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人详情

作者: 望及 | 来源:发表于2024-06-24 00:5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下雨天的地铁口,总是黏糊糊的。

    行人拥挤地流出去,人与人之间泛起一层恶心的暧昧,气息喷洒在肌肤时,就像灯泡上的飞虫,突然蹦到了衣领,钻进了后背,可想找又不见了。

    一个穿着暗红雪纺裙子的女子从人流中挤出来,像一条漂亮的小鲤鱼,奋力跃出了水面。

    雨下得真大啊,迎着橙黄路灯看去,水线似无数银针,刺在人身上就晕出了血。

    尚图栀像个勇士,闷头冲进了雨幕。

    她进屋没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房东阿姨。

    她看着女子浑身湿透,表情焦灼的样子,忽然有些内疚,语气也软下了几分。她说,真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家里亲戚出了事,要来广州就医,我有空房肯定是能帮就帮的。

    就在半小时前,尚图栀还在微信上和她唇枪舌战,此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她点了点头,拖出了行李箱。

    房东也不讨没趣,留下一句“最迟明天晚上要搬出去”也离开了。

    雨夜总是神秘又吓人的,好像一只蹲伏在暗处的巨兽,它垂涎万物,张着血盆大口,在巡视人间。

    小时候,尚图栀跟着妈妈躲债主,也常是在这样雨夜里搬家。她抱着布娃娃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她单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提着红色塑料袋,那两只长耳朵被拉得锋利、细长,两把长矛似的。

    那把伞好小,只有弟弟干干净净、完好无损的,她如果过去,该站在哪里?

    她想了想,将娃娃塞进上衣里,朝着大卡车跑去。

    野兽在咆哮着,霎时天亮了一瞬,是它睁开了眼,在搜寻食物么?她很害怕,只能逼自己跑得再快些。

    尚图栀把窗关上,腥锈的雨味被驱逐出去,只剩下一股霉木腐味,不太好闻,但能让她安心。

    她换好衣服后,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正准备收拾时,一通电话强行暂停了她精心挑选的歌。

    “喂,怎么了。”她看清了来电人,仍没好气的,也许是某种特殊的撒娇方式。

    对面是温柔的男声,他低低笑了声:“那么凶啊,谁惹你了?下班了吗,我去接你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尚图栀外放声音,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里。“平时这个时候你不是在开会吗?”

    “嗯,结束了。我可以好好陪你几天了。”

    她有些失落地说:“我的选题被打回来了,未来一周估计都没空。而且……我要重新找房子了。”

    “房子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搬?”

    尚图栀不想瞒,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薛拾礼沉默了片刻,他的叹息声冷冷的,一片片涌在她心岸的岩石上。

    “要不是我刚好找你,你是不是不打算说了。我们在一起一年了吧,你还那么防我呢,你的心是肉做的么?”

    她真没想到能听到这种指责,笑着说:“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个冷漠无情的人。”

    他绕开了她的恶人先告状,认真地说:“搬来和我住吧。我想见到你,每天都见到你。”

    她说,合适吗?

    他说,这个问题你问过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想了想,开口道:合适。

    他重重“嗯”了声,像要把这个“合适”再盖多一道章。

    挂电话后,尚图栀陷入了沉思,她自认不是个多矫情的人,也没有“婚前不能同居”的条框,只是……她不想过分依赖一个人。

    从前谈恋爱,也有人埋怨过她太过独立理智,她不常分享快乐,出了事也不会诉苦,什么都默默扛着。

    那人突然提出分手,想撕破她的面具,可偏不如意,只好恼怒又颇为受伤地退出了。她看到他离开的背影,觉得很可惜。

    如果再坚持久一点,说不定她会试着依靠他呢,可是她又知道无法要求他人牺牲到这种程度。

    她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向前走着。直到大学毕业那年,遇到了薛拾礼。

    那时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姑娘,对未来既抱有敬畏也不无敌意,就像沙场上潦倒的士兵。而薛拾礼早已跃过这段时光,成为一个光鲜亮丽的大人。

    尚图栀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做演讲,结束后又听了几个教师的讲话,终于待不住溜到了后门长廊吹风。

    没站多久,一个人走过来喊她的名字,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她很少用这个词语。在她的世界里,大多异性只能被称作男的。

    那人身姿挺拔,是很时新朗俊的长相,相比大学里的男生,他成熟有魅力,得体有分寸。

    他的语气是温和淡然的,但又因为未知,或者是来人带着难以探寻的目的,令她格外着迷,控制不住想听下去。

    男人毫不掩饰他的欣赏,称赞道:“你的稿子很有意思,很少有人会在毕业演讲里引用那么晦涩的历史典故,可是又能讲得直白有趣。”

    “谢谢。我原本也想讲感谢学校的栽培,长路漫漫,天天向上,可是怕台下睡倒一片。”尚图栀说了一句自认还算俏皮的话。

    礼堂内传来轰鸣的掌声,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打听了一下,你已经准备和杂志社签劳动合同了是吗?我没有撬墙角的习惯,但如果有机会,希望你能想起今天。”他将名片递给了她,笑道:“期待与你共事。”

    借着昏暗的灯,她扫了一眼名片。

    迷宫文创公司,薛拾礼。

    尚图栀只把这当作一场美好的邂逅,对他的话并没有当真。可在某天夜里,她忽然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还是给他发了短信,除了感谢他的赏识,也表明了她想用文字傍身的决心,拐着弯拒绝了他。

    收到回复已是第二天的事了。相比自己的字字斟酌,透出纸面的谨慎,对方不疾不徐,字里行间除了欣赏,多了一分随性。

    薛拾礼说,我猜到你不会来,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屈居人下的。

    她打字:这种方式?

    过了半分钟,屏幕亮了。

    “我想,你只允许自己输给仰慕的事物,比如文字。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输。”

    那时尚图栀还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文字怎么会让她输呢,那是她依仗了多年的武器啊。可后来,她确实是输了,而且输得彻底。

    进入公司的两个月里,她没能完整输出过一篇稿子。有次听到组长和别人的谈话,她说图栀太年轻了,无论切入角度还是叙述方式,都带着二十岁出头的天真。这种天真是很残忍的。

    尚图栀默默吞下了这句话,回到工位后将稿子打了又删,久久不能平静。或许她的文字根本经不起市场的检验,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是颅内高潮罢了。

    她紧闭双唇,听到后槽牙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就像一个失去拐杖的瘸子,狼狈地爬行着,失去了所有尊严。

    认清事实是一回事,如何在战败的阵地找回一席之地又是另一回事。在那之后,她在微博频繁发表对当下社会事件的看法,有时是一百字之内的短评,有时是几千字以上的完稿。

    如果找不准选题,那就把整个社会当作观察对象,如果无法抓住读者的痛点,那不如大方敞开供人审判吧。

    她不偏帮受害者,也不指责加害人,众人情绪无处可泄,便把矛头指向了她。各种攻击如无根旋风,四面八方而来,有次她梦到一个蹒跚老头揪着她的耳朵,骂她扰人清梦,过后才知道那是她的不知道多少代祖宗。

    她在梦中笑醒了。

    很快,她迎来了更为激烈的、群起而攻之的讨伐。

    有日,她收到了一封私信,来信人自称小吴,她在信中讲了小镇上的一场命案。

    一个男子囚禁了女友五十天,在公寓残忍将其杀害,最终坠楼自杀。

    这个恶魔是她的哥哥,犯下罪行时年仅十九岁。

    当年小镇治安不好,父母看她看得紧,上了初中还坚持接送她,至于男孩嘛,跟野狗似的,丢着丢着也就长大了。她记得哥哥的朋友,男的文身叼烟,女的披着乌黑长发,他们笑着拥成一团,模糊了性别,只是一堆白花花的肉质。

    有一年,哥哥突然联系她,让她送几盒发烧药过来。

    电话挂了,她收到了短信,是一个陌生地址。

    还没来得及抬手,门唰一声打开了,男子一脸阴翳,接过药后就下了逐客令。

    “我尿急,要上厕所。”

    男子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偏了偏身。

    哥哥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她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于是撒了谎,进了屋。

    那是个一居室,一览无遗,但好在打扫得干净。屋内有个落地窗,对着大海。此时暴雨将至,乌云滚滚而来。

    突然,一道轻微的咳嗽声传来,她这才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趁男子煮水时,朝她挥了挥手。她指着床头柜说,那有一块巧克力,我吃不了,送给你吧。

    巧克力包装上印着英文字样,她看不懂,但感觉是高级货。她背着哥哥,塞进了口袋。

    俯身对她说,漂亮姐姐,你快点好起来,我下次再来看你。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

    三天后,她被警察带走问话,他们一遍遍确认公寓那时的情况。

    她那时做了什么?

    她拉开了窗帘,见到了鲜活的大海,它和天地融为一体;她摸了摸桌上的鱼缸,里面养了五条小鱼,它们撑得游不动了,静止着;她见到了那个女人,多曼妙的白,透明的锁骨与红润的脸,像个睡美人……

    警察说,她有向你求救过吗?

    她摇了摇头。

    往后的日子,她和她的父母失去了名字,成了深情种的妹妹,杀人犯的爸妈。

    而那个死去的女人,也没有得到口头上的优待,他们骂她愚蠢,恨她认命。

    时间就这样过了五年,她从遥远的北方回到了小镇。某天大扫除时,一块巧克力从书本夹缝中掉了出来。

    时隔五年,她第一次推开巧克力外盒,一个纸团掉了出来。

    皱巴巴的碎纸,蚂蚁小的字,上面写着:

    吴居生是个疯子,他把我锁在这里。

    如果你能看到,请帮我报警!!

    巧克力下飞出一片白翼,她将它抽出来。是另一张纸,上面是一个邮箱号和一串英文数字,那是哥哥的笔迹。

    草稿箱里存了一百零八封未发送的信,最远可以追溯到十年前,最近是五年前的七月,那个噩梦般的夏天。

    ……

    美好的年岁,其实是很卑劣的。

    是青春无敌,也是残羹剩菜。

    我游荡在孤街,和人搏命,换一只野鬼作伴。

    我对她失去感觉,直到她留下气味宣示领地。

    难闻的,同类的味道。

    她打碎鱼缸,想用玻璃插进我的血管。

    我没有死成,小鱼替我死了。

    她想吃巧克力,我买了她最爱的牌子。

    可她再次骗了我。

    想离开吗?连这句话都不回答了。

    早知她是只孤魂,却依旧对她欲壑难填。

    不管你是谁。

    如果你能看到,请帮她报警。

    ……

    小吴把男子的信全部发给了尚图栀。

    尚图栀问她,为什么不找更有权威的媒体报道。

    她说:我很喜欢你的文字,它没有任何指向性,只是陈述事件。我想为姐姐辩解,也想曝光一个杀人犯的内心世界,因为……

    尚图栀等了很久,对方才继续回道:我们总以为身边人是受害者,却忽略了他是犯罪者的可能性。

    她花了半个月阅读、整理他留下的信。她是带着问题步入这个漩涡的,她想在里面找到一个可以改变结局的节点。恶是天生的吗,如果不是,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呢?

    在那上万余字中,他用笔尖细致记录着他无人问津的童年。

    第一次解剖老鼠,生命在那人掌心挣扎,抽搐。他说我讨厌它的尖叫,趁他不在,给了它一个痛快。我被打了,很疼。

    十五岁生日,他喝醉了被扛回家,半梦半醒之间,床头飘来了一点鬼火,他猛地惊醒,一脚把鬼火踹飞。鬼哭狼嚎的,原来是他的妹妹。她撞到了头,痛得无意识在呕吐。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吓我。

    大多时候,他是极其冷静的,遣词造句阴冷诡异,他多次提及中岛敦的作品,他很喜欢《山月记》。

    他让尚图栀陷入了两难。虽然她知道人在写作时一定会撒谎和伪装,但她还是很难把信中的少年与“杀人犯”三个字联系在一起,只能逼着自己放弃对杀人犯的刻板印象,尽可能理智地去表达。

    等稿子写完,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同步选题方向,直接将稿子给了组长。也是第一次她的稿子通过了复审,顺利刊登了出去。

    她在微博转评了官号文章,写道:大多数人的成长痛就像坏牙抽痛那样,表情扭曲,泪水从空框流出,藏不好也瞒不住。但是他藏得很好,直到一了百了那天,才被人发现。

    这是她在文章中没有表达出来的个人的想法。完成了那么大一件事,可是她依旧累得喘不过气,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这篇文章能改变什么,因为里面根本没有答案。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心理医生,那人同她说,对不起,我给不了你答案。

    那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面露悲伤,原来不能给别人答案,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情。

    这篇文章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流量,这次不仅被人追着问候祖宗,就连她的后代也受到了诅咒。“希望你以后女儿被人害死了也有人能写一篇关于杀人犯的洗白文。”

    有人说,一个变态杀人魔,爱而不得,怕承担罪责跳楼自杀。吃人血馒头,下贱的作者。

    有人说,终于犯罪者不再隐身,不再被打上马赛克了。

    ……

    文章冲上热搜当天,小吴给她发了私信,她说很抱歉给她带来的困扰。尚图栀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没有被这篇文章影响生活吧?

    小吴说:哥哥走了,有些责任只能我们来背,这是我们互相亏欠的。你的文章,我很喜欢,谢谢你。

    尚图栀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唇皮撕掉了,满口血腥味。

    也是那个月,她收到了薛拾礼的微信申请。

    刚通过,对方就传来了信息,他收起了平日的客套,开门见山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那样一篇文章吗?

    她有些诧异,说薛总怎么猜到是我?

    他说,“兔子尚可图之”这个ID是你吧?而且热度那么大,随便一查就知道作者是谁了。

    她手滞在屏幕前,引用了他第一句话,回道:想干出一番成绩,不惜抹黑自己,成为杀人犯的同伙呗。

    她最近被恶评闹得有些应激了,发出后才觉得像在博同情。

    他说,这话不对吧,你不像追求所谓成功,或者名誉的人。我当时说过,如果来我的公司,我会给你最大的支持,你不要的不是吗?

    她不想和他继续纠结这些了,“薛总找我什么事,我忙着和小黑子干架呢。”

    等了片刻,薛拾礼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她心鼓如雷,强装镇定点了接听。

    “喂,图栀吗?”他明知故问。

    她说:“薛总,我们什么时候那么亲近了?”

    对面轻轻笑了:“还能开玩笑,看来心情不错。”

    “确实不错,因为这篇文章我涨了五万粉丝,以后我写的狗屁不通的文章终于有人看啦。”

    “有空出来喝一杯咖啡吗?我有个合作和你谈谈,能让你涨更多粉丝,想试试么?”他的尾音微微上扬。

    “好嘞,劳烦薛总把时间地点发我。”

    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薛拾礼的笑声像一片深蓝色丝绒,将她的心包裹起来,轻轻擦拭着。他说:“其实不用那么客气,可以叫我,拾礼?”

    尚图栀不是察觉不出薛拾礼对自己的好感,但她先看到的是他们的阶级之差,她不想通过男女之间的感情去实现阶级跨越,那非常不牢靠。她打趣道:“冒昧问一下,你比我大几岁,七岁?”

    薛拾礼没想到她会这样拒绝自己,失声笑道:“哈,真伤人啊。地点已经发你了,周六傍晚七点,我在那里等你。”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让她想起了与人的落子对弈。

    黑夜将至的咖啡店外面是宝石蓝的暮色,店内有淡淡的青草味,是鲜嫩的尤加利叶。薛拾礼比她先到,他穿了一件烟灰色衬衫,挽着袖口,别了银色枫叶领链。无论是透亮的甜点还是他,都无比精致。

    薛拾礼不急着步入正题,先是问起了她的工作。她答着,也借话头问他几句。

    他慢慢告诉她。他是福州人,爷爷做渔业白手起家,财富是有了,但没文化。他是家里长孙,名字也是爷爷取的,希望他讲礼节,不像他爸他叔那样是个粗人。爷爷很疼爱他,他被逼着学习,得了一些成就,这才如了老人的愿,挤进所谓文化人的圈子。

    她戳了戳杯子里的冰块。“你怎么跑广州来了?”

    他开口道:“他老人家对我很严格,记得大学和朋友创业,没钱找他帮忙,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常说啊,上梁不正,下梁再歪,整个家就垮了。我爸是享了一辈子的乐,我作为下梁第一棒,挨打受骂吃苦,一样少不了。可能是被压迫久了也想反击吧,大学毕业就离开了家,跟着朋友跑来广州了。”

    薛拾礼将过往告诉了她,不像是谈合作,更像是一种自剖。

    原来他现在的阶级是他自己创造的,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总有一日也能达到。

    天彻底暗了下来,不知不觉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薛拾礼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可以轻易吸纳旁人的光芒,让她眼中只留下他一个人。

    就在她快把持不住,想挖出更多他的私事时,他终于说了他的目的。

    迷宫文创准备和警方合作推出一个主题博物馆,定名为受害人详情,预计明年在全国巡回展出。

    馆内会展陈国内近五十年的重大命案,包括犯人作案细节,以及警方逮捕过程。

    薛拾礼微微靠前,注视着她:“我不想把它设计成无聊的教材,派出去的册子成了垫桌角的废纸,我想探寻犯罪成因……”

    她突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心里发怵。“我被骂够了,不会再接触这类题材了。”她手指抠着木桌边边,这是她紧张时的小习惯。

    “为什么?我以为你这次不会拒绝我。”他很惊讶,“在一件命案里,如果人们只关注受害者,那么得出的结论难免是希望他更机灵,更勇敢,更冷静,已经有太多人在输送这些观点了,最后大家不过是聊一聊叹一叹而已。把目光放在犯罪者身上,你可以看到更多。”

    尚图栀摇了摇头,“没有答案的,恶是没有成因的。”

    薛拾礼没有反驳她,“警方提供了案件的可公开信息,看完你可能有不同的答案。我始终认为恶是可以被阻止的。但是确实,预防恶察觉恶限制恶,是漫长且艰难的,相对来说,规训弱小,也就是潜在的受害人,简单得多。”

    离开咖啡店时,薛拾礼将店里的尤加利叶买了下来,递给她。他抱歉地说:“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很过意不去。你不用认同我的观点,但至少给它一个走进你内心的机会。还是那句话,期待与你共事。”

    薛拾礼提议送她回去,她拒绝了。

    公交在一停一顿中踱行,她见离住的房子不远了,提前下了车。她脑子一片浆糊,想着散散心,解放思绪。可是没走两步,电话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那人好像破旧的烧水壶,发出嘶哑的响声。“女儿,你看到妈妈给你的信息了吗?你弟出车祸了,撞断了小腿,你赶紧转五千过来啊!”

    “妈,我说过了我只负责养你,尚图业不关我的事。他都工作几年了,连几千都拿不出来,还有什么用,活着浪费米,死了算了!”她大骂着,火速挂了手机。

    尚图栀低头闻了闻怀里的尤加利叶,稍微平复了心情,打给了薛拾礼。

    电话接通后,她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我可以拿到多少钱?

    他说,稿费是你公司的三倍,结束后还会给你分成。

    她说,好,成交。

    那端能听到沙沙的噪音,他说自己在擦头发。他好像放下了毛巾,问道:“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她瘪了瘪嘴:“好得很。突然觉得人不能和钱过不去,有钱不赚活傻子。”

    他顿了顿,没有逼问她的反常,也没有拆穿她的窘迫。只是说,有事随时打给我。

    之后的日子,尚图栀和他开始了频繁的见面。

    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总能激发她更多的贪欲,她的世界不再是安静的、寡淡的、万念俱灭的。她认为人性本恶,各式礼仪是为了束缚身心欲念,而她见到了他,内心的野兽就会苏醒,摇摇尾巴,眯着眼伺机而动。

    那么薛拾礼的欲念呢,拾礼拾礼,他的礼将他裹了多少层?她又要多久,才能见到真正的他。

    她在等他时,思绪飞到了九天之外,越想越离谱,所以真正见到他后,反而不敢看他了。

    他很快察觉了,“有什么好事吗?”

    “我在想一件事。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男人,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你说是为什么?”

    薛拾礼踩了脚刹,看着前方。红绿灯坏了,是交警在指挥交通。

    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他会不会也是在等待可以前进的示意呢?”

    尚图栀想问是谁的示意,又怕暴露什么,扭过头不再看他,偷偷笑了起来。

    每到周末,薛拾礼会带她到各种安静的咖啡店。她印象很深的一家,外形像个漂亮的正方体玻璃盒子,坐在窗边能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树。

    树干近在咫尺,她好像住进了树洞里。

    看到案件里的尸体、凶器等骇人细节时,她抬头看看树,或者看看薛拾礼,就觉得好受了不少。

    薛拾礼微微睁大眼睛,在问她怎么了,她摸摸自己心脏,意思是好吓人。

    他也拍了拍自己的心脏,用口型说:别害怕。

    他陪她写稿,她承了他“情”想方设法地去还,偶尔会到他的办公室给他送夜宵。他们在深夜讨论案件里的犯罪者,比如伙同丈夫杀死十三岁少女的李恩红案,在法庭上她咬定是被丈夫威胁的,如果不那么做,就会被打死。

    比如“弑夫杀子”的杨玫,她当年被媒体打上“埋葬虫”的毒号,指其生吃亲儿。其实,真正的犯罪者是她的情夫萧良。两人计划杀掉杨玫丈夫远走高飞,谁知萧良错杀了下晚修回来的儿子。杨玫在事后说,儿子倒在血泊中时好像喊了一声妈妈……“我可能听错了,一定是我听错了。”她的憔悴和眼泪,放在镜头中,被说成是恶魔的惺惺作态。

    尚图栀想将笔尖对准真正的犯罪者——萧良,第一次,薛拾礼提出了截然不同的想法。他说在这里面,一个人构不成犯罪。

    “你不需要被谁束缚,觉得如果和那些媒体人做了同样的事,就会成为他们的替身,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再比如,屠村的方同案。一个敦厚老实的人因为献血时得了艾滋病,被全村嫌弃孤立,老婆也跑了。在一个雨夜里,他戴着斗笠,将两把菜刀别在腰间,进屋杀了十四个人。在面对审讯时,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扮成那样,他说那是他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一个少年英雄。

    恶是天生的吗,恶有缘由吗?

    看到了那些,尚图栀仍然没有答案,可是她在看到受害人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不再恐惧,看到凶手麻木的、毫无悔改的眼神时,也不再愤怒。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一切,而她不过是可悲的蚍蜉撼树。

    她用手扶着额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可是泪水砸在纸上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清脆的,像掰断了一根骨头。薛拾礼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轻声说:“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倒杯水。”

    她又被看穿了,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是为不知如何避免的悲剧而哭,更为承受悲剧的生人而哭。

    尚图栀像剜肉剔骨那般,暂时刮掉“憎恨恶人,偏袒亡者”的那片灵魂,不带任何个人观点的,陈述着犯罪者的生平,他在犯罪前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原本是否有机会走上另一条光明大道,全交给读者判断。

    就这样忙活了四个月,她将终稿发给薛拾礼那晚,病来如山倒,她发了高烧。

    睡到半夜整个人像熏在火炉里,她点开最近通话记录,迷迷糊糊打了他的电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习惯,他用那么短的时间就将她培养成了一株菟丝花。“习以为常”就是这样,像独自漂浮在大海里,她的小舟一点点进水,而她能做的只有将水舀出去。

    她不断和自己对抗着,每依赖他一点,又往外舀一点水。累是累了点,但只要不葬身鱼腹就是好的。

    凌晨三点,薛拾礼来到了她的住所,给她贴退烧贴,喂了药,费心费力照顾了她一整晚。次日醒来,人已经不在了,但在微信给她留了话。

    她的身体被烧得滚烫,心在胸膛里上蹿下跳,丝丝的抽痛。

    他对她的关心太自然娴熟了,似乎不值一提。原来,和习以为常斗争的只有她。

    在认识的八个月后,她给他庆祝三十岁生日。那时刚结束春节假期不久,很多店还没有复工,费了一番功夫才约到一家私房菜。

    店在居民楼里,是由咖啡馆改造成的,内部摆设还保留了当年的音容笑貌,胡桃木长桌、海棠花玻璃窗、几台咖啡机,还有一面照片墙。

    老板是个四川女人,微胖,一头爆炸卷发,是个擅聊的人。也许是春节后的第一天开业,想讨个好意头,她给他们送了两份红枣蜜豆馅的糍粑。

    尚图栀职业病犯了,拉她闲聊了几句。

    她边擦着柜子,边说:“买下这店家时我穷得叮当响,没装修就直接开业了,待久突然有了感情,又不舍得砸,就成了现在不伦不类的样。”

    尚图栀说,刚才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老板说,很多人都这样说。位置隐蔽,我也不爱打广告,都是靠熟客撑起来的。

    尚图栀举起大拇指,笑有烂漫貌。“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薛拾礼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直勾勾地看了几眼。

    她想打破这种不自在,从背包里拿出了礼物,双手递了过去。

    他擦了擦手,“没想到还有礼物,我现在可以拆开吗?”

    她点了点头。

    是枚小巧玲珑的胸针,银色细长的镂空叶子片。他认得这个牌子,一般要几千以上。

    他像在埋怨:“还情也还得太明显了吧,不像是生日礼物,像要……一刀两断?”

    尚图栀连忙摆手,“这没什么的,这些时间太麻烦你了,特别是上次发烧。我是烧糊涂了,才会打扰你。”终于把这说出口了,好像清了心底的积血。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些“能帮到你很高兴”或者”你没事就好“诸如此类宽慰的话,将礼物收回袋子里,淡淡笑着,只说了句:“谢谢,我很喜欢。”

    尚图栀的贪欲又在作祟了,一直以为自己把持得当,原来早已贪欢也贪私。但她不再多想,借口离开了一下。

    灯突然灭了,周围一片漆黑, 她捧着插着三根蜡烛的生日蛋糕,唱着生日歌缓步走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她的歌声有些颤抖,和那摇曳的烛光一样。

    薛拾礼微怔,然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让人想起骀荡的春风。他是高兴的吧,尚图栀反复问自己。在那一刻,她是希望眼前这个人欢喜的。

    吹了蜡烛,许了愿后,他说:“这里离珠江边很近,再陪我走走吧。”

    临走时,老板挤眉弄眼地对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她不明所以,不过笑得很开心。

    他们在江边走了一会,沿着楼梯上了猎德大桥。珠江水静静流淌着,一幢幢高楼虚影融化开,水面上五光十色的。

    她问薛拾礼,你怎么那么快回来,不在福州多待几天吗?

    他偏头望着车流,悻悻地说:“爷爷想让我回去经营家里生意,我说我这边没有处理好,和他吵了一架。家里人就开始劝我,爷爷年纪大了,唯一心愿是看着我结婚生子,看着我把龙旭做好。”

    她说,我妈也这样念过我。

    他不可思议地看过来:“你才几岁啊。”想了想,补充道:“和你说别有年龄焦虑太敷衍了……试试做减法吧,把你的年龄减上五岁,你现在也才18岁,正是享受人生的时候。”

    尚图栀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很新奇。“那么会安慰人啊,所以你早就知道怎么回答你家人了?”

    他笑着点头,“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会一直朝着目标前进。”

    薛拾礼停了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她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时而它是锋锐的,似高天列星,时而又像现在那样,清如冰释。

    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问出口:“所以……尚图栀,我可以成为你的男朋友吗?这也是我想要的。”

    尚图栀听了,只觉这话像一条小鱼游进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再哗一声跳进了江水里。她愣住了。

    薛拾礼无奈笑着,“明确拒绝我吧,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可以的。”

    “哪里有人告白以后是希望对方拒绝自己的。”

    “那你会拒绝我吗?”

    她低着头,“我再拒绝薛总,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了。传出去你还有威严吗?”

    “我提倡人人平等,而且我也只是打工的,哪有威严。公司倒是有一个……严威,没记错的话,是个班车师傅。”

    她哈哈大笑,他一把揽住她的腰,那么细的腰,轻轻一握就能她整个人禁锢住了。薛拾礼声音隐隐透出笑意:“my bunny,你这是拐着弯答应了吗?”

    她顾左右而言它,“今晚月亮好圆。”

    “哪里有月亮,看着我,回答我。”

    “今晚的星星好多!”

    “回答我,好不好。”

    “今晚的……”

    他拨弄她额前的发丝,在她脸颊轻轻亲了一口,“还不肯回答吗?”

    尚图栀不明白为什么偏要她回答,他那么聪明,不该看不出的。她说,可是我是个很麻烦的人。

    “多麻烦呢?让我试一试吧。”

    “那就试一试吧。”

    十月份,“受害人详情”主题博物馆会率先在几个试点城市开放。

    为了这件事,薛拾礼已经有半个多月不在广州了。对于这个项目,他投入了太多,所以越临近开放日,他越是紧张,一天只睡得着几个小时。

    毕竟这是迷宫文创首次和官方机构合作,更别提里面有她的心血了。他不想让她失望,不是关乎他,而是不想她对自己失望。

    有天醒来鼻子酸酸的,他用纸巾擦了一下,那抹殷红真灼眼啊,鼻尖还沾了一点血,很是滑稽。

    他打了视频过去,伸手不见五指,突然炸出一张大脸。尚图栀揉了揉眼睛,越说越小声,好像又要睡死过去了。

    他声音干巴巴的:“我受伤了。”

    “嗯?”她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摸索着打开了灯,“严重吗?”

    “不严重,流了点血。”他展示了一下纸上的血,炫耀战利品似的。“你会来看我吗?”

    尚图栀看出他是在求安慰,又关上了灯,躺了回去。“我最近好忙呢,下个月吧。”

    “你别关灯,我今天特别想你,让我看着你。”

    “我也挺想你的……”她应着,但是不动作。

    “挺?”他笑了笑,带着自嘲的意味。

    薛拾礼是个追求极致的人,他时常觉得和她那么合拍,是因为他们都是可笑的理想主义者。享受被现实折磨着的痛感,为了朝理想更进一步,又不惜撞得头破血流。

    他不满意小女友的表现,等天一亮就买机票飞了回去。他要亲自向她讨一个说法。

    薛拾礼身穿一件棕色夹克外套,内衬黑色打底,在北方这样穿刚刚好,但在广州显然是热了。固定好的发型乱了,发丝垂下了几缕,平添了几分野性,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蝴蝶小夹,替他别了上去。

    他对着车内镜子欣赏了一眼这独特的造型。

    尚图栀说:“你怎么回来了,不管你的项目了?”

    “公司养了那么多人,我一走项目就垮了?让我偷个闲,可怜可怜我吧。”

    他踩了一脚油门,带她回自己的家。

    尚图栀喜欢看电影,他托朋友帮他挑了一个投影仪,画质很好,加上他家没有杂物,比较空旷,两人窝在沙发上简直像在私人影院似的。

    她说看电影可以知道两人价值观能不能对得上,一方认为美艳一方认为低俗,如此对立的观点,多半是不合适了。他不以为然,但每次都没有任何隐瞒地同她分享所想,他最喜欢她说:“我也这样想的!”给他一种她完全接纳自己的错觉,可爱极了。

    手磨咖啡里的冰块融化了,不纯粹的咖啡不配拥有名字,只能被称作淡褐色的液体。她不懂这些,短暂离开自己,伸手将杯子拿了过来,沾了她一手的水。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脑袋,像抱着小兔子那般,将她揉进怀里。然后拿走她的杯子,放在旁边的移动边柜上。他说:“不好喝了。你渴了吗?我给你倒水,还是你想喝什么?”

    她有些不明白,但没有多问,“我不渴,只是嘴巴很闲。”

    他在心里琢磨那四个字,接着轻轻捏住她的后颈,将脑袋扭过来,亲了她一下。她大喊一声,扑了过来。“哇,你偷袭我。”

    他举起手,表示投降。“我们点夜宵吧,我知道有家很好吃……”

    “八点了。看完这部,我要走了。”

    他的面色暗了下来,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好,等下我送你回去。”

    他们短暂见了这一面,相处不到十个小时,次日一早他又离开了。上飞机前,他问她,你相信我是真的特别想你了么?

    “我信你啊。”

    “是么?那你怎么只说挺想我?”他加重了“挺”这个字。

    感受到几分就还几分,斤斤计较,不亏不欠。

    这是连她都难以察觉的,自己的另一面。

    “受害人详情”博物馆首次开放那日,人山人海。因为前期推广重点目标放在了教育机构,也成功和当地高校搭上了线,人群里多的是父母小孩,以及结伴来的学生。

    原本空荡荡的场馆,瞬间热情洋溢了起来。但他们一踏进展厅,就像被吸干了魂,一脸萎靡无力样。低声细语,唯恐惊醒什么似的,那也许是对生命的敬畏。

    这世上很多人会痛人所痛,悲人之悲,看到受害者的遭遇,不禁联想到自己或身边人,想着如何保护云云,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人的软肋。

    这里不需要通过曝光受害者的信息、乃至遗体来博人信任为死者争取权利,所以所有展厅都没有受害者的面容、具体过往等等,最多寥寥几笔,一掀而过。

    但这个决定执行起来却遇到了一些阻挠。

    当时在会议上,其他合伙人,包括朋友,也都提出了质疑。

    何俞甚至坐不住了,诘问道,那你叫什么受害者详情啊,挂羊头卖狗肉,把人骗进来吗?

    他声音冷冷的:“我嫌恶心行么?”丝毫没有留情面,“我不想杀人者三个字套在里面,没问题吧?”

    箭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跌至冰点,有人出来打圆场。

    薛拾礼也意识到自己过了界,不该是这种态度的。他喝了一口水,道了歉。众人也顺着台阶下,附和地笑了几下。

    后面谈起这个,他不再感情用事,只是理智地讨论目的和利弊。因为他自傲地认为他们不懂自己。

    他确实不应该寻求非同类的认可。

    展厅里是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展柜前的直射灯,薛拾礼看到她仰首看着墙上的字,高挑的,纤细的,但由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直挺挺站着,又好似很有力量,像一株向上伸展的白桦树。

    他记得那个位置的案件,五十岁的男子因为金钱纠纷杀了一名高中生,将他埋在了水稻田旁的大树下。但在结案的次年,相同的作案手法,在村子里重现。

    薛拾礼走过去,和她并排站一起。她依旧一动不动,观察着罩在玻璃里的凶器,一把生锈的柴刀和一圈褪色的电话线。

    他没有出声打扰她,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神。

    终于,她开口了。

    “当时我还在天真地幻想,如果他告诉家里人他被同学欺负,他好像生病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墙面是灯草燃尽的灰色,其上钉着磨砂玻璃,另起一行的白字就像一把屠刀,生冷又狠毒,上面写着:“陈强向警方坦白,他曾向父亲求助,但换来了一顿毒打。此后,他决定闭口不提。”

    “这个父亲是不是很奇怪?可以替孩子顶罪,但不能接受他的失落和懦弱。”

    薛拾礼没有回答她,有的问句是不需要答案的,那是一种绝望的诉说。

    她的文字无处不在,墙上、玻璃台内、小册子里,她说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了,像有人抓着她的手一样。他将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揉了揉。

    后来,他们安静地看完了五个展厅。因为知道对方所想,所以相对无言。

    首展的反响很好,迷宫文创在业内打出了名声,薛拾礼给她的承诺也在一步步兑现,她的粉丝数日渐增长,不断有新人点赞她那陈旧的发言,有一种沉冤得雪,大仇得报的感觉。

    从前她没做什么,被辱骂,现在她依旧没做什么,却被夸赞。尚图栀无悲无喜,欣然接受命运的馈赠。

    在首展落幕的两月后,她搬进了薛拾礼的家。

    同居的一年多里,两人越来越有默契,谈论书籍影视片段,针对社会时事深入探讨,他们的观点不断碰撞又融合,在生活上各司其职,会做菜的,会换灯泡的,总有力不能及而对方刚好能卡上扣的。

    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唯一一次怄气到头来也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那天他的手机弹出了一条信息,头像是抱着蜂蜜的熊,叫漫金山。

    她说,阿礼,爷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划开了。尚图栀看了一眼,“这是谁?”

    “一个邻居的孙女,哄得爷爷很开心,还让她给我当妹妹。”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但他明显没有展开的意思。

    她的不满憋在心里,没有让蛾子从嘴里飞出来。只是那晚,等薛拾礼睡熟时,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背过身过,中间隔着半臂长的空隙。

    迷糊中,不知是几点,他大手一捞,将她重新搂了回去。她埋在他的怀里,说你告诉我吧。他像梦呓那般“嗯”了一声。

    尚图栀以为这事会不了了之。

    谁知第二天,他坦白了。他说那个女生是爷爷前几年给他介绍的对象,他回绝了很多次,但她还是会借着长辈的名来找他。

    “你什么表情,不相信么?“薛拾礼捏着她的下巴,晃晃她的脑袋。

    她任由他摆弄,“我除了能相信,还能怎么办?“

    “不可以。我约她出来,我们三个见一面,对簿公堂吧。”

    她正想拒绝时脑子闪过一个想法,那会不会是薛拾礼故意诈她,在等着她说“不用”呢?

    她点头说了“好”。

    女生是个很活泼可爱的人,她丝毫不介意这种对谈,反而落落大方地说自己早不喜欢薛拾礼了。他们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

    后来尚图栀同他道歉。他摸着她的头发,说让你安心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吗?

    她更愧疚了。没有人有义务这样做,是她无法彻底相信一个人,那是她的问题。

    她必须承认,薛拾礼给了她最饱满的情感,填满了原本只有她居住的小宇宙。她不想思考或者判断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只能享受当下,麻木地享受着。

    也是这年秋天,薛拾礼带她去爬山,山路如翻痛的伤疤,蔓延在绿树青山、碧眼蓝湖中。她拄着登高杖,气喘吁吁地看着前面的人。他穿着黑灰相间的冲锋衣,背着黑色的书包,平时露出的额头被刘海挡住了,看起来很阳光。

    她走不动了,耍赖就要坐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拉她起身,“怎么了,说好要坚持到底的哦。”他把她整个人接了过来,“靠着我吧,坐下去就更难起来了。”

    尚图栀恹恹的,闭着眼睛跟着他走。她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好催眠,听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山上有一座庙,很灵。有情人只要认认真真祈求就能得到庇护。刚刚你看到没有,这座山和之前的不一样,有很多年轻人,你说他们是不是为姻缘来的? ”

    后来,尚图栀常常想起那一天,她竟然开始恨自己不信神不敬佛,在他为他们的爱情认真祈祷时,她逗逗鸟,望望天,还打了一个哈欠。

    被抓到了才假惺惺地念道:“求菩萨保佑。”

    “保佑什么啊?”他像父母引导小孩说话那样,笑着说。

    “保佑尚图栀和薛拾礼长相厮守。”

    “你的需求要明确点,不然不好执行啊。”他学着她同事的口吻,故意逗她。

    “你说要保佑什么嘛?”

    “那就保佑尚图栀和薛拾礼,明年可以结婚吧。”

    她猛地看过去,那一刻他觉得薛拾礼是最不怕死的赌徒。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多令人头疼的麻烦。

    她的家庭麻烦,父亲吸毒赌博,警局是他另一个家,弟弟打架惹事,只会伸手要钱。她的妈妈,哭着说是唯一爱着她的人,下一句却是帮帮弟弟吧。

    她的性格麻烦,要强敏感又脆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看得上自己。因为她那两个不值一提的破字吗?可世界上会写作的,多了去了。

    什么都不了解,现在他竟然说要和她结婚?

    尚图栀从蒲团中站了起来,摆出抗拒的姿态,成了缩进壳里的蜗牛。

    他也站了起来,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你只需要把这件事稍微放在心里,其他什么都不用怕。等我,”他神色一滞,再说:“处理好家里的事。我们慢慢来,好吗?”

    她随便说了些什么,草草了事。

    尚图栀根本做不到只是“稍微放在心里”,它占据了大脑的每一道缝隙,像覆满河面的绿藻,像漫天飞黄的沙尘,像蝗虫像害鼠像蛛丝,什么难缠就像什么。

    她越想越崩溃,但是那边已经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她甚至听到自己说出了那句“我找到男朋友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家里人说自己的感情。电话那端的人明显很感兴趣,但没说两句,尚图栀又和她吵了起来。

    她哽咽着:“妈妈,你想我留在你身边,到底是不舍得我,还是想继续喝我的血啊?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你要这么折磨我。”

    对面也传来了哭声,她就这样听着,泪水不断往下滴。尚图栀明白她妈妈的苦,她劝她离婚,以后她去哪里都会带着她。她却是一边埋怨尚家人多冷血,一边双手交叉地站在那个死地里,一寸不肯移。

    眼泪还没有擦干,薛拾礼回来了。他提着菜进门,有南瓜、小白菜,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说:“今天下班早,我去了一趟菜市场,原来买菜也很有学问的。”

    尚图栀靠着墙,无声看着他。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说道:“怎么办,这下真成兔子了。”

    她声音沙沙的:“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

    他抚摸她的眼睛。“这不重要,你觉得我不能帮你兜底吗?”

    “天真。”

    “嗯,是天真。发生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那晚,他们敞开来聊,关于她的烂摊子,关于她要命的扭捏,两人连饭都没有吃,最后煮了一锅面,拌着纪录片下肚。那条鱼在拍打了几百下后见没人理它也就悄悄死去了。

    半个月后,尚图栀取下了从小戴在脖子上的银链,加了点钱,将它重新打造成一枚戒指。

    某天吃完饭后照例的闲逛,行人小道上有人在直播献唱,摇摇晃晃。银铺离这里很近,她瞒着薛拾礼说想上个卫生间,让他在这等自己。

    拿着戒指回来时,看到远天的黑幕中有一点亮白,它被住宅楼挡住了。她挪步,那片白完全泼洒了出来,皎洁清冷的月亮,好像明珠落入了深海。

    忽而,她听到了熟悉的粤语歌前奏,唱歌那人也被挡住了,露出一片衣角,垂下锋棱白净的手。

    她雀跃地走过去,远远站在后面。

    睠恋的爱人,隔着人海,迎着温柔的晚风,望着她。

    那是属于她的月亮。

    万万对情侣 避不过巨轮

    仍然我带你前进

    天要挡我 带着你开新路

    ……

    难得这段爱情 能捱这么久

    如何会放得低你

    要认命 太荒谬

    尤其遇见你之后

    仿佛我灵魂被掳走

    手机亮了,她低头扫了一眼。微信好友申请,漫金山。她怎么会加自己?她还在思考时又弹出一条信息。

    这次是短信。

    “请通过一下微信,我是薛拾礼的妻子,你被骗了。”

    好像有一颗子弹,从太阳穴直直射入,搅动脑浆,头骨断裂。她仿佛是一个被吸干精气的妙龄女子,花白的头发、肌肤的折痕、凌厉的秃顶、单薄的身,如一只败絮的橘。太丑陋了,再也没有面目见人了。

    那人唱完了。

    最后一句是:终生不渝,天塌下来,只须挽着手。

    轰鸣的掌声如隔着厚实的水面传进耳膜,和当年在礼堂后门听到的一样。

    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得到幸福了,为什么真的……对他习以为常了。

    世界好吵闹,把她的泡泡震碎了。

    迎面走来一个男生,明眸善睐,眼神汪汪一圈,白皙的皮肤玉砌似的,体态出众,高大挺立。那是二十岁的薛拾礼。

    身世和外貌,两者得其一,就能在这个世道混得不错,恰巧他两样都有。薛拾礼长期处于被规训状态,一旦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数,他就会充分利用这两个工具,让自己转危为安。

    他刚上大学那年,和死党开发了一个程序,稍微赚了一点钱。可是好景不长,系统被黑客攻击,全面崩溃,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他恳求薛老爷子借给他十万,可是被拒绝了。在焦头烂额时,好友给他提了一个主意,“你认识金曼吗?金家的小女儿,听说她很喜欢你。”

    薛拾礼太懂得怎么扬长避短了,为达到目的,别说利用谁了,他甚至能牺牲自己。

    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薛大少爷,突然有一天认真追求起了一个人。薛拾礼心思细腻,又不怕麻烦,他好像天生有着会爱人的本事,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就和落入水里的鱼一样,以他呼吸,依他而活。或者他根本用不到“追求”这个词,只要他勾勾手,做些他觉得平常得几近乏味的事,那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就如同一只雀,不设防地降落在他的指尖。

    金家的财政大权掌握在金曼的哥哥姐姐手里,她卖了包包、首饰,掏空了积蓄,东拼西凑地,总共送了他二十万。

    薛拾礼拿着这些钱,不仅顺利度过了难关,保住了心血,甚至将规模壮大了两倍。金曼见他那么高兴,想蹭个彩,问他生日怎么过。

    他带着笑,矜骄里透着慵懒。语气是一贯的撩拨,和之前明明一模一样,但是说出口的话,顿时让她魂飞魄散。

    “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我说过做你男朋友了吗?”

    满桌的菜,他一口没有碰,招手唤来了服务员,结了帐。然后像打发叫花子那般,冷漠地说:“二十万,半年后我还清给你,我刚给你转了五万,你查收一下吧。这一年你就当被狗咬了,随你怎么想都行。”

    薛拾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占用了她,又挥挥手扫走一层灰似的,赶她出局。

    金曼没有打算放过他……

    一次薛家的家庭聚会,金曼拉着哥哥,盛装出现在他的面前。薛拾礼微微眯起眼,颇有敌意地打量起她。

    金曼嘴甜得和抹了蜜一样,逗得薛老爷子很高兴。

    薛拾礼将红酒一饮而尽,失了礼仪。死缠的人,难听的暗示,哄堂大笑,全是冲他来的。

    事后,他被逼着送她回家。在车上,他扯了扯领带,将外套丢在车后排,他说:“你这样做没意思。”

    金曼打开副驾驶前方的杂物盒,看到了那支口红,她有些惊喜他没有清走,笑着说:“没意思么?我觉得可好玩了。”

    “你确定要陪我玩吗?可以啊。我才二十一岁,确实还没有收心,那就玩吧。”薛拾礼的话横劈而来,把她砸成了哑巴。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如果非要找个可以挽救的节点,便是那一刻。她应该狠狠甩他一巴掌,再潇洒地离开。那样,她就还是金贵的金家小女儿,而不是薛拾礼的黄脸婆。

    一年多后,他们结婚了。薛金两家联姻,在外面看来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散场时,薛拾礼顶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问她满意了吗?

    他居高临下地扫过来,睫毛垂着,像野鸟的羽翼。她顿时感觉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带着恐怖色彩。

    她满意吗,当然是满意的。如果她得不到薛拾礼,其他人也别想得到。她至少有这一纸婚书,还有他杀不死的骨肉。他再跑能跑到哪里去呢,迟早要回家的。也许等到他成熟一些,也会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一个乖巧的孩子,一个温柔的妻子了吧。

    金曼就这样盼望着,三年、五年、七年,她生出了第一根白发,长了皱纹,她渐渐被磨平了棱角,变得有心无力。有一天,孩子问她,爸爸是不是不爱我。她强忍着眼泪说,爸爸只是工作忙哦,哪有人不爱自己孩子的。

    她说这句话时,听到一声巨大的尖叫,是长期盘旋在她头上的怪鸟,它在喊着:撒谎撒谎,他不爱你也不爱孩子。

    金曼打开了微信,犹豫了很久才发出去。

    “阿礼,爷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了半小时没有回复,他把她拉黑了。

    那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拉黑她,她隐隐觉得哪里改变了,朝着坏的走向。

    金曼的大脑忽然闪过一些事。

    比如当时她提了一嘴,准备带儿子去他办的主题博物馆看看,叫什么来着,受害人详情?他难得地接过了话,最后不仅带她母子去了博物馆,在那座城市玩了两天,结束后还亲自送到家门口。

    又比如像是去年秋天,他赶回福州和二伯商量龙旭的事。或许是工作本来就忙,还多忧心事,他突发急性肠胃炎,在医院吊了一夜的针。晚上,他手机屏幕亮了,是视频通话的弹窗。他见到后,直接拨了针头,随便披了一件外套,匆匆拿着手机下了楼。

    还有很多当时想不明白,现在豁然开朗的细节,它们统统指向了一个可能。为了验证这个可能,金曼翻出了迷宫文创的官微,十万多的粉丝,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了薛拾礼的账户。

    昵称是LXX,头像是一张照片,左手掌心捧着青灰色的叶子。她凭借掌心的痣认出了他。

    薛拾礼的微博大多是转发时事新闻,很平常。她滑了十几下,看到了一张图片。如临大敌般,她点开了它。

    图片是他手拿着一支尤加利叶,文案写着my bunny,my love。评论区一个兔子头像的女人,回了一个咧嘴笑的emoji。

    下一条微博是他转发的一篇文章,这是他唯一一条带评论的转发,他说,她失踪的五十天里,无人问津;她死去的四十八小时内,无人认领。怪不得吴居生说他们是同类。这篇文章的热评第一,是那个兔子头像的女人。

    所有难言的困惑,不再是血淋淋的肉块,它们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也不再是嘴巴,拼凑出一个东倒西歪的可怕的怪物。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涕泪横流,血眼白脸,原来她也是一个怪物。

    金曼一个人搭飞机去了广州。

    薛拾礼对她的登门造访没太大反应,太冷静了,冷多过静,她突然打起了退堂鼓,要不就这样吧。至少他偶尔还会回来看她,至少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至少……以后还有可能会爱自己吧。想到这个“至少”时,她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哭了出来。

    他停下了脚步,不带一点情绪地看着她。

    他把她带到一个公寓,一户一厅,客厅摆放着电脑屏幕和黑皮旋转椅,阳台挂着宽大的卫衣牛仔裤,真正的屋主应该是个年轻的男孩。薛拾礼不想让她知道真实住址,所以向熟人借了这个地方来糊弄她吧。

    屋内有股奇怪的味道,好像腐烂的木头,但能让她稍微安下心来。

    没有任何预兆地,薛拾礼率先开了口。他的话像掉落的冰棱渣,落在耳壳里,便是七窍风凉。

    “你还是改不了做不速之客的习惯啊,当年突然出现在聚餐上给我难堪,突然到爷爷六十大寿上说我对你始乱终弃,又突然送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婚礼。金曼,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

    残留的一点念想,随着污血从死鱼肚里流了出来。她举起了手机,他瞥了一眼屏幕,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生动的慌乱。

    金曼笑得很凄凉,“看来是真的。所以她是第几个?这些年,你有过多少个女人?”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给不了你幸福吗?现在你来我这里是……”他拖长尾音,好像在思考要怎么说才更精准,或是更伤人,“讨忠诚么,还是讨爱?”

    她音量不自觉地拉高了,艰难地扒着自己的皮脸。“是,我以为你有了家庭就可以稳定下来,是我蠢都是我的错!但是孩子呢,孩子不是你的吗?你如果真有你说得那么理智,孩子是谁的呢?”

    “呵,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他被重重扇了一巴掌。他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抬手碰了碰脸,“嘶”得深吸一口气。他露出阴沉的笑,漫不经心地说:“不如你也在外面找一个吧,该你的我一分也不会少,各过好各的,互不打扰,不是挺好的吗?”

    “薛拾礼,离婚吧。”

    金曼花了整整十年,终于看清写烂了“认”和“服”这两个字。

    尚图栀从未曾见过如此饱足又落魄的人身,就好像一个美人的皮囊里塞了一个九旬老头。

    金曼把户口本、结婚证、合照等等证据一点点铺摆在桌上,她红着眼说你如果还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他打电话,你不出声就好了。

    她笑了笑:“当我看到你的儿子时,我就相信了。”

    那个小男孩长得好漂亮,一双狐狸眼,圆圆的脸蛋微尖的下巴,他笑起来和薛拾礼太像了。

    她曾经幻想过,他们的孩子会长什么样,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正版原件。

    金曼说:“我在微博私信你很多次,也试过给你评论,但是你都没有回复。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是骗子。”

    尚图栀皱眉,“你给我发了什么?”

    “我说我是XSL的家人,有事找你之类的。”

    “我从来没有收过这种私信。”

    因为之前被网暴多了,所以她没有看评论的习惯,但私信半个月都会清一次。她突然想起某天薛拾礼借走了她的手机,说是公司那边需要测试新活动,她也没多想……

    尚图栀明白了,说了句“对不起”。

    金曼摇了摇头。

    “我们要离婚了,你怎么选择都不关我的事。你当然可以赌一把,你亏不了钱,我送给他的二十万,他翻倍还给了我,我后面总在想,如果我是个贪财的人就好了,真可惜。

    我真的很恨他,不过我也才三十岁不到,还有后路和未来。

    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不是要问责,也没有要你道歉,更不是让你离开他,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被骗,和我当年一样就真的太傻了。

    我希望你幸福,找到一个真心实意爱你的人,不管你信不信。”

    尚图栀眼眶有些湿润,“谢谢你。我会处理好的。对了,你刚刚说他欠了很多钱?”

    “嗯,薛拾礼欠了五千万,我怀疑不久迷宫就会宣布破产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有龙旭托着,下辈子都饿不着。”

    “我没有担心他。迷宫这几年发展得很好,他很有可能为了做财产转移,弄了假账,或者转投股市。你可以往这方面调查一下。”

    她补充道:“去年,他接了一个律师的电话,我无意听到他们在讨论财产,那时我还以为是龙旭的事。我问他时,他表情有些奇怪,我说不上来。”

    去年……

    两人都为这两个字失神了一瞬。

    原来他在那时就开始筹划离婚了。

    原来他根本不是希望菩萨保佑他们能成功结婚,他只是在祈求自己能顺利转移财产,这样离婚时才能尽可能地不受到损害。

    至于离婚后,他到底会不会娶她,她已经一点都不在乎了。

    手机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提示音,薛拾礼点开一看,是那个小熊头像的女人,“漫金山”。他迅速拨了电话过去,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别用这个微信号了吗?”

    女人声音娇滴动听,“离别还要说再见呢,注销之前怎么也得打扰你一下啊,薛总。”

    薛拾礼像下达命令那样,直接了当:“删了。”

    “真不是人啊,利用完就扔。谁喜欢上你真的倒了血霉。那个小姑娘遭得住你这样玩吗?别到时丢了夫人又折,情人。”

    他说:“这就不是你该费心了。”挂了电话后,立即点了删除。

    就这么一瞬间,十几秒不到的功夫,薛拾礼换了另一副面孔,没有一点漏洞的温柔,在电话里,他同另一个人说。

    “我马上到你公司楼下了,今晚有想吃的么?最近嗓子是不是不太舒服,早上见你状态不对,要不先去喝一碗凉茶吧。”

    对面的人应了下来,但兴致不高。看来她真的很不舒服,他有点苦恼,或者是心疼?

    那次吃饭,她总是走神,前言不搭后语。薛拾礼意识到她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稿子又出了问题。

    晚上看书时,她突然问他要回了那枚银戒指,说想对着样式打一只情侣戒指。

    她极少会在看书时思维跳跃到现实,这让他怀疑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她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薛拾礼抬眼审视了一瞬,想捕捉到一点异样,而她只是笑着直视他。

    他握起了拳头,不让她摘下了戒指,只是和以往一样逗她,她却被吓到了,后缩了一下。

    薛拾礼几乎是下意识地,马上同她道歉。他倾身靠前,整张手覆上她的脸,拇指轻抚着,他尽量轻声,像在呢喃,带了点哑音。他说,栀栀,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尚图栀摇头:“今天写的稿太费脑了,现在还有点缓不过来。”

    他抱着她。“那早点休息吧。”

    她顺势枕在他手臂上,双眼空洞地望着躺在她掌心的戒指。

    次日,尚图栀被送到公司后,偷偷跑了回来。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拖着行李离开了。

    薛拾礼正在开着会,收到了她的短信。

    “我都知道了。我们分手吧。我的东西麻烦你全扔了。”

    微信、电话统统被拉黑了,他好像一个报废的电子产品,被弃在垃圾桶里。

    他赶回家,果然空荡荡的,她把本就稀缺的人味也一并带走了。

    薛拾礼大脑混乱极了,像被强塞了上吨的破铜烂铁,他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动不动。

    尚图栀去朋友家借住了几天,那女孩刚毕业不久,是公司里唯一和自己有私交的人。

    空闲时,她开始清理手机里关于薛拾礼的东西,结果发现实在太多了,单照片就有一千多张,还有数不清的视频,甚至他某次发烧说梦话,她也录了音。就像一位母亲记录着孩子成长那样,事无巨细。

    她很会自我催眠,不要爱一个人了就可以不爱,她仅仅花了三天,就初步取得了成效。和喝断片一样,过往只剩下大致轮廓。

    可是当她打开回忆的匣子时,那些原本悬空着,离她仅分寸之距的暗箭,登时像得了谁的指令,泛着森然寒光,将她捅出上百个血窟窿。

    一张张,一段段,一片片,她将那些过往删掉,再亲手把冷箭从她的四肢百骸拔出来。

    她看喜剧、真人秀综艺,逼着自己笑。但在笑的时候她像灵魂离体那般,看着自己哭。

    尚图栀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做好了安排,周六去找房子,周日上午搬家,接着好好睡一觉,下周一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

    很快,她可以做回正常人了。

    周五晚上,她们点了外卖,刚下单不到二十分钟,门铃响了。

    朋友先跑去开门,尚图栀随后。隔着屏风,她看见门外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里一颤,以为出现了幻觉。

    薛拾礼穿着一套墨蓝西装,里面是纯黑的衬衫,整个人像笼在雾中,让人抓不到看不透。眼神也凉丝丝的,他沉声道:“尚图栀,我们聊聊。”

    朋友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看到她不自然的表情,才明白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而薛拾礼算准了她不会让朋友难堪,所以只能跟他走。

    车开上了高速,远离了市区,黑茫茫一片的丘陵在视线中后移。车内放着钢琴曲,紧凑的黑白键被快速拨弄着,像悬疑电影高潮部分的配乐。

    她抚平袖口的皱褶,问道:“要去哪里?”

    “不继续冷战了么?”他说。

    “不是冷战,是分手。”

    “我觉得是冷战。”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们有些误会,要好好谈一谈。你不是一直想看海吗,惠州的海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尚图栀觉得非常绝望,他怎么那么会装疯卖傻,是听不懂人话吗?她使劲拉了拉旁边的把手,用力敲打车门,喊道:“放我下车,我不想陪你玩!放我下车!”

    薛拾礼空出一只手死死擎住她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跳,“安分点。真的别再让我生气了,栀栀。”

    她寒毛直立。受害人如果察觉到危险,该怎么保护自己。如果她做得足够完美,无可挑剔,还是死去了呢?

    那真是一个绝佳的金屋藏娇,或者杀人藏尸的地方,一栋海边的别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处那至少五米高的拱形窗户,白色布纱直直垂下来,挡住了外面那片暗潮汹涌的海。

    她还在观察着,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门被落了好几道暗锁。

    “累了吧,我带你去休息,明天我们再谈。”薛拾礼刚抬脚走了几步,又转过了身。他压了压下巴,伸出手,“手机给我。”

    尚图栀瞪大眼睛,“你还想拿走我的手机?薛拾礼,你想做第二个吴居生吗!”

    吴居生,那个囚禁并杀害女友后自杀的十九岁少年。她“成名作”里的主人公。

    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他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我们。我们一起跨过这个难关,你哪里不明白我都会解释给你听,别躲着我了,好吗?”他再次伸出了手,“手机,给我。如果你配合,说不定很快就解决了。”

    尚图栀说:“如果找不到答案呢?”

    “会的。”

    长那么大,她第一次见到了大海。原来大海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蓝,而是青灰色的,也许是天气不太好的缘故。远处的小山像两笔蛾眉,很是清秀。

    尚图栀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一天前他还尝试着同她沟通,他说起那场婚礼,那个孩子,说到那个带着目的性的追求。她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反馈。

    除了吃喝拉撒,平日里她就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眺望大海。

    薛拾礼也不急不躁,他有大把时间陪她耗着,她却是缺少时间的人。

    到了第四天,发生了一场意外。静止的时间被撕开了裂缝。

    薛拾礼接到了一通电话,他边听对面说着,边盯着尚图栀的背影,好像要把那看出一个洞。

    她正在厨房倒水,突然冷透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你告诉金曼我债务作假的?”

    那么多天,她头一次开口说话:“是我。不过我也是误打误撞,幸运而已。真没想到被我猜中了。”

    他逼近了她,用身体遮住了那片大海。从前他的挺拔他的高大,是她的安全感来源,现在却成了威胁。

    薛拾礼拽着她的手,屈身看着她:“为什么?我和她离婚,会马上娶你。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金曼一个外人,随口几句话,你信了十成,我和你掏心掏肺,你一个字都不信。为什么?”

    “你前几天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告诉过我,所有人都想要伪装成受害者。原来你也不例外。”

    薛拾礼的笑容很冰冷:“那不公平……我一开始就清楚告诉过她,我不爱她。她想拿二十万套住我,拿孩子逼我就范,我一直都在反抗,这算我的错吗?”

    她推开他,再后退了几步,远离他的禁锢。“那时你已经成年了,你没有自控力,你妥协了,那就要为结果负责。”

    他眼里满是委顿萧索,“我才二十出头啊……她突然抱了一个孩子过来,我脑子都是空白的,只能跟着流程走,你能明白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是不是和你玩玩而已,你他妈感受不出来吗?”他咬牙切齿,自恨自怜,“我和金曼除了有那张破纸,什么关系都不是。和你在一起后,我已经在准备离婚的事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栀栀,你把我当什么圣人了,我不能走错一步吗?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的‘准备离婚’,就是想着怎么转移财产,让爱你的女人输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是吗?”泪水聚在眼眶里,她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她真不想以这种方式同过去的爱人对峙,她想扶着些什么,目盲地摸索着。

    放在边缘的杯子被碰落在地,破碎声割破了当下,心脏也在颤栗着,它们面临同样的粉身碎骨。

    满地荆棘,亮晶晶的,而她被围着荆棘里面。

    薛拾礼登时神色大变,轻声安抚道:“栀栀,你别动,我来处理。”

    破碎的杯子,砸碎的金鱼缸;海边的别墅,窄小的公寓。当时她是怎么拿起那块玻璃的,怎么朝吴居生刺下去的呢?为什么会失败,那她受伤了吗?

    她真的好勇敢,为了逃走做了那么多努力,可最后因为她的死去,那些挣扎都化成了泡影。

    尚图栀蹲下去,拿起了一块玻璃碎片。锋利的,晶莹剔透的,像一把雪亮的刃。

    如果要利用它,她不会将其对向敌人,她会对着自己。

    薛拾礼从来没有那么恐惧,直接赤脚踏进了那片荆棘里。他闷哼了一声,眼里带着浓浓的哀伤,拉过她的手。“让我看看,你没受伤吧。不要……不要那样做,我求你了。”刺眼的红在他脚下溢出。

    她狠狠推了他一把,向客厅跑去,目光迅速锁定了他的手机。

    那人瘸着走来,沿途留下一串血印,他痛得发抖,嘶哑地说:“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

    她非常熟悉他的手机,半秒就解锁了,正准备点开拨号键盘时,她看见了金曼的名字。

    眼见薛拾礼就要走到小楼梯这里了,她赌了一把。电话接通后,她刚喊出:“救我!惠州,房产!”就被抢回了手机。

    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隐约看到后背那匀称的肌肉因为灭顶的疼,在无意识抽动着。他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晃了晃头,忧怨地望了她一眼。

    鲜血如腊月梅花,一朵朵绽放在地面,妖冶的红。

    尚图栀不敢看他那只血肉模糊的脚,她说:“我送你医院。”

    “不去……”

    “你的脚要废了。”

    “你说我伪装成受害人,说我博同情,现在呢?值得你同情吗?”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懒得回答这没意义的问题,只说:“送你去医院,我再跟你回来。我不跑,我要在这里等警察把你这个疯子抓起来。”

    “原来如此,好啊。你送我去。”

    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看出她松动了,算是一些安慰,但又为他们竟然走到了这种地步而难过。

    薛拾礼不肯住院,处理好伤口后他们又回到了那栋别墅。

    屋里的狼狈还没有清理,连绵的血红脚印简直像是凶杀现场,昭示几小时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麻醉药效渐渐过去,难以忍受的刺痛袭了过来。但他还是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叫来了保洁,将家里恢复如初。

    他不再锁门,不再限制她的行动,不过目光会紧跟着她,像一个无形的锁扣,固定住她的脖子,链子在他手里。

    如果尚图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就会忍着痛跟过来,哀痛又委屈地看着她。她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两块深深嵌进肉里的玻璃碎片,落在不锈钢盘里,清脆的一声响。

    新血又渗透了厚厚的白纱布,她带着恨地关心他。

    薛拾礼微微笑着,低头吻着她的额头:“别担心,我没事的。”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怎么不算是同类人呢?惯用这种低下的手段,去惩罚在意自己的人。

    两人的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很久。晚上十一点,一阵有力的叩门声响起。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说他是金曼朋友,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要不要送她回去。

    她正想回答,对面的人突然抬起了脸,警惕又愤怒地盯着她身后。

    回头看去,只见薛拾礼无力地倚靠在门边,满脸的疲倦,明明看起来很孱弱,但浑身透着一股随时可以和人同归于尽的死亡气息。他静静看着她,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恭喜你。”

    她拿回手机,逃也似的离开了。

    在回广州的路上,收到了薛拾礼的短信。她这才发现他把自己从黑名单放了出来。

    短短的一行字,说到家了给我消息。

    她没有回复。

    过了半小时,那人又发消息过来了。

    说,我本来不想让你跟他走的。如果我不让你走,你会怪我吧。

    尚图栀望着窗外,还是那片黑压压的丘陵。可她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薛拾礼忙着打离婚官司,他们几乎没有了联系。有时她会收到他的关心,像午夜幽灵,半句话或是几个字的。

    相反,尚图栀和金曼走得更近了。金曼有家庭作支撑,似乎已经从薛拾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气色好了许多,越发明媚动人。

    她不由得想,薛拾礼喜欢上她,会不会是因为感到熟悉,而那点熟悉是来自当年那个张扬的、亮眼的金家小女儿。

    她不敢想,也不想再去念过去的人了。

    金曼说已经开了两次庭,但因为财产数额太大,加之他把那段感情藏得很好,庭审一度陷入了焦灼。

    那段感情……金曼不想她尴尬,轻飘飘带过了。

    尚图栀说,我可以出庭作证。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在想尽办法弥补她似的。她在代谁赎罪,谁又需要她这样做呢?真伪善。

    金曼抓住了她的失神,笑了笑说不用啦,这样对你名声不太好。

    名声?尚图栀想起来了,她曾经是个情妇。

    古往今来,那都是一个过街老鼠的存在。即便她也是一个受害者,但外人看到那个标签后,只会认定她是个拆散别人家庭的贱人。

    不过,她好像确实拆散了。那也算不上冤枉了。

    尚图栀说,我没有偏帮你的意思,在庭上我只会把真相说出来,多一句有利于你的有害于他的,我都不会说。最后怎么判,是法官的事了。

    金曼有些担忧地看过去,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一个普通无趣的离婚案件,却有不少的记者奔着“龙旭丑闻”这个热点而来,他们围在出入口等着这次的结果。

    尚图栀离开时,后面有人叫她一声。她只当听不见,抬脚就走。

    薛拾礼拉着她的胳膊,悲怨地看着她。

    看他的表情,以为他又要说为什么帮金曼我爱你我财产都是你的之类的发言。可他只是眉头紧皱,缓慢地逼出四个字。“你疯了吗?”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样暴露自己有多危险吗,你的事业随时毁之一旦,要重头再来。你有想过后果吗,尚图栀。”

    她当然知道。她在媒体行业混饭吃,一旦她出庭作证了,那就是告诉所有她的同事,甚至是未来的同事,她曾经是个情妇。说是黥刑也不为过了。

    她突然答非所问起来,“你还记得《荆轲刺秦王》这部电影吧。”

    “赵姬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在脸上刻字,我也一样。只要能摆脱你,我也可以剥下我的脸皮。”

    薛拾礼眼睛酸涩像被盐水泡过一样,扯出一丝苦笑,“呵……你真是世界上最有骨气的人了。”

    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就引来了记者的注意。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快速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了。

    尚图栀离职了。她安慰自己原本她就不适合这个工作,文字不再是爱好,反而成为了折磨她的刀。她觉得很可惜,因为那是她最爱的东西了。

    爱好确实不能当作工作,但总要试一试,不然她不会死心的。

    后来,她在新租的房子待了三个多月,每天睡到中午起床,随便啃个包子,没看几页书又昏昏欲睡了。再次醒来,深蓝色的天地,让人幻视海底世界。

    她反复过着这种可以说是“颓废”的日子,但很舒服畅快。好像她这一生从来没有那样无所事事过。她突然觉得原来她也可以偶尔停下来歇一歇的。

    最让她欣慰的是,当弟弟和妈妈知道她失去工作后,他们竟开始好好生活了起来,小的不再打架,虽然换了好几份工作,但也算是有了长进,老的也不再自怨自艾,还同她说,只要有手有脚,就饿不死。

    尚图栀忽然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禁锢她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准备考教师资格证,想着在附近城市当一名语文老师。在认真备考的期间,她接到了金曼的电话。她说自己找到了男朋友,问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

    “我又不认识你男朋友,多不好意思啊。”

    “你认识的,是上次接你回广州那个人。”

    哦,原来是他。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尚图栀躺着床上,吹着空调裹着被子,很是惬意。

    “我们是大学同学,之前他追过我。可是那时我的魂被那个王八蛋勾走的,眼里看不上任何人,所以没同意。但那么多年,一直保持着联系,就那种生日快乐啊新年快乐啊的联系。他嘛,看着很成熟,但其实是个傻子……”

    最后那句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但她旁边的人还是听到了,也不怪她,只是笑了一下。

    尚图栀心里想,傻子好啊,不用勾心斗角,只用享受最纯粹的爱就好了。

    她说:“哦?听起来,我要准备给某个大美人准备新婚礼物啦。”

    “哪里那么快,我还要考核他至少一年,不,两年!”

    两人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对话。

    尚图栀将棉被抱得更紧了一些,喃喃开口说,真好啊。你看,只要把战线拉得足够长,就可以反败为胜,或者她从来没有输过。

    她是真心地祝福她,就像她曾经真心祝福自己一样。

    尚图栀从金曼口中得知薛拾礼输掉了那场官司,失去了近乎七成的财产。她“害”他损失惨重,空手而归。

    她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多恨她几年。但她显然是忘记了,薛拾礼曾经说过自己是个低欲望的人,尤其是对金钱的欲望。

    “我好像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兴趣,只不过每个阶段会突然跳出一个目标,为了达到目标我可以抛弃其他任何东西,钱,地位等等全都无所谓了。”

    “听起来好吓人。那你也会抛弃我吗?”

    “栀栀,和你在一起后,执子之手就是我唯一的目标了。”

    “你好肉麻!!”

    “是吗?谁让你说我吓人的,我还会说更肉麻的,想听吗?”

    “哈哈哈不要!”

    半年多的销声匿迹后,尚图栀再次梦到了他,她逼自己醒过来,浑身是汗。

    十一

    尚图栀通过了考试,她只身前往了粤西的一个海边城市,任教小学语文。

    虽然目前还是编外教师,但任务已经非常繁重,上课是最舒服的时候,下了课各种会议,战斗力惊人的家长,没有半点闲心和人聊什么风花雪月,只求有半刻独处的时间。

    一天深夜,她还在批改作业,响起的电话铃声将她吓了一大跳。

    瞥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电话。她点了拒接。可是那人锲而不舍地,又打了过来。第三次,她接了电话。

    那个声音饱含温情,但又透着寒气,他说:“栀栀,好久不见。”

    尚图栀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吐出来,想起了被他囚禁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也是用这个语气同她说话,伪装着温柔,但眼神像要将她撕碎。

    她几近崩溃了,压起气:“你想干什么。”

    “我有话对你说……”

    她打断道:“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让我说,我就上去找你了。”

    尚图栀脚步像浮在地上,不知道是发软还是在打颤,她扶着窗台,趴着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台打着远光灯的黑色汽车停在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人笑了一声,“现在是信息时代啊栀栀,想找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她死心了,缓慢开口:“实话和你说吧,我的确非常爱过你。但我真的很倒霉,遇到这种事。你骗我的,耍我的,我不可能忘掉。如果原谅你,就是背叛了自己,你觉得我会那样做吗?”

    薛拾礼闭上了眼,睫毛根部被沾湿,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我当然不是让你现在原谅我的。”

    他点着了烟,手随意地搭在窗边,烟在指尖动弹着。他喉咙被泪水堵得难受,慢慢说道。

    “我一直想不懂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没有一点可以挽回的余地。

    也许是相遇的时机不对吧,如果晚一点认识你,我孑然一身,那时应该会有不同的结局。

    有次我甚至想你会不会是金曼派来整我的,呵。那次喝了很多酒,喝到何俞帮我叫了救护车,被拉去洗胃,人和死过一回一样……

    和你在一起时他也骂过我混蛋,我说我只是认认真真爱另一个人怎么就混蛋了,他说,我混蛋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太爱逃避了,没有人性。哈哈,你也说过我没有人性。

    我真的想不懂,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决绝那么狠心,无论我怎么做,你都没有一点点回心转意,我们那三年对你来说,是不是什么都算不上。”

    又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噌的一声,格外刺耳。

    “这段时间,我回了一趟福州,把龙旭交给了薛习,他和我不一样,是个很稳重的人,不会到处跑。今后,我也不再参与迷宫的运营了,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原始股,挂着名。

    栀栀,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不想和我的过去扯上关系。我们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换个身份,从朋友做起,好不好?无论最后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尚图栀听完他这些话,想反驳也不知道从哪一点骂起,只觉得疲顿不堪。

    她突然想起了他们曾经的一段对话。

    那时他在教自己如何在对峙中赢下一局。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退让时,你就得让步了。”

    “嗯?我让步不就把胜利拱手让人了。”

    “让步是为了换个位置前进,就和象棋中的马一样,调整位置,过河吃兵。”

    尚图栀开口道:“好,我给你机会。七年,如果七年后你还和现在一样喜欢我,我们再试试。”

    那边沉默了一会,很快听到他极微弱的一声叹息,轻轻念着,揉着她的名字。

    他很快缓过神来,说:“行,可以。但是我要怎么确保七年期间你不会和谁……”他停了一下,像不想提到那件事,“不会和别人结婚。”

    尚图栀用他们看过的电影《不良教育》里的一句台词回答了他。

    “你永远无法确定,因为这正是我报复你的方法。”

    薛拾礼哑然失笑道:“好,栀栀,我们七年后见,无论你是什么身份。”

    接着,他温柔地道了晚安,便挂了手机。

    没人会在原地等一个人七年。七年是缓兵之计,她为了脱身,把难题交给了未来的自己。

    已经一月了啊,一年又结束了,时间过得真快。她搂紧了身上的毛衣,把窗合上了。

    十二

    老师是一个有趣的职业,很适合她。上了讲台她必须进入一种亢奋自恰的状态,露出一点怪异,那群小孩就会像鸭子跟着鸭妈妈那般,追着她说:尚老师你不开心吗我有糖果,我有饼干,我有作业……哈哈哈哈。孩子们笑翻在地,水里扑腾的鸭宝宝似的。

    在高强度的工作,与社会频繁产生连结的日常中,尚图栀很快把那件事忘记了。

    当了老师后,她就很少和金曼联系了,也许人和人能成为朋友,也是需要缘分的。

    可就在一个被蝉鸣纷扰的盛夏午后,她收到了她的视频通话。

    手机里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一头波浪大卷发,品着咖啡小蛋糕。尚图栀那时刚上完两节课,蓬头垢面,素颜朝天,自己实在也没有精力和她聊天,只是淡淡笑着,附和了几句。

    很快,金曼步入了正题。她换了副担忧的神色,问道:“薛拾礼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上次联系已经是1月份的事了。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从哥哥那里听说,薛拾礼和家里闹翻了,不仅放弃了龙旭,还跑去云南创业,把一家人气得不轻!我看他这孤注一掷,不要命的玩法,真怕他报复你,毕竟当时你帮过我……”

    云南……那是他们曾经想去却因为各种小事被耽搁下来的地方。

    尚图栀不知是被热的,还是气的,只觉得两眼昏花。

    她想了想还是把“七年约定”说了出来。

    金曼瞪大眼睛,惊呼道:“你怎么敢这样说,你真的一点不了解他!”

    她原本不想曝光前夫的过往,还想给两人留点体面,但再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薛拾礼是个什么样的人?

    八岁那年,收养了一只流浪狗,又丑又吵,家里人总在计划着怎么弄走它。小狗很闹腾,从二楼摔了下来,断了一只腿。薛拾礼怎么央求大人都不为所动,他用花瓶砸破了自己脑袋,成功带着小狗去了医院。

    初三那年,被一个女生疯狂示爱,为了让她知难而退,他掰弯了一个男生,高调宣布出柜。利用完后,又翻脸不认人,让那个男生独自面对狂风暴雨,害他在中考前就退学了。

    高二,替薛习教训“哪个学生不参加她的补习班就不给三好学生”的班主任,将几千块扔她脸上,录视频放在网上。不仅如此,还从爷爷手里骗来了几万块,打通关系,让她彻底被教育界除名。这也是为什么薛老爷子后来不愿意借给他钱的原因。

    再说到高三。离高考还剩下半年多,就因为被他爸骂了一句“肚子没有半点墨”,竟然放弃了最擅长的理科,转去了文科班。就算是报志愿,也选一个和他八辈子打不上关系的“中文系”。

    ……

    金曼说了半个多小时,有种罗列罪状的意思。“这些我也是结婚后才听到他家里人说的,那时我还以为是他年少轻狂,做事偏激一点也正常。但是……他之前把你锁起来……我真的没办法不想起这些。”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如果把一个人一件事当成了目标,那它从此在他眼里就成了一个靶子。他所作所为,必须射中准心,否则绝不罢休。

    尚图栀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她是他的猎物吗,那她又是什么时候步入他的捕猎范围呢?

    她又扇起了风,自我调侃道:“七年呢,按我现在这种工作强度,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难说。”

    她心里是没底的,只能暂时这样稳住自己。或者说她认为金曼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可就在她逐渐淡忘薛拾礼这个人时,她收到了他的信息。

    上面写着:栀栀,这是我们分开的第一年。

    往后几年的1月3日,同样的十一点半,那条信息如期而至。

    一年年递增的数字,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试过换手机,辛辛苦苦把新手机号码同步给身边的人,可是依旧躲不掉他的提醒。

    尚图栀想着眼不见为净,就当是垃圾短信吧。之后也没有再点开过了。

    在分开的第五年,她找到了新的男朋友。许曲是一名数学老师,当地人。他不像薛拾礼那么能言善道,但让人感觉很踏实。

    有次问他,喜欢自己什么。

    他说,你漂亮,工作稳定,性格也好。

    尚图栀笑了出来,怎么像在市场买猪肉一样。你给我拿左边那块啊,肥的少,肉看起来没那么死白。

    尚图栀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逃避,还是真的渴望有一个家了。从谈恋爱,到谈婚论嫁,仅仅用了短短半年。赶在30岁前,赶在七年之约前,她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礼在一个酒楼迎宾楼里举行的,就是最容易想象的那种,起毛的红毯,满地的彩带碎纸,有情人在台上说我爱你,底下人起哄,最后互相亲吻的婚礼。

    她眼睛有些酸痛,眨了眨,突然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走了出去。她没有多想,和爱人喝了交杯酒。

    和薛拾礼分开的第六年,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最后一次收到了那个人发来的信息。

    依旧是那句。

    栀栀,这是我们分开的第六年。

    加了一句。

    明年,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尚图栀打了电话过去。

    那边几乎是瞬间就接了,但他在等她开口。

    “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他声音没有变,只是有一丝疲惫。

    “我们之间的游戏该结束了。”

    “结束不了。你说过七年后给我一次机会,你要反悔了吗,还是要再加七年。”

    尚图栀把手梳进发缝里,急得左右踱步。她几乎要哭着喊出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栀栀,你还有一年时间,和那个人解释清楚,然后离婚吧。不离也可以,我让你报复回来,给你当情夫,怎么样?”他懒懒笑着,话筒传来他翻书的沙沙声。

    尚图栀被气昏了头,脱口而出:“你不得好死。”

    “嗯,那就不得好死。”

    尚图栀度过了最煎熬的一年,像在等待死刑的杀人犯。

    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枕边人,许曲的家庭单纯简单,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们一生安稳且循规蹈矩,从没出现过意外。

    她把这个秘密踩在心底,计算着时日,计划着那一天要如何安全脱身。

    自己能通过法律自保吗,能将他定罪吗,可是她又怎么证明自己是受害人呢。

    尚图栀在日渐痛苦的自省中,终于发现她对他仅剩的、稀薄的爱已被消磨殆尽。而他对她的迷恋,只是一片冒着黑泡的沼泽,糜烂又龌龊。

    可是,如蚂蚁爬身般,等真正到了那年冬天,她却没有见到薛拾礼。

    十三

    一个周末日,傍晚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平日的生气像被风卷残叶般,全清了干净。尚图栀朝窗外看了几眼,觉得太过萧瑟,悲怆感扑面而来。她关上窗,锁了办公室的门。

    下楼时,包里传来了震动声。

    她一边摸索着手机,一边下楼梯。

    看了眼手机,来电是金曼。

    金曼再婚快四年了,男方是个丁克,把金曼的孩子当亲儿子对待,三人相处得非常融洽,现在好像是在马耳他旅游吧。

    尚图栀开口道:“大小姐,玩得开心吗?”

    对面很久没有回话,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她正以为信号不好,想加快两步走到空地上时,金曼的声音才像沙漏中的沙子那般,一点点流了出来。她哭着说:“图栀,薛拾礼……他死了。”

    对方止不住的哭声一如决堤之水,瞬间将她淹没。

    尚图栀呆站在楼层之间,听着她报丧般的言语,1月3日的车祸到1月27日的宣告死亡,说着说着,只剩下暗哑的泣音。

    时光如潮水倒却,她仿佛经历了一场猝死,心停止了跳动,只剩下几段呼吸。

    墨蓝色的天空,远天边的云雾,曲线优美迷人,像一座座山峦。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她好像看到了那片苍茫的沙漠。从飞机往下看,如女人的身材,婀娜曼妙,丰神绰约。

    那是一部凄美的电影。

    在古迹洞穴中,身受重伤的Katherine 和情人Almasy 依偎在一起。他说起两人分别的那段时间,“每晚我痛苦得想要在心上割一刀,切断对你的思念。但天一亮,伤口又自动复原了。”

    为了救Katherine ,给她留下了书、笔、手电筒和水后,他独自走出了沙漠。

    在沙漠外,他遭受了很多,没能准时回到洞穴。

    最后,带走了她的尸体。

    尚图栀靠在薛拾礼的怀里,难过地说:“她就这样死了,肯定有很多遗憾吧。你说她会不会认为他抛弃了自己,死前会不会恨他呢?”

    薛拾礼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声音轻柔:“不会的,那封遗书里,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爱啊。”

    她一再确认,“到油尽灯枯那一刻,还是爱吗?不会是恨吗?”

    他一遍遍在耳边重复着:“是爱,不会恨。如果是我,也不会恨的。”

    那是他们看的最后一场电影。

    也是最后一次,她对他深信不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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