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吵闹也许是小饭店的特色了,在那一个个蒸汽缭绕的饭桌上,一双双推杯换盏的手之间,一杯杯温酒下肚后,积攒了一天的疲惫似乎也随着言语蒸发掉了。
这里的客人主要是附近工地的农民工,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一个目的相聚在这里——赚钱。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之情,所以相互之间也多有照拂。
酒桌上,一个汉子,脸喝得通红,白背心半撩在胸前,一只脚搭在大腿上,脚上趿着黑布鞋,拿着一双筷子,在酒桌上指点江山。待闲侃得差不多了,汉子将筷子一放,两手搭在膝盖上,隔着徐徐上升的水汽问对面的年轻小伙。“三儿,今年也不回家呀。回家看看吧,这都几年没回去了!”对面抽着根软红,听到这里,顿了几秒,然后深吸了一口烟,说道:“哪能不回呀,好几年没回去了。”红脸汉子闻言,一笑:“好呀。”然后举起桌上的酒杯,又一饮而尽。
对面的青年将烟掐灭在烟灰缸中,扭头看着外面停着的一辆摩托,不再言语。他的思绪飘回那个秋意微凉的午后。
二手摩托车店门口,两个小青年坐在地上修车,见到有人来看车,其中一个将手上的机油在衣服上蹭了蹭,迎了上去。“大哥,看车呀。你看看,都是九成新。”
三儿摸着其中一辆,自己坐上去试了试,然后问那个小青年,这多少钱?青年看他有想买的欲望,搓了搓手,比了个五,“五千?二手也太贵了。”
三儿皱了皱眉,刚想从摩托车上下来。那人连忙说;“不是不是,我还比了个三呢,是三千五,三千五!”三儿第一次买摩托,但他装得像个老手一样,对着摩托左瞧瞧右看看。看到他这副样子,小青年偷偷的在一旁笑了。
三儿转过身来,严肃的对小青年讲道:“能便宜点不?三千!”小青年为难道:“哥,这不合规矩,这已经够便宜的了。”听到这句话,那个坐在地上修车的小哥放下手中的工具笑着对三儿说:“大哥,快到冬天了,大家都不容易,就当交个朋友三千一百,你看行不?”三儿低头装作沉思样,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似乎很艰难的同意了这个意见。“好吧,那就这样吧!”然后三儿从背包里拿出三千多,放在那堆满修理工具和沾满机油渍的收银台上。
第二天,过完户后,小青年抛给他车钥匙,三儿拜拜手,骑着摩托绝尘而去。两个人看着他的背影,其中一个开口道:“可算没砸自己手里!”
“三儿,想啥呢?大伙都走光了。”听到这一声,三儿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人都走没了,只有坐在他对面的红脸大汉和仍旧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红汤火锅。
“咋,看自己新买的摩的入迷了。”大汉笑着看了他一眼,拿起挂在墙上的黑大衣,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呐,拿着。哥的心意,我看那摩的不便宜吧,都赶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了。”看他没接,又加了一句:“我把你当弟弟看的,拿着吧。”不等三儿出声,把钱塞到他手中,随后轻轻一甩,将大衣搭在肩上走了出去。
三儿看着手中的五百,顿了顿,从上衣内里左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将钱塞了进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北京下雪了,我该回家了。”
饭馆老板对三儿说:“三儿,马上举办北京奥运会了,你不买点啥,万一能升值呢?”
“还早呢!”
2008年北京奥运会,可三儿却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奥运会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要回家了,俗话说:过年关。大伙聚在一起,等老板结了今年的工钱,聚餐一顿,就开始各奔东西了。
三儿起了个大早,收拾好细软,将行李牢牢地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跨上了自己的摩托。临行前,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是一个牛皮信封,那里装着自己一年的积蓄。
摩托开动了,扬起一阵尘土。
寒风凌冽,刮得三儿脸蛋子生疼。但此时的三儿却觉得微风拂面,那是家的气息。他不禁张开嘴巴,大声地说:“啊!霓虹闪烁的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天边的一轮红日,高高升起,照耀着我……”
回家的心情越来越热烈,日暮西山,天色暗沉也浑然不觉。夜幕降临了,三儿仍旧不想休息,他是如此贪婪地渴望着,家乡的烟火气息。他越骑越快,不知不觉拐上了乡间的小路。
强烈的农田气息包裹着他,道路两旁的荒地下埋的是冬小麦的种子,许多土疙瘩堆在道路两旁,三三两两的人扛着锄头准备回家休息。
三儿的肚子也很配合地打起了交响乐,到吃饭的点了。走到下坡路时,三儿慢慢的降了速度,想找个附近的饭馆解决一下温饱。但是摩托却突然不听使唤,无论他如何降速,他的宝贝摩托就是不肯停止,大有带他冲上云霄的架势。坡又长又陡,摩托越来越快。摩托车撞上了土堆,飞离了马路,带着三儿冲向了荒凉的土地。
摩托撞上了大树,三儿飞向了天空,最后重重地落在了田里。他望着天边新升起的一轮圆月,无限惆怅。他刚想起身查看自己的摩托,但背部剧烈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再躺一会。他只得微微偏过头,看上一眼,但天色昏沉,只能看到一缕青烟在大树底缓缓上升。只看了一眼,三儿的血就冲冲地向头上涌去。脑中思绪万千,口中五味杂陈。最后这一切全部化为一声国骂消失在空气中。
“乖乖嘞,俺种小麦咋种出个这来嘞?”三儿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老头此时正杵在锄头上看着他。老头将三儿扶起来,三儿觉得后背一阵疼痛,只能勉强站着。他问道:“大爷,我摩托咋样了?”大爷一指那大树地下:“那,都变烂铁了。”看着那飘着白烟的废铁,三儿只觉气闷,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一个明晃晃的大灯泡悬在空中,三儿一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胸口袋,外套不见了,信封也不见了,三儿慌了,他一扭头,看到自己的外套整齐地叠在床头,行李被放在墙角,他伸手去掏那个信封,还好没被人动过,他长舒了一口气。
旁边吃饭的老头看他醒了,对他说道:“醒了,俺们村那医生给你看了,没啥事,皮外伤,你小子福大命大。不像俺小子,算了,不提了,过来吃两口。”
三儿盘着腿,在老人身边坐下,他拿起一个馒头,随口问道:“大爷,谢谢。”大爷拜拜手,道:“多大点事,没事。喝两杯。”他拿出两个酒杯,又从炕上柜子里拿出一瓶白的,满上之后,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三儿,说:“咱爷俩碰一个。”不等三儿回应,老人一杯酒下肚了。
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一杯酒下肚,先前的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人喝了酒,戒备就小了,感慨就多了。
老人半眯着眼睛,脸上红晕朵朵,他的手悬在空中,晃晃悠悠。他对三儿说:“俺小子以前也这么陪我喝,后来他出去打工,就很少回来咧,结果这好不容易要回来咧,被天给收走咧。这啥命,但俺不是孤寡老人昂,俺还有俺的小麦哩。”三儿看着老人醉醺醺的样子,恍惚间,他与自己父亲的样子重叠。看着这样的老人,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杯酒就在无言中消失了。
鸡鸣声响起,三儿就醒了,他下床穿好衣服,找到行李,然后从信封中摸出五百块钱放在床头上,最后看了熟睡中的老人一眼,走出了门。这是他唯一能为老人做的,这不是他的终点,家才是。
走在路上,冬日的阳光并不暖和,可三儿此时的心中却灿烂无比。他向路人打听车站的位置,人们告诉他,车站在县城里,要走五里地去镇上坐车。
三儿眯着眼睛看着太阳,“能有啥办法,走呗!”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并不轻松,三儿感觉这一路可是要了他的老命。
正走着,他突然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是一个背着大包的年轻人。“兄弟,你也徒步呀。你这是去哪里呀?”“镇上。”年轻人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也是”三儿不解,“啥?”“徒步者呀,我的目标是上海。”三儿一双眼登时瞪大了,“啥,走去上海呀!”年轻人看着他笑了:“对!年轻就是要挑战自我。”三儿看着他的笑容,心底油然升起一种敬佩之情,他仿佛被这个年轻人点燃了斗志,脚步也不由的加快了起来,身上也仿佛更有劲了。五公里,也不是很远嘛!
到了镇上,分别的时间也要来临了。三儿与年轻人分开后,买了张公交票,坐车去了省里的车站。
一切都很顺利,长途大巴的工作人员十分热情,在这样热情氛围的感染之下,三儿对家的眷恋也更加深切。当他坐到自己的位置时,一种从心底升起的踏实感包裹着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随着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开动,三儿也慢慢地进入梦乡。
“到地方了,大家先下车吃饭,休息会再走。”随着嘈杂声,三儿慢慢转醒。透过窗玻璃向外望去,却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服务区,而是许多蓝色铁皮房。
在房间的最前面,是用瓦楞纸做的牌子,上面用煤炭写了两个字“饭店”。三儿跟随众人下了车,进了房间。那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抬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在一张又一张圆桌前,他们的前面摆放着餐盘,三个素的,白菜上飘着不明黑色,看的三儿一阵鸡皮,他大概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和司机窜通的黑店。
他环顾四周看了一眼,许多人面色平常,似乎对此见怪不怪,有几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站起来刚想发作,就有几个站在一旁的凶神恶煞的壮汉围了上来,按住了小青年的肩膀,那几个小伙子只得施施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随着人群的涌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铁皮房临时搭建在荒地上的,一旁支着几个铁床供人歇息。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差劲,可却是当地人敛财的好手段。
三儿向人多的地方走去,那是一个点餐处,或者说是一个烂桌子临时搭建的勉强称之为“窗口”的地方,三儿被人群挤着向前,一个女人头也不抬的问:“20,30,40。要那个?”三儿自从和老人吃过那一顿饭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了,饥饿的信号不停地在他的脑中闪烁,又因囊中羞涩,他说:“来个20的。”然后从口袋中掏钱,一看,只有15块了。
他只好从左胸口袋中掏钱,他从信封中摸出100,递给女人,女人看到那张一百,挑了挑眉,撕了张20块的饭票给他。“钱呢?”三儿有些不解。女人一脸戏谑地看着他:“本店给一百,默认吃住一体,床位80。”三儿急了:“你这不是坑人嘛!”这话刚脱口而出,几个大汉就围了上来,后面排队的人见状,对三儿说:“你还买不买,别耽误我们的时间。”另一个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三儿看着阵仗,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只得愤愤离去。
到了打饭口,打了饭,定睛一看,一只米虫混杂在米饭中间,三儿刚想发作,但想到刚才场景,只能将气向肚子里咽。
饭菜呢,是两个素菜,30块的才是三个素的,那40呢?哎,两个素的,一个肉的。那能如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吃呗!
堪堪填饱肚子,刚想起身,突然大堂里一阵骚乱,扬起的尘土迷了三儿的眼睛,起争执了,一个小伙子和那些大汉起了冲突,双方的人打起来了,人们簇拥着向出口走去,那个长途大巴的司机在这时候喊了一句:“大家上车吧,该走了。快快快……”三儿被簇拥着往出口走去,恍惚中,他觉得外套被人扯了一下,他慌去摸自己的左口袋,信封不见了!三儿奋力挣扎,想回去找,但却被簇拥着上了大巴,他就像一只蚂蚁在人群中挣扎,但却无计可施,大巴开动了,他大喊,对司机说:“停车,停车,我丢东西了。”司机却充耳不闻,只是开车。
三儿绝望了,他失魂落魄的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车窗晃过的景色,想到自己的父母,不觉间泪流满面,他终于忍不住了,掩面哭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大巴,怎么坐公交回到镇上,怎么走回这条熟悉的小路。
他觉得自己一晃神就回到了这里,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才将他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剥离。一回头,是开小卖铺的曹大妈。“三儿,回来啦,不给你爸妈买点啥?”三儿看着她,笑了:“不用了,姨。我自个儿买了。”然后提着那仅剩的两包行李快步离开了。
看着熟悉的大门,他轻轻的推开门。母亲正在水管旁洗菜,还是记忆中的身影。透过那小小的窗玻璃,父亲正在接电话,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严肃。
父母听到门响,看到三儿就站在门口,母亲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活停了,她看着三儿,笑了:“回来啦,小三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了,看着三儿,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自然,最后他憋出来一句:“进屋来吧。”
三儿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父子俩相顾无言,父亲的双手不停地摩挲着膝盖,最后,他看着三儿,坚定地说:“小三儿,你是不是犯啥事了,刚才派出所打电话让你过去一趟。有啥事跟爹说说,咱们敢作敢当。”
三儿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他对父亲说:“没啥事,我去趟派出所。”三儿起身想离开,却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把,一回头,是父亲,担忧的情绪使他微微颤抖。三儿安抚的拍了拍父亲的手,对他说:“没事。”然后飞快地向派出所跑去,“拜托,一定要是我想的那样。”他在心里暗暗祈祷。
到了派出所,民警递给他一个信封,赫然就是自己丢的那个。从民警那里得知:那场骚动是安排的表演,许多人都在那场骚动中遭窃。这是追回的赃物。幸好信封上写着三儿家的地址和收件人。本来三儿准备将钱寄回去,自己不回来了,临时改变了注意。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三儿不停地摩挲着那个信封,几滴热泪滚落,染湿信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一声巨响划破天际,三儿站在家门口,向后望去。漆黑的天空中,绽放了巨大的烟花,烟火味充斥着三儿的鼻腔。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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