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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骑在马上丢丢哒哒地晃着，头低垂着一起一伏如捣米。临进宅门时那马也慢了下来，同样垂头走着，不如说这半年来从来没跑快过，和羿一样，它也老了。
将鞭和缰绳扔给了家眷后，羿便下了马，网里的三只乌鸦虽已死了，可却还是听见它们的嘲笑声，要笑便笑！弈恼怒地想着，最怕被嘲笑的人已经走了快二十载了！
他背上箭筒里有七支箭，在被解下来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本有十支的，消失的三支正好对应网里的三只乌鸦。放往常这可是大肆吹嘘一番的好机会，如果网里不是乌鸦，又或者嫦娥还在。
“那个……老爷，”女乙踟蹰地试探着,“明天就又是那日子了。”
“嗯，”羿倒是没啥反应，“备着吧，该怎么过怎么过。”
“今年收成又不好，月饼又只能是地瓜馅的了。”
“又是地瓜？又是地瓜！年年都是地瓜馅月饼。”羿嘟囔着走过屋子，随即给自己倒了碗桂花酒润喉。这地瓜的月饼配乌鸦的炸酱面，倒是蛮符合他现在的处境。明天但凡能射到一只雀儿，那都是中秋大餐了。
中秋！哪个不长眼的把这天定为团圆节日的，年年过节都是在揭他伤疤！
“呔！”把碗往地上一摔，无名之火再次涌上心头。天上那将圆的月亮又看着实是碍眼。
“给我把射日弓拿来！”
摆在屋中央那把雕金红缨威风凛凛的大弓再次被两个男仆抬了过来，因为许久没用，已经落了层灰。
才一将弓搬到手羿就觉得不好，这弓较往年重了不少！奈何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咬着牙强射出一发——
“呀啊啊！”一箭射出，笔直地飞向月亮，月亮连晃都没晃动一下，就那么挑衅似地挂在天上吐着舌头。
“你这泼厮，还我妻来！”羿又连着射了两箭，终在第四箭时脱了力。
“唉！远，太远了！”一把将弓扔掉，羿又闷闷不乐的地返回屋中。“要是当初射日时的我，准能将它射下来！”羿这么安慰着自己，拿起坛子又灌起桂花酒来。
酒倒是甘甜，可惜少了美人亲手浸泡的味道。酿这酒的桂花树是她走那年种下的，如今已经第二十次开花了……
辗转反侧一夜后，第二日羿又得去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争取能为中秋节弄到一些乌鸦之外的肉食。
“你家丈夫打仗可回来了？”
“俺儿在王都，一年难得回来这一次。”
“一家老小都齐了，平常再怎么忙，中秋都得回来这一次嘛。”
街坊邻里的交谈声不绝于耳，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沉浸在这家长里短的氛围中。
可越听越觉得这谈话不是个滋味。
“嫦娥夫人今年又不回来哦，我看怕不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吧？”
“嗨嗨，跟着羿那小子过苦日子能不跑？”
“到底是有穷氏，注定是穷啊。”
“我怎么听说嫦娥夫人得了仙道，飞升成仙了啊？”
“真要有这好事轮得到她？羿咋没跟着成仙呢？”
“怕不是被甩了？哈！”
他们平日都这么谈论这事的？羿郁闷地加快了速度，这些人就肆无忌惮的笑，一点也没注意他路过，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听不听到？
自己虽然是年老体衰，但好歹也是部落首领啊，一点威信都没有的吗？羿在心中默默叹着气，要是嫦娥听见这话得是什么滋味？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留下来天天跟他吃地瓜月饼和乌鸦肉炸酱面？
这一走就是七十里，射猎射了一整天，还是只有一只乌鸦。这封豨长蛇的富饶，自他来之后再不曾有了！
“夸父氏和共工氏哪个不过的快活，就我有穷氏这么穷！”羿发泄似的抽着鞭子，抽的老马都快跑了起来。
“啊咧，谁家骑马不长眼，撞死我这把老骨头了!”突然的一声嘶吼把羿吓得晃过神来，一看马下一老妇倒在那哩！
“恕罪呀老人家，晚辈不长眼冲撞了。”
“老身的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赔！你要怎么赔才赔的回来啊？！”
羿连忙下马往老妇身上一看，好端端一块脏痕都没有，摆明了碰瓷儿！
“老太太，讹也得讹对人啊，我可是后羿。往十里八乡打听打听，我也是你讹得起的吗？”
“后羿？就你吗？”听到这名字，老太太反倒来了精神。
“前天我刚见了他，和你可是两般模样，定是你赔不起钱，编来吓唬我哩”
羿如雷轰顶，自己名号何时被盗了去？！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底下名羿的就我一个，何时又冒出一个羿来？！当初我射九日，诛猰貐，杀九婴，剿大风，伏封豨，捉长蛇，哪件不是名震天下的壮举，今日无人知晓乎？只因我怕劳民伤财,未留画卷，未立雕塑，名号便可被随意盗用？！”
“你跟我说没大用，那羿就住竹林往西十里之外，前几日刚来此定居。你现在去也许还能见到他哩。哎，哪里去！先把钱赔了再说！”
羿不愿纠缠，将全身所有家当都抵了后，老妇好容易才肯放人，策马往西连路狂奔十余里后一幢房屋出现在羿眼前，门前立的牌子可不就是他的名号！
那主人正在门前磨那亮闪闪的长弓，细看他样貌羿才认出，这不就是那逄蒙？！
“哈哈，羿！想不到今儿个咱碰上了，正有大喜跟你分享呢！”逄蒙见了羿倒也不羞耻，看上去他对自个箭术的提升相当自信。
“当初就是他偷我仙药，逼的嫦娥吃下与我分离！”想到这羿眼中似要冒火，箭早已下意识的搭在弓上！
“别这么急，你今年六十有六了吧？”逄蒙嘴上说的轻巧，身上实也不怠慢。早就往边上一滚，一抬手就搭在马上。
“着！”弯如满月的弓中射出流星似的一箭，羿此时好似又回到了当年。
这箭射的快，逄蒙那马倒也不慢，如青烟般向左一转，竟带逄蒙躲过了这一箭。
“你老了，老东西！”逄蒙骑着马向羿射去，羿的胯下老马跑不起来只能用自己的箭去挡对面的矢。
“嗖——”只听得两声爆响，刚刚的空白处便多了两点火花。两人的箭头在空中完美对撞在一起，都崩裂了。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两人一连对了八箭，空中便多了八道火光，这就要到第九箭了——
羿往背上一掏，暗叫不妙，他就带了十支箭，只剩最后一支了！再看逄蒙篓中，还至少剩了三支！
见对方只剩一支箭，逄蒙也得意起来：“你总说我比不过你，所以我特意多带了两只支！”
“少得意，一支足矣！”羿将箭搭在弓上拉满。使出射日时的力气向逄蒙射去，箭又在空中相撞了，没断，将逄蒙的箭从中劈成两半后继续射向逄蒙，可惜因偏了点距离只能射死了他的马！
“哟啊！”逄蒙尖叫着摔下来，想要爬起来却已来不及了，羿驱使着老马以最快速度冲将过来！
“我又得到了一份仙药，我就要吃下它去月亮上见嫦娥了！”情急之下，逄蒙脱口而出。
“什么？”羿连忙拨转马头，马匹好险地擦着逄蒙身子奔过。
“死！”倒数第二支箭急忙射出，如咆哮的龙般正中羿的面门，羿直直地栽下马去。
“哈哈！我确实拿到了灵药，你不知道我这二十年受了多少苦才弄到这第二份成仙灵药！”逄蒙大笑着向羿尸体走去。“我今晚就带着你的头去见嫦娥，看她是何表情！”
“滚！”尸体突然飞起一脚，正中逄蒙胸口，将他瞬间踢翻在地——
“你终究没学会啮镞法啊！”羿将嘴中叼着的箭一吐，将逄蒙这箭搭在了自己弓上！
逄蒙也不废话，当即将最后一箭搭上，从地一跃而起冲着后羿射去。
两人就在这不到一米距离内比谁的射速快——
“嗖——”终究是羿更快一筹，锋利的箭准确无误地穿过逄蒙的喉咙，而对面的箭却射偏在了左肩上。
“这仙药，我就笑纳了……”
平日里再死气沉沉的庭院，在中秋这夜里也多少有了生气。与家眷们同享了桂花酒和烤马肉后，羿开始对着仙药沉思。
自己这般年纪了，嫦娥会嫌弃吗？她既已成仙子，应该不会变老吧？他吃了这药能变年轻吗？自己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带她回来，若是不能和她一起住月亮上也好。不对，不对，带她回来继续吃乌鸦炸酱面？
“我去把你们夫人带回来，短则三五天，多则可能三五年，这段时间你们好生料理家事，继续种地纺织，切不可让夫人回来看到破败景象。”羿如往常般安排调理着家眷。自己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留着些家产给下人，让他们能有个安生也好。
披上当将军时的甲，搭上射日时的弓，这一刻的后羿好似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丝毫看不出已是六十六老翁。
“嫦娥，等着，夫君来了！”对着明月大吼一声，羿将金丹囫囵吞了下去。起初还没感觉，但随着一股气从丹田油然而生，瞬间沿着任脉督脉往脑袋冲去，身体随之轻盈到极致，乃至于脚一蹬地就能一飞冲天。
“呔！”只一跃，羿便已冲到千米高空。气流继续载着他往上飞去，这时他就像鸟，甚至比所有的鸟更快十倍，眨眼间已到三十三重天！
过了青霄之巅后，羿才看到那神仙所在的世界。七色霞云在各处缤纷飘散着，云层厚重到能让此时浑身轻盈的羿踩踏在上面。各种仙女、洛神、散仙、仙翁、山鬼、河伯搭在其上，仿佛在开什么聚会。
但羿全然不在乎这些，他还得更向上飞，目标只有那唯一的一处——月宫。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突然间成群的杂音闯进耳膜，把后羿吵的意乱神迷，再定睛一看，面前所有神仙的脸都成了嫦娥！
“你们想阻拦我见妻子吗？找死！”羿大吼一声，射日弓当即架在肩上，肩膀的伤立刻不疼了浑身上下使不完的气力。
再见那些“嫦娥”，原来是妖魔假扮的，那九只太阳鸟，还有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长蛇，往年被他射杀的妖孽都来索他的命了，来的好，来的好啊！
“杀！”满载火焰的一箭满弓射出，犹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雷霆，竟把所过之处的云层都整个切割开来。而那些太阳鸟，什么九婴大风封豨啥的都在这箭之下无影无踪！
借着箭开出的路，羿一路无阻地飞到了月宫，借着重力的翻转，很自然的轻盈落了地。但见这月宫真个好一番天界景象，到处飘满了桂叶，盈白的光将地面照的好似白玉，成群的玉兔在追逐玩耍，正中高至天际的月桂树散发着圣洁的光，真的好地方！
“嫦娥，嫦娥！”后羿四处呼唤着，从金碧宫阙的广寒宫中能找到些许生活过的迹象，橱柜中甚至找到了几件她不常穿的衣服，但人却是见不到。
“兴许离开月宫去其他地方了？”后羿这样想着，打算飞离月宫去别的地方找找，却发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飞不出这月宫了。
“没用的，这里一次只能一人进一人出。”一个空灵的声音叫住了后羿。远来之人一副仙君打扮，白衣白发，羽扇纶巾，白绸衣袖轻轻在其背上摇摆浮动，这想必就是太阴星君了。
“阁下便是后羿吧？幸会幸会。”太阴星君施礼道。
“星君客气了，请问家妻现在在……”
“嫦娥早些时候已经离开广寒宫了，你没遇到吗？”太阴星君唏嘘地说。
“啊——离开了？”羿当场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广寒仙境一次只能进出一人，想要离开就必须有一人进来。嫦娥仙子来这之后，日日想着有人能重新吃下那药，好替代她。却不想竟然是你呀！”
沉默，良久的沉默，直到最后所有悲痛都堆在胸口，化为一声呐喊——
“呀啊————”
…………
“那么，有别的办法可以离开吗？”
“只能伐倒那棵月桂树，树一旦倒下广寒结界便能打破。但从未有人能将其砍倒……”
于是后羿便日复一日地砍树，树到了晚上就会长好，于是后羿在白天就又继续砍……日复一夜年复一年，直到后羿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脑中只剩嫦娥这模糊的印象在驱动自己时，他接受了太阴星君赐予的新名字——吴刚。
一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百年后……只记得又到一年中秋节了。
“这仙宫的月桂酒，倒也一般嘛。”吴刚喝着桂花酒，遥望着那印象中家乡的方向，嫦娥此时也在看他吧？
这距离太遥远，远非他的目光及箭矢所能及，只有这轮明月能够无视距离，此时被二人所共享。
“唉！一轮明月圆又缺，几点寒星围残月。门前沙灯高高挂，户内空囊度春秋。嫦娥，愿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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