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夏故事会

作者: 东方一任 | 来源:发表于2024-08-03 07:3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乡村还没有通电。冬天烤火、夏天纳凉,是听母亲讲故事的好时机。

    孩子仿佛是为了听精彩的故事而来到人间的。在孩子们成长过程中,故事对其智力的开发和个性的塑造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我对文学的爱好,是从听故事开始的。小时候,冬夏吃过晚饭,唯一的乐趣是缠着母亲讲故事。对农村孩子而言,没有比听故事更长效、更牢靠、更有趣地提高其综合能力了。

    在凛凛寒冬,听故事,让人温暖,就像一盏灯火相伴,忘却了冷冽;在炎炎酷夏,听故事,令人心静,便是缕缕清风送爽,自然祛暑。听故事时,陌生的前人经历,是最好的经验;人生观、价值观在听故事中潜移默化地形成。

    那时候,为了听故事,我们兄妹几个表现得非常乖巧,积极帮助母亲做事,不能好吃懒做,不能没有规矩,不能没有爱心。也许,血缘因素太过暖腻,故事让我们变得团结友爱,懂事勤快,也给我们幼小的心灵注入了文学的基因,为我爱好文字、文学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我知道,人到暮年,既成不了大家,也成不了名。我只想用手中的笔,把母亲讲的故事记录下来,给世间留下一缕墨香。

    1976年一月,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一月八日,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当时特别冷,雪是一场接着一场下,旧雪未消,新雪又下;屋檐口的冻铃铛,粗了又瘦,瘦了又粗,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像活了似的。老人们都讲这是大人物归天了,天在哭泣祭拜他们呢。

    这一天又是大雪,天明明已经夜了,但屋外还很白亮,雪停下来,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母亲慢声细语地讲述:民以食为先。古时候,天下众生劳劳碌碌,艰辛度日。玉皇大帝心生不忍,传神牛下凡宣读旨意:“今令天下百姓,一年吃三餐,肚饥吃冷饭。”老牛昏了头竟然宣读成:“今令天下百姓,一天吃三餐,肚饥吃冷饭。”一年三餐与一天三餐,差别太大了。地上物资贫乏,吃不饱,于是战争纷飞,你抢我夺。玉帝大怒,蠢牛一头,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打落凡间给百姓们耕作去,赎罪以谢天下。于是凡间有了耕牛一说。

    关于耕牛,母亲接着讲了一个故事。说天地初分时,牛是天上管草籽的神,叫牛神。有一天,牛神来到仓库,看见仓库里的草籽东一箩、西一筐的,乱糟糟地散在地上,仓库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想收拾一下仓库,谁知收拾草籽的时候不小心碰撒了一筐,筐里的草籽纷纷散落到人间来。结果,人间的地里到处长满了杂草。粮田里杂草丛生,粮食歉收,饿死了很多百姓。玉帝不知道为什么世间会变成这样,就派一个天神去查访。天神到人间一查,发现是牛神把草籽撒到人间的,回去便向玉帝禀报。玉帝大发雷霆,把牛神贬到人间专为百姓耕田、拉车,还罚他不能吃肉,每天吃两担草,戴罪立功。牛神觉得自己并不是故意要把草籽弄下去的,对玉帝的责罚感到很委屈,不想在人间受苦,但又不敢抗旨。玉帝让两个小神一巴掌把他打下凡间。牛神一不留神,脑袋先着地,把门牙给磕没了,所以到现在牛也没有上牙。牛神心想,再怎么吃一天也吃不了两担草呀。但完不成任务又怕玉帝再罚,怎么办?请教太白金星,金星想了个办法:“你白天先把草吞下去,到了晚上再吐出来咀嚼。”牛神别无他法,只好照办。所以,到现在,牛吃草还要反刍。原来,牛反刍是这么来的。

    故事太短了,我们都不满足,让母亲讲个长一点的以度过漫长的雪夜。母亲同意了,讲了个叫花子和财主打赌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大户人家姓张,和我们家一个姓,是个大财主。一年冬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张大财主一家人,正在晚餐,炭火烧得旺旺的,张大财主和私塾李先生在喝酒赏雪,吟诗唱和。这时忽然有个叫花子穿着破旧的单衣薄裤到他家门口讨饭吃,搅了大财主与先生的雅兴。大财主厉声喝道:“赶快走,不要在这里冻死了害我。”那叫花子听了大财主的话,不但不走,反而振振有词地说:“我这个人是冻不死的,你要不相信,我们可以打赌。”

    张大财主一听打赌,来了兴致。“怎么赌法?”叫化子说:“你看我,就这副穿戴,可以在你家的大船上熬过一夜,如果明天还没有被冻死,你就把大船输给我”张大财主摇摇头说:“我不相信,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怎么能冻不死人呢?如果你没冻死,我输给你一条大船,还有船上的所有物品;如果你冻死了,那是出于自愿,不关我事。”于是双方打赌开始。

    张大财主派了两名长工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轮流监视着在船头的叫花子。那叫化子就在大船头转圈走了一夜。天亮时张大财主到自家大船上看到他时,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热气。

    张大财主赖不掉,只好输给叫花子大船和物品。这样,叫化子就成了有钱人,还讨了个老婆,成了一个富有的新财主,饱衣足食,逍遥地过了两年让人羡慕的日子。一到冬天,碰到下雪天,就想起那年赌船的事情,还很感激张大财主,总要请他过来饮酒赏雪。

    第三年冬天,雪天又多了起来,前次下的雪还没有化,说是在等后来的雪。一个大雪夜,张大财主做东,请新财主来饮酒赏雪。

    此时的新财主早已鸟枪换炮,穿裘衣,戴裘帽,蹬皮靴前来赴约,两人开怀畅饮,还特意请了来私塾李先生,共同回忆起三年前赌船的往事。

    张大财主笑嘻嘻对新员外说:“你上次打赌赢了一条大船和一船物品,今天我们再赌一次,你赢了还可以再赢一条大船和一船物品;你若输了,要把原先赢去的那条大船和一船物品归还给我。怎么样?”

    新财主一听不假思索地说:“我同意。”

    半夜刚过,新财主在床头就待下去了,他想用柴火取暖,无奈张大财主家两名长工看着,作弊不了。天不亮,新财主就冻死了。母亲讲到这里强调说,人不能贪心。

    现在想来,人是会变的,冻得铁硬的骨头,在暖窝里悟了两年,自然也悟酥了。以前是叫花子,天天挨冻,在船头运动一夜,自然没事,现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不运动,不冻死才怪呢。

    夏天的夜晚,天空中繁星点点。晚饭后,母亲就把宽大的凉床摆在空旷的没有院墙的院子中间,大人小孩或躺或坐,就在上面乘起凉来。三伏天的晚上,人在屋里根本待不住。那时乡下的小孩子,连电灯都没见过,搁下饭碗,冲把澡,就迅速从屋里钻出来,争先恐后爬上床去,抢夺最有利地势。因为天气热,都想占据风口的位置,一来为图个凉快,二来风大的地方蚊子没法落脚。小学毕业的母亲,记忆力好得惊人,能讲很多很多故事。有的是故事套故事,悬念丛生,似乎永远也讲不完,就像现在电视里播放的连续剧,一集接一集。那些情节生动有趣故事,不仅深深地吸引了我们,还引来左邻右舍的一群大孩子小孩子。他们也一个个搬着小板凳,围拢在我家的院子里,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侧耳静听。一时间,我家的院子成了一处热闹的书场。宁静的夜晚,母亲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那时,仰望一天星斗,就痴痴地想,将来我长大了,也要用我灵巧的心智,编织许许多多妙趣横生的故事,在乡村神秘的充满欲望的夏夜里传播。

    母亲会运用鬼怪故事里因果报应之说,教育我们们要节俭粮食,孝敬老人,多做好事。比如,母亲说,吃饭时糟蹋一粒粮食,死后到阴间,身上就会长一颗蛆;糟蹋得多,身上就会长满蛆。当年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吓得不得了,吃饭总要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养成了一生爱惜粮食的习惯。

    母亲还讲过发明创造的故事。比如鲁班发明了锯子。传说,有一年鲁班接受了一个很大的任务——建筑一座大宫殿。这个工程需要很多木料,且限期很短。鲁班的徒弟们每天都上山砍伐木材,但是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完成不了任务是要受重罚的,鲁班心里非常着急,就亲自上山察看。上山的时候,他偶尔拉了一把长在山上的一种茅草,手一下子就被划破了。鲁班很奇怪,小小的一根茅草为什么这样锋利?他把茅草扯下来细心观察,发现草的两边长有许多小细齿,他的手就是被这些小齿划破的。既然茅草的齿可以划破手,带有很多小齿的铁条就应该可以锯断大树吧。于是,在金属工匠的帮助下,鲁班做出了世界上第一把锯子——一把带有许多小齿的铁条。建筑一座大宫殿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

    母亲讲的多是很古老的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比如:“洪泽湖北部有户人家,有三个姑爷,家里只有一把犁。有一天三个姑爷都来借犁。老丈人只好出一道题,比赛胜者可以借到犁。他让三个姑爷吃热稀饭。热稀饭很烫,其中两个大姑爷被烫得喉咙发白,仍旧将稀饭一口一口往喉咙里咽。只有三姑爷不急不忙,一面用筷子搅拌稀饭,一面往碗里吹气,还念叨着,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结局自然可想而知,两位大姑爷最终被烫得再也咽不下稀饭,而三姑爷端起凉了的稀饭,稀里哗啦倒进了肚里,终于借到了犁。母亲讲完总是告诫我们,心急吃不了热稀饭。

    一个故事讲完了,又讲另一个故事:一只狼吃掉了一个女人,然后化装成女人的样子,潜入女人家中,想要一个一个吃掉女人的三个孩子。狼把鸡蛋壳套在毛茸茸的手臂上化装成女人,而狼的伪装竟没有引起孩子们的丝毫怀疑。孩子们就和一只吃掉了自己母亲的狼睡在了一起。第一天晚上,听到狼夜里嘎巴嘎巴地吃东西,三个孩子就问狼,妈在吃什么。狼说,在吃蚕豆,你们要不要吃?孩子们说要吃,狼便将几个手指头递给孩子们。孩子……竟然吃了母亲的手指头。第二天,狼又在嘎巴嘎巴吃蚕豆,这回吃的是第一个死去的孩子的手指头,第三天晚上亦如此。孩子们吃了母亲的手指头,又吃了两个孩子的手指头。最后一个孩子才明白过来,设计将狼杀死。这个故事让我害怕了还多年。母亲告诫说,千万不要相信陌生人。

    讲故事,听故事,是有年龄和心境限制的。到我这里居住后的母亲,再也没有给我讲过故事,在母亲眼中,长大后的我已经是“有学问”的大人了,她如何能再用一些“幼稚”的故事来搪塞我呢?这么一次次拖着,直到母亲老年痴呆了,都没有再听到母亲讲的故事。

    她真去了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的世界,神鬼难分,阴阳莫辨。许多熟人母亲记不得了,许多事母亲记不得了,那些给我讲过的故事,母亲怕也记不得了,但母亲记得我。母亲平时总是感觉受到威胁,不时要拿拐杖挥舞,说谁谁谁要害她,而那谁谁谁,早已死去多年。她和当初听她讲故事的我似乎处于同样的情境中,深感惊恐和不安。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我似乎稍微明白了母亲怎么会给我讲那些恐怖的故事了。那些故事虽然恐怖,却能反衬出现实世界的温暖。现在想起来,恐怖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是温暖。

    母亲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还是小男孩,母亲听的故事呢,是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的母亲讲给她听的。如今讲故事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了。其实,我们的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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