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精彩，或许是对那个人最响亮的耳光
文｜水清水宁
§. 1
毕竟是南方，即使过了元旦，满眼的树木依然苍翠欲滴，隔离带里的花草散紫翻红。芸的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始终跳动着。眼前的花和树，葱茏，蓬勃，旺盛得有些任性，葳蕤得有些恣肆。看着眼前的这些花草树木，芸在心里笑起自己来，自己何尝不是任性呢？来这里是不是也有些不理智呢？
其实，直到动身前，芸都在犹豫，要不要来这座南方的城市里参加这次的交流活动。婚姻家庭咨询师，她们首批获得这种资格认证的十来个人，全是女性，原本互不认识，只是因为全国第一批拿证，根据官网上公布的信息，在网络上相互寻找，很快就拢在一个群里了，聊的多了，就有人发起这次经验分享会。
芸刚接到通知时是欢喜的，后来看到通知上的活动地点，她就立马犹豫了。他，就在那个城市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给自己带来那么多的痛苦，甚至不堪，而每次提起他，脑海里浮现的，却依然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那是一所职业中专，文凭放在现在已经没谁看得上眼了，可上个世纪末，仍是优秀学子的首选。大家都正式上课一个星期了，他才报到。很快，班里就传言，他是靠关系走后门进来的，他爸，是领导。对于这样的高干子弟，芸多少有些天然的抵触，怎么说呢，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一眼葡萄的狐狸心思。芸知道自己成绩一般，家庭一般，长相，也一般。原本攀高枝是要冒风险的，而自己也没攀高枝的资本，所以索性想也不愿意想了。
如果不是那次的全国作文大赛，芸可能永远都不会引起他的关注。毕业那一年，芸在全国作文大赛获得一等奖，在那个春天里，芸成了班里的名人。大家才发现，平时默默无闻的芸，原来是才女，好多人都还不熟悉的网络，芸已经在一个论坛上发表文章近百万字了。
在那周的班会上，他把芸的作品收集整理成册，推荐给大家。就连班主任看了，也是既惊讶后赞叹起来。从那之后，芸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高大帅气的他。想起来，心里就有一些烦乱，一些慌张，一些温热，一丝小小的疼，一丝细细的甜。芸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人家就是看你几眼，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可骂归骂，他高大的身影总能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他闪亮的眸子总是热热地穿过人群望向她。
都说美好的时光是用来辜负和回忆的，这一点儿不假。可是，如果真的能回忆也是一种美好吧。隔着十年时光，回忆中的美好，也只是那么一瞬，一闪而过，紧跟下来的，就是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是羞辱，是不堪回首的羞辱。
§. 2
这次的经验交流会因为不是官方组织，形式上也就自由的多。那天她原本在写书稿，组织者玲姐打电话来，问她食宿是自己安排还是和大家一起预定，原本犹豫的她，放下电话后也释然了，那么大一座城市，哪会那么巧就遇上他。她自己的心里，也没闹明白，是希望遇见他，还是担心遇见他。
几位有实际咨询经历的姐妹在交流会上分享了自己的工作经历和心得收获，分享的几个案例中的家庭情感变故，让芸听得在内心里直发感慨，都说小说是高于生活的，而真正多变无常的，才是比小说情节更曲折离奇的现实的生活。
“虽然没有具体的工作经验分享给大家，她的小说却是用另一种形式诠释了婚姻家庭问题的处理方式，给我们咨询工作带来耳目一新的思考。”这是组织者这样介绍芸的，也是她作为特邀嘉宾的原因吧。提起芸的小说，姐妹们才明白正热播的电视剧原来就是身边这位一直微笑而少言的娴静美女创作的。自己的身边，还藏着一位作家！立时就有姐妹惊呼。芸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她从来没敢把自己的写作当作一种资本或能力去主动介绍给别人。
一位名叫秀玲的姐妹分享的一个案例让芸感觉就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是他温热的眼神一次次的鼓励，是他有意无意的一次次靠近，才让芸积聚了表达的勇气，也是自己不甘把那一份喜欢永远埋藏进内心，那天晚自习，芸把自己创作的一首满含着对他思慕的情诗夹在一本小说里，往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放，拼命按压着狂跳不止的胸口，迅速逃离了教室。
芸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果，她当然想过他有拒绝自己的可能，他的身边一直都是莺飞燕绕的。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走进教室，自己的那一首情诗居然在教室门上贴着，署名和落款，赫然灼灼！
幸好她一直勤奋，早早去教室看书学习是她的习惯，当她发现时，还好，教室里只有和她关系尚好的两个姐妹。她愤然撕下糨糊没干的情诗，羞辱得恨不能钻进教室地板的缝隙里。芸以为，她和他的青春故事，就这样永远锁在风尘里，钥匙，芸低声下气地恳求两个姐妹好好保管。
芸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也不会。直到有一天，她在心里突然明白，真正不打算原谅一个人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考虑原谅不原谅这档子事儿。真正伤心绝望的人，补救的念头是闯不进心里去的。
他给芸解释当年的荒唐时，芸已经作为优秀毕业生留城当了中学老师，他，第二年调入县城的教育局。
芸没想到他还会来给自己解释当年为什么那样做，会在自己已经成为他人妻的时候要一遍遍在自己面前忏悔当年的年轻无知荒唐幼稚。芸先是气愤地质问，然后是无所谓地原谅，最后芸发现，他要的，不是她的原谅，他开始追求自己。
几年的工作历练，芸早已经不再是读书的自己，芸自己也知道，现在的自己，透着一种成熟的美。一开始对于他的纠缠芸以为是垂涎自己的美貌，后来听说他一直没有结婚，芸对他说的那句“寻寻觅觅，摇摇摆摆，最后发现，无法忘记的，还是你”多少有些信了。千里之堤，溃于蚊穴。芸对他的防备，于这一刻悄然瓦解。悄然得芸都没有觉察，或许是不愿意觉察。
那是一个至今都无法回首面对的场面，门被丈夫一脚踹开，他一道白光似的夺门而逃……芸自然不会原谅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罪孽。丈夫开出的离婚条件，她照单全收，一切的一切，她全认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背后，还有他在等着自己。可没想到，他比自己都快速地早早离开了那座小城，在他们的故事扩散开之前，他逃离了。原本，他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那是一段阴霾压抑的日子，每天她要让自己的心硬到发疼才能走出门去。芸不怪别人，不怪任何人，包括他。她一声不响地离开那个原本就只是吃饭的地方的家，离开那个原本就只是合伙过日子的丈夫，一声不响地搬到宿舍，然后再一声不响地离开那个小城。
后来，芸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所私立培训机构，工作之余依然用文字描绘自己对爱情旖旎风景的向往。
§. 3
交流会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一起举办了一个小型的酒会，都是年纪相仿的女性，又在一起聊天说话了三四天的时间，除了既定的内容，家长里短，八卦新闻，娱乐花边，早就扯得天南海北了。几杯红酒一过，粉红亮白的脸上，涂抹的各种护肤品像不小心打翻的颜料盘，晃动的脚步比杯里的红酒还荡漾得厉害了。芸在心里笑自己，是没遇见他解脱后的轻松释然呢，还是怅然遗憾？
正当芸准备和姐妹们告别离开这座城市时，微信群里消息通知，两天后有一个小型的笔会要在这里举行。因为这几天她发朋友圈时显示了地址，就有朋友看到，知道芸在这个城市，约她刚好可以留下来参加。
可这还有两天怎么打发？和姐妹们一说，就有一个支招，可以去离这十来公里的寺庙参加素食体验营，排毒养颜，胜过任何高级护肤品的。
寺院依山而建，在群山的环抱之南。顺着山势修筑的水泥路并不很陡峭，却是很有一段距离，芸和一同来参加体验的姐妹一路走上来，腰腿酸软，脸上也布着密密的细汗了。
上山路上七嘴八舌嘻嘻闹闹的她们几个，脚跨进寺院高高的那道木门槛的一瞬间，表情就都不自觉的平静了下来。当钟声和诵经声以及木鱼敲打声渐行渐近，不仅是她们几个，身边行走的做事的所有人，也都是一脸的庄重，神圣。
寺院是港商捐建，庙宇高大敞阔，气派而庄严。道路两旁，院落门前，随处是参天古木，天空也被严密密遮盖，又给人一种神秘阴郁的感觉。院中大缸里养的，寺院门前的水池里养的，全是繁密旺盛的睡莲，开着嫩黄的洁白的多瓣花朵，水里，游动着成群的红色的银色的黑白相间的锦鲤。
举办方强调纪律，止语，慢行，微笑，静观。吃饭时的要求更是严格，首当一条，进餐不允许说话。饭由僧人送到桌前，吃完后碗筷的摆放都有固定的寓意，吃饱还是要添饭加菜，加饭菜还是要粥汤，要多少，都一律用碗筷的不同摆放来表达。
进到斋堂，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一按僧人的手势坐定，耳边突然响起一群僧人响亮的餐前诵经声，原本饥肠辘辘的芸，这时候饥饿之感全无一点，肃穆庄重的感觉瞬间冲荡周身。
倒不是怕长胖，她原本对肉食并不是很喜欢。当僧人把一碟三四样青菜和一份米饭放在芸面前的餐桌上时，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身旁的姐妹用胳膊肘儿轻触了她一下，眼神示意她自己左边的那个人吃饭声音好大。芸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更加小心地用筷子一点点夹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咀嚼出一丝的声音来。
就算是没有身旁姐妹的这个小插曲，就算是芸狼吞虎咽，她也会发现菜里的那条青虫的。那几根裹缠在一起的空心菜，芸是要分两次夹起来吃的。就在芸用筷子分开那几根空心菜时，突然她的胃肠一紧，差点儿刚咽下的饭菜吐了出来。就是自己正吃着的饭菜里，那几根青翠的空心菜裹挟着一个皮囊已经干瘪变形但形状完好的有一节小手指大小的菜青虫。
芸立即把筷子丢在餐桌上，她用手使劲抓按着自己的领口，生怕压抑不住会让一阵阵涌上来的饭菜喷薄而出。可她又很快把筷子拾在手里，因为她看见有一个僧人正向她走来，她那样放筷子，是表示自己还要添加饭菜。
怎么办？吃是吃不下去了，不吃，又是绝不允许的。整个餐厅全是默默低头吃饭的人，安静得有一种庄重的味道，庄重得容不得谁去打破它。
就在芸愁眉苦脸不知所措时，对面的餐桌上侧身过来一个人，动作迅速又毫无声息地把她盘里的饭菜悉数倒入自己盘中。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芸有些惊呆了，等她回过神定睛看清对面的男人，她又差点儿惊叫出声来。眼前这个人，对芸的冲击，不啻于刚才看见那条菜青虫。眼前的男人，是他！
那男人迎着芸的目光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很好看地不经意聚拢又消失。他低头若无其事地把盘里的饭菜吃了下去。芸倒并不再惊讶，对于他那样坦然地把自己的那份带有青虫的菜吃下去，她也不再感到反胃，她完全感觉不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就那样呆呆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等芸再一次定神看去，对面的男人，只是和他长相相近。即便是十年没见，芸也肯定眼前的人，不是他。
芸在餐厅外的榕树下拦住帮她把菜吃下去的男人。他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他是学生物的，对于菜里的青虫，在他看来也就是蛋白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再说了，他看她那一刻实在是太为难了。他说话幽默风趣，动作稍显夸张，说起话来又有些孩子气的灵活。芸一再表示感谢，主动把自己的名片递到他手里，他也交换了自己的名片。转身时，芸看到他健硕的身体，宽阔的肩膀。
§. 4
笔会是在一家星级酒店的会议室举行，芸作为一般的受邀与会人员，她愿意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如果能听到真诚的关于写作的有用的发言，她是欣喜不尽的，事实证明，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芸走下计程车踏上酒店铺着大理石的高大台阶时，他从她身边健步走过，然后他们两个都停了下来，他转身面对身边的她，就那样四目相对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几分钟，或许只是一瞬间，但芸的心里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一对望，隔着十年的光阴。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是你吗？眼睛里，分明都是肯定的答案。
他是笔会的资助方，作为一家传媒公司，他需要不断地和文化界的一些朋友来往，而举办笔会，又不失一种便利而有效的形式。
应该说他还是变了，不再是十年前的他的那副模样。具体哪里变了，又是无法确定的，再和记忆中的比较呢，又哪里都是一样的。会后他说，不知道你来，如果知道，可以提前准备一下，把你作为重点推介给当地的圈里人，以后走动也方便些。
以后走动？芸在心里突然的想笑了，他总是按自己的意志先入为主。
突然的就沉默了，沉默的有些可怕，连周遭的空气都冷硬起来。其实他们都知道，他们会说起一些什么，可是又都不愿意碰触。她有些气恼，一时反倒平静了心情，做出一个笑容扬脸问他，还好吧你？
他有些尴尬，一时间无助地搓手，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应该是一连串的对不起……当初……他终于镇定了神情，诚恳地问她，你过得怎么样？
她说，好啊。你看，我不好吗？上半年已经完成了两部长篇，其中一部已经改编后在热播了，你应该看到吧？另一部的改编权正在商谈。只是我没心力去和他们锱铢必较，有那功夫，还不如我多写些文字罢了。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对于其中的有些夸张倒也不觉得惭愧。他的微笑肯定和赞许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他说，为了慰劳，为了赎罪，晚走一步，在一起吃个饭吧。她听起来，他这话也应该是真诚的。她却说，对不起得很，我原本只是勉强来的，你知道的，时间紧，真的，车票是早订好的。
他却激动起来，这样好了，你晚些走，我们公司专为你做个新书推广，所有费用飞机往返什么的，都由我们公司承担。她突然的就想起身离开，她说，这样罢，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芸拉着拉竿箱走向车站时，远远地看见他早在入口处等待着。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他伸出胳膊，是阻拦还是拥抱？暧昧的动作，暧昧的表情，虽然，他说他还是单身一人，芸还是感觉那明显的暧昧。
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犹豫，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临时决定要来，甚至明白了自己隐隐之中的一种期盼，都是为了什么。自从见到他，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甚至用夸大其词来表明自己过得很好时，芸在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自己。
她挣脱了他还算有力的臂膀，看似宽厚的胸膛，或许温暖的怀抱，一径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节车厢，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车窗外的站台上，他被人潮挤来挤去，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呆呆地望向她的方向。
芸在面前的小桌上伏下来，顾不上前一位乘客可能洒落的食物碎屑和饮料。她太累了，又似乎很轻松，她的左胳膊垫着脑袋，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把揉的皱巴巴的他刚才送的名片投向了脚边的一个垃圾袋里，嘴里轻轻地说，再见！似乎是说给自己的心，又似乎是说给身边走道上吹过的一阵风，她希望自己的心能记住，她希望风能把这句话带给他。
车子起动了，轻微地晃动着，速度很快就提起来了。她仍然那样伏在桌子上，不用抬头，她也知道，窗外瞬间离开的，是那南方都市里的，散紫翻红的花草，恣肆任性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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