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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满秋望拿着放大镜,半眯着眼,在高清地图上仔细地搜寻着“牛家凹”这个名字,助理小孔走上前说:
“董事长,您找了一天了,这都五十多年了!可能换名了。”
欧阳满秋若有所悟,当看到“月亮湖度假村”这个名字时,他眼睛放大了,是的!应该就是这里,那个弯弯的池塘可不就是半个月亮嘛!
他用手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鬓角的银发有些发颤,把地图放大,久久凝视着,往事并不如烟……
那山,那土地,那土房子,那池塘,那一张张熟悉亲切的面孔……
那个时候,他叫牛小满,大家都叫他小满,因为他是小满那天被爸爸抱回家的。
小满不盼星星,也不盼月亮,是盼下雨。
下雨了,弯弯的小池塘里涨了水,他和小伙伴们去游泳;下雨了,路不好走,温老师会早早放学;下雨,庄稼会长得快,院子里的菜也长得快;下雨了,爸爸就会回家来。
下雨了,黑三会披上“披风”,那个透明的大塑料袋,把塑料袋一个底角压进另一个底角里,就自然形成一个雨披,黑黑瘦瘦的黑三披着透明的“披风”,穿着塑料凉鞋走在雨里,抬起头还能看到雨水在头顶开花。黑三大名叫牛盼冰,大家都只叫他黑三,因为他有两个姐姐,排行第三。
龙兰的雨具很高级,是一个透明的粉红色雨衣,背后还有一个鼓出的方块,说是背书包时方便,听说是在城里买的呢。
大多同学的雨具是一块单层塑料布外加一个草帽。
牛牛的塑料布,两个角被母亲用布条各扎了一个小辫子,把两个小辫子上的布条系好,长长地挂在胸前,他头上戴着的不是草帽,而是竹子编的斗笠,是尖顶的,这是他南方的亲戚给他的,那斗笠颜色很深,应该使用很多年了,可一点儿也不影响牛牛的“大侠”气势,牛牛穿上这套行头,手里拿起老师的教鞭棍在空中舞几舞,嘴里“哈!哈!哈!” 再把棍子“啪”地落在教室里的砖地上,简直神气极了!牛牛大名牛逸群。
小满有把断了一根铁丝的黑色的布伞,但不影响它遮蔽天上的雨滴,他也只能用这把伞,原本是完好的,是有人故意给他踩坏的,还说,这个伞不好,可他没有草帽,也没有塑料袋,他只有这把伞。
小满依然盼着下雨,想穿穿黑三的披风,也想穿穿牛牛的大侠衣,即使不能穿,看看也好啊。
可是天空蓝得刺眼,中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着牛家凹,没有一点儿下雨的征兆。
小满爸爸是泥瓦匠,只有下雨不能干活了,才会回家来。
小满自己在家时,就成了全村人的小满。
小满放学回家,厨房里会变戏法,有时会有一碗闷小米饭,有时会有几个馍,有时是一张饼,他亲眼看到摇头奶奶颤巍巍从自己家院里出来,他从没有饿过肚子。
去供销社买东西,一支笔,一个本,一瓶墨水,售货的胖婶都不收他的钱,总是说他爸给过了。小满总是羞涩地拿着这些东西,“谢谢胖婶”,他小声说着,胖婶并不看他,他回头看,却又看到胖婶故意躲避他的目光,那种奇异的感觉他已经很熟悉了。
爸爸在院子里种了几畦菜,黄瓜豆荚西红柿,天不下雨,都蔫蔫的。院子里的手压式抽水机坏了,需要换橡皮垫。他拿着没有弹性的橡皮垫跑去找黑三,黑三使了一个眼色,等黑三父母出门浇地,黑三把自己家的胶皮垫卸下给了小满,
“拿去,装上!”
小满犹豫了一下,怯怯地看了黑三一眼,黑三说:“走,我去给你装!”
说着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跑,小满先是一愣,看着黑三在对着他傻笑,也羞涩地笑了。
小满家院子里,两个男孩正轮着在压着抽水机,随着“噗噗,噗噗”的声音,清凌凌的水从铁管里流出来,他们把水缸装满,又把院子里的菜浇了,边说边干,直到听到街面有人呼唤“三子——三子——”黑三才恋恋不舍离开小满。
黑三原来对小满并不友好,原因是大家都去玩,小满偏偏在读书学习,老师老是表扬小满,却老批评黑三。
只到那天黑三偶然听父母在谈话,
“小满到底是城里人生的孩子,细皮嫩肉,怎么晒都晒不黑。学习成绩又好,人又乖,如果不是遇到难处,这么好的孩子谁舍得!?”黑三妈说。
“是啊,看当初包小满的小被子新崭崭的,还有那些钱够咱们一年开销了。看留的纸条,人家还要来带走孩子的,小满他爸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确实是难为他了。可是,当初孩子就是放在他家门口,明摆了是看他人品好,实在,实诚。你看他从不吼孩子,总是和孩子温和地说话,耐心地教他做事,你看小满行事作风简直和他爸一个样,有本分,不胡来。”黑三爸爸说。
那刻,黑三突然很难过,很后悔,他后悔以前不该欺负小满,一想到小满那双黑亮的眼睛,让人心疼的眼神,想到他认真听课的样子,他的工整的字迹,想到他满墙的奖状,想到他没有妈妈,爸爸又经常不在家,他还那么懂事。黑三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想对小满好。
小满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黑三和他愈来愈亲,他觉得黑三就像他的亲哥哥,小满是班里年龄最小的。
小满除了盼下雨,还盼过“六·一”儿童节。
牛家凹小学的“六·一”活动历来是出名的,几乎每年都被乡里评为第一。说白了是龙校长每年总有新花样,他常说:“对孩子们来说,这个节日比过年更重要。”
龙校长还教全校的音乐课和图画课,有时还替老师们上“自然”课或者“思品”课,龙校长对每个孩子都很好,他从不打人骂人,但在孩子们心中,他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人不听他的。
去年,龙校长就是根据身高排出队形的变化,设计了一场大型体操比赛兼队列队形表演,又在乡里出彩了。
小满他们就像演员一样演了一遍又一遍的,附近村来人看,村里领导来看,乡里领导来看,乡里其他村里来人看,小满他们乐此不疲,演了千遍也不厌倦,在同学们中间,和同学们一起集体活动,是小满最开心的事。
小满明亮的眼睛默默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
龙校长可能是龙兰的亲人,这是小满自己猜的,有一次画画,他看见龙校长悄悄递给龙兰一块旧橡皮,他为什么给她一块旧橡皮,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很熟,而且龙兰没有说“谢谢”,他们又都姓龙,龙兰唱歌打拍子那么好,说不定就是龙校长教的呢!小满为自己的发现惊喜而骄傲。
今年的“六·一”,每班一个节目,温老师说今年他们四年级要表演一个剧本。
金黄的油菜花肆意地开着,一点也不在乎它们的金黄有多显眼,槐树们也开始吐出美丽的花朵,村子飘着香香甜甜的味道,小麦迅猛地拔节抽穗,一块块麦田里翻起绿色的波浪,池塘里水浅了,仿佛一块缩水的月亮镜子。
他们放学后去逮蝌蚪,抓小鱼,逮了再放了,小鱼小小光滑的身体在小满手里挣扎,他的手心痒痒的,看着小鱼闪光的身体,黑亮的小圆眼睛,银白的肚皮,它小小的腮一张一合,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头荡漾。
小满曾用玻璃瓶子装了几条小鱼带回家,他看见小鱼游来游去,心里很舒服,可是爸爸说:
“你把它装在瓶子里面,你看了高兴,可小鱼却不高兴,它在池塘里可以想吃喜欢吃的东西,停在它喜欢的水草里睡觉,它愿意游多远就游多远,多自由,在瓶子里,它活不久的。”
“爸爸, 那我养在缸里可以吗?”
“再大的缸也不是池塘!小鱼太小了,以后不要随便捉了!”
想到爸爸的话,小满让小鱼在他手里跳两跳,再让它掉进池塘,有时把小鱼盛在手心,轻轻放在池塘里,看见鱼儿游走。
看到小鱼头也不回地游走,他知道,那小小的鱼儿,多想回到池塘啊。
牛牛黑三他们不会告诉小满,他们把小鱼拿回家让家人裹了面油炸了。他们怕小满难过。
无穷的精力让他们总是闲不住,他们等温老师给他们排戏,等得心都慌了。
下课,都拥到温老师办公室门口问什么时候排演,温老师温和的大眼睛看着他们,随后就笑弯了眼说:
“不用问了,等剧本好了立刻排啊!”
“唉,走吧,走吧。”
大家一窝蜂从温老师办公室散开,小满怯怯地跟在后面,黑三已经踏上校园里花坛的短墙,看到小满还在后面,就赶紧从花坛的短墙上跳下来,
“小满,我教你打弹弓吧,可好学了。”边说边拉着小满出了校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弹弓,弯着腰在地上找到一片小小的破瓦角,又找到一颗小石子,把弹弓和石子都交给小满,
“来,小满,你试试!”
说着抬头看了一下,
“就打树上那个梨。”
那是摇头奶奶家的梨树长到了院墙外。
黑三让小满左手握住弹弓的柄,他的右手捏住小满的两个手指,两只小左手用力握,两只小右手用力拉,“啪”,“咚”,一个小梨子从树上掉下来,掉在巷子里的地上,轻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停下来。黑三说:
“小满,快去捡起来,你打的!”
小满惊喜地跑到梨子的旁边,轻轻捡起那个梨,像从来没见过梨子一样,他摸着梨子绿色的皮上那个坑。
“谁?差点打着人,老师也不管管,怎么随便往院里扔石子!?”
“快走!”
黑三抓住小满的胳膊跑起来,等跑出一段路,摇头奶奶才颤巍巍出来,望着他俩的背影,脸上竟笑眯眯的。
摇头奶奶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摇头,大家都叫她“摇头奶奶”,只有小满叫她“奶奶”,奶奶喜欢小满,她知道这孩子偷偷给她西红柿,豆荚什么的。
槐花的香味很诱人。黑三带着小满拿了一个竹篮一个袋子,转着村子摘槐花,黑三呲溜呲溜几下就爬上树,用镰刀一串一串地割,边摘,边往嘴巴里塞,小满在用篮子接,再倒进袋子里,黑三妈妈做了槐花蒸饺,还让黑三端一大碗悄悄放小满家,小满悄悄拿了一碗出门了,黑三仿佛明白了,接过来溜进摇头奶奶院里把饺子放在厨房里的小碗里。
牛牛没时间摘槐花,他放学后要放羊,那十几只羊是他家的宝贵财产,也是牛牛的好伙伴,小满和黑三拿着槐花饺子去找牛牛,牛牛憨厚地笑着说:
“你们咋来了?”
他抱起那只最小的羊羔给他俩看。
“快看,小羔子多好看,你们抱抱,我帮你们看着老羊。”牛牛津津有味地吃着槐花饺子。
小满伸出他的小白手,抚摸着白生生的小羊羔,黑三说:
“抱吧,不怕!”
小满张开双臂抱住小羊羔,把脸贴在小羊羔的脸上,小羊羔卷卷的毛贴着小满的皮肤,一种异样的温暖像一股热水从心中流过。
羊慢慢地悠闲自得地吃着草,三个孩子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云也望着他们,
“你们说老师啥时候给咱排戏?”黑三说话了。
“啥时候都行,得准备好吧?”牛牛说,
“是不是还得准备好多东西,要不,温老师早开始了!是吧小满?”
小满说:“对呀,咱们正好背背书,快升级考试了!”
一只白蝴蝶悠悠地飞过,黑三坐起来去抓,没抓到,他悄悄脱下汗衫,双手把汗衫举起来,想去捕它,牛牛在后面扯了一下他的裤子,黑三一摸屁股,蝴蝶轻快地飞走了,黑三扑在牛牛身上,与牛牛抱成一团,半真半假地打闹起来。
鸟儿从天空掠过,还有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在空中飞舞。
他们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有人在呼喊,声音若有若无。
黑三机灵,望东边一望,装变压器旁边的小房子附近有个红色人影在蠕动,声音就是那里传过来的,黑三没有说话,望了一眼牛牛和小满,
“你俩不要走开,我去看看,有情况你们去叫大人!”
黑三跑得飞快,近了,看到是学校五年级的一个女生正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移动,后面竟然是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在追赶,黑三正准备过去,一想到对方是大人,即便自己过去,也帮不上忙,而且在他高处容易被发现,他急忙正蹲着往山下移动,突然,他想起兜里的弹弓,忙四下找寻石子,他不敢大声喊牛牛和小满。
他越来靠近小房子了,那个男人他见过,好像是疯子,前面那个女生不知是吓得站不起来,还是受伤了呢?黑三拿起弹弓装上石子,用力拉开,
“啊——”
石头打中疯子的头,疯子停止追女生,他四下张望,寻找石头打来的方向,黑三怕他继续追女生,就又打了一个石子,这次,疯子发现了黑三,呜哩哇叫着朝黑三跑过来,黑三只能往回跑,那个女生抓住机会赶紧往前拼命飞奔。
小满和牛牛见黑三还不回来,就往东边赶,正发现疯子追黑三,那疯子一看又来两个孩子,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语,疯狂地朝黑三扑去。
小满突然看见疯子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不好,不是棍子,竟然是一把镰刀!小满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使出浑身力气向黑三跑去,那疯子举起镰刀凶狠地向黑三砍去,小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扑到疯子身上,疯子的镰刀砍向了小满……
当那个女生带着大人赶来的时候,牛牛和黑三已经吓傻了,小满一个人抱着疯子,不让他靠近牛牛和黑三,疯子看到人多跑掉了,小满浑身是血,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里。
小满住医院了,乡医院不收,只好送县医院。
黑三扑在妈妈怀里,
“妈,小满是为了救我!”
牛牛也哭了,
“小满是为了救咱俩。”
医生说要输血,小满的血型罕见,跟着去医院的龙校长脸色大变,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龙校长给小满输了血,两天后,小满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小满不再盼“六·一”,就盼着好好的和黑三和牛牛一起学习一起玩耍。
黑三和牛牛抱住哭了,他们就盼着小满好了,他们能天天在一起。
黑三和小满还有牛牛三个 救女生的事被女生的亲戚提供给报社了,因为他们几个,乡里和学校都受到表彰,而且还发了奖金,龙校长心疼学生,几次三番来看望,同时也惊讶小满的勇气。
小满苏醒了,见到龙校长,他有些拘束。
他只盼望着爸爸的出现,可他又怕看到爸爸沧桑的脸上堆着的愁容,他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自己来养家,不要爸爸那么辛苦。
小满不知道,爸爸永远回不来了,一次工程事故,就在小满出事的当天,那笔奖金其实是小满爸爸的抚恤金。
有很多人来医院慰问他。
这一天,有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病房,她的双眸那么深情那么明亮,小满温和地和她微笑,那漂亮女人先是在病房门口看了看小满,后来又坐在他的身边,给他削苹果,还给他喂罐头吃。
他不曾想,这辈子会坐火车,那个漂亮女人带着他乘火车,火车像一个移动的大箱子把他运到一个地方,然后他们歇了几天,他又被带进一个上楼梯的大箱子,原来那就是飞机。他又被运到海峡的另一边,一走就是几十年。
那个女人是他亲妈妈,那是他的母亲。可他还是想爸爸,仿佛只有雨天才能看到的爸爸。
直到妈妈离世,通过她遗留的书信,他才知道妈妈也曾是牛家凹的老师,而且曾是龙校长的妻子。
原来一次母亲单独走路被疯子追赶,竟有人说母亲被疯子强暴过,龙校长便找借口与母亲离了婚,尽管母亲有了小满,但龙校长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小满出生后,母亲暂时把他留在了牛家凹最老实本分的人家。
也许那次输血龙校长猜到小满的身世,那又怎样呢?
欧阳满秋泪流满面……
母亲并不容易,一个人努力挣钱,当老师,写书,兼好多职供他上学,他从这份迟到的母爱中获得足够的勇气和坚强!
母亲已然长逝,可她从未提到过去,她只是带着她的孩子一天天努力向前。
或许,她想把心里封存的一些记忆,带到另一个世界,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对于十岁的小满,牛家凹给了他一个童年,一个真正的童年。
当年的牛家凹,的确贫穷愚昧,也落后闭塞,它带给小满的哀愁也像浓浓的炊烟,时时袅袅在屋顶冒着,飘向蓝天。
但是,那里毕竟有烟火的味道。
小满感觉自己像月亮池塘里的小鱼,曾被他放生的一条小鱼。他无声地被母亲带着离开,就像他被包在崭新的小被子里无声地被命运带来。
他想黑三和牛牛,想摇头奶奶,想学校,想槐花……
童年,像儿时的那只白蝴蝶一样轻盈。
黑三因为牛牛扯裤子没捉到,牛牛因为扯黑三没捉到,他俩因为打闹没捉到,可小满也没有捉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白蝴蝶就无声地从小满眼前飞走了,越飞越远,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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