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

作者: 智筠 | 来源:发表于2023-11-13 09:2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不一样】

          短暂的月夜通向漫长的白昼,十一月的天空升起一圈圈光华,黎明夹杂着沉睡的气息在懵懂中匍匐前进。树木摇晃着浓密的枝叶,云层斑斑点点逡巡在一片瓦蓝里,几声鸟鸣撕破大地与天空的裂缝,一如幽隐的往昔,一成不变地流淌在绵延无尽的空间里。就在我要抓住它们的时候,迎头而至的却是一扇永远关闭的门。

          夜再次合拢翅膀,一辆辆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刮起的一阵阵风在我身体里面穿行。我记得刚刚天空还是明亮的,鸟儿的叫声再一次撕破渐淡的夜,像准时的闹钟从各种事物间滑行,它们在喊我起床,招呼我出去溜一圈儿。可是,我的双眼里一片黑暗。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漆黑的夜,我努力搜索区分往昔的夜同现在的夜有何不同。然而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遮蔽了我,我成了一团黑暗。我试着拨开眼皮,我的眼皮死沉死沉的,它曾经像一扇窗子,贪婪地向我展示周身的世界,我以此寄居其中,以此表明我的存在。可现在,它们不像往常那样随我处置,仿佛被从我身体上剥离了出来。我试着抖动我的四肢,我记得我想站起来,在我身侧的依然是我的腿。它们以我一贯睡眠的姿态交叠在一起,我真真切切地看着自己被禁锢在四条腿之间,一动也不能动。

          街角的我安静地躺在这里,身体下面湿漉漉的,让我想起我被主人清洗过身体后的那种感觉,风吹过时不免有点儿冷,总会要打寒战。我想象我的主人像往常一样过来抱起我,用柔软的毯子开始擦拭我的毛发,梳理我水淋淋的身体,我知道我肯定奇丑无比。我将不免有些害羞地钻进去,在毯子的夹缝间蹭来蹭去。

          现在,我只剩下聆听黑夜的耳朵了。我想回去,我突然想回家了。可我看不见树木、看不见房屋、看不见回家的路。我好像突然被遗落在黑暗的丛林里了,我是一头被囚居的困兽,丛林里一片黢黑。

          我听到了哭声,我听到了一阵嘶哑的喊声从杂乱无章的哭里迸裂出来,“可乐!可乐!可乐……”噢,那是我的名字,是我的称呼,是我代表我而存在的唯一且真实的一个称号。每当我听到它,就像听到号角吹起,我曾以此为命令,前行、后退、进食或喝水,我曾以此为命令开启崭新的一天,又以此为命令结束夜晚。现在号角吹起,我知道我该像一个战士一样对此做出哪怕一丁点儿反应,哪怕我只是扭一下头,或眨一下眼睛。我听到哭声越来越惨,我感到有温热潮湿的东西打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正抚摸在我的额头和眼睑,我感觉到双手的战栗和抖动……可是,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原谅我,我真的办不到。我为我不能做出任何反应而感到遗憾,遗憾穿肠而过,与她的难过和眼泪混在一起,在我周身旋转,旋转,旋转……

          我听到奔跑的脚步声,正在由近及远离开我。正跑开的是她的脚步声,我很确定那是她的。每当我做坏事儿的时候,比如跳到桌子上偷喝她的水,或者跑到厨房里面给自己捣鼓些吃的,或者被关在门口进不来,又或者跳到她的书桌上撕咬她刚写好的一张作品纸的时候,就是这个步子,我太熟悉不过了。完了,我的头皮开始发麻了,我的头马上要被敲上一记板栗了!板栗要掉下来了,我不由地缩一下脖子。这个动作我做了,我太熟悉它了,我一定缩了我的脖子,可是它死沉死沉的。我怀疑我是因为饿了,没吃饱饭,我肯定是因为饿得发晕了,竟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这个动作我真的做了,可是板栗呢?板栗怎么还不来?我的头皮处有一点儿发疼,我感觉很好,虽然板栗没有来,可我的头皮感觉到了。这个板栗原来已经留在了我身体里,我们已经难分彼此了。我感觉很好,非常好。它是我渐觉发冷的身体里,终于找到的一个秩序、一个习惯、一个熟悉的语言或符号。

          阳光洒下来,一阵暖意融融,我想象它很可能是从一处树丛里或房屋的间隙里照射下来,正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肚皮上。我沐浴在阳光里,街道安静下来,我也安静下来。让我想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我正蹲在门口旁边桌子与墙面之间大约二十多公分的夹缝里,那个夹缝是一扇白窗帘的位置,我常常躲在里面。特别是一到晚上,即将关灯入睡的时候,我一定藏在那扇窗帘的最深处,让它将我整个儿包裹住。我在跟主人躲猫猫。虽然我明知道她一下子就会走过来,然后一把把我抓进手掌里。但躲猫猫已经成了我睡觉前的一个仪式,仿佛只有这一刻完成了,白昼才能够完结,像是一句晚安前的道别。刚刚是早上,我藏在这里,准备伺机而动,从打开的门里逃出去。之所以要逃,原因是主人天天把我关起来,说是不要乱跑,外面车子太多,会小命不保的。可是,鸟儿啾啾,喊我出去溜一圈儿。门打开了,我的时机到了!

          我从白色的帷幔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出来,窜出了门口,直奔向马路。随着一阵急促的鸣笛声,我的身体被碾了一下,我的五脏六腑同时被挤在了一起,我被弹起又甩开,我在坠落,和成千上万个物体一起坠落……所有的事物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

          我六个月的生命里,所有的东西,像电影一样突然倒带起来。我看见我刚刚被一辆车子撞飞,它把我弹了起来,我的身体落在了街角房子的过道里。在此之前主人说要去买肉,因为今天是立冬,我开心地不由自主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我看见我起床,主人在把我的两个饭盒填满,一个是装猫粮的,另一个是盛水的。我狼吞虎咽地干饭,主人在猫砂盆里铲我的排泄物。我停了下来,上去蹭蹭她,以示感谢。

          主人拿着一堆包裹回来,里面有许多火腿肠和不同口味的猫条。她先是把它们放在厨房的一个过道里,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进去,开始撕咬起来,大快朵颐,竟然引来了一群蚂蚁,都是这一群拖后腿的蚂蚁让她发现了我的秘密,于是这些好吃的被她藏进了柜子里。再想去吃它们的话,我只能耍些小聪明了。我故意把自己藏起来,让她找不到。只要一会儿,过不了一会儿,她找不到我的话,就会去开柜子门。她蹲在柜子门旁边,故意将柜门开得吱呀乱响,我可沉不住气,一口气跑过去,拼了力气地蹭她,她拿猫条或火腿肠出来,我赶紧一路小跑去寻我的饭盆儿。我们总爱玩这个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她使劲儿地往我身上套一件红色印有许多招财猫图案的小外套,她把我弄疼了,我一恼火,不禁张开嘴巴咬了她。我有点儿后悔了,我有点儿恨我自己,怎么总是这样爱发脾气,真是个糟糕的狸花猫。

          我正藏在门缝里面玩儿,门突然被合上,我后半个身子被卡在了里面,我疼,我大声嚎叫。主人马上将门打开,她突然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拖着半个身子,趴在软垫上,一动不敢动地望着蹲在我旁边嚎啕大哭的她,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堆道歉的话。我挺疼,说实话,我很疼,可看见那样的她,我的心更疼。如果我会说话,我想跟她说“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会好的,不要哭了,好吗?”我想跟她道歉,真的不怪她,是我太顽皮了,躲进门缝里面,我保证再也不进去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她哭了,我保证几天之后我就会好的,我没那么娇贵,我就是一只本土猫,一只不值钱的狸花猫而已。如果我死了,我是说如果,她可以再去捡一只回来的,像当初从别人的地下室里把我捡走一样。

          我突然想起来,我有没有感谢过她,我谢谢她在我最难挨的日子里,在我被妈妈遗弃了两三天后的日子里,在我饿得头脑昏花的日子里,是她把我捡了起来。那时候,我甚至还不怎么会走路,我记得我一蹦三串走路的样子,常常逗得她哈哈大笑。我该站起来,再表演一下,如果她看见我那副滑稽相,她肯定会破涕为笑的。于是,我站起来,在她面前走了几步。我没有办法走太长,我又拐了回去继续趴在软垫上,她果然笑了,她笑得像个孩子,一个脸上仍挂着泪却笑得一脸天真的孩子。

          所有的事情在我周身漂浮,我企图去抓住它们,它们是一幅又一幅画面。它们似乎和我靠得很近,却又似乎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屏障。它们开始下坠,带着我的躯体和记忆一起下坠。如果我能抓住它们其中的一个,无论哪一个,我肯定能马上停下来,从黑暗的隧道里飞升上去的。我尽力挥动我的爪子,去抓取,一幅幅画面开始破碎,唯一用来维系我生与死的那个出口,被我的爪子一个个敲碎了。一定是我太使劲了,一定是这样,怎么搞的,只剩最后一个画面了。

          我还是个小婴儿,主人把我抱在怀里,她坐在草编的一个圆垫子上面,腹部与两腿之间夹着一本她刚才在看的书。现在,我在她怀里,嘴里含着她正握着的奶瓶。那时候的我出生不到半个月。我既温暖又安全。最后一幅画面缠绕着我,我不敢再去抓了,我怕连同最后一个也会被我抓破,那么我又将去哪里?我又该去哪里找回我自己。

          如果,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这样死去,在一个又一个漂浮的画面里死去,那么我会乖乖地等着,乖乖地看着这些画面如同影子般在我的记忆上空,在我的身体上空,在我整个的生命上空,乖乖地看着它们,绝不乱动,不搅扰,不试图去抓取。我会有所保留,绝不轻举妄动。如果有谁提醒过我,我活过;如果有谁告诉过我,我也有一段属于我自己的历史;如果有谁给过我一个现世安稳的世界;如果我过早就知道我早已拥有过这些。那么,我会更加处处留意,我会加倍小心和珍惜。为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曾有过一席之地,原来我也存在过、参与过,原来我并非一阵风般阖无声息。

          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在我刚刚明白一切的时候它们就开始从我手中已然脱落。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我以前的历史终将完结,我以后的历史我不知道,它们对我操纵自如,随心所欲,它们可以对我为所欲为,肆意横行,而我呢?我只能任其摆布。我在下坠,我终将与我的历史一同下坠,进入下一个历史。

          我仅凭这最后一帧画面,勉强维系着一丝极其细微的绳线,如果它一旦断裂,我不知道我又该如何。

          脚步声又回来了,它七零八碎的,如此杂乱、急躁,仿佛一个酒鬼的步子。我有点儿想哭,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步子如此野蛮、粗俗,如此不雅观,我也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烈不顾一切的哭嚎,一声比一声惨烈,吵嚷着,喧哗着,聒噪着整条街道。我想爬起来,像上次那样爬起来,走一圈,给她看看,我想告诉她我没事儿。

          可是,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我暂时做不到了。原谅我,我错了,这次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偷着要窜出去,我不应该着急忙慌地不看路,我更不应该让你哭得那么难过。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如果下次再开门,我一定像你千叮咛万嘱咐的那样,学着看看路边有没有车子,我一定学着保护好自己,我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在街道上哭得像个疯子。我多想还能动一动,哪怕只是鼓动一下肚皮,或者仅仅只是眨眨眼睛。原谅我,没办法安慰你,原谅我,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我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儿,那是来自我身下绵软的尿垫散发出的气味儿,尿垫里有青草的气味儿。我之所以用尿垫,说来惭愧,我有晚上漏尿的习惯。每晚,她把我的猫窝铺上软垫、毯子和尿垫,于是,我等待着一双大手来把我像扔皮球般甩进去。那是我们每天必玩的游戏。现在,我被裹在了尿垫和柔软的毯子里面,被紧紧地裹在了她怀里。我是喜欢被这样裹着的,尤其是现在,我渐渐失温的身体感到特别的冷,我希望这样,在我感觉又冷又孤独的时候,我真的需要她。只是我不得不去听她的惨叫和痛哭,我很难受,我只记得我想哭。

          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我再也不能对她做出任何回应。

          没有比这再难受的事了,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无法忍受!就连死亡也不能!

          我看着死亡的大军扯住我的身体,而她拼命地抱紧我、拽住我,想要把我抢夺回来。我知道她双手空空无能为力,我知道此刻的她感觉如此贫乏、贫瘠、她赤裸裸地站在街头,忘记了难堪,忘记了难为情,她什么都忘记了,她孤苦无依,荒凉无告。

          她把我带回了家里,坐在床上。她的眼泪像豆大的雨点儿砸下来,她一会儿把脸贴着我的头,一会儿又放开我赶紧去擦要落下来的泪滴。我知道,她不忍把它们打在我身上,因为她怕我怕冷,她怕被打湿后的我变丑,她希望我最后完美地、分毫不差地走。某一刻,我拥有了某种能力,我拥有了能够知悉一切的能力,我竟开始听到她的心声。

          她在夸我,她夸我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一定可以回来的;她说我是有九条命的,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完蛋;她说我那时被门挤了,不是照样也好了吗?!她说她相信我,她看见刚才我眼睛里反射出太阳的光线,黄色的光美丽极了,那一刻,她相信,我是睁着眼睛睡着了。我也想相信她所说的,我真的只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她说我有光滑柔软的毛发,那么好看的虎斑,仍旧熠熠生辉;她说我的体温还是热的,身体软软的,她不相信我真的就死了;她说我只是累了,需要歇息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我就能开始恢复呼吸了。我也愿意相信她所相信的,这一刻,我们竟那么心意相通。我几乎不敢相信,她所有的想法我全部都知晓,是死亡促成了这件事。现在,我终于接受了我已然死亡的事实。我不能悲伤地继续留在她身边了,这一刻,我想走。我宁肯死也不想留在这里了,不,我说错了,我忘了我已经死了,我是说我宁肯消失,如果我能够消失的话,我想马上消失。立刻,马上。

          她仍旧抱着我,不肯放手,足足抱了我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她拼命地哭,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呼喊着我的名字。她说她很疼,她疼得呼吸不过来了,她疼得被泪水淹没了,她疼得肝肠寸断、心痛欲绝,疼得心都要碎了,疼得受不了了……她让我回来,她说她一定是个天生的水龙头,让我回来帮帮她,帮她关上。

          她说我好傻,竟然一阵风一样把自己送进了死亡的大手里。我也觉得我好傻,我怎么忘了你之所以关着我的原因呢,我竟为了什么事把自己送了进去,现在,连我也搞不清了。我听到她说她再也不能和我在一起,再也不能大声呼喊我,再也不能在我偷喝她的水时给我一记板栗,再也不能把我像扔弹球一样甩进猫窝里,再也不用在开门时留意我是否在那里,再也不能为出门玩耍乖乖等门的我开门,再也不能给我煮鸡胸肉,再也不能在她咚咚咚开始切菜时等待我跑过去要肉吃了……我真的好想,好想抱抱她。

          她说我让她哭得没完没了,让她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我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因为这几天没有给我吃火腿肠。她说她下单了,火腿肠一会儿就能取回来了,问我还要不要再玩一次开柜子的游戏。她说她向我保证,她对天发誓,只要我醒了,她会把全世界好吃的都给我,什么都给我,什么都行。听了这些,天知道我究竟有多难过。

          她说她好害怕,因为她开始嗅闻到死亡的气息了,嗅闻到我身体里腐坏的气息。她不知道死亡竟来得如此迅疾,她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她不知道拿她自己怎么办。她说她没有足够清澈的双目和能够穿越一切的双足,她不能陪着我了,她说让我自己摸索前行。

          她叮嘱我以后走在路上,要学着看看有没有车,有没有障碍物;以后要学会自己去找吃的,翻垃圾桶也可以,不丢人,只要不挨饿。她说冷了让我钻进柴火堆里过夜,她说路上我也可能会遇到同伴,找个朋友一起走,就不孤单了。她说让我时常留意有没有路边的狗,要学会机智地爬树。

          她让我多做好事儿,暴脾气也改一改,不要动不动就伸出爪子攻击别人。她让我多给自己积点儿德行,轮回时记住别选猫了。她说让我一定争取下辈子做个人。做了人,我就可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有更适合的生存环境,有自己可以把握的命运。她说她会天天给我祈福烧香,请求佛祖保佑,她说佛祖的慈爱广大无边,一定会保佑我的,让我不要害怕。

          我都听见了,她叮嘱我的所有事情,我一定照做,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任性妄为,我接受教训了,真的接受教训了,她说的都是对的。我开始变得不那么害怕了,我下坠的身躯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是她在用爱一遍遍呼唤我,得以延长我觉知的时长,得以让我混沌糊涂的意识觉醒回来,得以让我有再一次拥抱世界的勇气。

          她再一次抱紧我,她请求我再让她抱上一会儿,再等上一会儿,她还没哭够。一会儿,她就会把我归还给大地母亲,归还给我的世界。但是,现在,她还做不到。她请求我原谅她做不到,原谅她没办法丢开我,原谅她太软弱,原谅她是个loser。原谅她抱我抱得太用力,把我弄疼了,原谅她不是故意的,原谅她除了哭什么都给不了我。可是,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明明是我。

          她说她不能原谅这个无情的世界,它使我们永远分开。她不知道该恨谁,那辆该死的车吗,还是恨开门的她,还是恨不长眼的我。她问她到底该恨谁?

          她说一定是立冬,一定是它早已得悉了所有的事,十一月的事,我们的事,死亡的事。不早不晚的时间上,一扇打开的门送走了我的命。一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不可能不是这样,否则还能怎么样?她一遍一遍地说这件事情,她说了好些遍,关于这件事情,她觉得自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她说她也该说够了。不,不,她说她还说不够,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一遍又一遍,关于这件事情,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够,她怎么能说够呢?

          关于这件事情,她说她一生都无法厌倦,永远不会。她将会整日整夜说下去,试图找到促使一切发生的原因,她无法想象我就这样离开,她定要从角角落落里把我翻找出来,把已然四分五裂的我重新拼凑起来。她语无伦次,她要疯了。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翻看我走时的最后一个表情。她说我如此乖巧,懂事,表情里没有埋怨、没有悲伤、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她猜测,也许我来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来的,所以走了又把这个表情再次戴在面门上。只是如此而已。

          她渐渐平静下来,在我最后定格的表情里,她看着我的脸,一再确认我脸上的寓意深刻。我庆幸我以这样一副面容离去,得以让她偏执的心又重新回来。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儿,她明白一切道理。她说谢谢我,谢谢我让她明白,人也要学会默默地生,然后默默地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来生命如此平凡而卑微。她说,生命的真谛也许就是这样吧。回归平静,永远地平静。我们都在平静下来,从死亡的阴影里,从一个个被从身后落下去的渴望里,从已成定局的现实里,我们试着去接受它,我们接受死亡正如我们去接受新生一样。

          嚎啕大哭过后,我们开始接受大脑正常的思维,所有的感官记忆再次回来,我们开始分辨是非,接受生命里诸多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不能一直疼痛,那无济于事,毫无意义,我们可以在原地停留一会儿,等所有压力舒缓,我们还要继续赶路。我们带着记忆继续前进,我们的一生或许都将带着这样的记忆,一个又一个记忆,无论经过多少新的事物,它们依旧在我们所有的记忆里,成为我们生命的载体,成为一种永恒的空间记忆,它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我们因为有着它们,才会在某一刻感受过脉搏的狂热和跳动,感受过痛苦和离别,感受过冷和热,感受过一切一切,唯有它们能证明我们依然活着,我们还是会痛,无论我们经历过多少磨难,我们依然没有麻木。

          她说她给我选了一个好地方,就是每天清晨她出门跑步的那片堤岸。那里有一年四季的好风光,清晨最好的太阳从那片水面升起,与堤下的河水相互晕染,水天一片,霞气漫天,真的很美。她说我还没有见过,明天就能看到了。她说我一定会在青草地上打滚,尽情地打,嗅闻我最爱闻的青草,甚至还会啃食它们。明天她去跑步时,如果她路过我,看见我在偷喝露水,她一定羡慕坏了。她说,也许我也学会了像鸟儿一样飞,穿过气流自由自在地翱翔,但是记得别忘了回来与她碰面。她说,也许我还学会了下河游泳,在水里可以捕捉到小鱼儿。这样,我的三餐就有了着落。

          她对我说“我们走吧,可乐,跟着我一起出发!”

          直到这一刻,我真的不再害怕了,我甚至开始期待这样的明天了。她所说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想象我睡在河谷上方的田野里,靠着青草茎,有节奏地均匀呼吸。翌日,太阳升起,鸟群在树梢鸣叫,我将看到水天相接,一片金光灿烂。

          我躺在她的怀里,我身体里开始散发出分裂的气息,我体内的排泄物在流动,它们落到了她的裙子上。她看到了,她拿卫生纸和湿纸巾小心地清理我的身体,她说没关系。她突然高兴起来,她意识到此刻的我才真正开始离开,地水火风空才开始相互分离,之前的我,在她怀中的我,一直都是有意识的,只是不会动了而已。她不免喜极而泣,为着她始终没有把我放开,为着她最后依然陪着我。

          她对我说:“走吧,可乐,不要害怕,跟着我一起出发。”她开始唱起一首歌,虽然嗓音嘶哑,旋律依旧优美动听,她唱: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去看看遍处的幼苗

            如何沉默地奋力生长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去触摸清凉的河水

            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我知道她要带我去广袤的田野了,我知道她要带我去那片美丽的地方,我们出发了,我安心地躺在她怀里,风吹了起来,带来旷野的气息。所有的阴影从汽车的夹缝里向两边溅开,我们行驶在路上。

          她对我说:“可乐,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好风光了!

            堤岸的风在草叶间回旋

            黎明升起漫天虹彩

            迷蒙的晨雾里

            一片苇荡连水而白

            那里鸟雀成群

            鲜花盛开

            日日是好日

            我把天底下最好的风景送给你

            可乐

            祝福你

            可乐

            祝你

            好运!”

          我在她的臂弯里睡去,我感觉我在形体消融,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不难过,正像她说的,我不感到孤独,也不感觉难过,我既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我在世间生活了六个月,我淡淡地,像是一阵风,淡淡地来,又淡淡地走。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也从来没有走。我只是我,我已化作了天地间的一股气流,我是一阵风,可以来去自由了。但,我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在此鹄候着,听她再次唱起那首长长的歌。我在歌声里醒来,又在歌声里睡去。也许我不曾醒来,也未曾睡去。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

          我会轮回吗?她说会的。我会轮回成人吗?她说会的,一定会的,她会一直祝福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我带着她的祝福,唱起我们的歌。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我带你去广袤的田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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