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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至,已然滴水成冰。三层楼高的白杨树仅余了三两片黄叶,挂在灰白色的梢头,却还拼命配合着呼号的北风起舞,在窗帘上泼洒出一幕张牙舞爪的皮影戏。
葛大娘提着一口气,听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慢慢阖上眼睛。刚放松了精神,朦朦胧胧摸到梦境边缘,就听枕边传来葛老头的连声大吼,“灯……开灯……快开灯……”
“唉!”葛大娘强撑开眼皮,认命地伸手摸到开关摁下去。
灯,又亮了!
她揉着眼睛,忍不住推搡老伴,“喊什么呀,你!大半夜不睡觉,到底这里有什么,非要开灯?”
葛老头慌慌张张从被窝里蹿出半截身子,斜靠在床头,一双浑浊的老花眼眨也不眨地四处环视,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着被角,仿佛在空气中存在着让他戒备的东西。
他其实是从过完年得了那场肺炎之后慢慢改变的。
先是忘事。嘱咐他的事情,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回来发现啥也没干;然后,就从早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闷葫芦”,变得絮叨起来,一件事说好几遍。
说实话,到这时候,葛大娘感觉还挺好。大半辈子不苟言笑的老伴忽然褪下一家之主的威严,主动跟她亲昵起来,可不应了那句话——少年夫妻老来伴?
闺女、儿子那段日子也都说老爸变得可亲。他主动拉着孩子们聊天,扯东问西,跟他说啥虽然记不住,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呵呵的,还挺讨人喜欢。
但是,葛大娘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老头越来越不可理喻。
02
三个月之前,他晚上睡觉要求开灯,一关灯就嚷嚷。小夜灯、落地台灯那种黯淡的灯光都不能满足他,非得是明晃晃的吸顶灯。
葛大娘受不了这光,要和他分房睡,他不肯,一直跟着在老伴身后打转,像只生怕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分房分不成,就只得等他睡着了,关上灯,葛大娘再入睡。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现在,开着灯,他也不睡觉,一宿一宿缠着老伴说话,困极了才打个盹。
上个月,葛大娘被熬得神经衰弱,走路跌了一跤,幸好只是扭了筋不能吃力,到闺女家歇了几天才算养回点精神。
前天,葛大娘要出门买菜,这老头撅着屁股倚在门上哼哼唧唧,就是不挪窝。葛大娘推他,哄他都没用,气得回里屋床上躺着。一时听杂物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这老头要找锤子钉子,要把门钉上,得亏家里没有趁手的木板、木条,有人上门,他才忘了这事。
“你睡了吗?”葛老头推推老伴的胳膊,“我有点想吃槐花饼。”
葛大娘呻吟了一声,扯着枕巾蒙在头脸上,装作没听见。不过,同往常一样,葛老头不依不饶摇她的手,继续说话。
终于,葛大娘彻底没了睡意,她撑着床挪起身子,直接扯过背后的枕头摁向老伴的脸,“你大白天坐沙发上一会就是一觉,晚上能不能闭嘴,让别人睡会?”
葛老头花白的脑袋一晃,闪开的动作还挺灵活,摆出不和她一般见识的模样,“啧啧”撇撇嘴不说话。
葛大娘恨恨地大喘了几口粗气,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这日子太难熬了,比早前孩子小,见天为一口吃的发愁的年月还消磨人。那时,葛老头是壮劳力,一把子力气,有口好吃的都留给孩子留给她,厂里的工友说她命好,摊上个疼老婆的汉子,谁能想到,老来反而挑吃捡喝,天天折腾她呢?
葛老头现在对“吃”颇有想法。今天想饺子,明天要油饼,这些都好办,葛大娘实在懒得做,小区出门走两个路口就是菜市场,但他还念叨槐花饼、蒸榆钱,不止白天念叨,大半夜不睡觉,还拿来说事。
03
葛大娘脖子也僵头也疼,咬着牙说,“你就不消停吧,明天就送你去养老院,你自己折腾去。”
葛老头瞅着她“嘿嘿”笑,亲亲热热地往她这边蹭,拽了一把她的胳膊,“咱俩一起去。”
分明是半点也没意识到她这话的严重性,葛大娘气得“嗤”一声倒说不出话来。真把他自己送去,自己肯定不安心,但陪着住过去,和在家又有什么不同?
养老院这事可真不假,儿子确实起了这个心,好生打听了一圈,还定了几家备选的。
前段日子,葛大娘住闺女家,儿子来家里陪老葛,这老头闹着不睡觉,深更半夜,趁儿子洗澡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开了防盗门,穿着秋衣秋裤就往楼下跑。
幸好儿子洗完澡,发现入户门四开大敞,卧室里也没找到人,这才赶到小区广场的旮旯把他拽回家。
儿子第二天说给她听的时候还后怕,“幸好是我在家,不然深更半夜的,你可怎么去找我爸?这深秋寒天,他就穿秋衣秋裤,在外面多待会,只怕身子骨也冻坏了。我喊了好多声,他都缩黑影里不吱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葛大娘在家时,他倒从来没有自己往外跑过,葛大娘模糊地猜测这老头是不是在找自己?
儿子经过这一次就起了心思,怕她老胳膊老腿不撑折腾,把身体熬坏了,就想着找个条件好的养老院,把老伴送过去,让她消停两天。
儿女带着葛老头去挂了两家医院的专家号,都说他这是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治不了,只会越来越严重,葛大娘不太信。听说新冠肺炎后遗症五花八门,他总觉得老伴这种就是比较特殊的后遗症表现,等身体慢慢养好了,这种奇奇怪怪的表现就没了,可这几天,她的信心没那么足了。
真困啊!葛大娘在昏沉沉的似睡似醒中滑进被窝,做了一个决定——找林老太帮忙联系个会看的人来家里瞧瞧,没准这空气里真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04
林老太看起来并不老,八十多岁的人依然健步如飞,全身上下也收拾得齐整,暗花的锦螺发箍将满头银发卡得纹丝不乱。她早上太极拳、太极剑、八段锦轮番上演,晚上扭秧歌、扇子舞、模特步样样不拉。这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她是个百事通样的能人。
早上九点前找林老太,就到两里外的银杏广场。
葛大娘站在大银杏树下等她,伸伸胳膊踢踢腿,葛老头挎着竹编的菜篮跟在她身后,也学她前后晃悠。
林老太收了式,走到石台边,将小音箱、杯子一一装进大包里,葛大娘堆着笑挨近点看她收拾。
“妹子,想找人看看?”没等葛大娘开口,林老太就道出她的来意,“大师上门,最少一千,视频给看,二百。”
“一千?视频?”葛大娘小声惊呼。先前她也没信过这些,这实在没办法,就想着试试,没想到价格这么高,还有视频给看的说法,真让她大吃一惊。
林老太“呵呵”一乐,“大师忙,用手机给视频连线,方便!想给谁看,就举着摄像头对着谁,效果也不错。”
葛大娘倒并非舍不得钱,她是犹豫这真能有用吗?
不过,当天晚上,被灯光和老伴的声音折磨时,葛大娘尝试着拨通了林老太帮她加上的微信。
视频的另一端是个中年男人,头发眉毛稀疏,眼睛鼻子都很小,嘴唇极薄,五官凑在一张白里透红的大脸盘子上有几分不成比例。
“要给谁看?”他说,一口半土半洋的普通话,神色淡然,仿佛深更半夜被打扰是惯常的事。
葛大娘带上老花镜,将手机转向老伴。
05
葛老头压根不看手机,眼睛似睁非睁地盯着她的脸,一看也是困极了,不知在哪神游。
“转一转”。
摄像头转了方向,葛大娘让它一寸寸环顾着卧室的各个角落,虽然转得慢,三百六十度转一圈,也不过五分钟就结束了。
林老太早上就提醒她,不管有事没事,看完都得先发红包,大师才开口说情况。果然,二百的红包打过去,大师慢吞吞地开了口——
“有东西缠着他呢。”大师说,“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蹲墙角呢,穿着劳动服,手里拿着扳手,双眼皮。估计是没活够,总想上他的身。”
葛大娘浑身汗毛立时直竖起来,半点睡意也无,只觉得暖气房里温度骤降,后脖颈凉飕飕的仿似有风掠过,她瞪大眼睛左右转头,四处空空,什么都看不到。
“别看,你也看不到。开着灯,他就不敢近人的身。想打发走就明天来找我。”
快两点的时候,葛老头已经撑不住打起呼噜来,他的手搁在被子外面,手指放松的微微蜷曲。葛大娘这回没关灯,她在明晃晃的灯光里,将大半生从头到地追忆了一通。一旦视线落到窗帘、衣柜这些会产生阴影的地方,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那个穿劳动服,拿扳手的双眼皮老头,已经被葛大娘从记忆里检索出来,一定是老葛先前的工友大齐。十几年前,原厂区的老房子拆迁还建,大家欢天喜地地搬进新楼那阵子,他亲自帮儿子装修新房,不知是不是累狠了,下楼梯一脚踩空,就没再爬起来,听说当时身上背着的工具包散了一楼梯,钳子、扳子、螺丝刀……
想到这人,葛大娘反而不怕了,她对着空气念叨,“大齐啊,你有啥不甘心的,也别来找老葛呀,他对你可真够意思,你孩子多,月底不凑手,不都是老葛帮你应急?你快走吧……”
06
葛大娘又去找林老太,不到二十天,陆陆续续花了三千六。
大师先安排做个法事,送个纸人上天去说道说道这事,好让管事的带人走。于是,先买了供果,扎了纸人;
还不见好,大师又视频看了一回,说大齐还闷头躲在柜子后面的黑影里赖着不走,主要是葛老头人太好,一缠就心软。于是再给葛老头供灯,供灯是为了给葛老头增加点福报,老被阴气缠身,身子骨得安顿好;
再后来,大师说该通知的都通知了,肯定是管事的人在别的地界忙。要知道,现在地球上人口增多,地府编制却不见增加,工作量太大,如果想加急,还得再花钱……
到这时候,葛大娘脑筋转了回来——故事也编得太圆了,下一步得说到月球上了!老伴只怕是真病了。得了那个阿尔兹海默症。
葛大娘的眼角滑出两滴透明的眼泪,在手机上删除了仙风道骨的大师和慈眉善目的林老太。她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们了,她不心疼钱,但恨他们将心里的期待像吹气球那样越吹越大。
可为啥人家得了这病,单单就忘事、糊涂,老伴却这样折腾呢?不止折腾自己,还折腾到邻居喽!连着两天晚上,葛老头在房间里穿着拖鞋走了几趟,物业就陪着一位社区工作者上门了,原来是楼下神经衰弱的邻居打了市民热线。
人家说得很委婉,说来了解情况。葛大娘老脸一红,当了半辈子好人,如今倒成了被投诉对象。可她也不能埋怨邻居。前几天邻居主动问起老葛的情况,肯定没从她这儿听到个肯定答复,睡不着,真急了。
女社工四十不到,笑眯眯地介绍说自己姓石。石社工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穿着红马甲侧坐在沙发上,话不多,句句问到葛大娘的心坎上。
“大娘,这段时间你跟着也熬得不轻吧?”
葛大娘本来低着头满肚子担心。都被投诉了,肯定得改,可怎么改啊?真把老伴送老人院吗?石社工这句理解的话瞬间勾起她的话匣子。
07
葛大娘从老葛是个多么厚道的好人说起,一直说到最近的折腾,老葛就陪在一边的沙发上,有时也知道说的是自己,还跟着补充一两句。
葛大娘拿了医院的专家诊断书给石社工看,叹着气,“医生说这个病是不可逆的,单单是忘事糊涂,我跟紧点就行,他这样不睡觉,我真不知道咋办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葛大娘也没指望得到答案,只是试图让来人多了解一点她的无可奈何,葛老头跟着神色现出几分紧张,盯着她的脸,也叹口气。
“大爷的父母是什么情况,能和我说说吗?”石社工这一问,倒把葛大娘问愣了。
老葛很早就是孤儿了,他也很少说早先的事。葛大娘只知道他六岁那年,父母意外过世,他跟着奶奶住在叔叔家长到十来岁就去参了军。跟他成了夫妻,葛大娘问起他以前,听到的大都是他在部队那几年。
“葛老头晚上再闹着不睡觉的时候,你就抱着他肩膀,多说几句妈妈在,妈妈不走,”石社工听完她的话,倒真给支了个招,“你试试我说的这个方法,看看有用不?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石社工挪到葛大娘身边做了个示范,她伸出一只胳膊搂紧葛大娘的肩膀,力气还挺大,另一只手轻拍着葛大娘的后背。
“就说这两句吗?”
“就这两句,重复说。”
天黑下来,葛大娘关上灯,老伴马上着急大喊要开灯,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小声说“妈妈在呢”。
葛大娘还有点不好意思,幸好黑灯瞎火啥也看不清,可这么小的声音,却被老伴捕捉到了。他停下叫嚷,一动不动地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
葛大娘有了点信心,她在黑暗里,将老伴抱得更紧,拍着他的肩膀重复,“妈妈在呢,妈妈不走。”
那个夜里,葛大娘家的卧室中长久以来总点亮的那盏灯一直黑着。
写在最后
“石社工,我每天晚上跟老葛说两遍妈妈在,他就能睡得更踏实。要是半夜醒来,我再说一遍妈妈不走,他就抓着我的手接着睡。”
“嗯,你做得挺好。”
“石社工,是不是他能在空气中看到点什么?是能看到他妈妈吗?”
“并不是,他只是回到了小时候,担忧妈妈出事的小时候。你这么安抚,他就安心了。”
葛大娘挂上电话,想象老葛小时候的模样,一定是虎头虎脑的吧,跟着奶奶生活的小孩子,会有无数个夜晚想起妈妈的吧?是不是每个清晨醒来,他都有个盼望——那个从此再也见不到妈妈的可怕消息只是一场噩梦吧?
她扫一眼身边的老葛,有点心酸,又觉得欣慰,幸好遇上个明白人,教会她如何给这个“老糊涂”一点温暖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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