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A先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在电脑上敲出了这个句子，敲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取信读者的设定。读者看完这个句子之后的反应我大概已经猜到，他们会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甚至有的人还会挽起袖子掏出机械键盘准备破口大骂。

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无法应对，我可以为自己辩解几句，就说我是在致敬卡夫卡的《变形计》。卡夫卡多牛逼啊，一听名字就很高级。《变形计》里的第一句话是：“一天早晨，格里高尔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

难道我这句“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比卡夫卡的《变形计》更荒诞吗？如果读者的回答是否定的，那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读者的回答是肯定的，认为我的小说比《变形计》更荒诞，那我就说我现在写的这个短篇小说就是一部荒诞主义作品。

然而，问题是我并非卡夫卡，一个作者永远不能靠致敬另外一个作者来唬住读者。一个作者只能靠他自己的作品来证明自己，而非别人的作品，不管他师从何人，致敬何人。

我的文笔当然比不上卡夫卡，我最需要的不是成为卡夫卡，而是拥有一个人傻钱多的朋友。我在临终前将一堆未公开发表的手稿交给他，跟他说，我的朋友，请将我的所有手稿焚毁，所有我写的文字，只要能够找到的……都无例外。

我的朋友人傻钱多，并没有执行我的这份“遗嘱”，而是选择公开发表包括“遗嘱”在内的全部作品。之后，我就在全世界范围火了，虽然我自己已经看不到了，但是我依然会含笑九泉。同时，我的女朋友也会因此获得一笔不菲的稿费。

现在，那个人傻钱多的朋友已经出现，他就坐在了我的身边，盯着我打字。他的名字叫王永昌，一个暴发户，他声称自己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几天前，通过朋友介绍王永昌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写一篇小说，准确说来是一篇爽文。我虽然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写作爱好者，但我有炙热的梦想，我觉得终有一天我能够成为伟大的作家，就像卡夫卡、卡尔维诺一样，为了保证跟他们两个在写作风格上的统一性，我可以把笔名改成卡卡西。我成名之后，每一部作品的扉页上都要写下一句话：献给S。S是我女朋友Snow名字的首字母。

当王永昌提出让我帮他写一篇以他为主人公的爽文时，我一口回绝，我拒绝出卖自己的梦想。他说，凡事皆有价格。我说，这不是钱的事。他说，那就是钱不够的事。我说，我是有底线的。他说，你给底线出个价。我说，我不想再跟你废话了。他说，我付你一个字一百元。我说，我们没时间再废话了，你赶紧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小说。他说，你放开了写，我相信你，钱不是事。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就这样，我写下了这篇小说的第一个句子，这句话很写实，并不是一个比喻，因为我刚刚收到了手机短信，我的银行卡里多了十万块钱，这是王永昌给我的预付款。我无法理解一个花十万块钱在现场追爽文的读者，我只能说他的钱真的是大风刮来的。

我在电脑上敲下第一个句子之后，王永昌对这个句子表示满意。他示意我继续写下去。但是，我卡文了，我无法展开我的故事，因为我完全不了解我小说里人物的性格、经历和渴望，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说，永昌兄，你得简单谈一下你自己，要不然我没有办法把你写进小说。他说，往帅里写就行，开头我并不在乎。我说，帅也有不同的类型，白面书生是帅的，满脸血污的战士也是帅的，不知道你想要哪一种？他说，随便。我说，随便才是最难的，这就跟女朋友一起吃饭一样。你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你说吃火锅吧，她说一身味儿不好闻；你说吃烧烤吧，她说不健康；你说吃炒菜吧，她说太麻烦；你说吃海鲜吧，她说太贵了。你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你问她到底想怎样，她说你吼她，对她没耐心，不爱了。你跟她谈吃什么，她却跟你谈爱不爱。

王永昌说，这一段挺有意思的，请你写进小说里。我说，我会的，毕竟一个字一百块钱，但是前提是你得先有个女朋友。王永昌说，那没问题，我就是为了女朋友的事来的。我说，懂了，你要我写的是爱情小说。他说，不完全是爱情小说，主要还是让你帮我杀个人。我说，情杀？他说，差不多，帮我把情敌杀了。我说，方便透露他的名字吗？他说，暂时叫他A先生吧。我说，可以，如果杀死A先生是你的终极目标，那么这篇小说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刺杀A先生”。他说，很好，名字有点像双雪涛的小说《刺杀小说家》。我说，对不起，我没看过双雪涛的小说，不过我看过大头雷佳音演的电影《刺杀小说家》，我喜欢里面杨幂演的屠灵。他说，是因为屠灵这个角色讨喜，还是因为杨幂的演技好？我说，别扯淡了，喜欢杨幂的谁还看演技呀？不都是纯粹地喜欢吗？

王永昌没有接话，我觉得刚刚说的那句话可能触碰到了他的逆鳞，或许他是杨幂的粉丝，觉得我侮辱了女神的演技；也有可能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应该有更高的艺术品位，而不是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花瓶。他的心里可能已经产生了无数个小问号，就跟杨幂拍的溜溜梅广告一样：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

结果，是我想多了，王永昌拿起电脑桌上的西瓜汁喝了一口，他只是说的话太多了有些口渴。

他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懂爱情的人。我谦虚了一下，说，略懂一二。他说，我觉得爱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喜欢她，就是想跟她在一起。我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他说，恨也是这样一种东西，没什么理由，你就是想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我说，我想我也可以理解你的这种感受。他说，那就好办了，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钱，而是理解，理解万岁。我说，对对对，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把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写进小说。虽然这些对话略显无聊，但是一个字一百块钱，我遗漏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算是极大的浪费，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我说，你能跟我说说A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吗？他说，他跟你一样是个小说家。我说，有意思，那我大概可以简单地勾勒出他的形象，毕竟没有比小说家更了解小说家的了。我甚至可以对照着自己的样子给A先生来一个侧写。他说，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说，你找对人了，我现在觉得思路很清晰，这篇小说可能会从一个短篇变成中篇甚至长篇，我能写到你破产。他说，求之不得。

我又把上面这一大段飞快地敲进了电脑，这一段大概值一万五千块。我忽然爱上了这种感觉，现在我的机械键盘不再是输入工具，而是一台印钞机，每敲下几个五笔字根就会蹦出一张百元大钞。金钱令人疯狂，我已经不在乎这篇小说会写成什么样了，我只想多写一点。

我说，凭永昌兄的经济实力，你完全可以使用“钞能力”在现实中做到很多事情，而不必在小说中寻找安慰。他说，我不想欺负他，我只想在小说中打败小说家。我说，啊哈哈哈哈，用魔法打败魔法，想不到永昌兄还是个性情中人。他说，可惜我自己并不擅长写小说，不得不请别人代笔，但是我又不想找枪手全权代理，我觉得报仇这件事必须亲自来。我说，明白，我会成为你的手枪，而不是你的枪手，扣动扳机的那一下我会留给你的。他说，这很好，你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

小说的大体轮廓已经出现在了我的头脑中，我还需要最后确定一些东西，就可以将这篇小说写出来。

我说，永昌兄，你知道的，各行各业都有一些行业秘密，你不是外人，我也就不对你隐瞒了，干我们这行也有一个小技巧，可以帮助创作者在最短的时间里创作出精彩的小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接受我的人物访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按照你提供的答案就能准确把握人物性格，尽快把小说写出来。

他说，请问吧。我说，一共七个问题，有些问题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但还是想最后跟你再确认一遍，避免我创作出来的小说你不喜欢。他说，不，你怎么写我都会喜欢的。我说，你过奖了，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没什么真正的实力，若不是朋友介绍，我估计近几年都很难有读者愿意为读我写的东西花钱。他说，无论如何，最后扣动扳机的人是我，至少我对结果是满意的。开始提问吧。

我说，第一个问题，什么令你开心？

他说，以前是跟女朋友在一起，现在是杀死A先生。

我说，第二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为什么？

他说，我最大的缺点是不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杀死A先生，我的文字功底不够。至于原因，可能是金钱让人愚蠢吧。如果你觉得这个原因不够令读者信服，可以随便给我编一个，例如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或者我是个沉默寡言不擅长表达自己的人。

我说，这个问题我自由发挥吧，但是肯定不能把你描写成一个沉默寡言不擅长表达自己的人，因为你已经在《刺杀A先生》这篇小说里说了太多的话。我想你能理解，金钱让人话多。

他说，我只关心最后扣动扳机那一下，至于其它的你大可自由发挥。

我说，那么，第三个问题，你在跟什么战斗？为什么？

他说，A先生。他夺走了我一生的至爱。

我说，第四个问题，什么最令你困扰？

他说，如何以A先生擅长的方式杀死A先生。

我说，第五个问题，你恨谁？为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你反复说过好几次了，不过因为模板如此，我还是要再问一次。

他说，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次。我恨A先生，因为我在情场上败给了他。

我说，第六个问题，你爱谁？为什么？

他说，我爱我的女朋友。因为她值得。

我说，第七个问题，你的希望和梦想是什么？如果它们没有实现你会做什么？

他说，杀死A先生。如果没有实现，我就杀了你。

我笑了一下，觉得他还挺幽默的。我说，我会把这一句话写进小说，把你塑造成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不过，你这么说我的压力会很大的。他说，有压力才有动力嘛。我说，好好好，我会努力的。我的问题问完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我的个人请求，你也可以选择不答。他说，说来听听。

我说，永昌兄，在小说里该怎么称呼你的女朋友，要叫B小姐吗？跟A先生那样暂时用一个字母代替。他说，不必如此，因为她有名字，而且名字相当有诗意，你可以直接拿来用。我说，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省去了不少麻烦，我这个人最怕给小说里的人物起名，一般情况下都是同一个名字在不同的小说里反复用，如果这次你能给我提供一个有诗意的新名字的话，真是万分感激。那么，她的名字是什么？他说，李雪。

我愣了一下，没有把李雪这两个字敲到电脑上。我把键盘上F1键下面数字键上面放了好几天的那一颗烟叼在嘴里，又从支起来的键盘下面摸出打火机点上，我猛吸两口烟才平复了情绪。

我说，这个玩笑并不高级，我的女朋友就叫李雪。

王永昌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跟我说，我无意冒犯，李雪也是我的女朋友，A先生。

他的轻描淡写着实冒犯到了我，仿佛他早已掌控了一切，我只不过是他随便戏耍的小丑。我的愤怒只会进一步滋生他的得意，我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在我搞清楚真相之前，我不会让王永昌看我的笑话，我会保持冷静与克制，尽快把他赶出去，然后第一时间给李雪打电话问清楚。

我强压怒火，用一种近乎冰冷的语气对他说，这是我家，现在请你出去，那十万块钱我会还给你的。

王永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仿佛一个导演在看一个三流演员拙劣而矫情的表演，又仿佛一个猎手在看一个猎物的垂死挣扎。我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大吼一声，出去，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王永昌慢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走出我的书房。当我听到防盗门打开，然后又砰的一声关上之后，我才恢复平静。我知道王永昌已经离开，我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了理智，我现在要给李雪打个电话问清楚。我在书房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手机，可能是落在客厅里了，沙发上，或者饮水机旁边。

当我走出书房的时候，感到后腰被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体顶住，冰透过我的衣服从它的上面传过来。

我说，你没走。他说，是的，你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的工作也没有完成，我还没有扣动扳机。我说，不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再为你写一个字。他说，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一把54式手枪，枪长196毫米，枪管116毫米，瞄准基线156毫米，使用7.62毫米子弹，枪口初速430米，可在25米距离上击穿薄钢板。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我扣动扳机，你必死无疑。

我说，啊哈哈哈哈，你觉得我会信吗？这里可是中国，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之一，你有再多钱也不可能搞到一把54式手枪。

他说，这里可是小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例如一天早晨，格里高尔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不要告诉我你不相信你正活在自己写的小说里，因为你刚才说的是“啊哈哈哈哈”，而不是你平时惯用的“啊哈哈”，“啊哈哈哈哈”比“啊哈哈”多了两个字，也就是两百块钱。

我说，你到底想怎样？

他说，完成你的小说。

我说，如果我不呢？

他说，那我现在就扣动扳机，杀了你。

我说，如果我把小说写完，你会放过我吗？

他说，也不会。你会作为A先生，死在自己的小说里。这就是我的目的，让A先生杀死A先生。

我说，既然都是死，我为什么还要如你所愿？

他说，如果你把小说完成，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小愿望，如果这个愿望不过分的话。

我想了一下，对于我现在的处境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拖延时间，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反击，夺下他手里的54式手枪。

我说，我答应你完成小说。我希望在这篇小说里添上一句只属于我自己的话。

他说，什么话？

我说，献给S。

他说，太巧了，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话。现在你慢慢地走到电脑前，完成小说的结尾，不要耍花招。

我一步一步挪着，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很慢，但是很沉重，我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大的力量。就在我马上挪到电脑前的时候，我迅速转身扑向王永昌，试图抢过他手里的54式手枪。

我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不大，但是我不想这样屈辱地活着，一个小说家不可以死在自己的小说里，因为那里是小说家的绝对领域。然而我失败了。王永昌扣动扳机，子弹穿透了我的肚皮，我感到自己的腹部好像被一柄巨大的锤子击中，冲击力让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板上。血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意识一点一点模糊。

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王永昌从我的电脑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包裹在食指上。他用这根手指头在我的键盘上敲下了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子。我很想提醒他，这句话应该出现在小说的开头，而不是小说的结尾，但是我张了张口，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献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