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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楼城(图片来自网络,侵删)文/ 啄木鸟的卓
冯梅英已经是第三次觉得这碗艇仔粥味道不对了。师傅熬粥时大概打了一会盹儿。粥虽然绵密,但透着一丝燶味。生鱼片非但不鲜,反而有一股腥臭,好像拿死鱼来做的。花生米也炸得不够酥。忽地,一只肥肥的乌蝇嗡嗡地飞来,落在碗边。这就更让梅英心里不爽,眉头挑得高高的,调羹被生气地扔在粥里。梅英气气地说:“东仔老世,你家的艇仔粥不是那个味了!”老世就是老板的意思。陈世卿喜欢来这里吃艇仔粥,然后再来一碗炒河粉。真没想到他能吃这么多。
梅英朝店门口望去,和东记的老板东仔端坐在收银台,嘴里叼着烟,咋咋呼呼地给客人结账,根本没听见梅英的怒气。烟已烧了一小节,露出一指节长的烟灰,“啪”的一声,烟灰落下来,被收银台挡住了。梅英很想知道烟灰落没落地。可是,嗡嗡的声音让人受不了。梅英总觉得现在的和东记比以前热闹了不少。
梅英心里还有事,她得去德明照相馆去拿相片,于是愤然起身,款款地走出和东记。梅英以为自己走了十几米远,却还是在和东记的门檐下被老板拦下了。
“英姐,你还没给钱呢。”老板堆起和善的笑容说。
梅英登时就怒了:“东仔,你是不是眼花了?钱压在了碗下了。我英姐可不会吃霸王餐。”
老板朝着梅英刚才落座的地方望去,一个老妈子已经在收拾桌面,一手端起梅英没吃完的艇仔粥,一手捏着一张百元大钞朝老板示意。老板这才抱歉地说:“英姐,对不住啊。不过,我不是东仔,我是威仔,东仔是我……”
还未等老板说完,梅英噗嗤一笑,怒气全消了,捂着嘴——她是记着笑不露齿的,说:“极好笑的,还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吗?瞧你这大鼻头,大眼睛,粗眉毛,还有左耳这的肉丁,不是东仔是谁?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梅英没再理会她,笑着走上了万秀路。
“还没找你钱呢,英姐。”
“送你啦。你得抓紧时间去看病,才十几岁的小伙子,别就犯傻了。”
她原本是想一蹦一跳的,像七八岁的时候那样,一寸一寸地越过四方井路、长生里,再转到小南路,去看渔船和从广州来的货船,什么稀奇古怪的西洋货都有。就连花布也比这梧州城里最厉害的绣娘要精致、时尚和丝滑。梅英喜欢看船,尤其是那种轮船。她觉得这喷出浓烟、发出呜呜声的事物竟能像鸭子一样在水面上滑行,真是不可思议。鸭子浮游还需要脚蹼子在水里划拉呢。这轮船的脚在哪儿呢?
可是梅英记不得一蹦一跳是怎样跳了,脑海里那个七八岁穿街走巷的女孩子越发模糊起来,像是被青幽幽的桂江水浸泡了好多年。倒是她脑后的那根粗辫子在蹦跳时摇晃得如同钟摆,让梅英记忆犹新。那时候骑楼才开始陆陆续续地建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遮住了什么。梅英仔细回想,哦,是了,是那首童谣。
“落大雨,水浸街,阿妈担柴上街卖——”
梅英跟着七八岁的自己轻哼起来,忽然,就立住了,抬头看看天,还拿手放在眉前。天上一朵云都没有,蓝幽幽的,像一个深邃的大染缸,又空又远。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梅英却有些担忧,梧州城的夏天是很怪的,雨说落就落,一点都不犹豫含糊。她可是记得去年的,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天突然就漏了,乌泱泱的黑,顷刻间大雨飞落,砸在桂江、浔江的水面上,撞开一朵朵水花。就是砸在人头上,也生疼。拿油纸伞挡住,那是痴心妄想,没多时就给你砸出几个窟窿来。白胡子一大把的老秀才丁先生也都吓得浑身哆嗦,从没见过这么大雨嘞!大雨连着下了足足一天一夜。雨停后,洪水就跟着来了。漫过桂江,直冲骑楼城里来,灌进一家家店铺,浮出一件件家什。
老秀才丁先生就是在那场雨后没的,说是人给滔天的洪水冲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抱着一本《中庸》在读。可是大清都灭亡了好几年,科举考试也早就给取消了。梅英不敢当面笑话他,背地里却说丁先生老古板,天天就是之乎者也,觉得新式学堂是瞎胡闹,尤其是女学堂更是乱了礼数。梅英在女学堂里是念过几年书的,更加觉得丁先生不可理喻,简直比他的棺材板还是古硬。但丁先生也有善的时候,那就是给梅英的弟弟冯梅落讲《爱莲说》的时候,一口粤音,咬字很清楚,带着吟唱,铿锵有力。末了,还不忘往梅落的嘴里塞几颗去了莲心的莲子。直到现在,梅英还记得丁先生捻须一笑,满眼莲香的样子。
可是,丁先生终究还是走了,走得无影无踪。梅英简直不敢相信,跟着大伙撑着小木船在骑楼城里转悠。那时候浑浊的洪水还没退去,死死地舔着骑楼一楼的商铺门店。但水势已经弱了不少。小木船在骑楼下的石柱间穿梭,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被洪水冲走的丁先生,梅英还以为是在白云山的亭湖里游玩呢。一连找了三四日,洪水早就退了,显露出一地的黄泥和一股子水草腐烂后的腥臭味。心也累了,人也乏了,权当丁先生是被大水请去当秀才河神了吧,多少也是个仙呢。于是,大伙就把心思都用在了清理污泥上。
没了雨,天就忽然变得燥热起来,污泥的腥臭味在骑楼城大大小小的地砖上弥散。梅英受不了这个味儿,丁先生走了,没人给梅落说书,她也就闲得无聊,幽幽地就一个人去了大南码头看船。她原本心里就不怎么抱着希望,果然趴在码头上望过去,一条船都没有。洪水是退了,但江水依旧浑浊,激流勇进,有些地方还哗啦啦地发出流响。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河岸边的那棵古榕树上传来阵阵蝉鸣。梅英被叫得恼了,就盯着树看,似乎要把树上的蝉看个究竟。却听到呼啦啦来一群水警署的人,全副武装,扎着警棍。经过梅英身旁时把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惊魂甫定,为首的马脸警察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快走!快走!”
梅英吓得不敢说什么,甩起辫子扭头就走,但没走多远就忍不住好奇,这些人在干什么?偷偷转过脸来看,脚步也放缓许多。只见那四五个水警冲上一艘小小的客船,来来回回翻找了几遍,大概一无所获,然后押着船家呼啦啦地走了。梅英只觉得有些惊奇,这船是什么时候靠的岸?她竟不知。心里立即恼起来,奔着客船而去。她也要看看这船里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好一顿搜找。
船很简陋,又很小,一眼能望得到头,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梅英颓然地坐在船头,突然,“欻”的一声,从船底的水里蹦出来一个清瘦的大活人,把梅英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一口气差点没噎下去。
“谁?你是谁?想干什么?”梅英一手抓着船上的小矮凳,强作镇定地说。
那人不说话,顺着船沿爬上来,湿漉漉地湿了一地。他皮肤白皙,颧骨很高,眼眶凹陷,眼睛深邃迷人,透出书生一般的清秀。爬上来后,就倒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但极力地控制着,生怕别人听见了似的。
久久他才说:“我叫陈世卿。我是来看病的。”说着,像是演戏一样,他竟然连连咳起来,也是控制着的,隐忍着咳。
梅英刚想问,来看病怎么躲到船底?难道潜水也是治病的一种方法?该不会是躲避刚才的那些水警吧?嗐,她问题可真多,真不知道先问哪个。陈世卿就先开口了:“吃的……你有吃的没有?”
梅英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过,我可以给你去打一碗艇仔粥。”梅英没想到自己竟然自告奋勇。
“我没钱。”陈世卿有些犯难,“过两天就有,过两天还你。”
梅英噗嗤一笑,大方起来:“我请你。”说着,梅英急匆匆起身,但没多远又折回来,扶着陈世卿躲到船舱里,还拿一块布遮住。显然,陈世卿已经饿得走不动道了。
梅英加快了脚步,在东仔家开的艇仔粥店打包了一碗,藏在怀里又匆匆赶过来。陈世卿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连吸带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艇仔粥就被吃了底朝天。梅英坐在一旁忍不住偷笑。
半晌,陈世卿恢复了力气,看看船舱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假。陈世卿沉思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梅英。看样子潮润润的,大概随着他浸在水里直到现在都还未干。
“这个给你,暂时先抵这碗艇仔粥的钱。”陈世卿见梅英不拿,只得硬塞到她手里,急切地说,“我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说着,他大步跨出船舱,隐没在这朦胧里。
嘿,真是个怪人!梅英心想。没想到这世道乱了,怪人越来越多。
丁先生走了,就没有教书先生给梅落讲课,梅英也就没机会旁听。虽然新式学堂也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但梅英阿爸总觉得不甚满意,尤其是梅英抛头露面,竟跟一群女学生扯开嗓子哈哈大笑,跟丁先生一样,阿爸也觉得简直不像话。而且有时候女子中学还和省立二中的男学生联谊,这更让阿爸眉头紧锁。毕竟梅英已经十五六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冯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开了商铺,贩卖些布匹绸缎,也是小小的富商之一。阿爸就断了梅英的上学,决计让她准备嫁人。但她可以不去上学,不过嫁人是死活不肯的。跟阿爸犟了几回,回回都跟洪水滔天一样,吵闹声响彻骑楼城的每一根石柱。于是,就有人劝阿爸,算啦,英子还是小妮子呢。就这样,梅英在家里有时帮衬阿爸卖布,更多的时候跟着弟弟梅落上丁先生的课。
梅英回来时,骑楼城已经掌起了灯。那时候已经通了电,四下亮堂堂的。家家户户的马灯不知道丢到杂物房的哪个角落里去了。梅英一脸喜滋滋,嘴咧开来笑,但手却藏在衣服兜里,摸着那支硬邦邦很有质感的笔。一开始这笔冷冰冰的,现在却带着她的体温,温润如玉的感觉。
阿爸已经吃完晚饭,在柜台上算账,见她回来,说一句:“明天给你和阿落请了一个先生。”阿爸的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既不说出要怎样,也不允许你反驳,好像只是在通知你。阿爸说完,就有低头拨弄算盘,没看见梅英脸上的笑影。
梅英“哦”了一句,心想,先生?又是老学究吗?但没多想,就钻进柜台旁的那个小门。后面是楼梯,再往后是厨房和餐桌。梅落还在细嚼慢咽地吃饭。梅英“啪”地一下落座,悄声说:“阿落,你猜我今天得了个什么东西?”梅落比梅英小五六岁,但脑袋瓜转得快,立即接上话茬:“我猜你得了疯痴病。”气得梅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说:“看来你是不想见到明天的先生了?”
“咦?阿姐也知道明天来先生?”
“阿爸说的。”
“又是先生,唉,但愿不是丁先生那样的。”
“你也不喜欢老先生?我看你背书倒是很积极。”
“不积极就挨板子。我算是怕了‘先生’了。”梅落一脸幽怨,“我倒希望去新式学堂,说‘老师好’,写钢笔字。阿姐,你不知道那毛笔好似有千斤重,怎么拿都不舒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梅英心疼起梅落来,她是见识过丁先生的戒尺的,字写得不端正就要挨两下手心。忽地,她从兜里掏出笔,摆在梅落的眼前,笑着说:“给,送给你啦。这是阿姐今天得到的。”
梅落两眼瞬间放出光来,像一双饿狼的眼睛,立即就把钢笔扑在怀里,生怕姐姐反悔。“阿姐,你得到的?你从哪儿得到的?”
“秘密。”梅英眨了眨眼,腾地起身,顺着楼梯上了楼。骑楼就是这样的,一楼的前半部分是商铺,后半部分是厨房,二楼三楼是住房。梅英是很满意“秘密”这两个字的,因为她决定保守住这个秘密,对谁也不说她遇到了一个怪人。
第二天一早,梅英在正帮阿爸整理布匹,经过前阵子的洪水,部分布匹还是有些潮,需要晾在门口的骑楼下,又可以起到广而告之的作用,一举两得。梅英朝着四方井望过去,骑楼两边全是一些横出的布招子,有写着“米”的,有写着“中医”的,还有的写着“众和书店”。梅英最喜欢的是合益街上的那个“合益戏院”的招牌,每每路过,她都痴望一会儿,猜测着里面在上演什么电影。据说电影上的人会动,大小就跟真人一样,但只是不说话。梅英低头恍惚起来,连连想着心事,不知怎的,她竟然想到了那个叫陈世卿的人。
想得有些发愣了,忽而听到有人问:“你好,这里是冯家布匹店吗?”
梅英吓了一跳,正想回答“是的”,抬眼一望,却看到那个正想着的人——陈世卿。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梅英脑子里闪过李商隐的这两句诗。
“是你!”
“是你!”
两个人几乎同时喊了出来,最后又都灿然一笑。
梅英只觉得陈世卿比起昨个来要清朗许多,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两眼炯炯有神,大概吃饱了的缘故。这么想着,梅英又噗嗤一笑,柔柔地说:“你该不会是来还昨天的粥钱吧?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世卿哑然失笑,腼腆地说:“不好意思。目前还没有余钱,等我发了薪水,一定早早还你。”
梅英好奇:“你这么快就找到差事了?”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你是来上课的老先生?”
“正是。黄校长安排我来的,说是冯家布匹店要请老师。不过,我才二十出头,不算老先生吧。”
梅英方知失言,笑道:“我们都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学究呢。”
说着,梅英把陈世卿引进店内,跟阿爸一番施礼之后,再引到二楼的书房,那是之前丁先生上课的地方,现在则归“陈先生”上课了。陈、先、生,梅英在心里默念着,第一次觉得“先生”这个词很贴切,好像特为陈世卿而创造的。
梅落早在那里等候,梅英也乖巧地坐下,刚要拿出《古文观止》,陈世卿就说:“我们今天不讲古文,讲讲这个。”陈世卿从衣服里掏出一本杂志,是《新青年》。杂志有些旧了,起了一些褶子。显然这是一本被人常常翻阅的杂志。梅英期待地望着陈世卿,似要催促他快些讲讲,但却听到阿爸在叫她。她只得下去帮忙。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生意特别红火,卖布匹的忙梅英怎么帮也帮不完。不是把这卷红布送到合益街,就是把那捆青布送到大东路。烦躁的心就像点着火一样,她急着想去听陈先生讲什么,身影也在路上飞跃起来。但等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回来,陈先生早就下课回去了。
梅英一脸懊丧地颓然坐在门口,谁也不搭理,有人问价格,梅英只在那里翻白眼,自然是白的多,黑的少。
可弟弟梅落却不管这些,兴奋地跑到她的跟前,摇着她的手臂说:“阿姐,你猜陈先生讲了什么?”
梅英又气又期待地看着弟弟。
“讲了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梅落说,“你猜《狂人日记》讲了什么?”
梅英又期待又气地瞪着弟弟。
“讲了‘吃人’和‘救救孩子’。”梅落骄傲地说。
梅落静默了半天。“然后呢?”梅英问。
“然后?然后就下课啦。”
梅英大失所望,怒气腾腾地说:“你这说了等于没说,浪费口舌。”
这时,东仔来找她。东仔和梅英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梅英比东仔大一点,他叫她英姐。他家是开艇仔粥店的。他家的艇仔粥在骑楼城可是一绝,远近闻名,很多食客都慕名而来,生意火爆得很。和梅英家可算是门当户对,甚至梅英家要矮上一截。梅英阿爸放出风去要把梅英嫁出去时,东仔曾怂恿他爸上门提亲。但被梅英一口否决了。梅英不知道为何否决。她不讨厌东仔,也爱吃他家的艇仔粥,一辈子吃艇仔粥她也是能接受的。可她对东仔只当作是弟弟,从没想过对他举案齐眉,相夫教子。
东仔性子温顺,否了就否了吧,他还是乐意来找梅英,听说九坊路开了一家照相馆,叫德明照相馆,很是稀奇。想邀梅英去看看,顺便拍张照片。
“不去。”梅英说。
东仔又听说合益戏院今天上映一部默片电影,很是滑稽搞笑,去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梅英很不耐烦地说。
东仔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梅英自觉态度不对,便说:“我今天没什么心情,身体不舒服。有时间再去吧。你先回去,我要去睡个午觉。”没等东仔回应,梅英就蹬蹬蹬地跑上楼去,扑倒在自己的床上,怏怏不乐。她心里窝着一团三味真火,只觉得浑身滚烫无比,燥热无比。没有一丝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夏蝉反而和着滚滚的热浪躁动,外面的世界乾坤朗朗。她在床上趴了半天,哀怨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竟幽幽地睡过去了。等她醒来已是午后三时,枕边湿了一滩,不知是泪还是嘴角流出的口水。梅英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生了一场大病。
幸而没几日,陈世卿又来上课。陈世卿一如既往,端庄、正气,但也不失些许幽默。梅英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前几日那块压在心口上的石头不见了,她通体都舒畅起来,满眼地媚笑,眼睛都给笑没了。还没等陈世卿上课,梅英执意要看上回讲的《新青年》。只可惜陈世卿这次没带,带的是一份《民国日报》。梅英不知道这报纸有什么好看的,一心想着那篇《狂人日记》。但陈世卿却口若悬河起来,从大清灭亡到民国建立,从袁世凯复辟到五四运动,从军阀混战到孙中山病逝,一会儿“倒行逆施”,一会儿“民不聊生”,一会儿“举国悲恸”。陈世卿说得热血沸腾,而梅英却听得一惊一乍的。有些事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很多事她从不关心,也无从关心。
梅英忽然忧伤起来,她的骑楼城、她的阿爸和梅落以及东仔,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在陈世卿那里。那里的世界是一片混乱,却生机勃勃,蕴藏着无限的希望。梅英觉得有些害怕,不知道那个世界有没有危险,像坐着一艘小船在大得没边的海上航行,梅英心里没着没落的。
陈世卿也很幽然,漂浮着,下了课就径直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梅英才发现陈世卿落下了那份报纸。她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藏在怀里就奔了出去。陈世卿脚步走得很快,在人流中穿行。梅英紧赶慢赶地追上去,生怕跟丢了。但又不敢太靠近,因为梅英突然想知道陈世卿走得这么急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要去哪儿。穿过九坊路,左转转入大南路,在第三个路口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巷口的牌坊上写着“居仁里”。梅英看见陈世卿走进了巷子尽头倒数第二个屋门。
梅英壮着胆,跟过去,红漆的木门已经关上。梅英趴着门细听了一会儿,是陈世卿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嗓门很粗,嗡嗡的。梅英拍了拍门,声音忽然噤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谁?”是陈世卿。
“我,梅英。”梅英原本想大声回答,却不料竟然也跟降了好几个分贝。
“哦哦,这就来。”陈世卿转瞬间高声起来,还带着惊奇的欢喜。
“你怎么来了?”陈世卿打开门,把梅英迎了进去。堂屋中间站着一个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有神的人。他胡子拉渣的,大概三十出头了吧。梅英抬眼一看,觉得眼熟,仔细思量了一番,嘴里喃喃说道:“竟然是你!你是那个被押走的船家!”
那人却朗声笑起来,算是认下了。
“谭社长,这是我跟你讲过的,我的学生,冯梅英。”陈世卿忙着介绍。
梅英却脸红起来,“冯梅英”这三个字还是头一遭从陈世卿的嘴里飞出来,那么生涩,但又那么悦耳。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陈世卿笑着说。
梅英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份报纸,递给陈世卿,“你的报纸落下了,我是来还给你的。”
陈世卿接过报纸,把报纸又叠了叠,塞回到梅英的手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嘴里轻声说:“这,你可以留着。多看看,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梅英的心突突地乱跳,脸更红得发烫,身体抖得厉害。她只觉有一股暖流在她身体里上上下下地乱窜,整个人都是麻酥酥的。梅英不敢看他,手在报纸上来回地摩挲。
“对了,梅英,你吃午饭了吗?”陈世卿说,“上次那碗艇仔粥挺不错的,我馋了。你带我去吃吧。”
梅英连连点头,一脸笑意,但又看了看谭社长。
陈世卿明白梅英的意思,说:“谭社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去就好啦。待会儿给他带一份回来。”
说着,没等梅英回过神,陈世卿就一把拉住她,走出了正门,走上了大南路。在梅英的指引下,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东仔家的和东记艇仔粥店。和东记不只是卖艇仔粥,还有卤味、炒河粉等。那会儿人不算多,但也够东仔忙的。不过东仔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梅英,和她身边的那个瘦削的男人。东仔立即皱了眉,和那男人比起来,东仔自觉矮了几分,仿佛他还只是个小孩。
落了座,陈世卿笑盈盈地说:“这次我有了钱,从谭社长那里领了稿费。今天我来请你吧。老板,来两碗艇仔粥,再给我加一份炒河粉。”梅英笑话他:“看你身子板这么薄,没想到竟能吃这么多。”陈世卿嘿嘿地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听说炒河粉是骑楼城的特色,我得抓紧时间尝尝。”梅英更大笑了,“你急着去投胎吗?”一来二去地说笑,梅英觉得她和陈世卿已然熟络得如同一对无话不谈的密友。这时,艇仔粥和炒河粉都上来了,东仔忍不住多看几眼陈世卿。梅英看出来东仔的眼神很复杂,带着醋意,带着恨意,带着不甘。但梅英已顾不得这些。
忽然,街上喧闹起来,步履杂沓,你追我赶,一队人马从呼拉拉地从门前猛跑。胆小的倏然闪开,胆大的驻足观看。脚步声、议论声以及叱骂声混合在一起,像一口巨大的深潭,吞吸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好像出了什么事?”梅英心里一紧,直起身子,向外探看。
但陈世卿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些,一手搭在梅英的肩膀上,把她按下来,笑着说:“快吃吧,艇仔粥要凉了。”
梅英惊讶地看着陈世卿的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明亮,像一汪清澈的溪水。不过,溪水在微微地颤动。陈世卿故作镇定地吃着河粉,但速度明显加快了。梅英也吸溜着艇仔粥,只是嘴里淡而无味。
东仔叹了口气,立在梅英身旁说:“现在又开始乱抓那些祸乱的人了。我们往后得小心点。”
梅英不理他,陈世卿吃完就拉着梅英出了店门,直往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走去。那里空无一人。谁家门前种了一兜三角梅,长得已经很高,影影绰绰的,把不小心落下的阳光筛成星星点点的光。梅英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热,汹涌而来的热浪冲击着她的脸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差点晕眩过去。
陈世卿看出了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手。”梅英更加害羞。
陈世卿一看,自己的手正结结实实地握着梅英的小手呢,软软的。他立即松开,连连说道歉,一抹红色也飞到了他的脸颊上。梅英似乎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像一阵鼓,咚咚咚的。
但随即,陈世卿就紧张起来,左顾右盼,在梅英耳边轻轻说:“我得走了,今天的事请你保密。以后也别去谭社长那里找我了,找我的话就去大同路5号吧。”说完,陈世卿就隐没在巷子里。梅英哑然失笑,他怎么总是行色匆匆,说走就走呢。幸好,已知道去哪儿找他。
梅英踏着轻盈的步履回去了。
从那之后,陈世卿照例来梅英家上课,但已经很少讲时事,反而讲起了丁先生的古文。讲到杜甫的《春望》时,陈世卿脸上就乌云密布,哀愁不断,反复吟咏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时竟也像丁先生一样之乎者也起来:山河太息颜色老,热血男儿敢配刀。你方唱罢我登场,斩尽妖魔解战袍。恍惚间,梅英觉得陈世卿和丁先生重叠了,一时不知是丁先生在低吟,还是陈世卿在高歌。
不过,梅英不管这些,下了课就跟着陈世卿出去,或者闲着时就去大同路找他。他们有时去和东记吃粥,东仔已经接纳了陈世卿。有时去大南码头看船,说起当时的境况,梅英就嬉笑不已,还问陈世卿生了什么病。陈世卿就一脸糊涂,说我不曾记得说过生病的话。有时又去龙母庙,爬到山顶俯瞰整个骑楼城。梅英是开心的,陈世卿只是多了几分忧虑。因为时下风声越来越紧,听说到处在抓人。
那天课后,梅英照例和陈世卿去闲逛,路过合益戏院时,梅英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戏门的招子,最近正在上映《玉梨魂》。陈世卿眼尖,一下子看出梅英的渴望。
“小英,”陈世卿这时候已改口叫她“小英”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没看过电影呢。”梅英害羞起来,“不知道这电影怎么看,好不好看。”
“去看就知道啦。”陈世卿拉着梅英朝合益戏院走去,却不料,横出来两个巡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凶神恶煞的。梅英吓得紧紧扯住陈世卿的衣角,陈世卿一脸冷漠。
巡警把他俩分开,为首的抓住陈世卿的领口,把他顶在一旁的石柱上。另一个则乘机对梅英上下其手,搜身。梅英没见过这阵势,惊恐地愣在原地,什么话也喊不出来,任由巡警摆布。只是浑身颤栗地发抖。
“把你那臭手拿开!”陈世卿朝着那个搜身的巡警大喊,他住了手,但却被为首的巡警来了一记铁拳,疼得陈世卿捂着腹吱不出声。为首的巡警说:“你还挺能耐。说,你是谁?干什么的?”陈世卿不屑回答,扭过头去。随即又是“咚”的一下,他应声倒地,痛苦不堪。原来,为首的巡警又给了他一脚,正中他的命根。
“他……他是我先生。”梅英大胆地说。
“你的先生?”为首的巡警问,“教书的?”
“不是。就是我先生。”
梅英面不改色。
另一个巡警走过去悄声说了几句,为首的巡警旋即笑了起来:“原来是冯家布匹店的女儿,我说怎么这么脸熟。打扰了。”然后,带着小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梅英立即跑过去,将陈世卿扶起。痛劲儿已过,可陈世卿走起来仍是歪歪扭扭的。经此一遭,看电影的兴致早没了。他们兀兀地朝前走着,一时竟不知道要去哪儿。梅英扶着他,走得很慢,只觉得两人靠得越来越近,连呼吸都听得分明了,像一对经历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在黄昏的晚霞中踽踽前行。倏忽间,梅英真的觉得他们已经一起走过了大半生,那么相濡以沫。
突然,陈世卿轻轻笑起来。
梅英疑惑地望着他。
“我果真是你先生?”陈世卿说。
“那是……自然。你不就是我的先生吗?”梅英答。
陈世卿笑得更灿烂,但好像又不明白“我的先生”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要是你的先生,敢不敢去拍一张合影?”陈世卿指着前面的德明照相馆。
那是东仔曾提起过的地方,他还约过梅英去拍照呢。
“去就去,谁怕谁。”上回回答东仔的“不去不去”犹言在耳,梅英凄然一笑。
他们钻进照相馆,虽然嘴上说不怕,但两人都很紧张,试了几回,最后正襟危坐地拍了一张,像是一对新婚夫妇。老板说照片只能第二天才能拿。于是,梅英和陈世卿约好,第二天她来取照片,然后去合益戏院看电影。这电影是不能不看的。
那天他们压了很多条马路,把所有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梅英不嫌累,但脚磨出血泡,回到家,洗了澡,只觉得浑身轻松自在,好像整个身体都充盈着甜蜜,想着明天的电影,不多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翌日,梅英醒得很早,精心打扮了一番,就缓缓地去了和东记,却不想艇仔粥忽然变了味,她在去德明照相馆的路上越想越气,不知不觉已来到照相馆的跟前。推门进去,门后响起一声“欢迎光临”。但梅英愣住了,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哪里是什么照相馆,而是一家成衣店,露背装、吊带裙、半截衣……梅英看得一脸绯红。
老板问她要买什么衣服。梅英摇摇头问:“这里不是照相馆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改女装店了。”老板说。
梅英就退了出去,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照相馆就变了呢?变就变吧,好歹你把合影给我呀。梅英闷闷的,更加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先去合益戏院等陈世卿,到时候再跟他合照一张,绝不选这种不靠谱的照相馆。没想到合益戏院也关门了,招牌不知道哪去了。梅英越发着急了,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合益戏院在哪儿,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一定是出事了,梅英第一反应,立刻想到了大同路5号,就火急火燎地奔过去。幸好,大同路还在,5号也还在。只是奇怪,路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显得十分沉寂。梅英不管,她只想早点见到陈世卿。她拍了拍门,一时间她竟觉得好像在拍着谭社长家的门,铮铮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
门开了,探出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的脑袋,扎着丸子头。那就是我。
“你找谁?”我说。眼前人很陌生。
梅英一时愣住,好奇地打量我,随后客客气气地说:“我找陈世卿。”
我想了想,只觉得耳熟。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她的舅舅陈世卿某天晚上突然紧急收拾东西,连夜乘着船顺着浔江,前往广州,跟着军队北上了。一个月后奶奶就收到舅舅遇难的消息。
“他早就走了。”我计算着时间。
“走了?去哪儿了?”梅英说。
“走了,就是死了,死了差不多八十年了。”
“啊——”梅英轻声惊讶着,似乎很难理解,突然眼睛里涌起泪花。她想控制不让手抖,但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我看她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年老色衰还是心里听到陈世卿的死讯而过于激动。她默默地转过身,兀兀地走上大同路。她走得很慢,稀疏的白发跟着身体颤颤巍巍的,好像只需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倒。
大同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她寂寂地踩在石板上,很沉闷。突然,她停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什么东西,认真地端详了好一会,整个背影剧烈地抽动着,仿佛正在大哭一场。
奇怪!这么大的动静,我却听不到一丝哭声。
我跟在她后面,怕她出什么事。一阵风把她手里的东西吹到我跟前。我捡起来看,是一张早已发黄的黑白照片,一男一女端坐着,像是一对夫妻,只是两人显得特别紧张,不苟言笑。
照片上的空白处还写着两行字。
我在这里等你。一九二六年七月,英。
这里是我的心里。一九二六年八月,英。
我抬起头,梅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离开在二零零六年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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