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约伯记》
一米八五的于有年并非一下生就一米八五,因为早产,他生下来仅四十公分,粉色,小小的一团,小胳膊小腿,小鼻子小嘴,外加一双小小的眼睛。如今,这些体貌特征基本大为改观,只有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不出意外,将陪他至尘缘终老。为防别人取笑,关于眼睛于有年总是抢先自嘲:“老天爷含糊我呀,知道我怕疼,一刀下去在别人脸上开了两扇窗,在我脸上只开了两条缝。”
那两条缝始终是两条缝,但个头可不能一直是那副个头。男孩子眼睛可以小,嘴巴可以小,唯个头不能小。武大郎个头小,娶了仙妻也是人家的,且连累个儿大的武二郎替他杀人抱不平。
十岁的于有年自然不懂这个道理,那会儿他身高不过一米二,瘦巴巴的,也黄巴巴的,见谁都矮半个头,活像个矮矬矬的小矮人,看谁都得仰起脸,好似处处仰人鼻息。尽管如此,不觉死的于有年照样跟一米四的麦苗青等人玩得掏心掏肺,玩得不亦乐乎。终于,于家奶奶看不下去了,给宝贝孙子支了个高招:每天赶早起床,鸡一下树就起来,抱住家门口那棵又高又大的香椿树,举头望树梢,攒足力气高喊一百遍:“椿树爹,椿树娘,你长粗,我长长!”
“那棵树真能让我长高吗?”于有年眯缝着一对小眼睛诧异地问奶奶。凭心而论,他是不愿长高的,最近他们小学的围墙塌出一个狗洞大小的圆孔,干瘦的麦苗青钻不过去,圆润的舒地黄也钻不过,年有余肩宽体阔更钻不过去,唯有他,瘦而且小,轻而易举便钻了过去。
“钻过去能省好多路呢,他们仨就只能走大门,要绕很远。”于有年得意地说。
“钻个狗洞有什么好的——个头小,将来娶不上媳妇。”
“娶媳妇有什么好的?”
“等你娶了就知道好了——赶明给我抱椿树去!”
奶奶虽然下了严令,实际她也没有把握那棵香椿能否助孙儿长成参天大树,但她有指望,这指望即是于有年去世多年的爷爷。没错,那树确为于家爷爷所植,就栽在村口,也是他们家门口。老人家的心愿当然不是爷爷栽树孙子乘凉。他要的是树上的椿芽。他这辈子就爱吃个香椿炒鸡蛋,吃不够。
椿树长了十几年,亭亭如盖,不少枝杈伸过围墙,几乎罩满了院子。除了长椿芽,树枝还是鸡们的安全屋,黄昏一到,公鸡母鸡纷纷上树;清晨,雄鸡一唱,刚好又作了于有年的闹钟——闻鸡起床,背起书包上学堂。那时,于有年体弱多病,稍有不对劲,奶奶就说:“去,拜拜椿树,那是你爷爷一手栽下的;他最爱惜那棵树;他人走了,魂儿可在树上住着呢。”
奶奶说得对,那棵椿树谁都碰不得,邻居嫌挡了他家的光,砍了一根树枝,结果病了半个月,低烧不退,茶饭不思,差点折了小命。这并非孤证。于有年的父亲也觉得树枝太密,有意伐一伐,爬到树上尚未动手,随身携带的斧头却从腰间掉了下去。他从树上下来转着圈找,硬是找不着,伐树的事只得作罢——事一作罢,斧头竟自己冒了出来,就在树根下的一个土坑里,他先前找过多次,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此事另有一个反例,有一年春天,树上结了一只鸟窝,一个半大小子带一群跟班来掏鸟蛋,他亲自上树,跟班们在树下拍马起哄。只见他抱着树干噌噌噌爬到半截,停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脚朝树枝间的一处空隙踏去,毫无疑问,即刻便像一支棒槌竖着掉了下来,身体一边下落一边打横,一秒钟后,吧唧拍在了地上,当场拍死了过去。跟班们手忙脚乱,嗷嗷叫唤,有掐人中的,有捏虎口的,有按太阳穴的……
半大小子活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明明看见那里有一根树枝呀?”
这次跟班们不拍马屁了,只起哄:“屌啊,你看错了,那里啥都没有!”
椿树有灵,奶奶拿它当亲人供着,于有年有个头疼脑热就命他去拜树,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譬如他肠胃不好,夜里常闹肚子,奶奶就说:“去门口,趴地上给椿树磕个响头,念叨十遍,‘鸡黑天屙,我白天屙;鸡黑天屙,我白天屙……’,椿树就把你的病转给树上的鸡了——你看树底下全是鸡屎。”
这种时候就不怎么管用,但也有管用的时候。
小学,于有年抱了三年树,喊了三年“椿树爹椿树娘”,喊完又饿又渴,一顿饭要吃四个馒头喝两碗汤,身高果然开始往上拔,只是他长别人也长,半个头的差距始终没撵上。后来读了初中,去了镇上,离家十里,来往不便,只好留宿,椿树也就不能天天抱、天天喊了;只有周末回家,那句熟悉的咒语才会在星期天的早晨再次响彻全村:“椿树爹,椿树娘,你长粗,我长长!”
村里人说,于有年这娃有股子韧劲,天天喊,月月喊,逮着机会就喊,等着瞧吧,有韧劲就有后劲,他能长高!群众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初中二年级,于有年和麦苗青他们仨住在工厂那间土地庙般的小屋时还是一棵不起眼的豆芽菜,初三则开始发力,一年拔了十五公分,每晚睡觉都能听到全身的关节噼噼啪啪地爆鸣,他知道那是生长的声音,就像竹笋拔节一样。高中三年,于有年长速放慢,但每年仍有八公分的进项,三八二十四,加上前几年的成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气儿窜到一米八五才勉强刹住车,头顶骨盖过了所有童年与少年玩伴的天灵盖。
此刻,一米八五的于有年站在这座卡夫卡式的地洞中宛如史前的尼安德特人,身型巨大无比,当然,也是因为地洞太低的缘故,顶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五的样子,所以他弓腰哈背,倍感压抑,作为外行,学高分子材料的他委婉地向土木工程专业的年有余提出抱怨:“老年,要不要把洞顶再铲高一些?”
“够高了,”年有余忙着测算,随口说,“再高容易塌方。”
“高一点点问题不大吧?”于有年谄笑着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十公分左右的高度,试图说服年有余。
“就这么高了。”年有余不肯妥协,一锤定音。
“好,就这么高。”
洞内虽只一米五高,但洞底离地却有四米,站在洞口抬头仰望,犹如坐井观天。此刻,舒地黄正撅着屁股挥着镢头起劲地往前挖,每掘进一米便停一下,由年有余上前指导哪里需要掏空,哪里需要支撑(修筑桥墩般的立柱撑住洞顶),接下来就轮到于有年按要求继续向前推进了。玩泥土是个体力活,舒、于两人捋起袖子交替上场,等他俩都累了,就该总设计师年有余下场了——掏出的泥土装入一只绑了长绳柳筐,绳头攥在麦苗青手里,他在洞外负责将土提出去。
待一块足以容纳四人的空间成型,于有年便招呼麦苗青下洞。老麦是学考古的,二十年田野作业练出了一身过硬的发掘本领,这个盗洞般的洞口即是他用洛阳铲捣鼓几把后三下五除二打出的,位置要多正有多正,距村口误差在三米以内。眼下又到他的用武之地了——那棵香椿树,于有年称它为恩公,点名要看,他家住村南,隔一口水塘便是各家在村外的打麦场,然而三十年已过,椿树早成朽木,哪里去找?
“树没了,这我知道,我就想看看它当年生长的地方,那个树坑,”于有年拉着麦苗青的手说,“老麦,哥们求你了。”
麦苗青不说话,只点了下头,然后蹲下从随身的包裹里一件一件往外拿干活的工具:小锤,钳子,平头小铲,软毛刷,皮尺,罗盘等,俨然要把他们村当成考古现场。也是,于有年想家门口那棵香椿树。舒地黄想自家院里的桑葚树。年有余想堂屋后面的柿子树。麦苗青想他家藕池旁的酸枣树。这还只是树,其他的念想就更多了,既然如此,何不把每个人的家址全发掘出来供大家观看、怀念?
他们村叫五行村,金木水火土,五行,因为村里吃哪行饭的都有,又叫五行村,五行八作。小镇十字街上磨豆腐的,榨油的,打烧饼的,卖狗肉的,串糖葫芦的,炸糖糕的……大多来自他们村,小本生意,一门营生,亲戚顾亲戚,朋友带朋友,一不留神就占满了整座小镇。
五行村距昌邑镇十里,沿南北大街往南九里,下油路,西拐,走五百米土路即到。若有人来访,首先入眼的并非村庄,而是一根高耸入云的烟囱,它像一张骇人的大嘴巴,冲着天空不停地吐烟圈。烟囱之下是一座烧砖的轮窑,椭圆行,十六间窑室,两头通连,不熄火,轮着烧,故称轮窑。以轮窑为界,向南三百米有条小河,名为沱河,向北三百米有片村落,五行村便是。假如爬上轮窑的烟囱登高望远,南边,沱河瘦瘦的尽在眼底,北边,五行村若隐若现藏于树林。
如今烟囱没了,轮窑没了,村庄也没了,只剩沱河悄悄地依旧东流去。放眼长眺,方圆数里,不见村庄,皆为田地,气势浑如美国西部农场,原本各家的责任田、各户的小庭院全都消失了。三十年,世事变迁,年轻人南下北上争相进城,有读书的,有打工的,有创业的,仍是五行八作,慢慢混出了头脸,便扎根城里。留守长辈有孤独去世的,有被接走的,有进养老院的……村庄人声渐稀,一日空比一日,一家一户的院落长年空置、无人居住,田地则任凭荒芜。最后一位村民曾是昌邑镇一中的校工,一辈子爱做饭,爱敲铃,爱插科打诨,光棍打了半辈子,倒插门娶了五行村一名寡妇,后来寡妇被儿女接进了城,只留下校工一人在村里自生自灭。
终于,政府出面合村并镇,空空如也的五行村被削去“番号”,成为历史,腾出的空地变为农田,与原有田地连成一片,承包给新时代的农场主,实行机械大联合。五行村与别处另有不同,因为轮窑,村里长年挖土烧砖,土地满是大坑小洼,浅的两米,深者五米,无奈,只得拉土填补,然后推平。填补推平后,五行村便好似古开封城,被决堤的黄河泥沙埋入层层地底。
今天上午,麦苗青就在这些泥土之上用洛阳铲找准了五行村的地下方位,然后旋风般在村口处打了一个标准的盗洞,为了亲近保留在村中的儿时记忆,以及祖祖辈辈的记忆,他们选择地下作业,以免被打扰。
忙活半天,这会儿麦苗青仍不出声,只蹲在地上用铲子和刷子一板一眼地做着发掘,这位考古学者最近话越来越少,恨不能终日扎进一处土方精细地工作、忘我地研究:刷子与铲子所到之处,一根铁丝都要反复核查,确认它身上没有任何信息才投入一只专用的箩筐。他的说法是,铁丝这会儿没有信息,不代表待会儿也没有,说到底信息不在铁丝身上,信息在我们脑子里,铁丝也在。
中文系出身的舒地黄不打算跟老伙计讨论哲学,他坐在一旁喘气休息,刚才奋力挖洞累出了一身汗。他多次想跟麦苗青说句体己话,却苦于找不到茬口,对一位中年死了老婆的男人不知如何规劝,腹稿打了几回,定稿竟是:“老麦,你不就想再往前迈一步吗?”
老兄弟的意思,麦苗青心知肚明,他撇了撇嘴,似乎要哭,但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抬头看舒地黄,发现对方那双明晃晃的大眼睛也已不复当年,果然眼如心窗,年青而清,年衰而浊。
“前面已经有人……在等我了。”麦苗青说。
舒地黄默然低下头,闭上眼睛,将脑袋垂于两腿之间,他要借机打个盹。麦苗青的铲子很轻,刷子很柔,两样交响在一起具有上好的催眠作用。
昨天,舒地黄还完了房子的最后一笔贷款,就像一部巨著终于写到了头,心里霍然一松,长出了一口闷气。回想十年前,老婆怪他买不起房,一家人没个固定的窝,到处租房,搬来搬去,活像城市里流浪的难民。其后,押上所有积蓄,外加东挪西凑总算买了一间小套,却又不得不背上一屁股贷款。果然,买房的欣喜劲过去没几天,老婆便嫌他挣不来大钱,说是买了房,但更像开上了出租——出租司机每天一睁眼就是两百元的份子钱,他们家每月一睁眼就要八千块的房贷。
“真是日了狗,叫我落到这步田地!”老婆拍着大腿粗鲁地哀叹。
舒地黄大呼失算,大学恋爱唯恐找个见识短浅的乡下姑娘,跟他这位中文系的才子聊不到一块儿,于是特意选了一位城里女子,家境虽破落些,但好歹土生土长,见过世面,大家闺秀的风范难求,小家碧玉的风采总会有一点吧?最初,这风采确是有的,然而好景不长,孩子一出生,孩他娘不仅风韵大减,风采更是荡然无存,长天挂在嘴上再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而是“时时处处言钱少”。
再看好兄弟麦苗青,心满意足娶了一名乡下娘子,且是他们同学,两人相爱相知,你侬我侬,携手二十年余,堪称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只羡鸳鸯不羡仙……所有关于爱情的好词只管招呼,他们当得起,也承受得住。
大都好物不坚牢,或许是遭了天妒,麦夫人去年不幸殁于车祸,走得很急,没有告别,也没有遗言。麦苗青不堪打击,神智遽然错乱,成天就一句话、车轱辘似的在嘴边盘旋:“喊那个司机来,把我也撞死吧,把我也撞死吧,喊那个司机来……”将息了半年,状态稍有好转便急着出来工作,一工作就忘了吃,忘了喝,也忘了生死来去,每天不累趴下决不收工。
年有余的情况也强不到哪里去,前年他小女儿大病一场,人没了,痛不欲生的他,若非妻儿坠脚,早跟着一道去了。那阵子他总自责,不该给宝贝女儿取名云朵儿,都说彩云易散琉璃脆,这就是命吗?这就是命吧。
昨天,舒地黄算了算日子,他四十五岁零三个月了,实实在在人到中年,麦苗青等三位老弟兄与他同年,全都人生过半,而且每人至少送走了一位至亲:三年前,他死了爹;两年前,于有年死了爹娘。
“我想回趟家。”舒地黄在四人的微信群发了这么一句。
群里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今天一早,舒地黄开着他的皮卡,驱车一千二百公里回到昌邑镇时,东西大街与南北大街交汇的十字街口已经有三辆小车在等他了。
三十年弹指一挥,小镇的样子已不复从前。小月病逝了,扫大街的另有其人。卖烧饼的,卖狗肉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和糁汤的,卖糖糕和糖葫芦的,卖果品点心的……都还在,却再不是当初那拨人。南来北往的车流比以往多出数倍,两条街道也大大地拓宽了,并且延申出好几条小街来。生意也不再集中于十字街口,各类店铺爆炸一般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有手机专营店,有电车专卖店,有母婴加盟店,有连锁医药店,有加油站,有菜市场,有大型商超……昌邑已然是座明星小镇。巨变如此,与新落成的高铁站密不可分:沿南北大街往北五公里,下主路,向东两公里即到——当年高考后他们分别去往各自的大学,走的是老站,距小镇三十五公里,沿南北大街向北,过县城再向北——全是绿皮火车,迄今仍在运营,但坐的人越来越少。
四人将车停在路边,沿街闲逛,一中的老楼还在,但已成危楼,摇摇欲坠,每层都用梁木顶着,遍布支柱,说它是楼,不如说是座纪念碑,纪念曾经数以万计的师生,他们早已奔赴家国各地,奔赴各自的生命场。也纪念一中第一位老校长,这座教学楼就出自他之手——七十年代末,身为退休教师,被返聘组建一中,老先生欣然受命,并放出话来,一定替娃娃们建一座像样的教学楼,这是公心,同时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这是私念。老先生不辞劳苦,四处筹款,到处求人,选址,设计,买料,动工……历时两年半,大楼到底建起来了,他的体力和心力也耗尽了,整个人形容枯槁,瘦若干枝,唯有剑眉之下那双雄目仍如火烧一般炯炯生辉。竣工当日,老先生拄杖立于楼前,望着自己的杰作,满眼慈爱,不觉间竟喜形于色……这是他最后的微笑,当晚即咯血而亡。老先生留有遗言,他对得起娃娃们了,他就这么大本事。
而今,一中几近荒废,学生大都随父母进了城,留守者不足百人,比之当年千人盛况少得可怜,教室也挪到了后建的砖瓦房内,像曾经的二中。而二中老校则已废弃多时,新址搬至南北大街南部,全新的教学楼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乍看不像二中,像往日盛极一时的一中,只是学生同样寥寥。两校均不再设宿舍与伙房,因为交通便利,学生全部走读。
另外,那座工厂也不见了,以前的厂房,大棚和水池,以及他们住过的那间小屋,连同周边的树木与坟墓全被抹去,替代它们的是一间间店铺和一户户民居。原先的医院从东西大街西头移到了东头,也建了楼。镇政府倒是原地未动,只是老的办公楼为新楼取代,大门也已拆除,蹲守门口的派出所不知迁往了何处……
他们四个在镇上兜了一圈,置办了一堆东西,随后便驾车返回多年未见的故园,五行村。他们早就听闻,村庄数年前被黄土掩埋于地下,为了回家、回到那段被掩埋的时光,哥四个轮番上阵,挖掘了整整一天,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头。他们认定时光没有流走,而是附在了一些老物件上,就像灵魂附在躯体上。他们要将那些老物件挖掘出来,好让时光重见天日。
这一整天,他们四个忙着干活,只吃了些罐头和饼干,黄昏时又从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偷来了电。有电就有灯,洞里明晃晃的,如同白昼。他们做了一个通风口,安装好排气扇,使洞内空气流动,接着在洞顶呈圆拱形的大厅里铺好行军床准备就寝。他们累孬了,多年不事农桑,身体退化得厉害,年仅四十五岁,干一天体力活腰酸背痛,往床上一躺,胳膊和腿酸酸的、胀胀的,怎么放都不对,放哪儿都不对,翻腾一阵,终于消停了,却又睡不着,四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洞顶,此等场景,令他们追忆起少年时代钻地窖的往事。
那年月没有空调,暑期燥热,身上黏黏的,夜里难以入眠,连老鼠都热得到处乱窜。有一晚,舒地黄热得受不了,灵光一闪钻进地窖躺在了西瓜堆里,想着一边啃西瓜一边等睡意来袭,不料一个西瓜没啃完人就睡着了。母亲怕地窖潮湿,让爹送了张小床下去,外带一条毯子。半夜,舒地黄被挤醒,发现床上躺着三个人,爹娘也下来了,上面又闷又热又有蚊子,地窖里什么害虫都没有,凉丝丝的,比空调受用。消息传出,村里人人效仿,全都下到自家地窖里消暑,整座五行村地面上几乎没了人。这一来,大大方便了贼子,好几家的羊接连被偷,村里人想了个对策,轮流打更,这样既能防贼又不耽误睡眠,两全其美。五行村打更的传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一分钟前,舒地黄刚躺床上便发现这个洞穴与当年的地窖十分相像,一个洞口打下去,再向四周开挖,挖出一间屋子的空当,夏天冰镇西瓜或保鲜蔬菜,比冰箱好使,冬天窖藏红薯,免得冻伤,一旦冻伤就无法保存。
“冻过的红薯才好吃呢,甜!”舒地黄躺着,身体不动,嘴巴动了起来。
于有年吃力地翻了个身,扶着酸刺的腰椎,接话道:“老舒说得对,红薯就是欠冻,不冻不甜。”
麦苗青和年有余在行军床上各换了一个姿势,不由想起三十年前的冬天,他们先从地窖里掏几块红薯,洗干净,傍晚放在树杈上,一个树杈卡一块,冻一晚,冻得软软的,像只死老鼠,别瞧品相难看,这一冻糖分就出来了,生吃甘甜,熟吃更甜。熟吃有点麻烦,需要火烤。
“谁还记得那次烤红薯事件?”舒地黄问。
此言一出,于有年笑到捧腹。麦苗青和年有余紧绷的嘴角也轻轻抿了一下。
那是腊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离寒假不远,麦苗青提议,第二天早点起床,去田野里烤红薯。其他三人无异议。红薯哪儿来呢?偷呀!偷自家的算什么本事?有户人家,麦苗青早就瞧他们不顺眼了,敢跟他家争地墒沟,还他妈争赢了,背地里要不给他们点颜色,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那户人家的心也大,地窖不仅在院外,而且离家百米。四人分工,麦苗青下窖,舒地黄接应,年有余搬运,于有年把风。偷得正欢,主人家闻讯赶来,步履匆匆。把风的顾不上报信,自己先颠了;搬运的撇下赃物,溜得比兔子都快;接应的一看风头不对,风紧扯呼;只剩地窖里的麦苗青不知死活压着嗓子冲洞口吆喝:“老舒你快点,筐都满了,提上去呀!”
提筐上去的是地窖的主人。麦苗青被堵在了地窖里,后来他爹妈好话说完,笑脸陪尽,才被放了出来。红薯一块也没偷到手。当晚,哥四个重又聚首,麦苗青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另外哥仨一个比一个自责,痛骂自己不仗义,危难当头,舍弃兄弟。
末了,舒地黄怯怯地问了一句:“明儿个……红薯还烤吗?”
麦苗青咬牙切齿,脚一跺:“烤!”
是夜,风雪交加,温度骤降,室外滴水成冰。麦苗青集合弟兄们,动员道:“现在是那家人戒备最松的时候,白天刚刚拿住咱们……不对,刚刚拿住我,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那家人肯定是这样想的,咱们偏不吃这一套,再去偷,保证得手。”
做这段演讲时,麦苗青十三岁,六年级在读,已是个颇具鼓动能力的小大人。四人顶风冒雪,按白天的分工又偷了一回,果如麦苗青所料,这次顺利得不像话。因为时间充裕,麦苗青专挑大个儿的红薯偷,偷出来送到树上,塞在树杈里,完事后,回家睡觉。
第二天天不亮,四人不顾冰天雪地,如约来到那些树下,分头爬上去将冻了一夜的红薯取下来。麦苗青踏着尺把深的积雪,一马当先率三人朝一条僻静的壕沟走去,走近一瞧,沟底摆着高高一堆棉花秆,是麦苗青三十分钟前备下的。
“哪来的棉花秆?”三人满脸迷惑。
“偷的。”麦苗青说的轻描淡写。
“谁家的?”
“红薯是谁家的,柴火就是谁家的。”
那回的烤红薯吃得真过瘾呐。吃饱了就想玩。四人围着通红的火堆做起了游戏,先助跑,再起跳,最后叉开腿从半人高的火焰上跨过去,下一步,背对火堆再倒着跨回来。四下静寂无人,天地洁白一片,他们仿佛置身白净草原,在马背上跃来跃去,不大一会儿,火堆旁便弥漫起一股烧焦的棉布味,糊臭糊臭的。四人赶紧检查裤子,除麦苗青外,其余三人的裤裆全都烧穿了:舒地黄的裤裆布满了火星,年有余的裤裆已经燎原,而于有年,裤裆则已起火冒烟。
“报应!”麦苗青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好看许多,嘴角也有了笑容,“叫你们背弃我!”
“是报应,是报应。”舒地黄和于有年在床上滚成一团,笑得说不成话。
年有余也从床上坐起了身,没出声,但跟着笑。
昨日重现,地洞里忽然有了一丝快活的空气。麦苗青下床调小排风扇的转速,洞中已不像开始那般潮湿和阴凉。舒地黄等三人笑岔了气,靠在枕头上半坐半躺,小心调息。
“要说背弃,老年更惨。”于有年止住笑说。
“可不嘛,惨遭背弃两次。”舒地黄心领神会。
于有年接住话茬往下讲:“小时候心可真狠呐,怎么就没一点怜悯呢你说?”
“那时候经历少,没挨过命运的耳光,”麦苗青坐在床沿上,盯着排气扇插话,“挨过耳光的人,知道了疼,也就不愿扇别人的耳光了。”
年有余点了点头:“说的是啊,眼前再叫我玩‘火地龙’和‘火凤凰’,我还真下不去手。”
舒地黄附和:“我也下不去手。”
所谓‘火地龙’,就是用捕鼠笼活捉一只偷粮食的地老鼠,给它身上涂满柴油,趁夜在空旷的地方点燃。老鼠身上着了火,疼痛万分,惊恐万状,哧溜哧溜到处乱钻,活像一条在地上游动的火龙。有一回,他们的‘火地龙’好比一支箭,嗖一下射进了一座柴火垛,好家伙,干柴遇烈火,轰一声火焰冲天,救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烧个精光。哥四个不敢在现场逗留,一看火起,撒丫子就跑。麦苗青反应快,溜得也快,舒地黄次之,于有年第三,唯年有余好像被大火吸住了元神、抱住了双腿,迟迟不逃。等他醒悟过来,再想逃却逃不掉了,主人家追上来,一招恶狗扑食将他牢牢按住,逼他从实招来——
“是不是你点的柴火垛?”
“不是。”
“那是谁点的?”
“‘火地龙’点的。”
“谁点的‘火地龙’?”
“我。”
“我日,还是你点的柴火垛呀!”
“不是我。”
“那是谁点的?”
“‘火地龙’点的。”
“谁点的‘火地龙’?”
“我。”
“我日……”
柴火垛的主人又找上麦苗青他们仨的家,追问肇事者。哥仨一琢磨,反正老年被逮住了,以他的个性,肯定一个人顶缸,绝不会出卖兄弟。既然这样,干脆都推到他头上,省得枉费了他一腔义气。
后来,他们又玩‘火凤凰’,用闰土他爹的方式罩住了一只馋嘴鸟雀,也给它身上涂满柴油,趁夜在空旷处点燃。鸟儿浑身带火,疼痛万分也惊恐万分,扑棱棱直上霄云,好比一只飞天的凤凰。可惜飞不多久便落了地,羽毛几乎烧秃,肉差点烧熟。有一次,他们的‘火凤凰’冲天而起,在空中翱翔了十秒,随后犹如一架中弹的战机,拖着火苗与浓烟一头栽入另一座柴火垛。一看闯了祸,学乖了的麦苗青拔腿就跑,舒地黄次之,于有年第三,年有余刚要跟着跑路,仔细一瞅,那是自家的柴火垛呀,不去救火跑个什么劲?他掏出小鸡鸡,对准起火处拼命扫射,然而杯水车薪,火势越烧越旺,终至失败。
年有余的娘从家里冲过来,拧着儿子的耳朵严刑逼供:
“是不是你点的柴火垛?”
“不是。”
“那是谁点的?”
“‘火凤凰’点的。”
“谁点的‘火凤凰’?”
“我。”
“妈个屁,还是你点的柴火垛呀!”
“不是我。”
“那是谁点的?”
“‘火凤凰’点的。”
“谁点的‘火凤凰’?”
“我。”
“妈个屁……”
年有余的娘望着化为灰烬的柴火垛,悲从中来,点着儿子的脑门又哭又骂:“你个败家子……没了柴火,往后可怎么做饭呀,都吃生的吧,妈个屁!”
那年,年有余家并没有吃生食,他们有的是柴火,麦苗青、舒地黄和于有年每天都扫一堆枯枝败叶送往他们家,枝叶扫光后又偷自家的劈柴,后来挨家挨户地偷,偷遍了全村,最终每户人家都贡献出了一些烧材,确保年有余家水能开、饭能熟。
故事讲到这儿,四人劳累不堪,全都睡着了。这一晚,他们睡得很沉,恍如三十年前睡在那间工厂的小屋里,四周没有邻居,没有鸡鸣狗吠,一觉醒来,洞中一夜,洞外已日上三竿。麦苗青、舒地黄和年有余从床上抬起头,揉着眼睛察看手表,年有余更是难得地开了个玩笑:“睡过头了,忘了看启明星,妈个屁。”
四张床,唯独于有年不在。三人起床寻找,只见他在地洞深处刨了一个土坑,坑内铺满纸板,一米八五的大个儿裹着一件毛毯缩在坑中睡着了。他流着口水,打着轻鼾,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又高又大的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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