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人不多,我注意到了他,一个美团骑手,低着头,黄色的工作服变成了棕色——上面全是泥,而且湿答答的,我推测他应该是摔过一跤。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关系,他一直在自言自语,一茬接一茬地骂着脏话,这滋味不太好,他的话和情绪让我想到今天办公桌上洒了的一杯茶水,和被茶水浸湿了的资料和报表。水,还有污渍。我把目光从他的身上撇开,拄着伞的身体也往边上靠了靠。
电梯缓缓上升,其余乘客陆续离开,升到20层的时候,只剩我和这位情绪不好的骑手还留在电梯里。我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因为当我摁下25层摁钮的时候,他并没有再摁另一个,我打开美团,看到屏幕显示骑手还有一分钟到达目的地,于是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深锁的眉头。
不一会,铃响了,上升五层楼距离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我的心瞬间有一些忐忑——他会把我当成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的!不,不,不要争吵,我盯着他手里的外卖,产生了恨意,在颓然的祈祷中,电梯开门了,骑手先一步走了出去,他确实是朝1号家,也就是我家走去了。
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秒,我灵机一动,走出电梯,后退到了楼梯间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我看到骑手走过去,先是把整个手掌摁到了我家的门上,接着顿了顿,转而用手指关节叩门。
“你好,美团外卖。”
骑手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温柔许多,在公司时我都是让骑手把外卖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很少和他们本人相接触。在今天,我第一次见识到骑手的情绪克制能力是多么出色——属于服务行业工作的一环,真正值得打五颗星的程度。这样想着,我拿出手机,将外卖员的评价那一栏的星星都点满。
“请稍等!”这时候门内传来女人的声音,是我的妻子来开门了。
不久,门开了,妻子从不大不小的缝隙里探出头,她把外卖拿过来,就准备关门了。
“不,请您等一下,有件事我想请求您的原谅。”骑手说。
“啊?”妻子把门开得更大了些。
“事情是这样的,刚刚下暴雨。”
“嗯。”
骑手顺势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暴雨,视野不好,什么都看不太清。当时有个女人走到了自行车道上,当然,我不是说自行车道真的就只能我们走......雨实在太大了,唉,我也不知道是我撞上去的还是她故意......您的饭在那时候倒了,也许有很大一部分都不能吃了。”
妻子一边听一边说着“噢”,不过多久,她又噢了一声,就好像她是一台按时回复“噢”和“嗯”的机器。
“没关系,我理解。”终于,妻子不再“噢”“噢”“噢”了。
几秒钟后,妻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倒是那个女人,她没怎么样吧?”
“没事没事,”骑手赶忙说,“小伤,我当场给了她些钱。”
“那就没事了。”妻子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打差评的。”
门关上了,我把头缩回楼梯间,听到骑手如释重负般的呼气声。不一会,电梯铃响了,他已经走进电梯准备下楼了,我想。于是我从楼梯间出来,又在楼道晃悠了好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走到家门口。我敲了敲门。
“请稍等。”门内再次传开妻子的声音,她先把门打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扫了我一眼之后,再把门推开。
“你回来得太晚了。”
“嗯。”我把雨伞撑开放到门口楼道。
见她脸上的怨气没有消退的意思,我又说:“你知道的,刚刚下暴雨。”
“是啊,暴雨,”妻子把外卖提到我眼前,“就是因为你没有去买菜,我们只能吃这个。”
“这个怎么了?”我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它不能吃了,那个配送员把它洒了,因为暴雨。”
家中的窗户是开着的,从而连通了外界与室内,声音和风从外面灌进家里来,再灌进耳朵里。妻子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上,没法吃的外卖在茶几上摊放。
“因为暴雨,我没办法买菜,所以我点了外卖。”
“是啊,外卖。”妻子的声音里压抑着不快。
“但是外卖也因为暴雨毁掉了。”妻子说。
“是那个骑手毁掉的。”
“你不能把责任都怪到配送员身上。”
“那就女人吧。”
“女人?”妻子停住了,她狐疑地撇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之后的情况每一个结过婚的人都能有所想象,最常见的就是争吵过后再冷战,等待我的正是这一种。生活总是不断在重复,相同的场景、动作,还有话语。在争吵中,女人特有的发散性思维使矛盾焦点不断地闪烁、变换,所有女人说起话来都这个样子。我抓起报纸坐到阳台角落,边看报边疲乏地附和她,我感到头痛,为了让矛盾快速解决,我只在适当的关头说话,我说没错,是,确实是我做错了。
至于报纸,我先从它的灾难版面开始阅读,雨从纱窗漏到报纸上,逐渐打湿那张位于版面最上方的照片——一张黑白航拍图,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和密密麻麻的报道文字所占的面积相同。我注视着它,注视它带给我的画面,画面中的洪水在窗外雨声的烘托下仿佛真实地涌动起来。渐渐的,我好像听到了一切声音,来自于灾难的每一个组成部分,一首混乱的交响曲,暴雨、洪水的声音,还有人们绝望的哭喊与焦急的呼救声......
一种不可控的幻觉,一场脑中播放的灾难电影,当照片中洪水开始涌动,那些在洪水中漂浮的人们将会被冲走,即使照片面积再大,他们也会被逐出画面之外。然而,当我不再能看到他们挣扎的身影,他们的声音却没有消失,我感到自己被这些声音填充,被声音占领,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中吸收声音,我把声音保存进身体,我的心脏将带有声音的血液泵入血管,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循环往复.......我的呼吸在加重。
突然,一阵急走的狂风摔动窗户,我向楼底望去,看到一个奔跑的黑色人影,他在大雨中逃亡一般奔跑,蹚过积水,跳过长椅,撞开电动车,最后飞檐走壁一般融入大楼,融入黑暗,消失了。窗户不停在震颤,又一阵狂风疾驰而过,我赶忙把窗户关上,雨声瞬间变小,灾难的声音也变小了。
“我对你感到心灰意冷,”接上来的是妻子的声音,她把外卖扔进垃圾桶,“你买的是萝卜烧肉,我从来不吃萝卜。”
争吵结束,我看一眼表,比上次争吵的时间少了三分钟,结果倒是和往常一样——妻子决定和我分房睡,她到儿子的卧室睡,我在原卧室睡。躺到床上以后,我已经没有心情继续读报纸了,一种情绪上的变化牵动我的身体,在疲惫中,我把靠枕扔开,然而,准备把报纸扔到床头柜上时,却突然发现床头柜不在这里了。进门时我没有发现这点变化,不过这不要紧,它准是被妻子挪到了其他地方,月初的时候,她甚至把全家的装修风格都做了变动,从壁纸到家具,不过这并不需要多过问。不如说,妻子干什么都不需要多过问。她们今天换一种发型,明天换一种瞳色,她们的衣柜里塞满了花色不一的新衣,她们十指上的美甲也从不重样,《婚姻稳固学》上这样说,这些都不需要过问。
把卧室的灯关掉,漆黑中,小夜灯在墙上投下一块微弱的光斑,就像一只粘在墙上的暗黄色的、濒死的蛾子,顽固而脆弱。窗外无法隔绝的雨声如鼓槌一般敲打着我,我逐渐回想起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公交车上,那时候我们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只能坐公交上班。当时,我注意到她美丽的侧脸,尤其是下颌俏丽的弧度,以及那有神的,映在车窗玻璃上的,还能对车窗外流动的景色保持好奇的明亮的眼睛。第二天,当我再次在公交上遇到她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询问了她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我们做爱都开着灯,也许就是为了欣赏对方陶醉的神情,为了看清楚彼此身体的每一个陌生而新奇的部分,我们躺在床上聊彼此的过往,一切事情!而现在床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人,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小夜灯灯光的残影,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和往常一样,当我醒来时妻子已经走了。茶几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用过的咖啡杯,我走过去,握握它冰冷的杯身,为这杯子里装上了白开水。我把咖啡味的白水喝下去,看到杯的旁边放着一张纸条,不过上面写的什么我暂时还不想看,我把它随手扔进包里。
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依旧空空荡荡,我的过错——谁想吃饭就是谁的过错。
离开家之前,我像往常一样看一眼手表,此外又做了个掂伞的动作。下了楼,我向车库走去,我下意识这么做,但实际上,就在前几天,我已经把车送去了维修。因为这个我最近上下班都得靠公交,而坐公交太耗费时间,回来以后菜市场会关门,所以我买不了菜。车子维修的起因是车祸,车祸的原因又是上个月月底的暴雨。
暴雨,不停歇的暴雨,雨点啪嗒啪嗒地砸到我的伞面上,我转换路线,向公交站赶去。我想起维修店老板的话,他说他在维修中发现我的车存在一个大隐患,即使上个月不发生车祸,在下个月,下下个月,也终会有一场车祸不可避免。
上个月的车祸里,我撞向了一个银色的路灯杆。当时,路灯杆和车一同发出一声响声,金属做的车身和杆身一同瘪进去——两个浅凹,然后我把车送去维修,仅此而已。如果撞到的是人,我想象那会被我撞瘪的柔软的肚子,错综的缠绕的肠子,出血,满地的鲜血,尖叫声,救护车的声音,以及......
“砰!”突然,我的后方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倒地的是一辆美团电动车,看起来是连人带车侧倒的,它的旁边还倒着一个女人。我向旁边的路人询问情况,他说事情不大,车速不快,女人只是被蹭倒的。
“车怎么也倒了?”
“没事。”
骑手站起来,他想把电动车扶起,然而女人正扶着它,做着站起来的努力。等站起来以后,她踢了一下电动车。我们都很惊讶,突然,她又不解气似的踢了第二下。
“不是,你有病吧?”骑手顿时感到莫名其妙。
“你有病吧?”他重复了一次,身体在抖动,他很愤怒,还有些委屈。
“你才有病!”女人拍拍裤子上的泥,边拍边说。
“好,我有病,你快走吧,别耽误我!”说完,骑手右臂向后一抡,嘴里发出“切”的声音。他蹲下来,把饭盒抱起,检查着里面的饭,也许是有洒了的,他又骂了句“该死”。
骑手把电动车扶起,再把饭盒放回原位,这时候女人也准备走了,旁边有人跟她说也许可以问他要点钱。
“不用了,”女人说,“算我倒霉,我得走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倒霉?谁倒霉啊,大雨天走自行车道你活该!”骑手喊。
“可去你妈的吧!”女人不甘示弱。
他们对骂起来,但我们都知道没有劝架的必要。果然,还没过多久,他们就停止争吵准备分道扬镳了,一场小事故,小事,不是吗?不会有什么因此而发生改变,因为当事人和围观者——所有人都努力避免被这样的小事改变。
围观的人们逐渐离开,红灯后面停着我的公交——我也该走了。然而,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黑衣人,他冲上前去,绕到电动车后方,发出愤怒的叫喊,踢腿,把车上的饭盒直直地踢到了机动车道上。
骑手怔了一下,所有人都很难将这个突发的新情况做一个简单的划归,我们也都怔住了,呆呆地关注着骑手的反应,只见他终于站起来拽住黑衣人的衣领,露出一副必要把他杀了的表情。黑衣人见状冲他笑了笑,还真有够挑衅的。骑手打了他,他摔倒到了地上,两人打架的动静把女人也惊得停住了脚步。
被打倒的黑衣人坐在地上,垂着头,就像一颗燃烧殆尽,已经完成使命的子弹。红灯过去,无数车辆驶来,饭盒在车轮下翻滚,烟花一样升起,下落,落地,翻滚,在反复的碾压中失去形状,川流不息的汽车喷出绵延的尾气的热浪,雨幕朦胧,一切都在消融其中——一场恍惚的梦境。骑手陷在梦里,伸出满是泥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这期间女人一直盯着他,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朝女人走过去。
“刚刚你没事吧?”骑手说,“我是说,没被撞坏吧?”
兴许是看到骑手脸上的泥印,她也搓了搓衣角上的泥。“唉,我应该没事。”
“哦,那就行。也许我该付给你点钱,你看看多少合适。”
“嗯.......”
“哎呀,算了,干这个也不容易,而且昨天......”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女人喊起来。
“昨天!你该不会就是昨天的!”
“昨天?”
接着,两人无声地盯着对方的脸,盯了好一会儿,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两人用怀疑而惊讶的眼神认出了对方,关键词是昨天。
“真没想到,太对不起了,连续两天我都......”
“哈哈,”女人反常地笑起来,“没事,我倒觉得挺有缘分。”
连续两天,昨天。我感到好奇了,熟悉的脸,缘分。我走过去,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我站在结构的顶点,好方便盯骑手的脸——噢,我终于也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昨天负责送我餐的骑手。
“这下可算是认识了。”骑手说,女人点了点头。
接着,我从三角形中退出来,他们之间重新构建了一条纯粹的直线,就是这条直线踢开的我。他们在聊天,我看到他们脸上灿烂得失真的笑容,感觉到他们婉转灵动的语调,像枝头上的百灵鸟唱歌传情似的,但我却完全听不清他们聊天的内容。最后,女人终于想起举伞似的把伞举到了两人共同的头顶。
我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我环顾四周,看到匆匆的行人和车辆,一切依旧在流动,而黑衣人已经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他就像一个影子,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徘徊的现世的幽灵。他已经走了,消失了,悄无声息,暴雨冲刷他存在的痕迹。
这时候,新的一辆公交车从我眼前驶过,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下一辆开到这里还需要24分钟。我把伞歪向一边,让半边脸浸在雨中,想起那张纸条来。我从包里翻出纸条,边展边把它捋平,动作就像对待一个卷轴,内容从左到右一点点变清晰。
“下,午,五。”
“点,去,接,子。”
“亥,子。”
我重新阅读了一次,“下午五点去接孩子”,哦,我把纸条塞回包里。
下午四点,我向领导请假,我和他说孩子太小,不能一个人回家,他摇头,说接孩子不是推掉工作的理由。我和他说幼儿园一个月才放一次假,孩子会很想按时看到门口站着他的爸爸妈妈,他摇头,说接孩子不是推掉工作的理由。
“一个月!”我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老天爷,他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终于,他耸耸肩,同意了。他像盯一个小丑一样盯着我。
走出公司门,雨势毫无减弱的趋势,一路上,我的伞边与他人的伞边不断发生碰撞,接着错开,碰撞,错开,碰撞,再错开。明明身处雨中,我却逐渐感到口干,最后喉咙干渴难耐,怎么咽唾沫也没用。也许我想说些什么,但我悲哀地发现我习惯了缄口和埋头赶路,匆匆地,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不间断的目的地给我支持的作用,哪怕它们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一棵棵还未结果的梅树。
四点四十分,我走到了幼儿园门口,附近的适龄的孩子几乎都在这上幼儿园,每个月的月末这一天这里都会被家长挤得水泄不通。我迫切地踮起脚尖,想要第一时间看到被推开的大门。
大门准时在五点整打开,我格外聚精会神起来,这对于大人们来说是无比艰难的任务——在一大群冲出的孩子里迅速地找到自己的那一个。不过今天我找得很快,这归功于我的孩子,与其说是我找他不如说是他找我。他蹦蹦跳跳,看起来十分兴奋,穿着鲜黄色的雨衣猛冲在队伍最前方。他飞快地跑来,第一件事就是拥抱我。
“体贴的小宝。”我拉住他的手,穿过蜂拥的人群。
“爸爸!”
“怎么了小宝?”
“我饿了,我们今晚吃烤鱼好不好!”
“烤鱼?”我说。
噢噢,烤鱼,小宝说我上个月答应过他。是这样吗?我忘记了,不过无论有没有约定这回事,我都会带他去吃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附近的烤鱼店。
“我喜欢烤鱼!”孩子甩开我的手,跑出伞的范围,转了个圈再返回来,暴雨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游戏的设定。
当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待到很晚,店的环境很好,老板人也很大方,因为他家孩子今天过生日,所以也给小宝分了一块生日蛋糕。“蛋糕!”小宝乐开了花,忘记说谢谢就塞了一大口奶油,我呆呆地看着他。
小宝说烤鱼味道很棒,老板给的分量也很足,小宝吃得打起了饱嗝。临走前,小宝问我妈妈今天晚上吃什么,为什么妈妈没有和我一起来接他,我摇摇头,把剩下的鱼装进了一个塑料袋。临走时,门口的服务员向我指了指雨伞架,雨点飘在她的脸上,她微笑着说欢迎下次光临,我向她亲口说了谢谢。
路上,我摇晃着手里的塑料袋,听孩子分享他这一个月学到的歌谣,我感到怀念,因为这也是我小时候学习的儿歌,于是我和孩子一起唱歌,唱他分享的这几首。起初,我唱得很小声,后来我的兴致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大,我陷入了音乐的漩涡,它把我带入深不可测的虚幻的回忆。最后一首歌唱完,我们拐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巷口,这条巷子里路灯全坏了。
我的手机已经没电,没法打开手电筒,不过还好,还不至于黑到伸出手看不到五指的程度。小宝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他大胆地走在前面探路,我跟在他的身后,我的呼吸声却在这狭窄的环境里显得越发局促。
突然,一个黑影从我的身侧掠过,我赶忙拔腿跟了上去。我拼了命地奔跑,狂奔,我跟着他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从一个巷子奔跑进另一个巷子,如同置身于错综无限的迷宫。我听到雨声、风声、尖叫声、哭泣声,低哑的声音在嘶吼,所有声音交织起来在城市的上空如旋风般盘旋不去——我把他跟丢了。
我停下来,感到怅然若失,还没缓过劲来,身后却骤然又传来孩子焦急颤抖的声音。他在喊爸爸,他吓哭了。
返回了原地吗?我到底跑出去了多久?我真的在黑暗中看到了黑影吗?哭声还在延续,我得赶紧跑回小宝的身边。我把孩子抱起来,我和他说下个月爸爸接他的时候也带他去吃烤鱼,或者任何其他好吃的,不要哭了好不好。
“好不好,不要再哭了。”我的语气已近乎哀求。
小宝终于止住了哭泣,黑暗中,一切重新归于了宁静,我抱着他走完了最后一段没光的路。进了楼,我向其中一个邻居笑了笑,算作打招呼,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几层。他朝我送来同样的招呼——一个无声的微笑,我们走进了电梯。
电梯缓缓上升,其余乘客陆续离开,升到20层的时候,只剩我和小宝还留在电梯里。小宝把身体向前探,他一直喜欢这样,摁电梯按钮能给他带来一些乐趣。
“好,你来摁。”我顺着他向前挪,于是,小手啪地一下,摁下了26层的按钮。门随之关上,电梯开始上升,他由此完全摆脱了刚刚的心情,开心得直笑。
“26!”他指着亮起红光的按钮,骄傲地说出上面的数字,他的学习成果。然而,我怔住了。
“26,26。”我开始慌张地默念。
“26!26!”这次我念出了声。
“爸爸?”孩子用他天真疑惑的眼睛盯着我。
噢,噢,陌生人,我和24层的陌生人住了一个月,从上个月末到这个月末。我忘记了,上个月末的暴雨把电梯毁了,它不得不经历一次大翻新,在那次翻新中,安装按钮的工人误把地下一层算作了正一层!电梯仍在上升,我蹲下来,双手摁在地上,它们摁在我的影子上,像黑色深潭里两条无所适从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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