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岁月

作者: 昕婳 | 来源:发表于2023-05-19 05:0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此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岁月摧枯拉朽,将过往染上了时间的霜色。有时这些过往会不经意间就闯进梦里,诉说一些搁浅在记忆中的故事,百转千回。

    我回到了故乡,无数次最初坠入梦的地方。村口的大榕树又高了几尺,树冠托着白云,密密麻麻的树叶将时光剪碎,藤须毫无顾忌地垂挂下来,老树根盘根错节牢牢地扎进土里,伸展在我见不到的四面八方。

    我跑上熟悉的楼顶,凭栏远眺。群山展翅,环绕着远近的村庄和田野,房屋掩映在树丛和竹林间,河流穿过树林静静地流淌着。我沉迷于这样,一览整个村庄,在白天,在日暮,在雨天,在半夜梦里醒来。我深深呼吸山野的气息,好像总也闻不够,看不尽,似乎我从未离开。

    这里曾装过我们的童年,装过酸甜苦辣的生活。如今,装着渐渐老去的大人和留守长高的孩子们,装着更宽敞的水泥路,装着屋顶上升起炊烟的房屋,也装着更多的想念,和更多的寂静。

    在村里游走时,遇见两位已经白发苍苍的长辈。我们相互问候了近况,浅浅聊了几句,相视着笑笑,竟又不知从何深聊。我离开得太久了,久违的重逢让我变得既木讷又笨拙,我恨不得熨平自己的舌头,好让那些在嘴里打结的话可以尽快捋顺些。

    几位年轻一些的同辈和后辈,不约而同跟我说起了普通话,我恍惚觉得多了一些陌生感和距离感。我意识到普及普通话的二十多年来,大家说方言越来越少了,有些孩子已经不会说方言了。这些家乡话会不会在哪天就消失了呢?我不免担心起来。

    也许我是个念旧的人,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从小喜欢的一种美食,现在突然哪里都找不到了,也做不出来原来的味道来,就算其他山珍海味摆在你的面前,也不能得到你更多的青睐。是否能两全?统一着一种语言,还能保留这些承载过我们喜怒哀乐的方言乡音,而不会变成为旧物的符号,或被遗忘消失的文化?

    我踏进家里老屋的院子,将自己丢进旧物时光,试图抓住更多流逝的点点滴滴。落入眼帘的颓败沧桑,拨开了缠绕的记忆碎片。

    老屋处处留下斑驳的影像。墙根和地面长满了深深浅浅的青苔,有些地方已经霉成黑褐色,房屋的墙体已经陈旧泛黄,有的地方石灰开裂脱落。墙根下,一辆粉色陈旧的自行车赫然跳进眼帘。这一抹粉色惊艳过年少时的梦,如今为这片斑驳的影像不愿褪去底色,仿佛不愿跟着时光老去。

    我的心旌微微一颤:你有哭泣过吗?孤零零地立在这里的这些年?你会孤独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每一个日夜?你曾经是多么得意啊!轮子嘶嘶嘶转不停,载着少时的孩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从人潮涌动中挤出来,你飞驰在遥望着远山的长桥上,少女飘飞的白裙扬起了风帆,嗖一声从行人身边闪过,等行人反应过来抬起头,你们已经骑出老远。暮色归家时,月光是那样柔和,你不怕没有路灯的小路,分得清亮起的万家灯火哪一盏是自家的。你慢下来,在晚风中细语呢喃。你所不察觉的是,孩子会长大,会离开,风会吹来那么多的记忆,也送走那么多的青春。

    绿绿的葡萄枝叶覆盖院子的一角,爬上锈迹斑斑的铁架,洒下的晨光带着斑斑点点的暖意。葡萄下面种着芦荟、鸢尾、紫苏、吊兰、少花龙葵、鸳鸯茉莉、加蓝菜和长寿花,茉莉绽放紫色和白色的花瓣,长寿花开得正红艳。这方绿植葱茏着川流不息的岁月。母亲就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让老院子鲜活起来,就像她努力让自己慢慢恢复饱满的精神和健康的身体。

    昔日在病床上我像劝小孩子一样,劝说她做手术将身体的结石排除,她无法再抵抗反复发作疼痛的折磨,又害怕冰冷的术刀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忍不住惶恐无助地落泪。那刻无法言语的哀伤向我涌来,填满胸腔,我意识到母亲真的老了,她多么希望把握自己的命运,像这些绿植那样生机勃勃,自由生长。我又固执地相信,她会一直像生生不息的大海,力量无穷,守护着我们,守护着家。当病痛席卷而来的时候,大家都慌了。想到这里,我又为不能时时陪伴在父母身边而黯然伤感起来。

    环顾四周,我的目光被一支翠绿的新芽勾住了。廊上一个废弃的铁锅里放着一堆淮山,干枯的根茎上冒出了及腰的新芽,孤零零、直愣愣地在风中轻轻摇晃着。母亲说,之前她只是种了一棵淮山,结果挖起来一大堆,吃也来不及吃掉。这支新芽将我震住了,被遗弃的枯径自顾自地、遗世独立地生长着,俯瞰周围的颓败之象,仍不甘心,它顽强、孤独、坚韧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谁也止不住时间的洪流,顾不上墙体的脱落,挡不住皱纹爬上脸庞,我们在生命的轮回里老去,即使会被风吹雨打地摧残,仍然希望在阳光下呼吸,听风里的声音,仰望天上的星辰,守护深爱的家。

    在岁月的遗落里悄悄生长

    走廊的左端是旧时的厨房,老旧的土灶上落着灰尘,炊烟熏黑的砖墙下,一排柴火堆放在那里。记得旧时傍晚的时候,我常常就在这个灶台上炒菜,弟弟负责烧火。弟弟常耐不住性子叫喊 :该掀盖子了!快翻炒!快加点水!熟了没……起锅后,他的手迅速伸进热气腾腾的盘里,抓起一块,仰着脖子往嘴里扔,一边烫着一边歪着嘴嚼着,还不忘奚落:不好吃!咸了!淡了……那眼睛笑得眯成一湾月,吃得比谁都陶醉。我到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我有没有真正把菜烧好吃了。我所知道的是,烧饭是我们特别快乐的时光。我们每天默契地合作着,默契地谈论生活的趣事,默契地相互打趣奚落着对方,遇到父母还未归家,我们会默契地给他们留足一份,从不需要过多言语。

    我不知道弟弟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也许在家的时候就已经会,只是懒得表现,也许是工作以后才学会,不得知。等我第一次吃到他烧的菜,他大厨级的水准惊喜得我连连叫好,他只是低调地笑着不语,然后每顿默默地去厨房烧饭。再后来,我每次回去跟他提一句,他又默契着,拖家带口从外地回来,给我们烧上几顿饭。于是有一种幸福感从血液里流淌,荡漾在脸上,甜醉了空气。

    老屋的大厅门,还留着父亲做的木质双开的门栅栏,用以阻挡不怀好意的鸡鸭跑进来,啄去孩子碗里的米饭。我一直特别喜欢这个门栅栏,喜欢搭在门框上看外面的院子。独此一家门栅栏,还曾刷上彩色的油漆,就像在平凡生活里多了一些色彩。如今漆色全退落,毫无光泽,但不影响它默默延续着不肯磨灭的使命。

    大厅泛黄斑驳的老墙上,一副十大元帅的挂图还风采依旧。这图让我立马想起父亲,这个图是父亲除了中国地图之外,买的第二张挂图。关于教育,父亲会在大是大非上会给我们讲一讲原则,有时还不是通过讲,他会引导我们看新闻联播、一些体育频道和各种红色电视剧,每每看到抗战题材,有时还在一边讲述着,这个元帅怎么智勇双全,那个战役是如何改变中国命运。

    有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在我眼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尤其是在看我们的期末家庭报告书之后,他板着严肃的面部表情,对所有子女只讲同样的一句话: “学习学得好就上,学不好就别上了!”小时候我曾多次观察他说这句话时的神色,发现不管学得好还是学不好,不管对哪个孩子,他不曾展露一丝丝变化。对这样的生硬和粗放我产生过怨气,一度觉得他不支持子女上学,便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鞭挞他,连中考考完试都没告诉他。父亲收起了纸条,沉沉思考了两天,才和我郑重其事地讨论这个问题,解开我的疑惑。后来想想是我年少幼稚了,谁不是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的孩子教育好?只是方式不同罢。再后来,我惊讶地发现,父亲也变得比以往更柔和了一些。

    一个我们曾经的卧室的改成了现在家禽的卧室,我进来时,鸡舍里面的鸡立起来,伸长脖子喔喔喔地叫着,似乎正在为一个陌生人的到访躁动起来。我不指望禽类们理解,是它们占领了我和姐姐原来睡觉的地方。

    说来我本是和姐姐同睡一张床,但“同床异梦”这个词映照在我俩的身上,它残忍地揭示一个现实:不是所有姐妹的性格都互相对付,不是所有的爱双方都能买账,不是所有人世间都能完美地大团圆。这一辈子修来的姐妹情,怎样才可不负这样的情意?我俩相隔几千里,已经好久未能见面了,我眉头拧成了川字,心里隐隐作痛。

    在书页里,曾夹着我们年少时来往的旧信件,这些信件曾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我不是想躲避作为她和父母之间的传声筒,而是我不愿意去指手画脚她的生活和坚强,更不愿意传达能让父母亲焦急担忧的消息。于是,我在夜里一遍一遍过滤这些信息,将心纠成拧干的毛巾,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让父母亲知道,又能使他们安心些。这让我想起《梵高传》里梵高弟弟提奥的难处来,我相信他成为了梵高和父母间的调和剂,还揪心各自的处境和难处,尽力帮着哥哥。终究,爱是揪心的根源。

    房门上,还留着三十年前姐姐贴上的张曼玉超级偶像的海报,这几乎就是姐妹俩唯一算得上的共同喜好。海报泛着陈旧的光泽,她青春烂漫的脸庞跟陈旧的老房子极不协调,显得突兀又醒目。但我有一丝欣慰,起码我们是有过共同喜好的,起码我们打小也都有过不俗的审美,海报换过一张又一张,唯独这张我们都不舍得换,一贯地喜欢着。如今海报中的明星早已凭借演绎过的经典的电影,住进了教科书级电影艺术的殿堂,留住了许多人美好的回忆。在庸常生活里,经过岁月捶打普通的你我,又能留住多少彼此的美好呢?

    在一个房间的墙边,堆满了老旧的衣柜、橱柜、书桌、椅子,家具的边角磨秃了,漆层脱落,黯淡无光,隐约能在衣柜面上看见模糊的凤凰图案。它们是随着母亲嫁过来的,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上面堆叠着往昔的时光,沉淀着厚重的故事。

    哥哥送我的那个缺失锁扣的铝制箱子也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我曾有哥哥的庇护而心里洋洋得意,曾以为这独一无二、固若金汤、不易生锈的金属箱,可以锁住我独自漂泊在外的安全感。里面曾装着异乡求学时珍藏的东西,有我的记事本、母亲求得的护身符、亲友来往的信件、毕业册、旧照片和几本钟爱的书。直到有一天,我不慎将钥匙弄丢了,最后和同学一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剪断了锁扣,从此再也没有上锁,最终也因为没有上锁,来借书的亲友们来翻阅,东西也七七八八遗失殆尽了,于是箱子里也乘下了我的落寞。

    岁月的流逝是永恒的,记忆也会老去,我们最终都隐入烟尘,如何落定我深爱过的故人旧物?

    我后来想,也许只有文字可以承载更多过往,记住岁月流过的痕迹,记住这一片山岗、这一江溪流、这些花草树木、日月星辰,记住我们爱的每一个人。不需要上锁,也不害怕遗落。这让我想起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到灯塔去》里的莉丽,坚持要将画了十年的画画完,因为文字和绘画是永恒的。

    回到这里,拂去记忆记事本上面的尘埃,一页一页地翻阅,那些搁浅在岁月里的光阴,那些光阴里的人,会让你潸然泪下,也会让你笑容满面。它牵动着我的心,告诉我是从哪里来,又指引着将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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