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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庄子·天地》）
一
在南山的一处山崖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树下是一座老屋。松树自然是阅尽沧桑，而在几十年中，老屋也一直与它相伴。
一天，老屋前的雪地上，多了一串脚印。
“请问，梁婆婆在家吗？”
“哎呀，这风大雪大的，姑娘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快进屋吧。”
来客没有往前走，只是解下了肩上的褡裢：“这是我家奶妈要我给您的。”
“奶妈？难道，您是舒家的大小姐？”
梁婆婆颤抖着接过褡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熟悉的木匣。
“是，我是舒清。奶妈临终前嘱咐我，要把这个木匣交给南山的梁婆婆……我一直忙着料理后事，又加上下雪，结果拖到七七过了才来找您。”
“什么！怎么会！”
梁婆婆一手紧紧将木匣抱在胸前，一手抹着眼泪，舒清连忙扶住她：“请您节哀。”
等梁婆婆稍微平静了，连忙招呼着舒清坐下，刚想去煮茶，又被叫住了：“梁婆婆，奶妈向来不愿和我说她从前的事，但别人都说，她从前是个神仙，所以您……”
“那是当然！我家阿淳，可是能飞上天宫给我摘仙草的仙人！”梁婆婆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不该让她离开淳备宫的。”
“淳备宫？”
“这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了。我记得很清楚，三十年前的三月初六，李家婶子叫我一起去深山躲乱兵，我刚出门，就听到了阿淳的哭声。”
二
三十年前早春，古松上正开满了淡黄的松花，附近的杂树也还没那么高。一棵山杏才从草丛中冒出头，在东风中灿烂地盛放。
而来访的李婶拎着大包小包，显然没有心情鉴赏明媚的春光，只是面色凝重地敲了敲房门。
“梁大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劳你费心了，走吧。”
开门的梁大娘同样背着行囊，跟着李婶往外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他婶子，我怎么老听到有小孩在哭呢？你等一等，我去看看。哎呀！是谁把孩子扔在这了！看样子都没断奶呢！”
在山杏下的石头上，躺着一个被被褥包裹着的婴儿。
梁大娘想都没想，便把婴儿抱了起来，李婶却皱了眉：“大娘，这小孩要还没断奶，我们也没奶水啊。”
“可是，要是见死不救，神仙会怪罪的。你看这小可怜，哭得嗓子都哑了。”
“神仙要怪罪，也该怪罪把自己亲骨肉都扔了不管的人吧！你要把这孩子带走了，万一哭起来了，把乱兵引来了这么办？”
“可是……”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婶叹了口气，接着说，“松树下不是有个小土地庙吗，不如就放在那，也求个神仙保佑吧。再怎么说，至少能稍微遮风避雨。”
“好吧，只能这样了。”
梁大娘不舍地把婴儿放到了土龛里，又用松针沾了点泉水，涂在那干裂的小嘴上。婴儿舔了舔水，竟笑着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梁大娘说自己要拿点东西，从深山往家赶，实际上带着一壶米汤，挂念着那个婴儿。
刚看到那棵松树时，梁大娘隐隐听到一群孩子的笑声和歌声。等她走近时，只有一群五色的鸟儿聚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见她来了也不躲，全转头望着她。
忽然，一只小鸟发出了孩子的声音：“仙师说了，这个女孩是有仙缘的，以后你就不用操心她了！记住，不要给她吃人间的俗物！”
梁大娘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朝小鸟伸出手，小鸟们却一哄而散，瞬间就不见了。她连忙走近土龛，发现孩子正好好地躺着，见了她就笑了，唇间还含着一截淡黄色的松花。梁大娘把米汤拿了出来，刚想喂给她，她“哇”的一声哭了。梁大娘想起方才小鸟的话，赶紧把米汤拿开，折了一簇松花试着送过去，孩子便又破涕为笑，张嘴把松花都吞了下去。梁大娘默念了几句“神仙保佑”，便也离开了，
等到松花和山杏再次开放的时候，战乱终于稍微平息了。梁大娘背着行囊往家走，也是刚看到松树时，就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好了，今天阿淳可以去淳备宫了！”
梁大娘连忙往前冲，这回在树下的，不是一群小鸟，而是一群身着五色羽衣，面目姣好的孩子，手拉着手围着土龛转圈。不多时，就看到那个女孩探出了身子，只听“噗嗤”两声，她的背上生出了两只绿色的羽翼。周围的孩子也同样长出了翅膀，拉着她飞远了。
女孩飞到一半又转回身子，笑着朝梁大娘招了招手，梁大娘也笑着点点头，然而眼中一热，终于落下了两行泪。
梁大娘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不曾想到了月圆之夜，她正在屋外的菜园锄草，忽然闻到一阵异香，还看到有花瓣落了下来，她抬起头，正看到女孩笑嘻嘻地坐在松枝上，正抱着个花篮，朝她撒花呢！
“阿淳？”
女孩点了点头，开口道：“婆婆，你喜欢花吗？”
“婆婆喜欢花，更喜欢阿淳啊！”
“那阿淳每个月都从淳备宫回来看婆婆！”
一轮明月下，花篮里的鲜花仿佛也发出了光芒，但是比月光更明亮的，是女孩的眼睛。
三
日月如梭，转眼间阿淳已出落成了少女，梁大娘也成了梁婆婆。只有古松，不管四季轮转，时间流逝，始终如此挺拔、苍翠。
初夏的清晨，一场暴雨刚停，梁婆婆腰挎着一只竹篓走出老屋，目光在古松下的杂草丛中搜寻着。
与终岁常青的古松不同，古松下的草丛正值一年中最绚烂的时刻，粉红的绣线菊、淡紫的丁香和金银相间的忍冬竞相开放。因为有松树的荫蔽，这些花朵不仅没有被雨打落，反而因沾了雨水更显得动人。
不过，穿行在花丛中的梁婆婆一直盯着松针覆盖的地面，不时用一根树枝戳戳这里，翻翻那里。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扑腾声，梁婆婆抬起头，果然看到阿淳落在松树上。
“阿淳？今天还没到十五，你就来了？”
“那我回去了？”
阿淳说完飞到空中转了个圈，从梁婆婆视野里消失了。梁婆婆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她连忙转头，正对上了阿淳的一张笑脸，只好也无奈地笑笑：“你们当仙人的，都喜欢拿凡人寻开心吗？”
“我才不管别的仙人怎么样呢，别人也别想来管我。不说这些啦，婆婆你在找什么啊？”
“婆婆在找蘑菇呢，你看，就是这个。”
梁婆婆弯下腰，拨开松针，捡起一朵浅棕的松乳菇。
“那阿淳也帮婆婆捡蘑菇。”
阿淳收起了翅膀，轻盈地来回走着，每捡到一朵松乳菇，就跑过来放进梁婆婆的竹篓里。
“阿淳，你不到十五就来看我，不会偷跑出来的吧？会受罚吗？”
“淳备宫才没有那么多规矩呢！”
“那说书人说，天上有一大堆天条，神仙犯了天条就会受罚，也不是真的了？”
“仙师说，人间的规矩才多哩，什么女孩子没出嫁要听爹的话啦，嫁人要听丈夫的话啦，多傻啊！仙师还说，每个孩子都有一颗能成仙的善心，都是听了凡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才当不了神仙的，而我们要当神仙，只要听从本心的声音就行。”
梁婆婆被逗笑了：“当神仙那么简单吗？随心所欲就行了吗？”
“你们凡人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那听从本心，怎么会做坏事呢？”
“好啦好啦，说不过你。”
这时，梁婆婆的竹篓满了，她走回老屋旁的空地，将蘑菇全倒了出来，把个小的扔到一边。阿淳见状，问道：“婆婆，这些小蘑菇不好吗？”
“蘑菇当然是越大越好。”
“那你在这等等我。”
阿淳说完张开翅膀，几下就飞远了。才过了一盏茶时间，又飞回来了：“婆婆！我给你一朵大大的蘑菇！”
阿淳说完，朝梁婆婆扔了一样碧绿的东西，梁婆婆一接，竟是一颗大灵芝。
“阿淳，这怎么使得……”
“这蘑菇在淳备宫到处都是，我就挑了朵最大的给你。王母娘娘要来淳备宫，我先回去啦！你要找我，就在大松树下喊我，我能听得见的！”
话音未落，阿淳已经消失了。梁婆婆打量着那棵大灵芝，只见它通体翠绿，颜色和阿淳的羽毛近似，都如同用翡翠雕成的一般，还隐隐发着光。
梁婆婆当然不敢更不舍得把灵芝吃了，又害怕被别人知道了，会连累到阿淳。她捧着灵芝想了半晌，最后决定把它装进一只木匣里，藏在衣箱的最深处。
四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荻花盛开的早上，梁婆婆被挖土声和一对男女的争执声吵醒了。
“你确定当时是放在这里的？”
“都十四年了，这早都变样了。反正是放在一棵大松树旁的杏树下的，现在大松树有了，附近也只有这棵杏树了吧？”
“哼，女人家就是靠不住，这都能忘。”
“别抱怨了，快挖啊。要是误了吉时，韦家说不定就……”
“咳，”梁婆婆咳嗽了一声，让那两人齐齐转头，“你们是谁，在我这深山老林里挖什么宝贝啊。”
“哎呀，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
“怎么不是宝贝！”那男子厉声打断了她，然后望向梁婆婆，说道，“我是原先在城里的教书先生，姓萧。十四年前，我与拙荆逃难，中途小女病逝，只好将她埋在这附近。现在我们终于还乡了，想把小女的骸骨也带走，以免她在荒山孤孤单单的。”
“哦？那是十四年前哪天的事？”
“是十四年前的三月，三月……”
最后，还是萧夫人小声提醒道：“三月初六。”
“那天我倒也在山杏下见到一个孩子，可是活得好好的啊。”
萧夫人脸色变了：“那姐儿现在在哪？”
“她呀，当神仙去了。”
梁婆婆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萧夫人抹了几次眼泪，念了几次“神仙保佑”，而萧先生一直黑着脸，在最后才说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要怎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今天初九了，只要等到十五的晚上，她就会回来了。”
“那还要我在这耽搁几天？”
萧夫人拉了拉他的衣袖：“等就等吧，你就不想再见下姐儿吗？”
萧先生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劳烦老夫人了。”
到了十五，太阳还没下山，萧夫人就在松树下守着了。萧先生本来也被她拉了出来，后来日落了抱怨夜风冷，就回屋去了。
等到月亮已升了一半，阿淳和往常一样降落在屋前：“婆婆，我来找你玩了——你是谁？”
“姐儿，阿娘好想你啊！”
萧夫人嚎啕着扑向阿淳，阿淳后退了一步，张开翅膀飞到了屋檐上。
梁婆婆听到声响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不可置信，死死盯着阿淳的萧先生。梁婆婆叹气道：“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是啊，十四年来，阿娘每天都在想你。就算以为你已经不在了，阿娘怕你孤单，还想尽办法，把你配给了韦家夭折的……”
“别多嘴！”萧先生小声呵斥了一声，接着仰头望着屋檐，开口道，“姐儿，我们听说你成了仙，都为你开心，可就算神仙，也该讲孝道不是？你怎么能这样对你阿爹阿娘呢？”
“我不叫姐儿。”
阿淳冷冷地答道，随即扭头飞走了。
萧先生怔住了，萧夫人一叠声地抱怨道：“哎呀，我们都多久没见姐儿了，你怎么马上就拿大道理压她的？你当还在学堂里上课呢啊。戏文里都说了，神仙都贪恋红尘，我们先下回多拿点好吃的好玩的给她，说不定她就愿意回来了呢？”
萧先生没答话，梁婆婆忍不住插嘴道：“说到吃的，阿淳是不能吃俗物的，也就是……”
“我知道了。我们先下山准备准备，过几天再来打扰老夫人。”
几天后，两夫妇又来了，萧夫人还提着一筐瓜果。梁婆婆本来让他们等到下月十五，最终架不住萧夫人的苦苦哀求，还是答应把阿淳叫来。
梁婆婆让两人先藏在草丛中，自己在松树下喊道：“阿淳！阿淳！”
阿淳应声出现了，萧夫人猛地冲了上来抱住她，萧先生也上前来帮忙。阿淳拼命挣扎，两夫妇就是不放手，萧夫人还一边哭叫着：“姐儿，是阿娘对不起你啊！”
此情此景，梁婆婆看着也有些心酸：“阿淳，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哪有当爹娘的不想孩子的？你就陪陪他们吧。”
阿淳总算不动了：“行，我听婆婆的，你们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快说。”
两人松开了手，萧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还是萧先生先开了口：“阿淳，都说仙姑还会思凡，你在天上想必很寂寞吧？不然也不会每月都回来一次了。织女嫁牛郎，七仙女嫁董永，你和阿爹回去，阿爹也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如何？”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想和你们走。”阿淳看都不看他，俯身捡了个松果，掰开了塞进嘴里。
“哎呀，这松果有什么好吃的？快尝尝阿娘带来的桃子，又大又甜。”
萧夫人递过一个桃子，阿淳兴致缺缺。萧夫人又落了泪，萧先生也说：“阿淳，这些年爹娘都没给过你好吃的，现在想补偿你也不行吗？你看你阿娘，都为你哭了多少回了。做了神仙，就一点人情都不顾了吗？”阿淳无奈，还是接了桃子咬了一口。
这时，空中响起了孩童的笑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空中飞着几个穿着五色羽衣的少年男女，领头的一个喊道：“阿淳！阿淳！淳备宫要奏仙乐了，快和我们回去听啊！”
阿淳奋力一跃，却重重地摔在地上。梁婆婆脸色变了：“你给她吃了什么？”
“不过是自家种的桃子，我还特意挑了最大的几个呢。”
仙童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苦呀，这是吃了俗物了！”
“之前我不是嘱咐过你们了吗！”
“反正我们也想带她回去的，现在她当不成神仙了，不是正好吗？”萧先生满不在乎地说，亲热地拉住阿淳的手，“来，和阿爹回人间享福吧。”
众仙童散去了，阿淳面如死灰，任由萧先生摆布。
古松依然无悲无喜地俯瞰着这一切。
五
“我几次想去萧家找阿淳，都被他们挡住了。只听说阿淳回去就嫁了人，后来遇到饥荒，就给舒家当了奶妈。接下来的事……小姐应该比我更清楚。”
“奶妈一直待我很好，对别人也笑眯眯的，没听她说过谁的不是，更没有和谁红过脸。然而她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吃多一点就会吐，所以身体一直不好。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当神仙久了，吃不惯人间的东西。但奶妈从来没显示过什么神异。”
舒清顿了顿，望向那只木匣：“只有这只匣子，明明没有锁，却是谁都开不了。”
“这只匣子，先前放着她当年从淳备宫摘给我的灵芝，我想着还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看来她也没动啊。”
说着，梁婆婆碰了碰匣子的钉鼻钮，匣子竟自己打开了，里面飞出了一只绿色的小鸟。
“阿淳，是你吗？”
梁婆婆颤抖着朝小鸟伸出手，小鸟绕着她飞了一圈，接着直直穿过墙飞了出去。
两人连忙冲出门，只看到一片翠绿的羽毛缓缓飘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化成了一株翠绿的新芽。
“阿淳！阿淳！如果你能听到的话，给婆婆回个话啊！”
风吹过松树，发出萧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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