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魂梦与君同

作者: 浮生长乐 | 来源:发表于2023-10-30 21:1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公元870年,霜降。

    我,温庭筠,字飞卿,一路风餐露宿,打着胯下瘦马,终于赶到长安。

    半月前,我在方城辗转听说幼薇的案子,说她杀死了身边婢女,只作是以讹传讹。

    一则幼薇素非悍烈之女,先前被裴氏打骂凌辱,也不过默默避走,说她杀人我是绝不信的;二则唐律中,主人责罚奴婢,过失致其死亡,不必承担责任,因此,幼薇总不会有事。

    待八日前,友人来信告知,说幼薇的确失手打死绿翘,且审理案件的京兆尹温璋已判其斩刑,我才觉不妙,立时放下一切手边事,递了辞呈,急急赶往长安。

    安化门外等着入城的人排了十余丈,一位扛着挑担的货郎口沫横飞,“前日我亲眼见了行刑。那囚车里的道姑美得很,脸盘子白得发亮,眉眼口唇哪哪都好看,一丝儿毛病都挑不出来,抿着嘴坐得笔直,不像去刑场,倒仿佛要去哪里做道场。”

    他双手合什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腰斩之前,她还念了一首诗,又笑了一笑,诶呦,那个笑让人这心窝子里说不出的又软又酸。”

    立在他前后的人统统听住了,一个个瞪着眼睛,都忘了要进城。我也呆了,立在原处,不知不觉松了手中马缰,两只脚仿佛踩在泥沼里,不停下陷,口鼻定是被泥浆糊住了吧,呼吸不得,我记得这滋味,幼时不小心,跌入一个废弃的深井烂泥中,那种胸口被死死压住的憋闷。

    01

    咦?我低头看,双脚仍踩在青砖之上,没有烂泥,莫非我此刻只是身在梦中?

    原来是梦里的碧空如洗,人声喧嚣。梦里这些不相识的行人们聚于城门一处,指手画脚地说着各自知道的那个鱼幼薇——5岁时便名满长安的女诗童;我温飞卿的唯一女弟子;与风流文士诗词唱和的女诗人,艳帜高张的咸宜观女道……

    这梦可够真实的。身边的人走了又来,影子不停穿梭,转得我眼晕,不由喷出一口血。我的前襟和足前地砖俱是殷殷血迹,喉头还有几分腥甜之气。

    我温飞卿这大半生,做过太多倚红偎翠不留痕的美梦,满堂香风丝竹乱,弱柳娇杏嘤嘤,酒至半酣,我抓起笔填词,看得她们如痴如醉,香腮坠泪。

    幼薇,你也如痴如醉,但你那双慧眼能看懂我于秾词艳曲之下的不得志。

    “每读师父这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便想到屈子的‘众女嫉余之蛾眉’。”你脆生生地说,明艳照人的小女郎偏蹙起眉头强说愁,说她读这人人皆道艳词的“诗”,不由“郁郁”。

    这话,实在让我又爱又恨。

    爱你玲珑剔透、口吐锦绣,恨你看穿我的狼狈,更恨你有眼无珠,竟心许我这个貌丑被人称作“温钟馗”,年长你三十岁的老朽。

    纵然众人均赞我才思敏捷,押韵做赋时,八叉手而八韵成,但我自己知晓屡试不第、怀才不遇的温飞卿,内心究竟有多仓皇。

    昔年,我问你为何爱王摩诘的诗,你笑言,只因他自夫人逝后三十年鳏居,壮年独守空房,暮年独居辋川,再无妻妾。这话,让混迹青楼浪荡半生的我只得无言。

    “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思吾乡酒一樽”,我半生荒废在歌台舞榭、醇酒美人中,纵你非我弟子,我也没有资格肖想你这等才高貌美的青春少女,怎舍得让你明珠暗投?纵你暗示又明说,我也只当你幼年丧父,对我这老师起了孺慕之思。

    可刚才那位货郎竟然说,我的“明珠”被腰斩了?

    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让我快走。说我站在这里已经半个时辰,实在挡路。

    我回头去看,不过是个守城门的兵卒,对老朽之人也不知使力小些,我被推了个踉跄。

    走便走吧。只是这梦里倒要往哪里去?先去京兆府看看?看是否有一个酷吏温璋!

    02

    长安大道上,各色的行人依然挨挨挤挤,宝盖香车一辆接着一辆。

    我经过参差的宫阙城墙、走过叠嶂的房檐屋舍,来到皂役值守的京兆府。

    温璋未让我等,小吏引我至后衙。

    其实,温璋还是我一个远房的族侄,家世甚好,荫蔽做官仕途顺遂,就是素来认死理,官声不好。

    温璋面沉如水,一身黑衣坐在光线昏暗的斗室之中,我险些没瞧见他。

    他原生得还算不错,可终日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比我“温钟馗”也好看不了几分,难怪幼薇你看他不上。

    你在咸宜观以“诗文候教”天下才子,温璋悄悄投过几次诗文,你将他的诗词抄写给我看,嫌弃他的诗寻章摘句,工整有余,意趣不足,信中笑言,“他求见数次,其心甚诚,虽也见他一面,他却面色肃然,令人望之生厌,索性茶水不留,便径自送客了。”

    你写的信我记得清楚,逐字不漏,温璋现在还是这番“令人望之生厌”的模样。

    温璋站起身来,拢在一处的两只袖下,露出个半尺高的越窑青瓷罐。他将瓷罐递于我手中方道,“她的骨灰”。

    罐子触手冰凉。我有几分茫然,这上等的青瓷中,是什么?

    温璋族侄的声音有点奇怪,一字一句地道,“鱼幼薇交代,她的尸身火焚后交给你。”

    我又吐血了,喉头不可抑地喷涌出甜腥腥一团,也大抵明白了此刻并非身在梦里。

    上等的青瓷罐被我染红半边,仿佛有大锤在胸口狠命打了几下,我一时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温璋“唰”地伸过手来夺走我怀里的瓷罐,这才扶我坐到椅上。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喘咳片刻,方指着他的鼻尖问,“可是你因爱生恨,陷害于她?”

    “因爱生的只能是爱,哪里会有恨?生出恨的必非真爱。”

    温璋背对我,直挺挺地面向门外一动不动,他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国子监曾有故友问我,“你那女弟子在咸宜观艳帜高张,名声不大好。上至王孙贵胄,下至落第书生,长安城里的风流雅士个个嘴里说的都是她鱼玄机。青楼头牌都不及她的风头。你因她被人挂在嘴边上,可有后悔昔日收她做弟子?”

    当然不悔。不过,我说不悔也有好些人不信,就如同我此刻根本不信温璋所言。

    “你若非怀恨重判,她纵然故意打杀婢女,最多被羁押服役一年。何至于死?”

    “鱼幼薇一口咬定,绿翘乃平民,并非婢女。”温璋猛然回头,但我看不清他背光的神情,“她在公堂之上,亲口承认绿翘乃她酒后失手殴打至死,她这般聪明人,一心求死,我又能奈何?”

    你因何一心求死?我不信。

    我遭李亿哄骗,将你许给他做了小妾,你活得好好的。你被裴氏打骂迁至道观也活得好好的。如今,你在咸宜观中,谁也说不得你,可与天下文人结交,见想见的人,赴想赴的约,自在适意,为何一心求死?

    温璋摇头说他也不懂。他把你的狱中诗作拿给我看——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的确是心境坦然之作,仿佛走上刑台,于你只是郑重赴一场清风明月之约。

    我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心里更加茫然。却听温璋又道,“她在行刑前念了这首诗,还说了一句话,一生挚爱,唯温飞卿一人。”

    你说的吗?这话就像一把利刃扎进我胸口,我更疼了,是心里被挖掉血肉的那种疼,无法自抑,不能呼吸,终于痛晕过去。

    03

    在医馆中醒来时,暮色已苍苍,守在身边的黑衣衙役将瓷罐交予我手便离开了。

    医馆中的小僮要送我回家,我说不必。

    这长安城没有我的家,但栖身之地不缺。我到平康坊任一家青楼只要报出“温飞卿”三个字,都是老鸨亲自相迎的贵宾。最好看的美人最醇香的酒,只求我于半酣之际,填词一曲。

    倘没有我,幼薇,你这一生会过得更加快活吧。你可怨我?

    十六年前,853年仲春,我自软红楼踱步而下,小巷人家的青瓦上探出枝头红杏,巷口桃花树下站着眉目如画、耳畔垂鬟的你,一双清炯炯的眸子恍若琉璃,你扬起脸,毫不怯懦地问我可是温飞卿。

    颇有名气的“长安诗童”原来是这一副美人坯子的好模样!

    我以《江边柳》为题考较于你,你小小年纪,几息之际,便脱口而出一首五言诗,有景有情“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见你才思敏捷,我大喜过望,自那日起,你便成了我温飞卿的弟子。

    你那早逝的父亲只是才气平平的秀才,给你开蒙带你识几个字罢了,你的母亲更不通文墨,靠给青楼女子洗衣维持生计,我常常好奇,你那满腹才情来自何处?所谓钟灵毓秀便是如此吧。

    十岁有余的你,粉嘟嘟的脸颊犹带几分稚气,双丫髻上缠着的红绒球在风里颤巍巍地晃,仿佛在俏皮地和我打招呼,我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揪了一下,毛茸茸的触感痒到心里。

    两年,不过短短两年,稚气褪去的你便出落得惊人美丽,与你共处一室,我偶有失神,忍不住在你那秋波闪闪的明眸里沉溺,心猿意马如何能拴住?

    于是,我被自己吓住了,吓得逃之夭夭,离开长安,远赴江陵。

    你的诗写得更好了,“不眠长夜怕寒衾”,“暮雀啾啾空绕林”,看得我浮想联翩又心生酸楚。

    是啊,你这等秀外慧中的佳人值得世上最出色的男儿,我想为你寻得好夫婿。

    然后,我见到新科状元李亿,他为你在崇贞观的题诗倾慕至极,想要求娶。

    看他红着脸念诵你那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时,我应了,应得骄傲又心酸。

    李亿乃状元之才,未见你的容色,便为你的诗才倾倒,我怎能不骄傲?

    他是名门公子、生得玉树临风,风华正茂,官职已定,他便是我年少时想要活成的样子啊,我怎能不应?

    只是,生平不知醋味的我第一次知道妒忌的滋味如此折磨人。

    平康坊间大醉三日后,我便为他向你提亲,你怔怔地望着我点了头。杏眼中浮起雾气,凝聚成一滴又一滴的泪,湿了我的衣袖和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

    你嫁了,与李亿俪影成双,我以为从此可以安心,安心在我的江湖之远旁观你的此生安然。

    待我得知李亿早已娶妻裴氏时,你已被他送到咸宜观暂住了。我恨不能砍下自己双手,就是这双手将你推入火坑。

    李亿让你等在咸宜观,说过些时日,待裴氏消了火气再接你回去,我赶到咸宜观,你一袭青衣,神色平静,“李亿来或不来,我并不放在心上,他若无心我便休,无甚要紧。”

    欲出口的劝慰、安抚都哽在我的喉间,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与你相对无言。你一句怨都不说,可你心里真的不怨我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你等的“有心郎”、“知音人”是我吗?我却又不敢想。

    我那样怯懦,根本不敢。

    你可有怨我,幼薇?我想你魂魄归来,让我知道,你的一心赴死,究竟是为哪般?

    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一生出来,就如燎原的火苗,越烧越烈,噼里啪啦地炸响。

    04

    青楼素来消息灵通,不过几日功夫,老鸨就为我寻了三五位自称会招魂的高人。

    我先去到玄都观,那儿有位游方道士自称是鸿都客的入室弟子,煞有其事地说他随师父招魂亲历的种种奇事,我填了三首词的润笔费才堪堪够付他招魂的酬金。

    可他收了酬金,又说要在阴月阴日阴时且天降无根水时才能作法。

    我等不了,于是去找第二位——在西市卖南疆草药的异族女巫。

    她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穿着彩色衣袍,露出两截干枯似麻杆的小腿,光脚踩在地上,像两截枯树根。她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晦涩难懂,她说要有幼薇用过的东西方能招魂。

    我问她骨灰成不?

    她摇头,身旁的女仆将她的话转给我听,“骨灰只是她身体发肤之灰烬,魂魄走后不留痕。”

    最后,她选了幼薇去岁写给我的信,信上是幼薇与旁人唱和的诗词及几句戏语。

    女巫拿了藤编的匣子放了信纸,又将它们置于一间半沉于地下的暗室中,在周围点燃数十只小孩儿臂膀粗的羊油蜡烛,外圈是形态各异的七彩晶石。放置完毕后,她便封住门,嘱我七日后子时再来此间寻她。

    七日吗?我依然心急难耐。

    于是,我又去见了第三位奇人,他是一位耄耋老僧,曾在玄奘大师圆寂的玉华寺中做过住持,后云游天下三十载,如今归隐于寺中,久不见外人。但世人皆说他堪破生死,可观前世今生。

    我辗转托了诸人才得见。高僧须眉皆雪白,眼睛微闭,不必我问,慢吞吞地道了声“阿弥陀佛”后,吐了四个字,“前世孽缘。”

    “是何孽缘?”

    “前生始乱终弃的是她,今生辜负眼前人的是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再问幼薇魂魄何在,他就摇头不肯说,只双手合十念佛号,待我无奈离去时,他倒又吐了口,“七日后你自可见。”

    七日后?正是南疆女巫让我等候的时日。

    我略略安了心。

    等待的这几日,我便四处闲逛,到点心铺子买胡麻饼和桃花酥,去酒坊选了两坛新酿的丰酒,去成衣铺买几匹素色锦罗,到银楼选几支好看的钗环,将别后这几年写的旧诗、新诗,抄成一摞文稿。

    我几乎日日难以安寝,一闭眼,都是你少时模样,我带着你在长安城、终南山、曲江岸边寻花觅柳,访寺拜观,春和景明你倚柳含笑,秋风萧瑟你眉酝轻愁……

    第六日,终于到了。

    我合衣在榻,听见谁家的鸡鸣三两声,就起身推窗,青黛色天空中挂了数点寒星,还早着呢,距离子时,差了五六个时辰,我却已心如沸汤。

    其实也不早,这一天除了要归置带给你的东西,还得沐浴更衣熏香。

    05

    掌灯时分我准备出门,车都叫好了,买的东西搁上车厢。

    玉姐却急匆匆而来,尚在院外便扬声道,“去不得,去不得。”

    幼薇,你可还记得玉姐?她是软红楼唱曲的那个头牌,昔年你与母亲住在平康坊时,还与我夸过她歌声婉转若黄莺出谷,记得吗?她凭我写的两首花间词唱红长安城,如今是软红楼的老鸨。

    玉姐鬓边一缕发丝微乱,微微气喘。

    她顾不上歇息,拦在门前,语调很是急切,“我才听说,那南疆老巫婆十分诡异,你千万不要前去,别中了她的蛊。”

    我绕过她,行至院中。

    “那巫婆擅迷心智。去岁有个落第秀才,自她那作法寻妻魂,回到家中不吃不喝,自绝了生路。还留书说自己不想活了,为着不让妻子黄泉路上太孤单。”

    玉姐风韵犹存的脸上眉头紧蹙,红唇微张,眼里焦急,我看在眼里有几分欣慰——原来,我温飞卿潦倒半生,倒有几个真正的红颜知己。

    我返身拍拍她的肩,绕过她上了院外的马车,一路行至西市。

    还是七日前那个仆妇在店内等我。她带我进到密室中,便双足倒退着退了出去。

    南疆的女巫独自盘膝而坐。她从头到脚一身黑衣,横在两眉之间一个硕大的圆点,是鲜血的颜色,仔细去看,那红点仿佛隐隐蠕动。

    你写给我的信纸仍在原处,四周晶石莫名黯淡了几分。密室里七日前点的蜡烛已然烧至根部,凝结了一地烛泪。女巫拿起一支盘蛇状的蜡烛放在信纸一侧,蜡烛呈青红交杂的怪异颜色,顶部有九头参差,伸出的九条烛芯仿若蛇信。

    女巫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叮嘱——这根蜡烛烧尽之前,你可与魂魄说话,但绝不能碰触,一碰魂魄就散了。

    女巫看我一眼,袖口一挥,九头蜡烛一并点燃,吐出幽幽青烟,室内顿时浮动了一股水草茂盛处才有的幽暗味道,女巫合上双眼,口中传出若有似无的哼唱。

    初听仿若无数昆虫蚊蚁的嗡鸣,后来声音渐大,若风过林梢,松涛阵阵,似大浪淘沙,潮来潮往。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阖上。

    似乎坠入了一场无比香甜的酣梦,却忽然感到身畔一阵冰凉,如同浸入冬日寒泉,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花枝烂漫的山隙之间,幼薇,你来了!

    一袭艳若晚霞的红衣,撑着落英缤纷的红纸伞,依旧花颜玉貌,风姿婉转。

    06

    你唤了声师父,将我从呆怔之中唤醒。

    我的喉间哽着万千言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你,“幼薇,可是温璋陷害与你?”

    你莞尔一笑,腮边梨涡隐现,“温璋待我甚好,无论在公堂之上,还是牢狱之中,从未让我受过什么委屈。”

    温璋素来严厉,竟有如此好心肠?

    “绿翘果真是你打死的吗?”

    幼薇抿嘴一笑,“当然不是!绿翘去岁末嫁给秀才左明扬,随他回乡了。她的卖身契我私下早已给她,所以左明扬娶她做了正妻。”

    “所以,你不肯承认绿翘是你的婢女,是怕有朝一日左明扬知道?”

    “绿翘八岁便跟在我身边,诗文俱佳,品貌过人,除了奴儿身份,哪一点做不得正妻?”

    “那你为何要承认打死了她?”

    “我已经在这人世间活够啦!”你睁着一双大眼凝望我,良久才悠悠开口道,“我嫁过风流倜傥的状元郎,滋味不过尔尔;我诗文候教天下英才,锦联佳句也寥寥无几;我沾风惹草,风流水性,到头来,却觉得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不过是跟在老师身边那短短几年。”

    你又顿住不说了,只是眼波温柔,如以眸光为素手,在我脸上一寸寸抚摸。然后,叹息着声音又低下去,“我,活够啦!日日欢娱,夜夜笙歌都够了!过往历经的种种,不过让我知晓,那些都非我所愿,而我这一生想要的,终也得不到!”

    我眼前渐渐模糊,是老眼昏花,还是因泪雨滂沱,简直要看不清你的样子了。我急急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这一生,是我辜负了你,幼薇,你可怨我?”

    “噗嗤”,你在轻笑,似乎我的问题很傻,“师父呀,倘怨你我怎会再来见你?孟婆婆对我说你在苦苦寻我,上一世我负了你,这一世我来偿你,这样我们就两清啦!”

    “下一世呢?下一世,你我可还会再见?”

    你的影子更加模糊,我却不能走近。

    女巫的声音猛然在我耳畔炸响,“你们下一世再无纠葛,因你苦求,她的魂魄到了奈何桥又被九头蛇衔回,此番相见之后,她便要饮下孟婆汤,日后魂魄再无此生痕迹。除非……”

    除非?我自她的话中听到一丝希望。

    “除非你的魂魄与鱼幼薇同归地府,她可在奈何桥边等你三日,你若主动赴死,你二人命运便可系于一处,下一世再相逢。”

    你的影子在这两句话之间越来越透明,直至恍若轻纱薄雾,莫非是九头蜡烛即将燃尽了?

    “我要与她同归!”我大声说,挺起胸膛,是从未走过的气势磅礴。

    一瞬间,我耳中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响,仿佛回到四十年前的岁月,满身活力。我大笑道,“今生师徒缘分尽,相许来生一世情。”

    写在最后

    被奉为“花间鼻祖”的温庭筠三日后,卒于长安咸宜观。

    世人皆道他晚年落魄,流落而终,无人知晓他于公元870年那个深秋的子夜,满面春风,含笑离世。

    惟余落叶满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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