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夕阳,又见夕阳。
魏奇贵老汉不记得这是他见过的第多少个夕阳,也不知道这将是他还能见到的第多少个夕阳,他只知道他再次见到了,就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口。绚烂、瑰丽不足以形容它的美,只能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半片天空被鲜艳的红覆盖,那红是世间任何人工颜色都模仿不出来的。太阳仿佛知道今天的生命即将结束,拼了命地把光与热挥洒,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哪怕明知时日无多也要拼一把似的。于是,大地红了;植物红了;就连归家的人也跟着红了。
村口,一个令魏奇贵不闭眼就不能释怀的地方。他父亲当年栽下的柳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树下磨盘大的青石早已磨平了棱角。此时的魏奇贵坐在大青石上,感叹时光无情、感叹一生匆匆。尤记得,蹒跚学步时,魏奇贵扶着青石眼望着筷子粗的小柳树;顽劣成性时,魏奇贵在青石上蹦来跳去,偶尔手欠折下一段枝条。那嫩绿的枝条哟,被他做成哨子,在嘴里吹出不同的曲调,像现在的耳鸣久久响彻耳畔。
魏奇贵扶着拐棍颤巍巍站起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到柳树上,奇迹般变成四条腿。他蹒跚着走向柳树,伸出干枯的手抚摸同样干枯的树皮,纵横的裂纹刺痛了手掌。曾几何时,光滑的树皮上还贴着他娶媳妇时的大红囍字。
当手剪的大红囍字贴上柴门,三间小草房瞬间得到升华。年轻的魏奇贵红光满面地走出门来,笑容怎么也挡不住。是的,今天是他娶媳妇的日子。他从没这么激动过。看着昔日的玩伴有的张罗沿路贴囍字,有的往迎亲的马车上铺新褥子,他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院子里人来人往,尽管没有高档的吃食,但那是父老乡亲所能拿出的家里最好的东西。魏奇贵看着笑着;笑着看着,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魏奇贵自幼父母双亡,是这些老亲故邻们一家一口把他养大。如今又张罗帮他娶妻,魏奇贵能不感动吗?一穷二白的他除了一把子力气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所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帮助每一家。正在他感动时,玩伴招呼他上车接新娘子了。
新娘子是邻村的,一个很符合农村标准的胖姑娘。魏奇贵很知足,毕竟在此之前以他的条件媳妇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坐在颤颤悠悠的马车上,魏奇贵发誓一定要对姑娘好。路过村口,碗口粗的柳树上早已被贴上了大红囍字,只不过树干的直径不够导致囍字围了一圈后重叠在一起。即便如此,魏奇贵也很高兴,他想把他的喜悦分给陪着他一同生长的柳树,也希望柳树能够给他见证。
婚后的生活是魏奇贵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下田劳作也好赶海归来也罢,总有热乎的饭菜等着他。三间小草房尽管简陋,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到了晚上,热乎乎的炕头是他光棍这么多年从未体验到的。这段时间,魏奇贵似乎已经忘记了村口的大柳树,忘记了总是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欣赏夕阳。两人耳鬓厮磨、相敬如宾。魏奇贵想,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一年后儿子到来,本就拮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再也没人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没人陪着夜半私语,所有生活重担全部压到了魏奇贵一个人身上。但他并不后悔,毕竟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是他的血脉,更是他生命的延续。这段时间魏奇贵常常在闲暇之余走到大柳树下,坐在青石墩上看着夕阳抽着闷烟。
最后一丝余晖被大山吞没,魏奇贵松开抚摸柳树的手重新拄紧拐棍。是该回家了!放学的娃跟他打过招呼,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晚归的乡亲也跟他打过招呼,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走远了;疯跑的土狗也算跟他打过招呼,笔直地往家跑去。村庄里,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偶尔几声鹅叫显得悠远空旷。魏奇贵不喜欢这种空旷,更不喜欢空旷的家。曾经略显拥挤的三间草房如今又变得空旷而寂静,就像这村庄,尽管存在却像行将暮年的他。
柴门大敞四开,露出正对着的黑洞洞的午门。魏奇贵犹豫,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家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锅是冷的,炕更是冷的。他越过锅台走到碗柜前,碗柜还是八十年代的木质结构,上面的油漆斑驳脱落,隐约还能看到曾经的油画。
“阿贵!”魏奇贵媳妇大喊一声,捧起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迫不及待地端详起眼前的碗柜。魏奇贵边摩挲着被亲过的地方边看着媳妇傻笑。这个碗柜是结婚三年后才做的,在这之前,家里为数不多的碗筷都用稍大点的盆装着,上面再盖上一块布。遇有剩饭剩菜,往往被苍蝇毫不留情地盯上。在不舍得扔的情况下,魏奇贵都是抢着吃,为此闹过不止一次肚子。媳妇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每张嘴闭嘴都以羡慕的口吻说起谁谁家新添了什么什么家具。魏奇贵只是心大并不傻,他知道媳妇的意思,只是囊中羞涩使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碗柜是他结婚这三年来利用农闲时间打零工赚的钱做的,为这他还帮了村里的木匠许多许多该帮的不该帮的忙。不过,看到媳妇兴奋得像个小姑娘,他觉得值。
魏奇贵摘下挂钩打开柜门,柜子里除了几摞碗碟空空如也,这让他想要找点东西吃的愿望落空了。他摸了摸咕噜响的肚子,又转头看了看冰凉的锅灶,有心想做,想想还是懒得做。去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他重新关上柜门,在搭上挂钩时不由想起关于这个挂钩的事。
本来新做的碗柜没有挂钩,甚至连一点铁都不见。现在的木匠被称为“钉”木匠,一顿铁钉砸进去,既简单又快捷;那时的木匠靠着榫卯结构一点点手工打磨出来,尽管耗时,但做出来的家具不仅耐用还不走形。他家的后门就是那时的木匠做的,到现在尽管已经被雨水淋烂了,但依然关得严丝合缝。只是那时的木匠工钱太高,像他这样的家庭肯定心疼多出来的那几个钱,所以这个碗柜他是找后来的木匠做的。没用几年,天天烟熏火燎导致柜门变形,再也关不严实。不愿听唠叨的魏奇贵买来挂钩自己钉上。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魏奇贵又转过来,再次抚摸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的挂钩。他无法忘记那曾经让他抓狂的唠叨声,更无法忘记随着唠叨声出现的怎么也压不住的怒火,如今耳边的安静让他极度不适应。多年前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而他却又怀念起曾经的厌烦。是不是真的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弄不明白的魏奇贵轻叹口气,拄起拐棍往卧室走去。
屋子里仅能看清大概轮廓,魏奇贵轻车熟路地摸到墙壁,拉下电灯开关。灯光亮起,他隐约看到老伴正坐在炕沿边缝补衣服。那眯缝的眼、那偶尔反光的顶针是那么真实,仿佛老伴从来未曾离开过。魏奇贵愣住,满是皱纹的脸逐渐显露出笑容。他快步走去,伸手欲摸,老伴却凭空消失。魏奇贵的手先是僵在半空,继而颤抖。一滴浊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流到颤抖的嘴里,特别苦涩。
炕很凉,刺骨的凉。魏奇贵哆嗦着抖开被褥顺着自认暖和的炕头铺好,和衣钻了进去。初春季节乍暖还寒,尤其晚上,无孔不入的冷空气能冻死人。魏奇贵紧了紧被子,只露出脑袋。睡吧!睡了就不冷了!魏奇贵安慰自己。夜色下的农村是安静的,在这个没有虫鸣的季节唯有风吹大树的沙沙声。魏奇贵很想让自己睡着,但越想越睡不着。冥冥中好像有股力量和他作对,他控制住饥饿也控制住寒冷就是控制不住睡眠。于是,被压制的饥饿与寒冷像弹簧似的迅速反弹。他感到更冷、更饿。
“阿贵啊,起来吃饭了!”魏奇贵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摆在炕沿上,老伴正把筷子递过来。“哎哎!”他答应一声哆嗦欲起,又怕这还是幻觉。他先对着大腿狠狠掐了一把——疼!不是幻觉!他呼地坐起,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眼看着触摸到了,甚至都感觉到鸡蛋面散发出来的热气,可还是如同肥皂泡般啪的一声覆灭了。魏奇贵啊呀一声从炕上跌到地下,瞬间昏死过去。
一声鸡鸣惹得全村的鸡都跟着叫起来,村庄像刚睡饱的婴儿逐渐苏醒,同时苏醒的还有在凉地上躺了一夜的魏奇贵。他的第一感觉是疼,钻心地疼。想爬起来的魏奇贵胳膊刚刚触地,剧痛让他又趴到地上。喘着粗气缓了一会的他试着举起另一只手,不疼!欣喜之余他用这只手去摸那只手,刚一触碰立刻传来剧痛。完了!他颓然躺倒。这下彻底完了!本就剩自己一个人,胳膊再断了还如何生活?他眼望着用旧报纸装裱的天棚,喃喃道,“老伴啊,等着我,马上就可以和你团聚了。”
二
春种和秋收对农人来说同样重要,鸡叫头遍农人们陆续起床。尽管离农耕还有段时间,但备耕手续一样都不能少。拉农家肥、刨庄稼根、搂除田里的杂草等等农活不一而足,哪一样都需要大量时间,都需要每一位农人亲力亲为。农人追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虽清贫却完全符合自然之道。
大壮就是这样一位农人,所以天刚亮就起床了。村里人叫他大壮,其实他的实际年龄已经奔六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在如今的农村属于年轻一代。从他往下不能说没有,但属实微微了了。一个“大”字既表现出村里大多数人的岁数比他大更寄托了老人对年轻的向往。大壮是个乐天派,如果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城市他肯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是由于长年的体力劳动,使得他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扛起铁锹往大田走去。
“哎呀!”刚转过一条街迎面被撞了一下。大壮还没反应过来,对面那人已经摔倒在地。
“干嘛着急忙慌的!”朦胧中大壮没看清是谁,本能地伸手去拉。
“壮叔。呜呜呜。”那人没用大壮拉,自己拍拍屁股蹦了起来,边抹眼泪边说,“我妈……我妈不行了……呜呜呜。我爸让我去请魏爷爷。”
“什么?”前街老徐家小子的话让大壮一惊,一把抓住他胳膊边往魏奇贵家走边问,“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咋就不行了呢?”
“我爸说快点,再晚怕穿不上送老衣裳了。”徐家小子的心思显然不在大壮身上,自顾自边跑边说。
当地规矩,送老衣裳必须在咽气之前穿。传说人咽气时穿什么衣服变成魂魄就穿什么衣服。来时都一个样死后总得体面点,也不枉人世间走这一遭。之所以非要找魏奇贵并不是因为只有他才会穿,而是因为活了一大把年纪的魏奇贵见识多,没有先生在场的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柴门大开,大壮和徐家小子直接冲进去。刚迈过二门就被绊了个趔趄。大壮回头才发现魏奇贵抱着胳膊躺在地上直哼哼。大壮抢前一步扶起魏奇贵,“咋了贵叔?”
“完了,完了。”魏奇贵无视大壮的询问,一个劲叨咕。
“徐家小子,你先回家告诉你爹一声。”大壮见魏奇贵像傻了似的只能冲门口喊,“我带贵叔去看大夫。”
“噢噢,好。”徐家小子想也没想转身就跑,刚跑两步又转回来,“不对啊壮叔,大夫在我家呢。”
“嘶——”坐在徐家屋里的魏奇贵直吸冷气,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滑落,汇聚到下巴处再滴落胸前,打湿了衣襟。
“忍着点哈。”徐家一位比魏奇贵没小多少的老人站在他身后,边捏胳膊边说,“不用紧张,只是脱臼而已。”笑容刚刚从魏奇贵脸上绽开,就听老大夫大喊,“你看炕上!”
窗户本就不大,加上炕上地下都是人导致屋里有点昏暗。魏奇贵眯缝眼努力望过去,一个人形轮廓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床大花被子盖住了身体,只能看到没有一点肉的脸庞和满头花白的乱发。周围一圈人像是朝着太阳的向日葵齐刷刷地盯向老人,隐约能看到老人半张着嘴偶尔呼吸一下。正奇怪老大夫喊什么的魏奇贵与紧握老人手的徐家小子同样奇怪的眼神对在一起时,老大夫顺势把他胳膊一抬一扭,徐家小子仿佛听到骨头摩擦的咔嚓声,紧接着就是魏奇贵如同杀猪般的叫声响起。
“别叫了!”老大夫拍拍魏奇贵的肩膀,“活动活动,看看效果咋样?”
魏奇贵皱着眉头慢慢活动肩膀,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加大力度,不疼!他露出笑容,试着举起胳膊,依然不疼!他感激地看了眼老大夫这才有心思打量徐家老婆子。
“都闪开。”魏奇贵有点生气,那么多人围成一圈,别说行将就木的老人就算正常人没病也能围出病来。“怎么,嫌人死得不够快吗?”
人群稍微散开一点,魏奇贵走上前抓住徐家老婆子手腕准确摸上脉搏。“都散了吧,人暂时没事。”他静静感受了会儿,对着大伙喊。旁边的大壮凑到他耳边,“贵叔,你咋知道人没事?”这一问好像问出所有人的心声,都好奇地望过来。
“唉!”魏奇贵叹了口气,一种经验的获得必然需要大量的实际积累。魏奇贵小时候不懂死亡,从中年开始,每一位村人的死亡他都帮忙,逐渐摸索出一套独属于他的经验。对于大多数村民敬佩的眼神,他不仅没有沾沾自喜反而从心里反感,因为经验每多一点都预示着有一位他熟悉的人离开。从沉痛中获得的经验怎么可能让他高兴起来?奈何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岂是他能左右的?除了被迫接受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女人将死脉搏会走到胳膊肘。”魏奇贵抬头瞄了眼大壮,又迅速扫视一圈,“徐家老婆子的脉搏尽管微弱但很正常,我判断一天两天应该没问题。”
“真的假的?”所有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
“短时间没事是真的。”老大夫接过话,“我虽然不懂将死之人的具体情况,但从我行医这么多年来看,三两天之内的确没问题。”
满屋子基本都是徐家亲戚,听了老大夫的话都暗暗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往外走。大壮又凑过来问,“贵叔,你刚才说女人将死脉搏会跑到胳膊肘处,那男人也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魏奇贵翻了翻白眼。
“男人什么样?”
“你问那么多干嘛?”
初春的早晨凉意很明显,尤其在成团的云朵遮满天的情况下。魏奇贵走出徐家大门,紧了紧休闲衫,习惯性地往家拐去。刚走两步又停下来,他不想回家,或者说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家。暂且不说家里的冷锅冷灶,就说死一般的寂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把拐棍立起双手扶住,因为刚才理直气壮而挺立的腰又习惯性弯下去。他皱起眉头左右撒嘛:街上除了偶尔出现的小猫小狗连个人影都没有;灰褐色的大田里模糊的身影正挥舞着锄头;远望,村口的大柳树已绿意一片。就在他实在不知何去何从时,从昨晚到现在没进食的肚子帮他做出决定——去小卖铺。
“贵爷爷,贵爷爷——”没走几步,徐家小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魏奇贵一惊,难道事情有变化?他驻足等待。“我爸说请你这几天都在我家帮忙照看我妈,顺便吃饭。”徐家小子跑过来扶住他胳膊说。
人老精,对于活了将近八十岁的魏奇贵来说怎能不明白老徐的良苦用心。照看他老伴是假,让自己有个地方吃饭是真。魏奇贵本想拒绝,但又一想的确是有事,于是任由徐家小子半扶半拽地返回去。
三
依然是村口的柳树下,也依然面朝夕阳,魏奇贵很平静。夕阳把他的影子在身后拉长,像是他走过的灰暗的人生。人是铁饭是钢,在天天按时热汤热饭的滋润下,魏奇贵觉得精神百倍。风有,但不凉;空气中还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他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但在这和煦的夕阳下禁不住眯起了眼。
“贵爷爷,贵爷爷!”焦急的声音响起,与这惬意的环境格格不入。魏奇贵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徐家小子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呜呜呜……我妈,呜呜呜……”魏奇贵一惊,站起来急忙往老徐家走去。
斜射的夕阳给昏暗的房间增添了一丝亮色,细小的灰尘在夕阳中载沉载浮。一圈人以大炕为圆心围得水泄不通,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见魏奇贵到来自觉让开一道缝隙。徐家老婆子静静躺在炕上,如果不是还有一层皮包着,魏奇贵都以为是个骷髅头。仅有的一层皮上还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眼更是无神。魏奇贵来不及感叹,一步跨到炕沿边,抓起徐家的胳膊,脉搏时有时无,像土虫似的在皮下穿梭。
“男人出去准备门板!”魏奇贵对着周围大喊一声,“妇女给徐家的换送老衣服。”不等周围人传出哭声他带头走出去。
徐家的院子就是普通的农家院,除了中间一条过道,两边都是菜地。刚刚开春,大蒜却已经钻出了嫩芽。走到院子里的魏奇贵使劲挤了挤眼睛以抑制鼻子里的酸楚,然后颤巍巍地蹲下来轻抚大蒜苗,那一抹嫩绿在他眼前洇开,像一块幕布逐渐显现出关于蒜苗与徐家的景象。
“老魏大哥,老魏大哥!”魏奇贵正把土豆种倒腾到炕梢等待发芽就听到大门口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徐家的。他答应一声迎了出去。“大哥,你说我家的蒜咋都蹦出来了?”院子中间,徐家的满眼羡慕地看着地里出得整整齐齐的蒜苗。
“不应该啊!”魏奇贵很奇怪,老徐家的蒜种还是他提供的,同样的蒜种同样的种植方式怎么可能出现两种结果?
“要不,你去给我看看?”徐家的试探着问。
“行!”
农村人固然热情,但分时候,春忙之时,不到万不得已很少求人。既然徐家的张嘴说明情况很严重,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魏奇贵不好打了徐家的脸痛快答应。等到了徐家院子,只见一瓣瓣大蒜骄傲地停立在灰褐色的土地上,远远看去像舞动的精灵,白色的蒜瓣上刚刚有一点点绿意。
“不应该啊!”魏奇贵自语,俯身查看。隐约可见根须已经扎进土里,只是本应该埋在土里的蒜瓣却浮在地面上。对于种了一辈子地的魏奇贵来说偶尔有蒜瓣蹦出来很正常,可像这样全部蹦出来的还是头一回见。他随手拔出一棵仔细观察,看根须的生长长度种下去不到一个星期。他仔细想了想,一个星期前已经出了“九”。“徐家的……”他回头喊,“你家的蒜什么时候种的?”
“种了有五天了。”
“这不是胡闹吗?”魏奇贵痛心疾首,“你不知道栽蒜要在‘九’里吗?就算你不知道,你家老徐难道也不知道?”
徐家的饼子脸微微泛红,五大三粗的身材也显出小女儿态,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忙活就,就给忘了。”
“你呀!”
“魏大哥,你说现在咋办?”徐家的指了指地里的大蒜,“还能长好不?”
当时的农村尽管大蒜不是必备的,但别人家都有就自家没有,大人无所谓孩子也不行。如果大蒜不能收获可没处买,所以一影响就是一年。
“办法不是没有。”魏奇贵想了想,“你这样,去河里捞点沙子,把蹦出来的大蒜盖上,至于最终能长到什么样就看天意了。唉!你说你呀!那什么,要是实在没长好,到时候去我家拿点吃。”
“哎,好好!”也不知道徐家的是感谢有了办法还是感谢魏奇贵的好心,反正欢天喜地地去准备了。
说起来,徐家的和魏奇贵算两代人,她现在不过才七十出头,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能想到,曾经五大三粗的体格到如今居然变得形销骨立。魏奇贵看着蒜苗感慨万千,屋里突然传来嚎啕大哭声。他抹了把湿润的眼睛起身往屋里走。
外屋地,男人们把借来的两条长条板凳打横放好,上面架着一扇门板。门板是那种老式的纯木头打造的,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来本来颜色。这种门板如今也不多见,难为男人们在哪淘来的。真不知道轮到自己还能不能存那么一两片,魏奇贵想,还是早走好啊!最起码一切还能按照老规矩来。几个妇女仔细地往门板上铺褥子,鲜艳的锦缎褥子在这灰暗的空间里格外显眼,像是夕阳最后的绝唱。魏奇贵觉得不值:活着省吃俭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临了穿上新衣铺上新褥又有什么用?他想起自家留着压箱底的新被褥以及崭新的送老衣服,决定回家就给用上。
炕上,徐家的脸色灰败,得仔细感受才能察觉出一丝气息。魏奇贵摇头叹气,对等在外屋地的男人们摆摆手。男人们一拥而入,扯被角的扯被角,抬脑袋的抬脑袋,七手八脚把徐家的连被带人抬到外屋地放到铺好的门板上。徐家小子跟出来,跪下就嚎。魏奇贵一巴掌拍到他头上,“现在不许哭!趁着人还有意识多说几句话吧!”徐家小子一愣,止住哭声抓着他娘的手絮叨起来。老徐头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不哭不笑。魏奇贵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话没说向院子里走去。
墙根下,一丝余晖照过来,温暖又温馨。魏奇贵却感到冷,由内而外的冷。生命的无常不像地里的庄稼,是他无法把握的。对于无法把握的事物,他本能地恐惧。今天他可以按照老辈的规矩把徐家的送走,明天谁又能来送他?即使有人送是否依然按照老辈的规矩来?或者干脆像扔死猫死狗那样把他往山沟里一扔了事?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偏偏又担心得要命。看着紧抿嘴唇的老徐头蹒跚走来,魏奇贵收拾好纷乱的心情对上他的目光。眼泪在老徐头脸上无声滑落,魏奇贵知道,这种泪最伤人。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尽管他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他迎上去,用力拍了拍老徐头的肩膀。
“打算怎么办?”良久沉默后魏奇贵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毕竟无论怎么伤心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从古至今都是入土为安,他不能也不愿看着熟悉的人不明不白的走。
老徐头泪眼婆娑地咬了咬牙。“找人!”
“你可想好了?”魏奇贵不得不提醒。如今的农村大多都是留守老人,干重体力活的年轻人极度匮乏,以至于抬杠的人都找不全,所以就形成了殡葬服务的一条龙。所谓的一条龙就是把所有的事——包括举幡、拿花圈、抬杠——全部承包出去。好处是花钱少不用操心,缺点则是像走过场,完全少了人情味。按照传统请村里人帮忙不仅能办得细致还能让相处一辈子的老亲故邻送死者最后一程,就是费用过大。有条件的家庭基本都找人帮忙,他们不在乎钱只在乎孝顺的名声。老徐家不同,老伴的病拖了好几年,别说没有积蓄就是有点这么多年也花得差不多了。所以魏奇贵再三确认。
“找人!”老徐头又强调一遍,眼神里满是决然。魏奇贵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两个人不像现在的小青年自由恋爱,但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哪怕两块木头也会产生感情。“老婆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一副好土货。”老徐头缓缓说道,“活着没捞着好,临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满足。”
“唉!”魏奇贵深深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一副好土货对将死之人的诱惑,这像是一种执念深深地扎根在包括他在内的老人心里。只是对于像他和老徐这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却是不可承受之重,一副稍微好点的土货相当于半年甚至一年的收入。他老伴临了迟迟不肯闭眼,眼里除了不舍更多的还是等他一个承诺。他完全明白,可囊中羞涩。种了一辈子地,挣下那几个钱除了必要的花销,从嘴里省下那几个也全部给了儿子。对于老伴的愧疚让他崇拜起一脸坚定的老徐头。“好!你顾好家里,请人的事交给我。”
屋里的哭声打断了两位老人的交谈,老徐头拔腿就跑,魏奇贵身后紧跟。屋子里妇女们跪在门板旁哭得稀里哗啦,徐家小子依然抓着他妈的手不放。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魏奇贵看到老徐头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上,边淌眼泪边叨咕,“咋就走了呢?咋就走了呢?你就是天天躺在炕上需要伺候也总得有个人让我伺候不是?你咋就走了呢?咋就走了!呜呜呜……”魏奇贵眼圈红了,老徐头的心情他完全理解。记得当初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老伴哪怕需要他付出一多半的精力去伺候,也证明这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旦撒手人寰那家还能成其为家吗?少年夫妻老来伴,只有老了才知道另一半的弥足珍贵。
门板上,徐家的紧闭双眼已没了呼吸。看她安详的样子,走得似乎不是很痛苦。魏奇贵既为徐家的感到欣慰又为老徐头惋惜,先走的享福后走的遭殃,就像他。崭新的送老衣服稍微有些凌乱,更显出她的脸色苍白。魏奇贵深深看了一眼,迈进门把手重重地按到老徐头肩膀。
“都别哭了!”等老徐头发泄差不多了,魏奇贵大吼,“那谁,徐家小子,别抓着手了,赶紧两手交叉摆到肚子上。小媳妇也别愣着,赶紧把衣服整理板正。”一连串的命令发出,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理衣服的整理衣服,梳头的梳头;男人们有的拿炕桌有的搬遗像。一通忙活下来,天完全黑了。魏奇贵安排好守夜的人,让妇女们去做饭,男人们该回家拿桌椅板凳的回家拿,这才有时间喘口气。
无论年龄大小,人最怕注意力集中,当精力集中起来就像吃了兴奋剂什么病痛、烦心事通通抛诸脑后。魏奇贵也是如此,但毕竟岁数大了,坐下才发现两条腿不仅抖得厉害还有点疼。他放下拐棍揉腿,麻酥酥的。极致的兴奋换来极致的空虚,魏奇贵仿佛隔绝在世界之外,现实中的一切虚幻起来,静静躺着的徐家的、忙碌的妇女们好像都在离他远去。魏奇贵拼命摇头,闭上眼睛使劲揉搓,渐渐地现实又变得真实。老徐头、大壮、徐家小子……这人间,正因为有了这些熟悉的人才感觉不枉来一次。
“明天的时间很紧,我来安排一下。”简单的晚饭过后,所有人聚集到一起,魏奇贵环顾一圈。“该通知的亲戚都通知到了吧?”他先问老徐头。老徐头点点头。“你没有闺女,接经的事打算找谁?”老徐头望向其中一位年轻的女人,见对方点头,“就我侄女吧!”“行!”又转向老徐头侄女,“你女婿能回来吧?还得拐筐。”又得到肯定的答复,魏奇贵很满意。
“抬经桌的你们俩。”
“拿花圈的男人不够就用女人凑。”
“喇叭匠由我亲自去请。”
“侄女婿再加一个人明天一早买菜。”
魏奇贵一条条安排下去,听到的人都点头表示记住了。转眼九点,魏奇贵仔细想了想,感觉没什么遗漏才站起来,“守夜的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明天趁早。”
冰冷的炕上,魏奇贵翻来覆去。他很累,从身体到心理都累,可就是睡不着。回想这一生,他觉得了无生趣。小时候吃百家饭艰难长大,然后娶妻生子,壮年所有时间都拿来为老婆孩子拼搏,到老又孤零零一个人。人活一世到底为了点啥?魏奇贵迷糊。难道只是为来世上遭一遍罪?他不知道。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是为生存,可他看那些不用为生存发愁的人同样忙忙碌碌,同样不得闲,然后就像徐家的那样与世长辞。昏暗中,他环顾这所房子。本来雪白的墙壁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低矮的窗户也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四处漏风。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也是他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他深深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该睡了,无论如何也要保持精力把徐家的送走。闭上眼的刹那,脑海中又浮现出徐家的痛苦的面孔。唉!人啊,哭着来,又痛苦地走。
天刚蒙蒙亮,老徐家院子已经人声鼎沸。魏奇贵拄着拐棍姗姗来迟。灵棚早就搭好,徐家小子跪在灵前烧纸。桌子摆放就位;炒菜的大锅灶飘出带着火星的烟雾;灶前身穿白大褂的身影有条不紊地忙碌;喇叭匠站在门旁鼓着腮帮子调试喇叭,一切看起来有模有样。魏奇贵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走进去。
报早庙、入殓,一套程序下来,魏奇贵事必躬亲;火化、安排桌椅,魏奇贵更是一一指点。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颓败,有的只是红光满面,甚至还有一点点兴奋。对,就是兴奋。一种蓬勃的、如同兴奋剂般的能量在他身体里穿梭,所到之处像是久旱的土地接受甘霖的洗礼焕发出只有壮年才有的生机,那些懊恼、沮丧等等负面情绪被追着赶着从早已衰老的血管里、肌肉里排出,让他感到浑身充满力量,不累不饿。多久了?十年?二十年?魏奇贵根本不记得。但他享受,以至于到了中午吃饭,老徐头请他与先生一起上坐,他坚决摇头。
下午更忙,接经、烧车马,哪一样对拄着拐棍的魏奇贵来说都是不短的路程,但他依然用颤颤巍巍的双腿丈量出来,直到又见夕阳他才稍稍有点饿。他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面对满桌食物又没了食欲。人们依然忙碌,按照农村的规矩,晚上才是重头戏。他知道还有许多事要忙,但一坐下就不想起来。抖动的双腿以及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都在告诉他应该休息,可他不服,重新抓起拐棍用力一拄再次站了起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尽管只有站与坐的微小高度差,但看到的风景却完全不同。坐时不见的夕阳又露出鲜艳的红,虽然那红正逐渐变得暗淡;坐时只能看到或匆匆或悠闲的腿,现在连脸上或紧张或焦虑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魏奇贵笑了,像个孩子。
时间转瞬即逝,当最后一抹余晖被大山吞噬徐家院子里也迎来了最繁忙的时候。献茶,一个孝子贤孙表达孝道的程序。具体规则是所有戴孝之人全部跪在灵前,从长子开始到灵前三跪九叩并且献上浊酒三杯。魏奇贵站在供桌旁,指引徐家小子走到放置在旁边的脸盆假装洗手再擦干,再指引他到供桌前。这时候,供桌左面的帮忙人拿起点燃的一炷香放到徐家小子手里,徐家小子双手捻香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再交到右面帮忙人,那人把香再插进香炉。徐家小子顺势跪下,左面那人再把供桌上的酒杯端起来递给他。他先高举过头,再从右往左把酒洒到地上,然后把酒杯交给右面那人。此时,魏奇贵扯着嗓子喊,“一叩首!”于是徐家小子包括身后跪着的孝子贤孙一起磕头。如此反复者三,第一个人算是完成了程序,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跪着的人全部过一遍才算完成。魏奇贵不仅嗓子喊哑了,还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他用双手拄着拐棍才勉强站住。哪怕如此他依然倔强地站着,生怕老少爷们说他一个不字。他努力挺直腰杆往孝子贤孙的队伍里望去,检查是否有人偷懒耍滑,好在所有人尽管呲牙咧嘴还算跪得规矩。对于这种所有人都遭罪的程序,魏奇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从他记事起都是这么做的。开春的天气不算太冷跪着还凑合,如果遇到数九寒天在凛冽的寒风中跪着,那个罪是真不好遭。他有心想改,可围观的人表现得无所谓,跪着的人却不干了。他们说,“送亲人的最后一程,遭点罪也是应该的。”魏奇贵想想也有道理,就断了整改的念头,只是一心一意地做好份内工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有心想把这份不算工作的工作交给下一代人,奈何村里只要有人去世第一个找的还是他。有一阶段,魏奇贵想干脆甩手不干,可是因为老伴的去世,他觉得干这个工作不仅能摆脱孤独还能得到所有人的尊重,那种被重视被尊重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村里人陆陆续续到来,他们往院子里简单望了一眼就聚集到喇叭匠周围,眼神热切地盯着喇叭匠调试。第一轮献茶结束的魏奇贵就近坐下,边喝水边冷眼旁观。人越聚越多,可全部都是奔着喇叭匠去的。他苦笑着摇摇头,真是死人闹玩意儿给活人看,何必呢?但家家如此。活着的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美其名曰欢送。魏奇贵狠狠灌下一大口水,就看到活人遭罪谁看到死人享福?或许如此劳神费钱仅仅求个心安吧!
按规矩,三轮献茶至少要持续两个小时,但看着越聚越多的乡亲,魏奇贵知道再不快点结束等得不耐烦的人们该议论纷纷了。于是他努力站起来用沙哑的嗓音催促孝子贤孙们加快速度。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为了迎合大众的心态而活,魏奇贵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他记得年轻时基本上只为自己而活,稍微有点不顺心他立马撂挑子,可如今他不得不去迎合。难道是害怕乡亲们戳脊梁骨?还是害怕轮到自己那天乡亲们不来帮忙?亦或是害怕死后赔上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所谓名声?魏奇贵弄不清。他也不想弄清,只是本能地去迎合。
匆匆结束的孝子贤孙们连孝服都没脱就搬了个小凳子加入到围观的人群中,于是,喇叭戏开始。魏奇贵并没有围观,就近一屁股坐下。特别熟悉的悲伤曲调凭空响起,魏奇贵转向灵前的遗像,朦胧中徐家的仿佛在笑,似乎对现在的一切非常满意。他望向围观的人群,所有人沉默,像在思念。但专注的眼神让他明白,哪还有一丝悲伤,有的只是对热闹的好奇以及能赶上的兴奋。魏奇贵暗自叹息,摸起放在脚边的水猛往嘴里倒。水液顺着他好几天没刮的胡茬滴落下来,打湿了前襟。魏奇贵胡乱地抹了一把,顺着悲伤的曲调思念起逝去的老伴。
“老头子啊……”已经看不出人样的魏奇贵老伴紧抓着他的手,“我知道我不行了。”两行清泪顺着高耸的颧骨滑落,也顺着魏奇贵红肿的眼眶滑落。“就买个骨灰盒装着,捧到山上埋了就行。千万别操办,切记切记!”
老伴的意思魏奇贵懂,有一次听她叨咕,看上一款棺材似的骨灰盒,还特别强调不仅好看还便宜。魏奇贵特意去殡仪馆打听过,那种骨灰盒才几百块钱,比起动辄大几千的棺材简直没有可比性。魏奇贵明白归明白,却不想那么做。老伴自从嫁过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年轻时家里穷,她无怨无悔,用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把好日子寄望于年老,哪知道……魏奇贵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只能是老伴。他恨,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以物质满足。浑浊的泪从眼眶里流出,消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好——”不等他继续沉思,就被轰然叫好声惊醒。此时,悲伤的曲调被欢快取代。魏奇贵恍惚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是在白事现场。等他适应过来才明白:悲伤是有时限的,无论是谁都不会无休止地活在悲伤中。人是一个善于调节自己的动物,总会在不利于自己的环境中寻找到调剂,让自己适应。魏奇贵仔细回想自己的一生,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寻找到那种调剂。小时候的无依无靠,中年的当牛做马,老年的孤单寂寞哪一样都踩在悲哀的节点上,以至于他怀疑自己专为悲哀而生。他抬头望天,强烈的灯光下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是一片混沌般的黑暗。
喇叭戏继续,流行的不流行的、悲伤的欢快的、高昂的低沉的,只要成调观众都喜欢。的确,在缺少娱乐的农村任何表演形式都会得到支持,哪怕是粗俗的、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只要出现一次喇叭戏就证明有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离去,欢快都是建立在悲伤的基础上。魏奇贵突然也想围过去看看,但双腿却没了知觉,努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想喊个人扶自己一把,奈何喇叭的声音盖过了所有杂音。灵前的长明灯闪烁不定,随时有可能熄灭。魏奇贵伸手感受,起风了。冰凉的东南风让他知道要下雨了。他有些焦急,还有大纸没烧呢。这可耽误不得,据说那纸灰是死者路上的盘缠,少了它怎么过阴间十八站?他看了看依然热烈的人群又仔细感受了下越来越凉的风,腾地一下站起来可着嗓子大喊,“快停下!”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吃惊地望过来。魏奇贵忘了大喊的目的,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腿。他站起来了,他居然站起来了!
虽然晚了点,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烧完大纸人们陆续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剩下老徐爷俩和魏奇贵。
“老魏大哥,我让孩子送你回家吧!”老徐头看着依然站在原位一动不动的魏奇贵说。
此时的魏奇贵弓着腰,双手因为紧住拐棍而变得发白。对老徐头的话充耳不闻,如同雕塑般眼望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老哥,魏老哥。”老徐头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魏奇贵如梦初醒,“要下雨了。老人言淋新坟主后辈发财。”他转向老徐头,“你家小子有福喽——”
夜越来越深,连老徐头都感到冷。他并没把魏奇贵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他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以后,而是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要不,在我家睡吧。”说完就后悔了,这人还没入土也不知道别人膈不膈应。
“你忙你的。”魏奇贵并没有不满,“我再站一会儿就回去。”
灵棚里灯火通明,正中间的土货格外显眼,两旁纸扎的童男女静静守护。棚前供桌上摆放的遗像在长明灯跳跃的火光中愈显朦胧。徐家小子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偶尔有哽咽声传出。魏奇贵试着迈动双腿,但那腿早已和他分家似的不听使唤。他腾出一只手向腿部掐去,在咬牙用力下才稍微有点感觉。于是他用手扶着腿慢慢抬起来,一步两步……渐渐的腿又回来了,只是疼得钻心。从站的地方到灵棚的几步路,他走得满头大汗。他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虚弱,好在直到寻了把椅子坐下也没人发现。
土货,在灯光下红得刺目,其上绘制着仙鹤祥云,尽管看起来渗人却是多少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魏奇贵也不例外。村里所以老人基本上都早早规划,有条件的去镇里县里预定,没条件还有把子力气的自己动手做,像他这样既没条件又没力气的只能听天由命。可他不甘心,光溜溜地来也就罢了,总不能光溜溜地去。无奈啊无奈!就像没法控制吹得灵棚哗哗响、纸灰满天飞的风。魏奇贵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起灵!”大喊的同时魏奇贵捧起火盆狠狠摔在地上。火盆碎裂声、鞭炮声、喇叭声、二十四人的号子声同时响起,沉重的土货缓缓离地,淅沥的小雨中送葬的队伍如蚕般蠕动。坟地在东山,离村子不算远但也不近。走小路只需一刻钟,抬着土货只能走大路,大路约四里。无论大路小路都是土路,下雨更显泥泞。以魏奇贵的腿脚,这段路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村庄里,凡是队伍经过的人家,大门上都挂着用红布蒙着的萝。自魏奇贵记事起这种形式就存在,他不懂挂萝的意义,估计是为了张开红布,或许人们仅仅是利用红布的基本辟邪作用,而萝只是捎带着吧。每经过一户人家,人们早早地站在大门口,一是为送死者最后一程,二当然是为了看热闹。每遇白事在场院上吹一场是农村不成文的规矩。按照魏奇贵的理解,主要还是东家为了答谢父老乡亲,同时告诉他们就送到这里吧。魏奇贵本打算跟到场院,但看着不顾下雨依然出来送行的乡亲还是决定送到地方。
“谢!”路过小土坡,魏奇贵大喊一声。走在前头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集体转身,对着抬土货的人跪下磕头。抬杠的人的确不容易,尤其下雨天,脚下不仅沉重还容易滑倒。孝子贤孙们也不顾泥泞,跪在烂泥里就是磕,衣服上自不必说,就连额头都沾上烂泥。他们顾不上擦,磕完头站起身继续前进。辛亏队伍速度不快,要不然以魏奇贵拄着拐棍的身手根本跟不上。
兜兜转转,再怎么艰难队伍还是到了坟地。魏奇贵躲开人群去往他老伴的坟。坟地上刚刚冒头的青草在雨水的滋润下郁郁葱葱,更显坟地的荒凉。魏奇贵艰难地蹲下,把坟地门歪了的方砖扶正,结果无力的双腿使他一屁股坐了下去。雨淅淅沥沥,魏奇贵挣扎几次都没起来,干脆坐好。看着老伴的坟想着过去的种种,于情于理魏奇贵都应该悲伤,脸上也做出悲伤的表情,但心不仅不悲伤反而很平静。魏奇贵一惊,难道感情也像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有保质期?再怎么说和老伴半个世纪的相濡以沫不应该仅仅过了一年就淡忘了。魏奇贵紧皱眉头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可脸上除了雨水根本感觉不到滚烫的泪水,甚至连流泪的欲望都没有。是他的心变得冰冷?魏奇贵不承认。多年的人生沉浮虽然看惯了世态炎凉,但他自认依然拥有一颗滚烫的心。小雨依然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魏奇贵悲哀地发现,任他如何努力也没有悲伤情绪。他扑在老伴坟头,为自己变得冰冷的心嚎啕大哭。
不远处,下葬的鞭炮声响起,魏奇贵止住哭声呆呆望过去。入土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时代。一锹锹扬下去的土掩埋了属于这个人的一切,无论美丑善恶都掩盖在泥土之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所谓留给后人评说纯粹扯淡。他老伴才走了一年他就已经心如止水还指望谁能记住谁来评说?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艰难地站起来,走回下葬现场。他知道再不回去该有人找了。他年轻时不喜欢麻烦别人,老了更不想,倔强如他只要还能动弹就会靠自己。
圆圆的土堆竖起,带着新鲜泥土的芳香。孝子贤孙们排着队在先生的指挥下围着坟地转圈,这是按照规矩给死者踩院子。是不是真能踩上院子魏奇贵不知道,他只知道转够圈数孝子贤孙们像完成重大使命般如释重负。他突然觉得可笑,笑活着的人都在为求心安而忙碌,根本不管如此做了对死者有什么实际意义。人一辈子总在自我欺骗,但可以理解,否则拿什么来治愈经历的苦难与不幸?魏奇贵向老伴坟地望去,坟头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像在对他抗议,抗议他一年中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魏奇贵无声地笑了,此时此刻他原谅了自己。的确应该放下,无论曾经是痛苦还是甜蜜都已经终结,活着的哪怕明知时日无多也应该顽强地走下去。就像这些转完圈正在撕孝衫的孝子贤孙们,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一直背着沉重的枷锁。
四
魏奇贵病了,躺在炕上满嘴胡话。如果不是老徐头刚好给他送剩饭剩菜,到现在都不会有人知道。按说重孝在身的老徐头最好避免挨家串,这不仅是对刚刚逝去亲人的尊重更是对别人的尊重。不过,在农村还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无论红白喜事都不阻止主家送剩饭剩菜。先强调一下,这里的剩饭剩菜并不是平时吃剩的饭菜,而是特指办酒席剩下的菜,在农村有个特定的名称叫“浑汤菜”,文雅说法应该称之为“大杂烩”。在过去的农村这道菜算是难得的美味,并不是谁家都能分得到,只有像魏奇贵这样对主家有特殊贡献的人才有。
经过老徐头大喇叭似的一喊,左邻来了,右舍也来了;离得近的来了,离得远的最后也来了。看一个人有没有人缘就看他生病后有多少人来。魏奇贵的人缘显然特别好,凡是知道的无论远近亲疏都来看一眼。因为魏奇贵独居,来到的人有的张罗找大夫,有的烧开水,还有的找药。一通忙活,在大夫给魏奇贵测了体温挂了水后平静下来。这让大家松了口气的同时逐渐散去,只留邻居大壮帮忙照看。
正是春耕时节,谁都没有整段时间照顾魏奇贵,或者说谁都没时间照顾除亲人外的人。眼看中午,大壮把老徐头送的饭菜热好端给魏奇贵,又帮他把打完的吊瓶拔了才急急忙忙地回家。
魏奇贵斜倚被垛,简单吃了两口。或许是吊瓶的作用,他感觉精神许多。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魏奇贵身上,暖洋洋的。窗外,两排篱笆被岁月侵蚀透出腐朽的灰败;根部几株小草冒出头,于灰败中带来无限希望。魏奇贵静静看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一秋还有重来日,人生一世却没有再少年。太阳西斜,越来越弱的阳光像是魏奇贵的状态,从清醒到迷糊,逐渐沉重的眼皮终于在太阳落山的一刻闭上。
大壮感觉自己像在撵兔子,农活匆匆,吃饭匆匆,就为了赶往魏奇贵家。他倒没觉得值与不值,因为在农村人的概念里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总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他是为了魏奇贵的家产。大壮自己知道,他帮的是情,至于别人怎么说只要身正又何必怕影子斜。
进门就看到魏奇贵斜倚被垛睡着了。大壮没在意,生火热饭。本来老人觉轻,有点动静就该醒来,只是魏奇贵却睡得很沉,直到大壮做好饭端到他面前也不见醒来。大壮感觉不对劲,探了探鼻息发现烫手。他一惊,连忙摸向魏奇贵的额头,好烫!此刻,魏奇贵老树皮般的脸上出现了婴儿似的潮红,要是老人独有的呻吟声,大壮都以为炕上睡着个孩子。他再次伸手摸去,还是很烫。大壮深深明白,魏奇贵病好了一切都好说,要是严重了说不定会受到埋怨。可以不在意村民的说法,但不能不在意魏奇贵儿子的想法。人多好说,如果就自己那真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大壮没犹豫,急忙跑出去喊人。
绝大部分村民还是比较热心的,并没有因为大晚上被折腾而有所抱怨,纷纷披上衣服往魏奇贵家跑。昏黄的灯光下,魏奇贵蜷缩在一起满嘴胡话。于是早上的程序再现,请大夫的,找药的,烧开水的,齐心合力忙活下魏奇贵总算平静下来。农村人本就有早睡的习惯,加上春播时节格外累都各自散去,独留大壮守着。
第二天,当别人下地干活,一宿没睡的大壮顶着熊猫眼喊老徐头换班。刚刚醒来的魏奇贵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在老徐头的逼迫下吃了口早饭就迎来了大夫。老徐头本想和这个相处一辈子又同病相怜的老人唠唠嗑,只是一直迷糊的魏奇贵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他不得不枯坐着把吊瓶扎完。感觉下午没什么事的老徐头回家干农活,独留下魏奇贵斜倚被垛望着窗外。院里的杂草一天绿似一天,再有几天就能完全覆盖曾经的菜地。在土里刨食了一辈子,如今不得不和他一样让这片菜地休息。无助感紧紧撅住魏奇贵的心,既心酸又无奈。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有儿子,更有孙子,就像结籽是花儿的延续,儿子孙子是他的延续。只是他的儿孙如同蒲公英,随风飘远。几万公里啊,相隔的不仅是距离更是越来越淡漠的亲情,淡漠到哪怕知道他生病也不会轻易回来。
魏奇贵眼睁睁看着大街上徐家小子扛着锄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徐头,经过他家门口,又路过村口向大田走去。说起徐家小子,只比儿子小两岁。小时候的他特别顽皮,偷未成熟的桃子、拔刚刚结果的地瓜,怎么招人恨怎么来。一个孩子如果把精力放在玩上学习肯定不好。其实不好就不好,并不是每个孩子学习都好,问题出在正好有魏奇贵的儿子做比较。魏奇贵儿子在村民眼里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不仅学习好还孝顺。村民对魏奇贵儿子总是笑脸相迎,而对他不是翻白眼就是头一扭。为这,徐家小子没少挨揍。儿子一直是魏奇贵的骄傲,直到刚刚看到爷俩一起去往大田的身影他才明白:孩子再优秀,没有需要时候的陪伴也是枉然。
太阳又一次西斜,带来的光与热一天多似一天。灰乎乎的菜地里泛出绿意,只有篱笆越来越灰败。魏奇贵感到迷糊,眼皮越来越沉重。迷糊中,他仿佛又看到曾经的骄傲。
“魏大哥,听说你家小子考了个状元,是不是该请客?”赶海刚回来的魏奇贵肩膀上放着未卸下来的扁担,特别劳累的他听到村人的招呼声满是泥点子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当然,当然!你就请好吧!”魏奇贵乐呵呵地回答。他不得不去赶海,毕竟考上大学的儿子需要学费。在这个收入普遍不高的农村,高额的学费像座大山压在魏奇贵的肩上。赶海是唯一收入可观的活计,只是太费体力,像魏奇贵这样的壮劳力赶一次海都累得半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村民没有去赶海的。
儿子是这个山村第一位大学生,尽管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但从分数下来那一天村民们就踏破了他家门槛。大多都带着孩子,说是跟着沾沾喜气,并且一致要求他请客。对到访的乡亲魏奇贵自然笑脸相迎,以至于到了晚上他脸上的肌肉都僵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做出笑容,并且不顾老伴的劝阻,大手一挥定下办酒席的日子。
一顿酒席在农村并不十分难办,好吃赖吃而已。魏奇贵本也没打算大操大办,只想把相交不错的邻居请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夏天的农村不缺蔬菜,什么土豆芸豆,什么辣椒茄子,什么大头菜西红柿应有尽有,唯一缺少的就是肉食。魏奇贵打量着正苦夏瘦得能看到肋骨的年猪,打消了杀它的想法;又撒嘛圈里为数不多的只见羽毛不见肉的鸡鸭鹅,同样打消了杀它们的念头。无酒不成席,没肉同样不成席。怎么办?魏奇贵唯一可以想的只有海鲜。在那个年代的海边农村,海鲜不是稀罕物,虽不说一抓一大把,但家家都不缺。白蚬子花蚬子、鲫鱼胖头鱼之类的海滩出产的应有尽有,基本上大伙都吃够了。想达到摆宴席还能让大伙喜爱,只有冒险到深海。所谓的深海是和海滩相对而言,退潮时海滩基本上没水,而深海即使赶上退大潮水深依然到腰。之所以说去深海是冒险是因为齐腰深的水连站稳都困难更遑论劳作,一不小心容易摔倒,水性好还可以,稍微差点都容易出不来。深海有海滩没有的海鲜,脚掌长的乌鱼,巴掌大的对虾,尽管味道基本一样,但人不都喜欢吃个稀罕吗?为了不让乡亲们戳脊梁骨,魏奇贵扛起推耙起早贪黑赶海。
庆祝那天,乡亲们带着桌椅板凳来了。有很多本不在魏奇贵计划之内,他生怕准备的餐食不够,临时增加了一些蔬菜。来到的乡亲根本不在意吃喝,一起伸手劈柴烧火、摆放桌椅、洗菜切菜,就像自家一样。只剩一条过道的院子摆不下那么多桌子,乡亲们就把桌子摆到大街上,毕竟正在生长的蔬菜并不是农村人舍得拔掉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人头攒动,交谈声、说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魏奇贵想帮忙,但乡亲们说什么都不用,他唯一能做的除了笑还是笑。的确,这个家从他结婚到现在还没这么热闹过,魏奇贵满足。老伴陪着妇女们边切菜边嘻嘻哈哈;儿子则忙前忙后,不是倒脏水就是端盆递碗。真是少有的快乐日!魏奇贵感叹,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热闹居然成了他家最后一次热闹。
太阳再次跑到山后,只留余光充斥山顶,绿树镀金,格外瑰丽。魏奇贵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看魏奇贵白天的精神,负责照顾的老徐头认为并不需要看守。他早早生火做饭,寻思晚饭后好好睡一觉。这些天他的确是累坏了,虽然老伴的丧事不用他动体力,但连续熬了好几个晚上,对他这个岁数的人也是沉重的负担。当他把饭食端到炕上才发现魏奇贵倚着被垛睡着了。他喊了一声,没答应;他又喊了一声,依然没答应。老徐头慌了,一摸魏奇贵额头,烫手。于是,昨晚的情景再现,一通忙活下来又是半夜。
第三天,依然是白天精神晚上严重。到半夜魏奇贵再次睡着,大壮、老徐头以及其他乡亲聚在一起商量开了。有建议送医院的,有建议通知他儿子的,争来吵去也没个结果。送医院固然是个办法,可这医药费从哪出?虽然大家伙能凑钱,毕竟谁家都不富裕。最后还是大壮拍板决定,赶紧通知他儿子。只是联系方式只有魏奇贵自己有,于是大伙一致决定趁明天魏奇贵清醒让他联系。
第四天,乡亲们聚集到魏奇贵炕前,劝他让儿子回来,清醒的魏奇贵总是摇头。他不想儿子,不想孙子吗?不!他想。尤其在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之时更想。他多希望此刻有儿孙绕膝,这也是一位老人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可儿子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即使能回来,他也不愿因为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前程。魏奇贵对上众人热切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再过几天自己就好了。魏奇贵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把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像徐家小子那样,尽管没什么大本事但能常伴父母左右。对年老体衰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陪伴更重要。老伴去世那会儿,尽管第一时间通知了儿子,但等他赶回来已经是下葬的第二天。老伴临死都没闭上眼,他能不知道原因?可知道又如何,自古忠孝难两全,当享受儿子带来的荣耀时不可避免地失去常伴左右的机会。魏奇贵虽然感觉时日无多,但无法确定具体日期,所以不敢喊。他害怕,害怕儿子一家不远万里地赶回来而自己又没事儿媳那不耐烦的嘴脸。
任凭乡亲们苦口婆心地劝说,魏奇贵只是摇头。记得给儿子办完升学宴家里瞬间变得冷清,但那时他还有理由安慰自己,只要儿子大学毕业就能回到这个城市。可接着考研,被学校委派出国,他还有希望,只要儿子完成学业就会回来。直到儿子在国外结婚、定居他才彻底死心。出一次国对普通百姓固然是值得骄傲的事,可回来后呢?看着村里年轻人逢年过节回家团聚的热闹景象,再看看自家只有他和老伴大眼瞪小眼的冷清,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让儿子那么优秀。平凡不一定不是福!
第五个傍晚,天气渐热,花草愈加茂盛。魏奇贵觉得今天的精神出奇好。他喊大壮,让他帮忙炖条鱼,多放大酱。酱焖海鱼一直是魏奇贵的最爱,从小吃到大没有够的时候,就着自家产的玉米粥魏奇贵能吃两大碗。这次也不例外,当他感觉快吃撑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本想吃完饭就离开的大壮却被魏奇贵喊住了,只见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颤巍巍地递给大壮,随同一起的还有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如果我有那一天,帮我把这个给我儿子。”就在大壮迷糊时,魏奇贵说话了。
“贵叔。”大壮没接,“还是尽快通知你儿子吧。哪怕没事,他都走了三四年了,也该回来看看了。”
有那么瞬间,魏奇贵犹豫,但最后他还是坚决摇摇头。“唉!算了吧。”
夕阳如期而至,魏奇贵换了个角度,面向村口。嫩绿的柳树叶清晰可见,如同灵巧的蝴蝶在微风中起舞。那一片嫩绿中泛出金黄,给人以无限希望。魏奇贵看着,笑着。他感觉有一种东西从身体里流出,使他越来越虚弱。他努力睁大眼睛贪恋地打量夕阳下的一切,远处他不止一次爬过的大山;近处他亲手围起来的院子;还有那蜿蜒曲折的乡村小路以及被小路隔开的大田。这所有的一切魏奇贵都留恋,多想再好好看一眼,哪怕一眼就好。魏奇贵连叹气都做不到,只能在心里说,忙碌了一辈子的确该休息了。于是,他渐渐闭上眼。眼睛合上的最后刹那,他仿佛看着在小路的尽头走来一个身影,背对着夕阳,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那个身影他感觉到熟悉,刻骨铭心般的熟悉。魏奇贵最终闭上眼睛,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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