开嘴笑，不好意思地挠头。
“骚包，说什么阿原阿原的，你直接说你是圆圈不就得了。”刘成全给了阿原一拳，这一拳他挥得很自然，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刚才那座桥下的水塘里穿着三角裤衩游泳时一样，也是这样打打闹闹。可是他刚才过桥时竟然一点都没想起来。十五年，真是一个口巨大的锅，能把人的记忆一点一点地熬得稀碎。
“哈哈，早就不是圆圈啦，”阿原拍拍肚子说，“得了一场病，瘦了五六十斤。”
刘成全这才仔细打量阿原，心里不由得一惊，当年刘成全给他取外号“圆圈”不就是因为他那圆圆的肚子和鼓鼓的腮帮吗？刘成全记得刚进去那会儿，他可还不是这个瘦扁扁的样子呀。
“什么时候的事？”
阿原说：“就是你进去后不久——”阿原仿佛被蛇咬了一般，大叫起来，“哎呀，成全哥，你这是刚……出来？”
刘成全很坦然：“对。用专业的词来说，是刚刑满释放。”
刘成全被自己的话逗笑了，阿原也跟着笑起来：“十五年啊。人有多少个十五年？”说到最后，阿原却越说越伤感。
刘成全猛吸一口烟，长叹一口气，望着夜空，天黑得有些可怕。
阿原抢过刘成全的行李包，扯着他的手，说：“走，去家里吃个饭，吃个年夜饭。”然后对着远处喊，“阿妹，你先回家弄菜，叫上明哥。”刘成全正纳闷呢，远处的草垛后走出刚才那女的，她停了一下，转身往村庄跑去。
刘成全笑说：“圆圈，你可真会选草垛啊。这是你老婆？”
“还没是。差不多了。打算年后去领证。”
他们走上一个斜坡，两边是整整齐齐的速生桉，在夜里发出幽幽的香。
“成全哥，还记得这片速生桉吗？”阿原说。
记忆已经打开，刘成全没法说不记得。他想起那时候他没有随文龙去广东打工，就是因为他想在这片桉树林里多转悠转悠，也许还能碰上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她像风一样朝他扑来，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凉的香味，就跟速生桉发出的味道一样。可是他摇了摇头。
“你就是在这被村里人捆走的。”阿原说，“还是我亲自捆的。对不起成全哥。谢谢你救了我。”
刘成全没想阿原说的是这个，有些惊愕，但阿原的伤感感染了他，他把手搭在阿原的肩膀上，拍两下，说：“没事。过去的事别提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
3
可刘成全一路上没法不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也是这样的漆黑。他已经和小玉约好在村头的小石桥那碰头。小玉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的名字。刘成全刚听到她的名字时，就觉得很惊叹。在这十村八寨里，女孩的名字不是什么“秀”就是什么“英”的，叫“玉”的很少见，而且就算叫“玉”，也名不副实。反倒是用在她身上，显得恰到好处。
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村人，相反，他走在那些一垄一垄的田野时，走那些一片一片的树林时，他感觉自己一出生就在这里，和小玉青梅竹马，朝夕相伴。水里有他们嬉闹的倒影，牛背上有他们紧张的面孔，草丛中有他们惊慌的神情……他从家里赶来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他认识了阿原，认识了少明，还认识了小玉。他们像接待远方来客一样，热情地接待他，带他横穿狭窄的村巷，带他跳进别人家的菜园，带他偷走夜不归宿的狗，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啤酒，大吃一顿。
刘成全从小玉的眼神知道，她是喜欢少明的。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这双脚总会在某个时刻，提起他就朝着三河口行动起来。有时候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再一步一步地走回来。有时候借了二叔笨重的自行车，哼哧哼哧地蹬过去，又哼哧哼哧地蹬回来。
十五年前他就产生错觉，觉得那个隐藏在桉树林背后的村子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他是一小撮铁屑，无论多么千难万险，他都是要走向它。他不想断了和它的联系，因为它里面有个她。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桉树林的芳香里，三河口的溪流里和溶溶的月色里。
那晚刘成全想对小玉说，他喜欢她，他想和少明公平竞争，他想和她谈恋爱。刘成全头一次觉得“谈”这个字用得很美妙。谈，就得开口说话，他想开口对她说，他是多么想她。《爱在心口难开》，这首歌他唱了很多遍。但他不想再幽幽怨怨地对着月亮唱，他就是想对她说，他爱她。
那晚也是大年夜，刘成全草草地就吃完了年夜饭，急匆匆地往三河口赶来。他决定了，他要说，要是她同意的话，过完初七，他就带着她跟文龙去广东打工。文龙说，广东遍地都是钱，只要你肯打工，你的腰包总有一天会鼓起来。他想不到有了钱可以干什么，但他觉得有钱就是不会错。
那晚刘成全等到腿发麻不断捶腿的时候，才见小玉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脸上全是泪痕，眼睛里还窝着一泡泪。一来到他跟前，小玉扑地就给刘成全跪下：“成全，你救救少明和阿原吧。”
刘成全急忙扶起小玉，说：“他们怎么了？”
“他们不小心，弄死了人。”小玉一脸的泪。
刘成全不明白“弄死”的含义，但却抖着手擦掉小玉的泪，说：“要我怎么救？”
“你去换他。”小玉说得极其艰难。
刘成全听得一愣一愣的。
小玉突然一把抱住他，泪流满面地在他的耳边悄悄说一句。
刘成全只说了声，好。
4
阿原领着刘成全往村里走，大年夜家家户户的门里都射出黄的白的光，把水泥路照得亮一块，暗一块的。刘成全弓着背，跟着阿原后面，躲躲闪闪，生怕被人认出来，毕竟他是一个刑满释放的杀人犯。就像当年刘成全来找小玉时，总是在村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看到人来就藏在黑暗处，假装抽烟。直到他碰到小玉，他才被小玉慌慌张张地带到少明那里。十五年过去了，路宽没怎么变，村子也还是那样大小，不过路面却由从前的青石板改成硬化的水泥，各家的泥房也变成了一二层的小洋楼。刘成全感到脊背发凉，十五年前他不敢想象他会和这个村子陌生成这样。那时候他还想象着大过年走亲戚时，拉着小玉的手走街窜巷地找少明和阿原喝酒呢。
幸亏路面上没有什么人，人们都窝在家里，准备收看春晚。偶有几个小孩急吼吼地从身边跑过，碰了一下刘成全。刘成全也习惯地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他在里面习惯了，碰到谁他都这样。
阿原的家在村北，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晚饭虽然是重新开锅，可非常丰盛，土鸡土鸭，堆作一盘，还有丸子、猪血、油豆腐等。那个叫阿妹的女人还在厨房忙活，大概在洗青菜。果然，不一会儿，阿妹就端上来一篮子青菜，还沥沥地滴水。阿妹跟阿原耳语一句，就又退去厨房了。
阿原很热情，把刘成全拉在主位上坐下，立即从桌底拿出一个盛酒的塑料桶，拧开盖子，给刘成全倒满，然后向他敬酒：“成全哥，干！”
刘成全突然豪气起来：“干！”连喝了两口，胃里火辣辣地滚烫，心想：阿原还是和当年那样，能喝。
他们一边喝一边遥想当年。阿原说，当年你小子刚来这里时，竟然还骗我说你迷路了，其实你是看上了我们村的小玉。刘成全就想起那时候他才初中毕业，夏天的燥热让他浑身难受，他原本想叫上小卫、文龙一起去三河口的水塘游泳。小时候他们仨经常去那个水塘玩，一点也不嫌路远。可长大了，人就变得忘恩负义，忘记了小时候的乐趣。小卫和文龙一个都不愿意去。刘成全赌气，自己上路了。不过他却也觉得远，午后阳光的炙烤让他很想放弃。可他不想被小卫、文龙嘲笑，硬着头皮，顶着一头大汗，愣是走到了水塘。看到水塘，他像看到了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一头扎进去，整个身子淹没在水里，水的清凉让他浑身舒坦起来，周围是明晃晃的水光。水光袅娜地映衬出一个扛着锄头打岸边走过的女孩。刘成全欻地一下从水里冒出来，把那女孩吓得一跳。女孩气不过，把刘成全骂了一顿，气呼呼地走了。但刘成全没生气，乐呵呵地傻笑，觉得这女孩挺有意思，于是就跟了上去。没成想，女孩走得快，在那片速生桉里不见了。
“可惜啊，成全哥，”阿原幽幽地说，“少明和小玉是青梅竹马。”
刘成全猛喝一口：“我知道。”
“好，成全哥真是讲义气。救了我，成全了少明和小玉。我干了。”阿原咕咚一声把一杯白酒干完，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嗝——
5
“嘭”，阿原家的门被推开了，从黑暗里冒出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刘成全以为阿原已经算瘦的了，但眼前这人更瘦，剥开衣服的话，绝对只剩一副骨架。眼窝深陷，颧骨高翘，把刘成全吓了一跳。
来人立即给自己的倒了一杯酒，来敬刘成全：“成全，你不记得我了？”
刘成全看了阿原一眼，摇摇头，他猜不透来人的意思，只好堆着笑说：“不好意思，对不起。”
“也是，十五年了。”来人说，“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记得也罢。最好连我也忘掉了。”
显然此人也跟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可是刘成全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变得十分抽象，就像是一道简单的数学证明题。因为他手里拿着刀，又因为刀口与死者的致命伤吻合，所以他成了杀人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当时站在法庭里的被告席上，不做任何辩解，还掰出手指来计算，十五年后他才三十出头，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刘成全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小玉，可是自始至终，小玉都没有出现。
“这是少明啊。”阿原说。
少明？刘成全有些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带着他一起在周围的村子走街窜巷的少年，怎么变成这副尊容？人不人，鬼不鬼的，跟个吸毒犯一样。那时候少明人长得很帅气，再配上他那谢霆锋一样的长发，把周边村庄里的少女们迷得神魂颠倒。刘成全和阿原跟着他夜里去逛村时，总是很容易就钻进一家亮着黄灯的屋子里，那里绝对是一群男男女女的乐园。大家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发泄不完的精力。
刘成全不敢问他为什么这样，只是端起酒杯。
“少明，我敬你。”
刘成全又喝了两杯，脚底开始发飘，头变得沉重起来。喝高兴了，这三个少年时期的老朋友喝高兴了，又继续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阿原无不感慨地说：“兄弟，你在里面受累了。”不过，少明似乎一直在喝闷酒。
刘成全醉眼朦胧，突发奇想，想说一个好玩的故事来缓解尴尬。他说，“不受累。就是刚进去那会儿难熬。老大还特别不是人，整人的招儿特别多。夏天最要命。蚊子特别多，嗡嗡地叫，把老大气得不行，就拿我们去喂蚊子。说是只有蚊子吃饱了，就不会咬他了。老大还怕我们偷懒，就要我们每个人都得把蚊子拍死，黏在墙上，黏出字来。正好我们八个人，老大就想到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这八个字。每人领了一个。我领了‘人’字，后半夜就用蚊子写完了这个字。可怜那个领到‘重’字的人，第二天起来一看，连‘千’字都还没写完。他还抱怨蚊子不要他。”
阿原笑出了泪，可是，少明还是一言不发喝闷酒。
6
“少明，你怎么了？”刘成全还是忍不住问了。
少明笑笑说：“生活不如意啊。”少明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拼命地吸一口，抽出长长的烟灰，“啪”的一声，烟灰掉下来了，才吐出烟，“你还记得小玉吗？”少明说得漫不经心，但又好像略有所指。
刘成全“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她嫁给我了，成了我的老婆。”少明又吐出一口烟，“可是前几天她跑了，跟人跑了。现在你回来了。”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对着刘成全说的。他抬起头，迎上了少明冰冷的目光。
“你可别误会啊，我刚刑满释放。这可跟我没关系。”刘成全只觉一阵恐惧，就像当年他从少明手里接过刀一样，脚下那具冰冷的尸体让他不寒而栗。
“有关系。”少明“啪”的一声摔碎手中的酒杯，“关系特别大。小玉临走前还骂我是个懦夫，连你都不如。成全，你在她心里可是个大英雄呢。”
“我……我只是个杀人犯。”刘成全淡然地说。
突然，少明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拍在桌面上，压低着声音吼道：“我才是那个杀人犯。”刘成全和阿原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坐着，谁也不敢挪动一步。
阿原咽下口水，说：“少明哥，你这是干什么？事情都过去了，要不是你当年……”
“你给我闭嘴！”少明一脸阴冷，“对，当年确实是我失手弄死了那个家伙。我那也是为了保护小玉啊。那家伙仗着人多就把小玉拉到桉树林里，你这个大英雄去哪儿了呢？嗯？你当时在桥等她呢。她为什么被人截到桉树林里？就是因为你啊，她是去赴你的约。你要是不单独约她去那里，她会经过那片桉树林吗？啊？！”
刘成全听呆了，这些小玉从来就没跟他提起过。
“事情都过去了？”少明泪眼婆娑地说，“可我过不去。对，是你救了我，还有阿原。你顶替了我，成了杀人犯，成了英雄。你讲义气，重兄弟情，还得了美名，为了爱可以牺牲自己。你多伟大啊！我呢，失手杀了人，但那都是为了小玉啊，我也是英雄。可在他们眼里，我却成了懦夫！你知道为了你，我苟活到现在吗？我不敢去投案自首，这样你受的罪不就白受了吗？我一直隐忍着，我在想为什么不敢去认罪？我骗自己，为了小玉，她需要我，我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可是她也隐隐作痛，夜里总是哀叹。我烦躁了就打她一巴掌，她也不哭，就默默流泪。后来小孩生下来了，我就又骗自己，为了小孩，小孩不能没有爹。可是，那个崽一点都不像我，我越看越觉得像你。小玉就骂我发神经，我就揉揉眼，仔细一看，确实不像你，像我。可一转眼，又像你了。小玉被我逼急了，拉着崽和我去做亲子鉴定。果然是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顶替我呢？当年你们在桥上，还抱在了一起。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少明说累了。刘成全也把烟点起，浓重的烟熏红了他的眼。
“小玉说，她怀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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