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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雪花在凌晨的房顶上融化,有花在窗台上艳丽地绽放,有生命在悄无声息中被埋进地下。
夜里醒来的时候,隔着山的南汀河在夜里哗啦啦地流着,从窗口看出去,月光打在纵横起伏的山峦间,涌进我的梦里来。
一只夜莺在纵横起伏的山峦上空,平稳地飞翔着,越过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更有些时候,我似乎看到它落在月光下的影子,慢慢地在那些叶子上面移动着,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孤鸣,它便消失在这遥远的山峦后,消失在月光下。
南汀河的悬崖边上,是一处隆起的山坡,大概以四十五度角连绵起伏着,山坡上是鲜红的映山红。记忆里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连绵起伏的映山红了,直到前几天回了故乡,刚好撞上。那是一种发簇矮小的树木,长在比较干旱的悬崖或者是山坡上,总会在同一时刻绽放,在月光下,在朝阳里鲜红得如同染了血。
我忘记了是在多久以前,那时候故乡还没被砍伐,还有许多树木,许多山川河流,也有许多长满奇珍异草的山谷。有一次爷爷带着我晚归,在一个山谷里,我就看到过大片的映山红。
像是在西北偏北那样的山谷里,荒芜而寂寥,因为是走得太累了,我和爷爷就坐在一个小山丘上休息,向着远方我就看到了那片开在月光下的映山红。我们眼前首先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然后在巨树的左手边,就是大片的映山红。映山红的根处是某种已经枯死了的不知名的草,枯黄地在鲜红的映山红根处形成一种壮烈美。
那时候的故乡,还有许多夜晚出来活动的鸟,比如夜莺,比如猫头鹰,比如老人口中不会落地的金羽鸟。但所有这些鸟中,还是属夜莺的鸣叫最令人感到孤寂或者恐惧。那时候的我听到夜莺的鸣叫无疑是害怕的,直到现在再偶尔听到,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孤寂,一种山河壮美的孤寂。
它们的鸣叫空远辽阔,在山谷里远远地传出去,撞在对面的山上,落进南汀河哗哗的流水声中再传回来,每一声都在这坚硬结实的大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疑问。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成群结队的夜莺飞过山谷,都是形单影只的,从我不知道的地方飞出来,在那些山谷里盘旋着飞向对面高高的山峰。爷爷曾告诉我,我们还要继续往上走,等我们走到差不多与对面山一样高的地方,就是家了。
你有没有在黑夜里从山脚下,一直往山顶走,在月光下,有夜莺的鸣叫,有微风拂过山岗,在那条用脚步踏出来的小路上?
当我们休息得差不多,再起身继续出发的时候,山谷里有风吹过,也在山谷间回旋,风刮落那些鲜红的映山红,在月光下纷纷扬扬,也有花朵被风吹起,飘散在山谷间。我曾记得,爷爷看着那些落下来的映山红,卷起了他的旱烟,然后随着他的呼吸,烟火忽明忽暗,在我的正前方,在那片月光下的山里。
爷爷咳嗽了一声,我抬起头,便看到有烟从他嘴角弥散开,青灰色的,在月光中飘开了,可能也化成了月光的一部分吧,升到空中,照亮着这片山岗。
那时候爷爷还年轻,我想这样说,起码我年幼的步伐始终还是追不上他。但我听到爷爷的歌声,在黑夜里。是不是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歌,也就有每一代人的记忆。
有些歌是没有歌词的,如同用风作曲,用岁月作词,然后在黑夜里无字哼唱。我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似乎我走过的无数小路,都是在山梁上的,从小路上可以看到山梁两边的山岗、山谷、山丘,或者是流淌在峡谷深处的小溪、流水。
山梁两边是深秋里萧瑟的山岗,是初春里万物复苏,是夏天的山风翠绿,是寒冬里的白雪皑皑。有落叶散漫山岗,有万物在山谷间发芽,有青草在山丘里野蛮生长,有溪水在峡谷深处寂寂无声。
歌声就从这样的山梁里向两边飘开,爷爷吸一口烟唱一句歌。我有时会想,是那青灰色的烟会飘得远些,还是那些没有歌词的声音会飘得远些。也有一种叫解放草的白色的花,在几乎所有目之可及的地方,在任何荒凉干旱或者是肥沃潮湿处,都连绵不绝,白色的月光打在那些白色的花海里,风吹来的时候,一浪接着一浪。
是什么东西随着那些白色的花海在月光下悄悄地远去?是山河的声音,还是我们稍纵即逝的生命?似乎会有泪水从心底冒出来,跟着那些一浪接着一浪的花海,涌向无边无际。
我听过,梦里深秋一片黄叶落进一大片黄叶里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在山梁两边翻滚,也会有风吹起来,那些原本落到地上的树叶会被卷起来,绕着那些树干飞舞,很久很久方停下来,慢慢归于平静。
梦里我就会想到那个电车难题。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疯子在一条轨道上捆了五个人,一辆火车疾驰而过,而你呢刚好可以改变火车的轨道,但是在你可以改变的另一条火车道上,也捆着一个人,那么你会怎么办……
火车道穿过深秋,驶向山梁,带起已经平静的落叶,再次卷起落叶漫天飞舞。
我听到爷爷叹了一口气,我们已经站在星空下,是一处在山梁尽头处的小平原,有青绿色的小草,我们再次坐下来,身后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油树,高耸入云,果实和油树叶开在星空里。
风一阵接着一阵,从我们四面八方吹来,晃动着这棵被砍伐剩余的苍天古树,也会有油树叶在星空里落下来,在空中盘旋着,在月光下反光,在岁月里轻声细语。
我们已经站得和南汀河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岗一样高。从这里看过去,那巍峨的山峰如同是黑夜里的巨人,岿然不动亘古不变。在黑夜里山山而川,跨过江川河流,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大地上肆无忌惮地延伸出去。
爷爷嘴里又唱着我不能听懂的歌,还有手中卷起的烟火,他似乎也看着我们对面那一座又一座巍峨挺拔的山。我站在他身后,爷爷身姿挺拔,似乎想与黑夜里的山峰融为一体。他的无字哼歌从这小小的平原里传出去,飞向对面的山峰,我看到他的身躯在星空下慢慢得虚幻起来,倒是他手中的烟火,继续忽明忽暗着。
山峰的半山腰,似乎也有人家,有几点孤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着。除了对面的山峰,我们的身后,左右两边可遥望的夜空下,一种可遥望但是无法透视的朦胧在星空下寂寥地远去着,如同是月光的颜色在薄雾里挂着,我听得见,许多声音在四面八方吹来也消散在四面八方。
我们走进村口,村庄早已入睡,安静得只能看到白色的墙在月光下斑驳着,有枯死的藤蔓爬在房顶、屋檐上。我以为早已经消失在山谷里的夜莺,居然从对面邻居屋后的竹稍上飞起来,没有鸣叫,展开翅膀在村庄上空盘旋着,在月光下遥远地离去,似乎去了我们对面那巍峨挺拔的山峰处,似乎飞进了我可遥望的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里。
我已经听不到南汀河的哗哗声,只有爷爷的无字哼唱还在耳边久久萦绕。他挺拔的身躯,如同巍峨的山峰,暗红的烟火在岁月里忽明忽暗着,像是我无法触碰的某种东西,从这里平静了下来。
之后的许多年我曾一直在寻找,半夜起来遥望星河的孤寂,老一辈人头顶苍白的头发,听到房屋在大地上崩塌时的心酸,听到生命消失在身边时的无可奈何。
但或许这些都不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可能只是那晚爷爷的那些无字哼唱。慢慢地我发现,似乎那些我想拼命留住的东西,正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岁月里化成了歌,留在了山河。
把岁月化成歌,留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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