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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他前面的女人穿一身病号服,脸色白得像纸,走路有气无力,还没检票双腿就颤抖起来。他后面是个驼背老头,拄根拐杖慢悠悠地跟上队伍,很难看到他露出笑容。他夹在俩人中间,情况好不到哪去,玩摩天轮的人太多了,排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
队伍在夜幕下形成一根绳索,摩天轮威严注视着城市,将绳索一端攥在手中,不停收紧。他看见前面的女人就要哭出来了。别哭啦,他说。那女人停止啜泣,我可没哭,我这是激动,你上去过没,都看见些啥。他说,没,我也是第一次玩。你从医院出来?女人说,是啊,治病需要好心情。医生叫我多做运动,玩开心一点,对手术有帮助。他说,我是被老板派过来的。女人说,派你来做啥,出差吗。他说,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出来了。我老板说,知道为啥厂子要倒闭么,上摩天轮看看,到了那里,啥都能想通。
队伍在压缩。他清楚地看见,两个工作人员打开座舱门,将乘客推了进去,随后赶在下一个座舱到达前,锁好了门。轮到他们,女人又紧张起来,我就要死了,她说。前方,巨大的机械正挥动手臂,仿佛一只章鱼用触手卷起透明盒子,将它们举过头顶,盒子里是满面惊恐的乘客,他看见有人在拍打舱门,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工作人员穿得像测核酸的医生,全身裹进白色棉衣中,密不透风。他们说,检票!女人哆嗦着把票递过去,那是张皱巴巴的纸片,已被汗水浸湿大半。他们撕掉一角,等座舱抵达地面,就用力拉开门,将女人架起来扔了进去。他检完票,立刻就说,不用你们帮忙,我自己有腿!随后,踩着台阶进入座舱。每个舱室能待三人,等后面那老头被架着推上来,摩天轮开始轻轻颤动,他觉得外面的空气正在变稀薄,城市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热浪将身体抬升上天。
他紧抓护栏,贴着透明舱壁往下看。公园越来越小,草坪与灌木在夜幕下模糊了边界,向四周建筑群蔓延。女人说,像是火箭发射呢。他点头说,或者是一艘飞船,离开地球向宇宙深处远航。老头说,人这种东西,要从上往下看他们,随后便咳嗽起来,闭上了眼。他觉得安静点为好。此后,跟那女人再没说过话。
座舱升入半空,他根据外面建筑的大小,判断已经走了四分之一个圆周,用不了多久,他们将抵达摩天轮顶端,在那里,一切疑问都能得到解答。他有点疲劳了。城市在夜间会说话,街道与灯光有如一个个故事,阅读它们,使人身心俱疲。他看见出租屋里正在熬粥的妻子,她于傍晚时分下楼,偷偷从房东的菜园里摘下一小撮芫荽,这是最香最嫩的芫荽,变戏法般地使米粥里增添了一丝肉香味,而卧室里,是亟待补充营养的儿子,这小子考试有进步,老师说得好好培养,于是他整天在奥数班与绘画班当中纠结,可是工资还没着落呢——上个月,他彻底失业了。距离出租屋两根手指远的地方,是肿瘤医院住院部,他在玻璃外舱上量好距离,难以想象,那么远的距离,在座舱里只相当于两根指头。他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身着病号服,正蹲在医院门前抱头痛哭,她身后是红色十字所投射下的光影,仿佛千年以前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他们到最高点,摩天轮陡然停下,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斜下方,是同样茫然无助的三人,他对着玻璃整理头发,那边立刻回敬了相同的动作。像是在照镜子啊。这时女人站起来,她面朝玻璃舱壁,远处是隐藏在云层下熠熠生辉的城市,她说,快看,那里好像有光呢。他走过去,看见一个光点蛰伏在云雾中,如同星球骤然出现在宇宙单调的黑色背景上,而他们,他们的飞船,就要抵达那里了。
这时他才想到,老板在委派他登上摩天轮时,曾表演过神仙索。当时,厂里所有人都等着吃饭。他记得老板是这样表演的:将绳索一头高高抛起,直入云端,随后攀附而上,就此消失在如海的青天。现在,轮到他步此后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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