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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在我的小超市门前,一个平头小伙儿扔掉烟头儿,用脚碾灭了,神采飞扬地对围观的人群说:“社会变迁、时代进步……对吧,像这(他指了一下超市的墙壁),都是很正常的事,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你获利也好,受损失也好,都得接受……对吧,就像我,也想抽中华,抽玉溪,但是,没钱,没那个能力,只能抽白梅顺……对吧,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对吧,都得接受!”
小伙儿转身走近墙壁,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喷漆桶。
“都是没办法的事……俺家那一片,房子都没有我爷身体硬实了,”小伙儿一边喷字一边说,“没人管……这么好的房子就拆了……对吧,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得接受!”
小伙儿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对我说:“哥,你这还营业呢,就给你喷一个字,多了不好看!”
我说声谢谢,从门口堆放的可乐箱里抽出一瓶可乐递给他。他也说声谢谢,接过去,拧开盖儿,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小伙儿,你这活,一天给你多少钱?”一个拎着半个西瓜的大叔问。
“我呀,”小伙儿把瓶盖儿拧上,转身在“拆”字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儿,指着说,“一盒烟,到手了!”
拎西瓜的大叔笑了,和小伙儿左一句右一句地聊起来。大叔向他询问自己家那一片什么时候能动迁。两人聊得很投机,估计在古代就拜把子了。聊着聊着,两人一起走了,小伙儿还没忘跟我打个招呼。
第二天,房东来了,笑声爽朗,满面春风,毫无疑问,他是时代变迁、社会进步的受益者。而我,再次流离失所,必须抓紧寻找下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这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单身,一边要生存发展,一边还要相亲。
“你的优势是稳重、朴实,一看就是个好人,而你的劣势也正是你的优势,所以,一定要具体对象具体对待……”
“拆”字上墙后没几天,我的一个同学对我说。他结婚后,两口子都热衷于我的婚事,简直操碎了心。
我打断说:“你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就别整哲学那一套了,直接说吧,都挺忙的!”
他告诉我,这个女孩儿喜欢带点儿“痞”气的。在他的指导下,我穿上了胸前画着大骷髅的黑色T恤衫,破洞的牛仔裤,一双尖头皮鞋,寸头打了发胶,根根直立。他看了看,说缺点儿东西,骑着自行车出去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带回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和一个大墨镜。给我装扮上之后,说缺少“灵魂”,又让我抽烟,烟卷一定要叼在嘴里,而不是含着,点烟的时候头要歪,眼神里一定要露出桀骜不驯的狠劲儿,……
“我后腰再别一把菜刀,不同意就干……我干啥去了?”我说。
“是有点儿过啊,你看着发挥吧……项链别放水里,容易飘起来,哈哈哈……”
他觉得可以了,就让他媳妇帮我约了那个女孩儿。
地点在城市广场的美食街。夕阳拉长了我的影子,——两条大长腿交替前行,把我带向未知的命运。
尖皮鞋穿起来很不舒服,项链挂在了T恤里边,那玩意儿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总让我想起挑着担子一颤一颤的沙僧。大墨镜很不错,可以起到掩耳盗铃的作用。
女孩儿长得不错,一看见我就抿嘴儿笑了。陪她来的是她的姐姐。
“你是开超市的?”寒暄几句废话之后,她的姐姐问我。
“是。”如果不是同学媳妇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会告诉她就要拆迁了,我又完犊子了。
“那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不一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
“你有房子吗?”
“还没买。”
“奥……”
不得不说,她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干脆的人。
我不能让场面一直沉默下去,就张罗要些吃的、喝的。这一步,我还是很熟练。看眼前的情况,我兜里的玉溪就不用打开了,省下二十多块钱。
我们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起了公交车上老人霸座的事,简直把我们气炸了,观点完全一致。那个女孩儿表情极其生动,眼睛瞪得很大,“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各位朋友,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美食大厅里尖叫声刺耳,人们慌忙逃窜。我猜想是有人打架了。这么大个城市,发生什么事都很正常。我第一次进城那天,在火车站,一个中年女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医生到来后,说是心梗猝死。当时,我和那个女人相隔不到两米。如果你坚持认为岁月静好,那么恭喜你,那是你的幸运。——女孩儿和她的姐姐惊恐失色,尖叫一声,抓起包就跑。我还是很淡定的。
“杀人啦……”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整个大厅就沸腾了。我混在人流中跑出去了。
“她说你不像好人……”晚上,我的同学告诉我相亲失败的原因。
我习惯了。
实际上,我相亲失败,也有我挑剔别人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拒绝我的女孩儿也都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
“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我同学总是这样问我。
每当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梳着马尾辫儿的小女孩儿睁着两只大眼睛脉脉地看着我,递给我一双旧凉鞋。
各位朋友,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她的眼神和她的情感,只能靠你们自己想象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那时,我在读小学三年级。一天放学后,我和同学边走边玩。刚下过雨,路上冲出许多细沙,多数男同学都修起了“城墙”和“城堡”。学校离家三里地,我们边走边玩,用想象来填补许多将军和士兵,攻城拔寨。快要到家的时候,沙子没了,我们才发现脚下的鞋不见了。——我们光脚踩沙子,一开始还记得拿鞋,后来就忘了。大家只能回去找。而我一转身,那个女孩儿就把我的凉鞋递给我了,她给我拿了一路。其他同学都哄笑着回去找鞋,说的什么我不记得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每次相亲,我都希望能看到那样的眼神,遇到那样的女孩儿。——这跟漂亮不漂亮关系不大,主要是那种感觉。
三年级没到头儿,那个女孩儿就搬家了,从此再没见过。她叫赵燕,就搬到这个城市里来了。
我没向任何人说过,这是我藏在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拆迁的日子还没定下来,但是从房东越来越爽朗的笑声中,我能感觉到,快了。房东的负担很重,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结婚,本来压得他愁眉不展,现在好了,拆迁款能解决所有问题。
“这个房子……多少回忆……有感情啊,真有点儿舍不得……”房东撇着嘴感慨。——是不是很虚伪?但或许,真有他舍不得的情感。
“拆”字上墙两个月后,拆迁的日子定下来了,商户开始陆续搬走。
我没找到合适的门面,心急火燎。我同学就在这时给我带来一个重磅消息。
“还记得赵燕不?”他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就好像被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有些紧张。
“就是小时候给你拿鞋那个!”他提醒我。
“哪个?”我装作回忆,又突然说,“啊,想起来了,咋了?”
“昨天我看着她了,一天看见两回……”
他说赵燕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就是长大了。昨天上午,他俩相遇,互相盯着对方认出了彼此。简单交谈几句就分开了。晚上,他从歌皇夜总会门口经过时,看见赵燕和一个男人进去了,浓妆艳抹。
“可惜了……当年你要是勇敢点,是不是就拿下了?”我同学说,又突然转移了话题,“天津街八中后面有个门市出兑,明天你去看看!”
“行!”我装作若无其事。
我心中坚守的这份美好回忆变成了我的伤痛。我辗转难眠,总是问自己“能吗?”
我同学接二连三地带来消息,说是又在歌皇夜总会门口看见她了。我只能说服自己“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你说为啥呢?她怎么就走这条路了呢?”我同学颇为感慨,“当初你要是勇敢点,你俩在一起,就不至于走这条路了……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我什么责任?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是,我真心想帮帮她。
影视剧里经常演,女孩儿因为家里用钱,选择了失足。我算了算自己的积蓄,十二万多一点,——拯救她,够吗?
晚上,我借着一股冲动劲儿,穿上了大骷髅T恤和破洞牛仔裤,用剩下的发胶把头发支棱起来,穿上一双最适合奔跑的旅游鞋出门了。我没去过夜总会,总感觉那里恐怖,是黑社会出没的地方。但去过的人跟我说,那里很正常,就是娱乐、开心,是年轻人最应该去的地方,那里的人才会玩儿,那才叫活着。
霓虹灯闪烁,到处昏暗,震耳欲聋的嗨曲牵动神经蹦跳,一大群人混在一起扭腰送胯,摇头晃脑,好似群蛇乱舞,看得我心惊肉跳。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仔细辨认,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儿很像赵燕,又甩头发又转圈儿的,简直嗨透了,她的身边有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过了一会儿,就见两人一边热舞一边贴近交谈,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见。突然,赵燕看向了我,我紧忙低下头。我再抬头时,她还在看我。灯光昏暗闪烁,那张脸十分冷峻,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欢快。我心里发慌,溜走了。
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很明显,我属于这里,赵燕属于那里,根本不需要我来“拯救”。我愚蠢至极。她大概率认出了我,我的出现刺伤了她的心——不,她根本不会在乎我,只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
我每迈出一步,那份美好的回忆就破碎一点,心就被刺痛一下。我心中不舍,不愿离开,躲进一棵大树的黑影里看着夜总会闪烁的灯光。
我下定决心离开时,看见四辆车紧急停在了夜总会的门口,下来很多人,快速冲进了门里,门口的保安被抓进了车里。我断定,这是黑社会来火并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很快就来了几辆警车,从夜总会里面抓出许多人,押进了车里。
“这是扫黄打非还是干啥?”我心里想,“如果是大事,赵燕应该安全,如果是小事,赵燕就危险了……”——完了,越想越怕,我心中那份最美好的回忆完全破碎了,我放弃了。
我回去,一夜没睡。
第二天中午,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前,车门“嘭”的一声关上,这声音太大,要把车门摔坏似的。我的门前有台阶,来人“噔噔噔”地踩踏,快速而有力量,这气势迫使我立刻抖擞精神,站立起来。
来人是个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女青年,瞪着眼睛盯着我。
“赵燕!”我几乎是惊叫出来,她和小时候真像!这不就是我梦想中的那幅画面吗?只不过是气势上有点儿差别。
“昨天晚上去夜总会干啥了?”
她居然问我!
“我……”
我犹豫,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可能说真话。
“你是不是经常去?那是好人去的地方吗?”
“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以后不准再去了……你是不是看到我了?”
“啊……”我准备极力回避的问题,她却揭穿了。
“怎么样,我漂亮吗?”
我懵了。十六年没见,她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把这种事公开炫耀了?
大概是我懵圈的表情起了作用,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掏出工作证给我看。真没想到,她竟然是警察!而且是一线刑警。她说,混入夜总会是她的工作任务。
我释然了,那份回忆比先前更美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问。
“小样,找你还不容易?”她说。
我想想,是这么回事。
我提出请她吃饭,她欣然答应。我们闭店要走时,那个往我墙上写“拆”字的小伙儿进来了,要买一盒烟。
我拿给他一盒硬中华,说:“哥请你了。”
他摆手拒绝,我干脆拆开递给他。他说:“哥,给我一根儿吧,我尝尝就行了!”他果然就拿了一根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夹在耳朵上说,“白梅顺吧,哥,我现在也就这水平,上进的心,我有,但是,眼下就这水平,就得抽这烟……对吧,现实就是这样,我得接受,对吧……”
赵燕开朗大方,是个不错的女孩儿。我俩吃完饭,正要沿街走走时,她接到了任务。
“不好意思,我们这行总是这样。”她很抱歉地说。
“理解,注意安全。”我说。
她急匆匆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往来的车流中。
我沉思良久,稳定了心绪,回头正看见墙上那个大大的“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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